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陈漱渝
冯至先生是著名的外国文学研究专家、诗人,对于中国古典文学造诣亦深;但我跟他却是因鲁迅研究而结缘。那是在四十四年前,我还在北京西城一所中学教书,但却对鲁迅作品产生了浓厚兴趣。在鲁迅撰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我读到了关于浅草社和沉钟社的几段文字——这是用散文诗的语言撰写的文学评论,深刻而精到,但在史实上又有一些疑点,于是我通过戈宝权先生联系到了冯至先生,写信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冯至先生于1975 年12 月29 日和1976 年2 月15 日一一做了回复。后来我根据冯先生的意见并参阅了一些其他史料,写成了一篇文章,叫《鲁迅北京时期与文艺社团的关系》,发表于《南开大学学报》,后收入拙作《鲁迅在北京》。今天读来,这篇文章幼稚之极,史料亦不充分。但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后期,研究文学社团和流派还没成为文学界的关注点,所以多少有点拓荒的意义。
“浅草社”社名的由来在《浅草》季刊创刊号的《卷首小语》中说得很清楚:
在这苦闷的世界里,沙漠尽接着沙漠,属目四望——地平线所及只一片荒土罢了。
是谁撒种了几粒种子,又生长得这么鲜茂?地毡般的铺着:从新萌的嫩绿中,灌溉这枯燥的人生。
荒土里的浅草呵!我们郑重的颂扬你;你们是幸福的,是慈曦的自然的骄儿!
我们愿做农人,虽然力量太小了;愿你不遭到半点蹂躏,使你每一枝叶里,都充满伟大的使命。
由此可见,浅草社的同人是自比为农夫,希望能在现实世界的沙漠里播撒文艺的种子,祈盼能长出嫩绿的浅草,给这枯燥的人生增添新绿。关于浅草社成立的时间,有1922 年、1923 年、1924 年等多种说法。
鲁迅的说法是:“一九二四年发祥于上海的浅草社,其实也是‘为艺术而艺术的’的作家团体。”此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田仲济、孙昌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以及20世纪70 年代复旦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等教材均从此说。茅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却把浅草社成立的时间说成是1923 年春,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九院校联合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从此说。我函询冯至得到的答复,是浅草社筹备于1922 年。查证相关史料,冯至的说法比较贴近事实。
1923 年4 月2 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文学旬刊》第69 期刊登了一则《浅草社消息》,一开头就说:“我们这个小社,是在一两年前,由十几位相同爱好文学的朋友组织的。”1923 年的一两年前,即1921 年至1922 年。这种说法,同样得到了林如稷的印证,林如稷是浅草社的主要发起人。1962 年,林如稷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仰止集》,内收《鲁迅给我的教育》一文。他写道:“在一九二一年,我从北京转到上海读书,在那里认识同乡邓均吾和陈翔鹤,陈那年已在复旦大学读文学系,也常爱写点东西,我们便在次年(按:即1922 年)不自量力地约集几个在北京求学的朋友陈炜谟、冯至等,创刊了《浅草》文艺季刊。”茅盾将浅草社的成立时间误为1923 年,估计是因为《浅草》季刊创刊号出版于1923 年3 月。鲁迅将浅草社的成立时间误为1924 年,估计是因为浅草社成员跟他通信并交往的时间始于1924 年六七月间。
关于浅草社和沉钟社的关系,也有不同说法。在鲁迅、茅盾眼中,这两个社团是一脉相承的。鲁迅的表述是,1925 年,浅草社的中枢从上海移入北京,社员好像走散了一些,“《浅草》季刊改为篇叶较少的《沉钟》周刊了”。但有人认为这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文学社团,精神与趣味大相径庭。但冯至先生给我的信中却明确指出“浅草社是沉钟社的前身”。这种表述比较接近史实。因为就基本成员来看,原来长期为《浅草》撰稿的十七位作者中,成为《沉钟》骨干的至少有九人。主持《沉钟》前期编务的也是原浅草社成员。从文艺观和创作倾向来看,两个社团之间自然也有其一致性,有所不同的是,浅草社的核心人物是林如稷,沉钟社的核心人物是杨晦。《浅草季刊》重创作,而《沉钟》周刊和半月刊创作与翻译并重。
“沉钟”这一刊名和社名取自德国戏剧家霍甫特曼1896 年创作的童话象征剧《沉钟》。剧中的铸钟师亨利铸造了一口沉钟,运往山上教堂的途中却被林中的魔鬼推入湖底。亨利在林中仙女罗登德兰的激励下决心另铸一座新钟,最终却因喝了魔浆被毒死。亨利为铸造沉钟而献身,沉钟社的同人希望能以足够的勇气,锲而不舍,为完成艺术家的理想献身。1925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沉钟社四位核心成员在北京北海公园聚会时,又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钟声。于是,由冯至倡议,其他人赞同,确定了沉钟社的刊名和社名。鲁迅赞赏《沉钟》周刊第一期刊头选用的英国作家吉辛的诗句:“而且我要你们一起都证实……/我要工作呵,一直到我死之一日。”
这句诗所体现的精神,就是鲁迅赞扬的“最坚韧,最诚实的”精神,就是“每一期都显示着努力”,“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的精神。当然,鲁迅在肯定沉钟社的同时也有期待和批评。鲁迅说他们“提取异域的营养”,包括王尔德、尼采、波特莱尔、安特莱夫、霍甫特曼、史特林贝尔格……内容未免庞杂,其中既有滋养也有“世纪末的果汁”。鲁迅还直接提醒他们:“你们为什么总是搞翻译、写诗?为什么不发议论?对一些问题不说话?为什么不参加实际斗争?”
我向冯至先生提问时,很关心浅草社、沉钟社成员的状况。冯至回答得很简略:“……关于林、杨、二陈,也是一言难尽。林在川大、杨在北大,你知道的,他们都在中文系,都老了,不大能工作了。二陈已先后去世。陈炜谟死于五十年代,解放后也在川大教书,陈翔鹤在学部文学研究所,死于1969 年,曾编辑《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
林如稷(1902—1976),四川资中人,写过小说、诗歌,其小说《伊的母亲》和《死后的忏悔》是受鲁迅作品启发写成的。著有论文集《仰止集》、电影文学剧本《西山义旗》,译著有《卢贡家族的命运》。曾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
杨晦(1899—1983),辽宁辽阳人,“五四”爱国运动中火烧赵家楼的学生之一。1925 年与冯至、陈翔鹤、陈炜谟创立沉钟社,创作有剧本《谁的罪》《来客》《笑的泪》《楚灵王》《屈原》《除夕》《庆满月》《苦泪树》等,译著有罗曼·罗兰的《悲多汶传》、希腊悲剧《被囚禁的普罗密修士》、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等,著有文艺评论集《文艺与社会》《罗曼·罗兰的道路》等,1949 年后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北京大学副教务长。
陈炜谟(1903—1955),四川泸县人。在《沉钟》周刊发表小说、论文、译作、诗作三十余篇,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信号》《炉边》。先后在重庆大学、四川大学任教。
陈翔鹤(1901—1969),重庆人。1938 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49 年后长期主编《光明日报》副刊《文学遗产》。后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著有小说集《不安定的灵魂》、剧本《落花》等。
附录:冯至先生来函两封
陈漱渝同志:
12 月8 日来信早已收到。迟迟未复的原因是由于我不知道158 中学在何区何街。后来请教戈宝权同志,才知道你的详细地址。现在我就按照戈宝权同志寄来的地址给你回信。现就来信询问的几点答复如下:
1.关于浅草社成立时间。浅草社最初的组织者是林如稷,他在1922 年开始筹备,《浅草季刊》第一期在1923 年出版。鲁迅先生说它“1924 年中发祥于上海”,不确切。当时出刊物不容易,一方面组织稿件,一方面跟书店老板打交道,第四期到1925 年2 月才出版。鲁迅在《野草·一觉》中提到的那本《浅草》是第四期。《一觉》中说“两三年前”,也不确切。《一觉》写于1926 年4 月,如果是“两三年前”的事,那么就会是1924 年或1923 年了,而第四期是1925年出版的。应该说是一年前的事。
2.关于沉钟社的成员。浅草社是沉钟社的前身。浅草社的成员多半是在上海聚集起来的,而且四川人居多,如邓均吾、王怡庵、陈竹影、陈翔鹤、陈炜谟等人都是四川人,林如稷也是;我是1923 年夏才参加的。《浅草》第四期以后,就没有继续出,浅草社的成员也大半分散了。1925 年下半年,陈炜谟、陈翔鹤和我另成立沉钟社,后来又加上杨晦(即杨慧修),出《沉钟周刊》10 期,1926 年下半年起出《沉钟》半月刊。郝荫潭是在1928 年才从事写作的,那时《沉钟》半月刊已经停顿了。
3.鲁迅对于浅草社、沉钟社的评价太高了,我们是受之有愧的。那时我们受西方资产阶级文学影响,思想情感都很不健康。对于旧社会感到不满,由于觉悟低,又看不见出路,只想在文学艺术中讨生活,因而流于“为艺术而艺术”,鲁迅先生在《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的分析是符合当时的情况的。至于Poe 和Hoffmann,是西方颓废派文学的“祖师爷”,我们当时介绍这样的作家,是很错误的。鲁迅之所以对我们有所肯定,可能主要是由于我们工作的态度比较认真吧。无论是创作、翻译,我们都没有作出什么成绩来。
4.1929 年4 月,鲁迅先生来北平,我和杨、陈、郝三人先到鲁迅家里,随后约他到中山公园午餐,餐后闲谈,一直谈到傍晚。鲁迅对我们谈的主要是他在广州、上海的经历,具体内容,我记不很清楚了。
5.我们跟鲁迅先生接触,主要是在1926 年前半年,这年暑假后,鲁迅就到厦门去了。在此以前,我听他的课,约有两年之久。回想当时听鲁迅讲课的情况,真是使人难以忘记的胜事。我们到他家里,他平易近人,总是鼓励我们写作、翻译。那时他每发表一篇文章或一条随感,我们都争相传诵。无论是口头上或是文字上,我们受到他的教益很大,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表达的。
此复即祝
教安!
冯至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廿九日
漱渝同志:
1 月18 日来信,早已收到。就你提出的问题,回答如下:
关于“沉钟丛刊”15 种,如你信中所说,出了四种,这四种都是北新书局印行的。剩下的十一种中,杨晦的独幕剧,在1929 或1930(?)年自费出版,改名《除夕及其他》,后来又加上多幕剧,改名《楚灵王》,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当代英雄》和《Prometheus》,也都是由杨晦译出出版,是哪个书局印的,我记不清了。高尔基的三部著作,我记得陈炜谟译出不少,但是没有译完,未出书。其余的,有的着手而未完成,有的根本没有着手。那时我们对于俄罗斯文学,是很爱好的。
北新书局除了出版过《沉钟》半月刊和沉钟社的几部书外,跟我们没有其他的关系。
赵景深不是浅草社的成员。在1923 年,浅草社编辑过若干期上海《民国日报》的《文艺旬刊》。说浅草社是沉钟社的前身则可,若说《文艺旬刊》是沉钟社的前身,则很不确切。
《沉钟》是同人刊物,很少有外来投稿。你信中提出的几个人都是我们当时比较熟悉的师友,并不是社员,如张定璜(凤举)那时在北大讲《文学概论》,他和创造社有过一些关系,葛茅姓顾名随,蓬子即姚蓬子,有熊是陈炜谟的笔名,冯君培是我,罗石君原是浅草社社员,搞《沉钟》时,他也送些诗来发表。
关于我的介绍,我没有注意过,我没有法子回答是否有失实之处。至于林、杨、二陈,也是一言难尽。林在川大,杨在北大,你是知道的,他们都在中文系,都老了,不大能工作了。二陈已先后去世。陈炜谟死于五十年代,解放后也在川大教书;陈翔鹤在学部文学研究所,死于1969 年,曾编辑《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
鲁迅在北大讲《苦闷的象征》,是在1924 年下半年。鲁迅随译随印随讲,他把校改后的校样抽印几十份发给听讲者作讲义。但是课程表上仍然写的是“中国小说史”。鲁迅是利用讲“小说史”的时间讲这本书。我还记得第一课开始时,鲁迅曾说:“《中国小说史略》已经印制成书了,你们可以去看这一本书,我不用再讲了。我要利用这时间讲厨川白村的一部著作。”当时听讲者不只是北大的学生,有许多校外的人都来听,课堂上挤得满满的。
我知道北京当时有个世界语专校,鲁迅在那里教过课,爱罗先珂也在那里教过世界语,至于集成国际语言学校,我没有印象,我查阅《鲁迅日记》,的确有不少地方提到这个学校,“国际语”当然也是世界语。
我近来很忙,回答很潦草,请你原谅。你钻研的精神,使我钦佩。关于鲁迅先生,你可以寻根究底,深入探讨;至于我们沉钟社的这些渺小的人物,是不值得你在这上边耗费精力和时间的。
此致
敬礼
冯至
(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