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许振东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之中,鸦片战争之前的古代中国是闭关保守的,那时的状态仍是文化一元,视域单一,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我国文学史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红楼梦》是文学巨匠曹雪芹的呕心沥血之作,开篇第一回,脂砚斋评语说:“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这条评语包含的信息虽然复杂,但可基本肯定的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在“壬午年除夕”结束的。此“壬午”,学界一般以为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其时据鸦片战争爆发的道光二十年(1840),相差将近一百年。产生于那个时代的《红楼梦》不仅写到了西洋美人,还述及非常多的外国器物,体现出小说家曹雪芹在创作过程中极为开阔的地理视域。
虽然作者自云,《红楼梦》是将“真事隐去”,而用“假语村言”敷演出的一段故事,且书内的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均失落无考;但还是有不少蛛丝马迹能够令读者看出作品所写的地舆位置、邦国所处的。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笔下的地理视域是没有边界的,其中主要是由两个世界构成:一个是神奇缥缈的虚幻世界,即太虚幻境,内有大荒山无稽崖、离恨天与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等;另外一个则为现实的地理世界,内有甄士隐出家前所居住的姑苏,林黛玉来贾府前所生活过的扬州,甄宝玉一家所生活的金陵等。前者无疑完全是作者想象虚构而成,在现实的地理空间中根本不存在,也没办法找寻;后者则真实地存在于现实地理世界之中,不仅可见于各种史志记载,而且不少至今仍实际存在,尚可探访觅寻。
书内最核心的现实地理空间——贾府,是位于长安城之内。明清两朝所说长安,一般多为都城北京的代称。如第六回,小说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的一个小小人家写起,叙刘姥姥撺掇在城外乡中居住的女婿狗儿去与贾府攀亲,便说:“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第五十六回,宝玉在梦中与金陵的甄宝玉相遇,他听见睡在榻上的人说:“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此话中所说在长安都中的宝玉,就是全书的男主人公贾宝玉。又如,贾政气恼地要把宝玉打死之时,极为愤怒的贾母冷笑着对他说:“‘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便命下人备骄,要和王夫人、宝玉一起立刻回南京去。”(第三十三回)可见,小说内贾府所在之地“长安”,即是指清朝位于我国北方的都城——北京。
不仅贾家,书内所写贾家主要的亲戚及故事发生地也多是在北京。如久为皇商的薛宝钗一家自作品的第四回就开始徙居至京城,与贾家人同在一府居住。宝钗之兄薛蟠所娶妻子夏金桂家也久在都城置业,第七十九回,香菱曾介绍说:“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时,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为何能得此名,香菱还解释:“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凡这长安那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如此可见,《红楼梦》所写人物活动的主要空间与故事发生地多在清代的都城北京,这是十分明显的。
在《红楼梦》中已经出现了“西方”这个地理概念,多是指一个极遥远的异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仍是一个彼岸世界的象征。其常存在于人们的讲述和想象中,虽似乎真实存在,却又甚为遥远,难以身至。
“西方”一词在本书内出现有四次之多。第一次是在第一回,癞头僧人说赤霞宫神瑛侍者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此“西方”是在虚幻世界之内的。第三回宝黛初识之时,宝玉询问黛玉的尊名表字,送黛玉字为“颦颦”,还称“《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这里所说的“西方”,就很有些现实意味了。此词第三次见于第五回《红楼梦曲》“虚花悟”一段,曲唱:“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第四次见于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向贾母谎说:“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此后两者的话语中,均带有很浓的神话宗教色彩。
西洋和西方的意思较为接近,而在书内出现的频率就高得多,且现实的地理意义更为明显,切实表现出作者地理视域的扩大。尤其是作品内关于西洋美人及其才华的描写,应该是我国前代作品所少见的,非常具有文学史意义。这个描写,出现在作品的第五十二回,是由薛宝琴叙述出来的。她说:“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全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湘云听人说后,还吵嚷着“哪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要真的去寻找。除去容貌,这个“外国美人”还极富才华,她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所作的《昨夜朱楼梦》一诗,众人听了,都赞叹:“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红楼梦》有一种独特的女儿观,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是天地间日月灵气所钟,是元始天尊、阿弥陀佛。以黛玉、宝钗为代表的众多女子,皆年轻貌美,秀丽如花,且聪明多才,为无数须眉浊物所不及。宝琴直到第四十九回才出场,她一露面,就被描写成一个超群绝俗的人物。宝玉说:“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探春说:“……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晴雯说:“……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到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如此多的好评,使一向被人称许的群芳之冠宝钗也逊了色。后来,作起诗,连诗思最敏的黛玉、湘云也深表佩服。而作为贾府最为年高令尊的长者贾母一见就更是喜爱万分,要把她说给贾宝玉为妻,后又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还给了她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
从如此的一个“宝琴”口中介绍这位来自真真国的女子,并夸奖她如西洋画上的美人,颇反映出“西洋美人”在作者心目中已占有一定的位置。另外,在第五十二回,晴雯头疼鼻塞,宝玉命麝月给她取鼻烟来闻,见到里面是个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此应该也是一个十足的西洋美女形象了。
除去对这个真真国女子的描写,作品写到的西洋器物非常多,如凤姐手里曾拿着西洋布手巾(第四十回)、宝玉竟误以为是林家接黛玉的那只金西洋自行船(第五十七回)、芳官把半瓶玫瑰露当成宝玉常喝的西洋葡萄酒(弟八十回)、甚至连众人说笑都讲到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第三十七回)、被列于乌进孝交租礼单中最后一项的两对“西洋鸭”(第五十三回)等。
没见过大世面的老年村妇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大开其眼。她几遇西洋物,大感惊奇,甚至窘为所困。如第六回一进荣国府之时,一个人在凤姐的堂屋内,“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罗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铊似的,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这个把刘姥姥吓了一跳的“异物”,实际上就是当时尚不多见的西洋挂钟。
第四十一回二进荣国府,被王熙凤、鸳鸯等人灌多酒的刘姥姥误闯入宝玉的卧室,作品写道:“刚从屏后得了一个门,只见一个老婆子也从外面迎着进来。刘姥姥诧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因问道:‘你也来了,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哪位姑娘带进来的?’又见他戴着满头花,便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说着,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刘姥姥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着。刘姥姥一下子却摸着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姥姥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想毕,又伸手一抹,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的版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的,不觉也笑了。因说:‘这可怎么出去呢?’一面用手摸时,只听‘硌磴’一声,又吓的不住的展眼儿。原来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遂走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两眼,一歪身就睡倒在床上。”醉眼迷离的刘姥姥不知道在穿衣镜里的那个老妇人正是她自己的影子,在那前面上演了一幕很滑稽的短剧。她根本不知道版壁内有西洋机括,正在发愁如何走出去的时候,却因乱摸乱撞而将机括打开,发现了门径,并由此歪身睡倒在宝玉的床上,闹出更大的笑话。
与西洋相对,作品中仅有两次写到东洋。一次是在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所做的十首怀古绝句有一句说:“寂寞脂痕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马嵬怀古》)另一次是在第一百一回,王熙凤夜晚忽遇秦可卿的魂魄,听她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此两处“东洋”一词,均也意指地域遥远。书中已很常见“洋货”及“洋某某”之语,表现出作者地理视域的切实延展及书内所描写生活的开放与时髦,这里的“洋”指西洋、东洋、南洋的可能性均有,当以西洋为主,可理解为广大的外国之境。那时候,已经有专门和外国商人交往、做生意的机构与个人。如在准备迎接元春省亲之时,王熙凤曾非常荣耀地说:“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第十六回);讲起见到真真国美女的缘由,薛宝琴说在她八岁的时节,曾跟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第五十二回);后来改邪归正的薛蟠到外地做生意,专门给母亲和宝钗带回一箱东西,里面除去绸缎绫锦,还有一些家常应用的洋货(第六十七回)。
当时的洋货已经很密集地渗透到贾府的日常生活中,被夹杂于他们的日用食物、陈设及各种珍稀古玩之间,有力增显了贾府上上下下的富丽豪奢、不同凡响。如第五十三回,正月十五晚上,贾母在大花厅上摆十几桌席宴请大家,作品描写:“每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十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设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内中有两处提到“洋漆”,还有一种“洋巾”,在琳琅满目的器物与陈设中,颇为耀眼。
服装饰物与“洋”相连的也不少。王熙凤聪明乖觉,人物风流,穿着也十分华丽入时。第三回写她首次出场时,“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而第六回,刘姥姥再见她时,则是“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两次时隔不长的露面,同样是下身的穿着,第一次是“翡翠撒花洋绉裙”,第二次是“大红洋绉银鼠皮裙”,虽然颜色、材质、样式均不同,但均是“洋”式,让人看到外域明显的风格影响。又如第四十九回,在漫天飘雪之日,众姊妹多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薛宝钗则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耙丝的鹤氅,虽然不是太过刻意与奢华,而那“洋线番耙丝的鹤氅”仍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
其他日用的各类“洋”器物还有许多。如王夫人卧室“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第三回);贾母宴请刘姥姥时,李纨、凤姐每人一把所持的乌银洋錾自斟壶、十锦珐琅杯(第四十回);宝钗派人送给黛玉的“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第四十五回);宝玉派人取来为晴雯治病的“真正上等洋烟”及“膏子药”(第五十二回)等。尤其是在作品第九十二回,冯紫英一下子带来四种洋货向贾政推销,分别是紫檀雕刻、有二十四扇桶子围屏,中间有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清楚细腻;还有一架钟表,三尺多高,有一个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什么时候儿就报什么时辰,里头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另外还有一颗能吸附很多小珠的母珠、一张苍蝇蚊子一个进不去的“鲛绡帐”,加在一起要值两万银子。贾府中人见这些洋宝物,虽也啧啧称奇,但当时已是入不敷出的景况,根本无力承应了。
“外国”一词,在书中也多次被使用,如前文薛宝琴所提“外国的女子”,王熙凤说她的爷爷专管接待各国进贡朝贺的外国人等。第十七回,贾政带领宝玉和众宾客第一次进大观园,见到“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解释说:“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这“女儿国”之说,当属无稽之谈,但移植自外域还是大有可能的。除去女儿国、真真国这类虚幻之地,书中写到的现实性的异域外邦还有不少。如晴雯带病为宝玉所补之裘,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线所织(第五十二回);某次宝玉生日,凤姐所送礼物中,有一件是波斯国的玩器(第六十二回);王熙凤曾打发人送给黛玉两瓶暹罗国进贡的茶叶,还打趣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第二十五回)在自己的生日,薛蟠曾把别人送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拿出来,与宝玉等人共同分享(第二十六回);还有,当金寡妇听尤氏说到秦可卿的病情(第十回)、夏金桂见到薛蝌“谨愿可怜之意”(第一百回),分别把自己“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和“那骄悍之气”都丢到爪洼国去了。这些例子中的俄罗斯至今仍用原国名,其他的波斯、暹罗、爪洼国则分别指今伊朗、柬埔寨和印度尼西亚诸国,已是距我们国门很远的地方了。
总体而言,作为一位生活于18 世纪初及中叶的杰出小说家,曹雪芹不仅具有超奇的想象力,为我们描绘出无限广阔的虚幻空间,令人产生驰骋不尽的想象;同时又以自我独特而丰富的人生经历,站在时代与世界发展的高端,具有广远和多样的地理视域,生动且深入地将异域渗入我国当时社会生活与古代文化之中的足迹呈现于笔端,从而使《红楼梦》成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不朽之作,在今天仍有不尽的价值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