辽宁 梁海
在当代作家中,阿来无疑是备受关注的一位。他是“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的双料得主,再加上他的藏族身份,使得他的作品和一些公开言论在文学界、普通读者和藏族群体中都会引起广泛的关注和争论。其中,论及较多的是其族群身份以及精神文化上的族性归属问题。
阿来出生于川藏“中间地带”的嘉绒,既是少数民族,却非处于藏民族的文化中心,这使得阿来的文化身份似乎看起来较为“暧昧”。有学者就尖锐地指出,阿来是“从小就失去本族文化记忆而完全汉化了的当代青年”。如果我们把阿来与同样在当代文坛有着重要反响的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做比较的话,可以看出,对扎西达娃的评价中很少出现有关文化身份问题的纠葛,他所建构的“香巴拉圣地”是对藏族文化的皈依。而阿来则以世俗的、普遍的人性取代了扎西达娃的神性,颠覆了人们对理想之国“香巴拉”的信仰。阿来说:“从地理上看,我生活的地区从来就不是藏族文化的中心地带。更因为自己不懂藏文,不能接触藏语的书面文学。我作为一个藏族人更多是从藏族民间口耳传承的神话、部族传说、家庭传说、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营养。这些东西中有非常强的民间特质。藏族书面的文化或文学传统中,往往带上了过于强烈的佛教色彩。而佛教并非藏族人生活中原生的宗教。”显然,这种立足于民间,而非藏传佛教的创作理念,是人们对阿来文化身份质疑的重要原因,认为正是阿来这种模糊不清的文化认同,导致了他作品的文化之“根”空虚含混,从而成了“一片空灵的文化荒场”。
那么,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我们不妨回到文本,通过对阿来作品的重新审视,对上述论断做出判断。从1994 年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开始,到六卷本《空山》《瞻对》《格萨尔王》,再到“山珍三部”、《云中记》,还有机村系列的短篇小说,阿来的创作始终向我们展现着宏阔的视域,一如藏地的草原戈壁,一望无际。显然,阿来是一位有抱负的作家,他讲述历史的“大声音”,努力要在整体的文化脉络中获得意义。当然,阿来是深谙创作“辩证法”的,他的“大声音”并非是对历史的样态做高度的、终极的抽象,他捡拾起历史主义目光所忽略的细节,在机村这样一个“邮票”大小即将消逝的村落,在一个又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身上,通过“历史的细语”,努力要给我们讲述一个真实的藏地。这种讲述既是叙事的,也是哲学的,而他笔下的一个个小人物则成为两者之间转换与上升的通道。在“历史的细语”中,有两个少年形象——格拉和桑吉,引起了我格外的关注。这两个人物的塑造跨越了20 多年,在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一个从古老进入现代的村庄必然经历的挣扎和蜕变,其中隐含着现代嬗变所携带的矛盾、困惑和希望。而这种复杂的心态恰恰是审视阿来民族文化立场的一个绝好视角。
创作于1995 年的短篇小说《格拉长大》是阿来“机村素描”系列的卷首。私生子格拉的母亲桑丹是个“有些痴傻,又有些优雅的女人”,来历不明,经常被一些轻薄的男子欺辱。在冷漠的机村,这个可怜的女人不仅得不到同情,反而被视为自轻自贱的“母狗”。有这样的母亲,12 岁的格拉在村子里的境遇可想而知。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更没有人能够庇护他和母亲。于是,“长大”便成为格拉保护母亲和自己的唯一途径。与一般的孩子不同,格拉长大似乎是借助了一种神圣的仪式在瞬间完成的。这是一个新生命诞生的仪式,是糅合了鲜血的原始生命冲动的诞生仪式。这一天是可怜的桑丹又一次“莫名”怀孕即将临产的特殊日子。孩子出生与格拉长大,在迎接新生的这个意义上是一致的。桑丹“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而“村里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憋死了自己”。桑丹这种发自原始本能的“痛快的呼喊”,不仅唤醒了格拉对生活的渴望,也唤醒了他作为个体生命的尊严。所以,当那些比他年龄大的“狂傲的家伙”嘲笑桑丹时,“他拔出腰间的刀,连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横扫在奇米脸上”,尽管他的腿被对方的狗咬得鲜血直流,但他却不再痛苦了,“儿子和母亲一样疼痛,一样流血。流了血能让人看见,痛苦能变成血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母亲的血缔造了新的生命,而他的血换来了成长。
《格拉长大》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在这个个人化成长的背后裹挟着公共化的喻旨,像一个被“成长”升华了的文化寓言,其中蕴含着多重的文化隐喻与原型。在一定程度上,《格拉长大》是民族记忆重现中的英雄成长轨迹。在藏民族史诗中,那些史诗英雄大多身世神秘,体内积聚着自然的精华,被赋予了自然的灵性。他们自幼缺失父爱,或许,正是父亲的隐退才能成全英雄独立自主的个人壮举。格萨尔王真正的父亲就不在人间。失去父亲的英雄,有着苦难的童年,寄人篱下,备受欺凌,孤苦伶仃。于是,寻找根源(身世)和归属(父亲),就成为英雄成长的原动力,也成为一系列英雄史诗与传奇的亘古不变的叙事模式。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阿来书写格拉这一平凡的藏地男孩儿的成长,是向远古英雄的致敬。格拉私生子的身份,以及由此导致父爱的缺失,都被赋予了英雄叙事初始的神秘色彩。格拉与母亲一样时常发出的没心没肺的笑,也使得他与桑丹一样“多少带有点神秘的气质”。实际上,这种“神秘的气质”,即是李贽所说的那种未经蒙尘的“一念之本心”,是未被世俗玷污的最洁净最真实的情感,这种情感中蕴藉着自然的灵气。所以,不谙世事的桑丹能够准确地预知自己孩子降临的时间。她就像一个大自然的“尤物”,浑身散发着动人的气息。这种气息是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是蒙昧的,勃发着生机勃勃的活力。而正是因为秉承着这种“神秘的气质”,使得格拉尽管没有像史诗英雄那样去寻找归属(父亲),却最终让自己成了母亲和妹妹的归属。我想,阿来赋予格拉长大遥深的寄托,那是寻找让生命回到来处的缱绻,也是对藏民族文化原型的剥茧抽丝。面对外来文化对机村本土集体生存状态的介入,阿来借助格拉这个人物和自己的族群历史对话,与藏民族的民间传统对话,让我们看到文化原型的力量。格拉长大,并非仅仅意味着个体精神与心智的成熟,而且还意味着民间伦理和民间道德的回归。当格拉不计前嫌,为了搭救那些“狂傲的家伙”,“迎着下冲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长刀”的时刻,我们看到了一种史诗英雄所带来的文化原型的力量。阿来相信,这种力量是像机村这样的村落在现代化进程中,保有自身民族之根的泉源。从这个角度看,阿来的笔触注定要从一个男孩的成长,延伸到一个古老乡村,甚至是更广阔的藏地,乃至人类命运的思考。
2004 年,阿来开始了六卷本《空山》的创作,也许是太钟爱格拉这个人物,《空山》第一卷《随风飘散》再一次讲述了格拉的故事。文本似乎延续了《格拉长大》的故事时间,开篇便写道:“格拉长大了。”但长大的格拉只有13 岁。而且,正是在这样一个如初春嫩芽含苞待发之际,格拉却死了。如果说,《格拉长大》中格拉的成长是阿来面对现代文明和外来文化的介入,以藏民族共同文化记忆中的英雄情结来维系藏民族文化自身的“根”性,以英雄原型所发出的“千万个人的声音”去抵御外来的声音;那么,到《随风飘散》中,阿来建构史诗的理想破灭了。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正如他在《尘埃落定》后记中所感慨的:“故乡已然失去了它原来的面貌,血性刚烈的英雄时代,蛮勇过人的浪漫时代早已结束。像空谷回声一样,渐行渐远。在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的过渡时期,社会总是显得卑俗;从一种文明过渡到另一种文明,人心委琐而浑浊。”在《空山》中,阿来以对现代性反思的批判态度审视外来文明尤其是社会政治与藏族民间文化的冲突,以及由此导致的人性堕落。
《随风飘散》中两个重要的人物形象私生子格拉和还俗喇嘛恩波,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叩问着“普遍性”的历史对民间与个体的戕害。备受孤立的私生子格拉,渴望朋友,渴望友情,而机村里只有比他小四岁弱不禁风的兔子愿意做他的朋友。然而,这份难得的友情却潜藏着无尽的凶险。兔子的生命力实在是太脆弱了,他脸色苍白,身体像张纸片一样单薄,甚至一次放纵的大笑都差点要了他的命。而兔子每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都让无辜的格拉承担了责任。恩波是兔子的父亲,他曾经有着“与其魁梧身材不太相称的善良眼睛和常带笑意的面孔”,以至于让孤独的格拉想象过恩波是自己的父亲。然而,兔子的一次重病彻底打碎了格拉的幻想。胡话不已、抽筋不止的兔子,被村民们诊断为花妖缠身,而致病的罪魁祸首却集体指向经常与兔子玩耍的格拉。格拉被冠以小害人虫、小爬虫、小坏蛋、小魔鬼等各种可怕而恶毒的称谓。恩波更是恨不能为此置格拉母子于死地。尽管兔子病好后,恩波内心也波澜出些许的内疚。然而,当兔子被甩出的鞭炮炸伤后,他依然与那些冷酷、蒙昧的村民一样,再一次把矛头指向格拉。甚至,可怜的格拉被流言害死,恩波布满血丝充满仇恨的双眼,还有像魔鬼一样从地下升起的魁梧的身躯,还缠绕着格拉的冤魂,挥之不去。
在我看来,格拉之死实际上是日益败坏的民风和堕落的人性所引发的悲剧,甚至像恩波这个曾经的喇嘛都变成了杀人于无形的恶魔。显然,在两个不同版本的关于格拉的故事中,阿来从一正一反两个角度,讲述了一个村庄存在和即将消亡的故事。机村,既是一个具体的村庄,又是一个巨大存在的隐喻体,它向我们展现了藏地赖以生存的文化之根的同时,也展现了一个村庄在遭遇社会政治、现代文明侵入时惶惑的神情。阿来曾做过题为《我只感到世界扑面而来》的演讲。他认为,对于像嘉绒这样的少数民族地区,“不是我们走向世界,而是世界向着我们扑面而来。外部世界精神领域中那些伟大而又新奇的成果像汹涌的浪头,像汹涌的光向着我们迎面而来,使我们热情激荡,又使我们头晕目眩”。显然,这种“扑面而来”对弱势民族而言是完全被动的。于是,未及消化的生吞活剥必然导致民族隔阂和身份尴尬,在两个格拉身上,我们看到,现代性历史进程的必然性,也看到被历史裹挟的个体的迷茫和痛苦。
可以说,阿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世界扑面而来”的思考,创作于2016 年的“山珍三部”——《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则探讨进入消费主义时代,当世界再一次呼啸而来时,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其实,从本质上看,“山珍三部”同样思考的是嘉绒村庄现代化进程中的命运与自我救赎,只不过从人类政治文化层面,切换到更为广袤的生态文明。阿来依然选择了用民间小人物的“历史的细语”来讲述历史的必然与人性的复杂等恢宏的“大声音”。于是,与格拉年龄相仿的另一个少年桑吉便走入了我们的视线。与格拉不同,桑吉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健康家庭,父母对他非常疼爱。但桑吉与格拉一样聪明懂事。当一年一度的虫草季到来的时候,他偷偷逃课跑到山上采摘虫草。毕竟,“一家人的柴火油盐钱,供长大的孩子到远方上学的钱,看病的钱,都指望着短暂的虫草季了”。然而,虫草对于这个孩子来讲“的确有点纠结。是该把这株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币,这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对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常常是一个问题”。生活在藏地小镇的人们的思维依然固守着自身的“独特性”,春暖花开,斗转星移,一切自然的律动都融入他们的血脉,即便是拜金主义的狂潮也很难从根本上彻底割裂他们生命中的自然之根。所以,面对扑面而来的变化,他们难免困惑,难免纠结。但外部世界是如此强大,就像桑吉看到的《百科全书》,那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广阔世界,相比之下,桑吉的小村庄边缘渺小得如此可怜,以至桑吉“再回望他生活的小村庄,心里便生出一点点的凄凉”。文本的最后,凝结着桑吉爱心的三只虫草,在被算计和欺骗中开始了它们通往外部世界的旅行,这似乎暗示了桑吉的命运。或许外部世界充满了算计和欺骗,但是,走出去,是这个小村庄自我救赎的必经之路。
从格拉到桑吉,我们看到,阿来的文学创作始终持有一种文化反思态度。《格拉长大》更多地从藏民族民间文化立场,言说了民族根性在维系一个民族传统族群价值中的重要意义。到了《随风飘散》,阿来已经明显接受了文化进化论的影响,认为现代文明,尤其是社会政治对传统部落社会的改变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同时他也审视了这种外来文明强行介入本土生存方式所带来的悲剧命运。而在《三只虫草》中,阿来则将文化身份看作是一个动态而变化的建构过程,并非是一个僵化不变的已然存在。由此,我们回到本文开始的问题。我们看到,阿来对“世界扑面而来”的理解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发生着变化,他在“历史的细语”中,回答一些保守的民族文化本位主义者的质疑,也探寻嘉绒村庄的独特命运和自我救赎。但是,他并没有对嘉绒文化的内容和特征做出具体阐释,而是更多地看到文化认同的多重差异性,认为“今天世界一切文化都是混合体,都杂有异质的、高度分殊的因子,没有一个文化是单一而纯粹的”。阿来并不是以某一种文化为中心,而是站在更高的人类发展历史角度,将嘉绒作为一个个案,以此审视强势文化在对弱势文化强行侵入时,所引发的时代与个人的悲剧。他希望借助作家的身份突破狭隘的身份认同,以多元的、文化杂糅的、共生的目光,从嘉绒出发,沿着“大地的阶梯”,抵达整个世界。
①③郜元宝:《不够破碎——读阿来近作短篇想到的》,《文艺争鸣》2008 年第2 期。
②阿来:《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美文(下半月)》2007 年第7 期。
④阿来:《格拉长大》,东方出版中心2007 年版,第10 页。
⑤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版。
⑥阿来:《我只感到世界扑面而来》,《当代作家评论》2009 年第1 期。
⑦阿来:《三只虫草》,明天出版社2016 年版,第18 页。
⑧余英时:《历史人物与文化危机》,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2008 年版,第12-1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