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实验班班主任魏平自己没忍住。女儿二年级暑假时,魏平帮她补了数学。“虽然这违背了校长的意思,但我作为家长,担心是难免的。”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发自湖北赤壁
上三年级的第一周,童彤做数学题还得掰着指头。
她的数学知识一片空白。挑战从20以内的加减法开始,她伸出十根手指问母亲江霞,“这不够,怎么办?”
童彤是赤壁市正扬小学的第三届实验班学生。“实验班”的教学安排是,一二年级不学数学,每周6节的数学课课时换成识字、写字、说话和阅读课。上了三年级,学生阅读能力和理解能力增强后再学习数学,用四年学完小学六年的数学课程。
在小学教育界,这一名为“小学素质教育课程现代化”的课程改革有些激进。但数据显示,此前实验班三年级期末考试成绩颇佳,数学平均90.1分,比普通班高11.5分;语文平均90分,比普通班高15.3分。
或许正因此,还得掰着指头算数的童彤很淡定,“我上三年级自然就会学了。”
实验已进行到第五年,2019年9月17日,这所民办小学收到一纸整改通知书,要求该校2019年秋季要开齐课程、开足课时。在第五届实验班招生的第三周,课改面临被叫停之虞。
早在二十多年前,湖北省教育厅就曾批准实验发起者、现任正扬小学校长吴震球发起的课程改革,那次实验也持续了五年后不了了之。
这一次,会是怎样的结果?
重复教育磨灭兴趣
如果忽略他身上笔挺的衬衫和西裤,校门口一头银发的吴震球,甚至会被认成门房大爷。
早上七点多,他目送校车接人,在大门口等着家长送学生上学,中午和学生一起吃食堂。他常在校园溜达,一间一间教室走过去,带着听课笔记给老师们挑毛病,或在窗外提醒学生注意坐姿。
“校长爷爷,我屁兜里的一块钱不见了。”下课铃一响,一个小男孩冲到校门口求助,那是他坐公交回家的一块钱。
吴震球从钱包里翻出一元给他,小男孩道了谢,蹦跳着走了。羽毛球飞上树、鞋带开了这些小事,学生们都会找他帮忙。
17岁自师范学校毕业后,这样的校园生活他过了59年,教过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多个学科。把自己变成了小学教育“万能砖”之余,小学教育存在的种种不足都看在眼里,改革念想也由此早早诞生。
以这项实验为例,就是在吴震球心里存续超过20年时间的执念。
实验的核心为什么落在低年级数学课上?
吴震球本身是特级教师,在他看来,目的是保留学生心里的数学火花。他认为,在小学阶段,最重要的是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学习习惯和学习方法。
早在1995年,他就对赤壁市城区学校一年级生做过调查,1500名新生中,95%的人会20以内的加减法口算,86%的人会20以内加减法笔算。但同样的内容,幼儿园中班、大班、学前班都要学,到小学一年级还得再学一遍。
“重复学习很快地熄灭了他们原有的那种灵性。”吴震球在1997年第4期的《特级教师》刊物写下自己的担忧。
第一次实验持续了五年。1992年至1998年间,吴震球任赤壁市实验小学校长,他从一年级五个班中选取两个班进行“小学新课程”实验,三年级开始学数学。▶下转第2版
早在1995年,吴震球就对赤壁市城区学校一年级生做过调查,1500名新生中,95%的人会20以内的加减法口算。但同样的内容,幼儿园中班、大班、学前班都要学,到小学一年级还得再学一遍。
江霞摇摇头,觉得自己选错了。“我们家女儿就问了我一句,妈妈,你希望我的童年是没有朋友和不快乐的吗?”
◀上接第1版
实验得到了湖北省教育委员会的批复,“方向是正确的,可以进行实验。”批复函被吴震球悉心保存至今,纸面已发黄。 那次,他制定课程进度意见,由数学老师叶梅芳重新编排教学内容,用了三年时间追平普通班的课程进度。1998年小学毕业考试,实验班学生数学平均分比普通班高出3至5分。但即将结题时,他被调离校长岗位,实验在最后关头停下,不了了之。
他曾到广东某地当过副校长,也曾想再启实验,但发现人生地不熟,没有赤壁那么熟络的群众基础,做改革实验并不现实。 于是,2003年,退休后的吴震球创办正扬小学并担任校长。
2015年,吴震球向赤壁市教育局提出再次启动实验。这次他并未得到批复,但教育局下设市教研室领导给予了口头同意。
三年级才学怎么追进度?
再次启动实验,内容与1990年代那次大致相若。学生需要在小学初接触数学的一年中完成原有教材三年的内容,追上普通班同学的进度。因此,教材内容编排和筛选非常重要。
正扬小学实验班的三年级教材由吴震球特制。
他删去了原教材的“位置”、“认识图形”、“认识钟表”等单元,将上下、前后、左右、长方体、正方体、圆柱、球等知识交由学生在生活成长中自然习得。
下一步,是将人教版一二年级数学和三年级上册数学五分之四的内容整合为七个单元。
教材特制了,教学方法同样需要特制。
“不知道老师教了什么方法”,江霞发现,开学两周后,童彤突然“开窍”,“千以内的加减法都能做了。”
家庭作业如实反映女儿的学习进度。头两周,拿到应用题无从下手,第三周,空了两题,再一周,全部完成。
江霞不知道的方法,其实只是列算式,也就是竖着排列要相加的数字。
“我确实觉得有点难,但老师教我们列算式后,就会了。”童彤说。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数学挑战,也是摆在实验班老师面前的难题。
“除了认数以外,他们对于数学基本上一无所知。”33岁的胡琨教了第一届实验班三年,同时兼任三年级生的数学启蒙者。
在这个实验体系中,三年级第一个月是最焦头烂额的,对学生童彤如此,对老师胡琨也一样。
老师需要先教书本以外的基础规则。第一节课,胡琨将家庭作业先做一遍,拍下来,幻灯片展示,告知作业格式。
模仿能力差的学生,照抄都会出错。规范作业格式,通常需要一个月时间。此外,一节课40分钟,正常三年级生20分钟能完成的课堂作业题量,实验班下课都做不完。
第一年教学,语速还要放慢。很多数学用语对实验班学生来说都很新鲜,出一道题目,被减数是8,减数的差是3,求减数。学生们愣住了,不知道什么是“被减数”。
还得在教学实战中摸索出“跳台阶”的方式——教材页数有限,无法做到全部知识点的衔接。
譬如学算盘,根据人教版教材设定,二年级介绍算盘各部分功能,四年级过渡到算盘的用法,而实验班学生跳过了前一部分,学习中会出现断层。需要老师自行发现,在上课时把“漏洞”补上。
班上学习成绩参差不齐,胡琨常需要一对一辅导。他养成一个习惯,提前半小时进班,当面批改家庭作业,以便及时发现学生的知识掌握情况。
“其实小学教育最不好做了。”曾在中学任教的胡琨感叹,初高中重点看升学率,小学主要算平均分,这一结果导向保障了学生的教育基础,“本着师德,也不可能在小学阶段放弃一个学生。”
胡琨的课堂尤其在意听课率,有人走了神,他宁可把课停下,也要把他的关注点拉回来。
在保证听课率的前提下,胡琨反而不多留家庭作业,即便在压力最大的三年级,孩子们也能在半小时内完成。
四个实验班一度减至一个
在吴震球的实验体系里,校长、老师、学生、家长形成了改革共同体,缺一不可。
常年扎根赤壁,庞大的师生关系网给了吴震球更多改革空间。走在路上,常有小孩子跑过来,问一声“校长爷爷”。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人拦住他,问是不是吴老师——那是早年的学生家长。
但对家长来说,让孩子参与实验需要更多安全感。实验遵循自愿原则,中间退出的家庭不在少数。
2015年,第一届实验班招生之初,几乎所有新生家长都报了名,开了四个实验班。
一学期后,部分家长感到不安,协商退出,四个实验班变成两个。一个学年后,两个实验班减至一个。
留下来的家长,大多出于对吴震球的信任,将孩子交付给他。
仅有信任也不够,完成实验还需要家长配合——不在前两年给孩子补习数学。这样才能真正保留学生对数学的好奇与热情,也能实现实验的减负初衷。
这一点才是最难的。毕竟,每个孩子的小学成长之路只有一次。实验绝非只是实验。
江霞为此一度焦虑,犹豫着要不要在二年级暑假也给孩子报个珠心算班,后来被丈夫制止了。
“在赤壁,几乎90%的孩子都在外面上课。”第一届实验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魏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珠心算、舞蹈、乐器或围棋课都深得家长青睐。
但魏平自己没忍住。女儿二年级暑假时,魏平帮她补了数学。
那年暑假,学校就将一二年级的数学教材发给了学生。“把二年级数学课本全部过了一遍,虽然这违背了校长的意思,但我作为家长,担心是难免的。”
“她是女孩子,理科方面会弱一些。我自己以前吃过数学的亏,我希望她在小学阶段可以把数学基础打得更扎实。”魏平让女儿自己试做课本题目,再针对不懂的地方讲解,还买来《黄冈小状元》巩固知识点,“大多数题目,她是没问题的。”
这些都是背着校长进行的。作为班主任,她最了解,吴震球已经做好方案,应对学生两年的数学空白期。一二年级生重点学习语文和艺体课程,加强听、说、读、写、思训练,多读、多记、多背一些古诗和美文。
魏平班上的学生,背诵古诗“没有间断过”,最多的学生已经能背出460首。她推荐的课外书,人手一本,四大名著除了《红楼梦》,其它三本学生们都看过了。孩子们还都养成了每周一篇周记的习惯。
“作为语文老师,我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至今都是对数学的兴趣远远高于语文。”
但魏平也很骄傲,三四年级的四次期末考试,班上成绩直线上升,“到四年级下学期,平均分达到了95分,这在正扬小学是前所未有的。”
还是数学老师胡琨总结出了原因:实验班学生的理解能力优于普通班学生。实验班三年级背乘法口诀,平均需要三天,比一二年级生快两倍不止。五年级数学试卷的第六大题几乎全对,第六大题是应用题,对普通班来说,却是丢分重灾区。
连带三届实验班之后,胡琨放下心来。“实验班是三年级比较辛苦,越到后面越轻松,跟普通班是反着的。”
实验班第二年开始,报名人数逐年攀升,实验班学生的比例超过了普通班。目前,正扬小学拥有7个实验班,实验学生260人,占小学总学生的38.7%。不单魏平,全校老师的孩子都在实验班里。
华东师范大学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所长杨小微没想到,吴震球的二次实验可能会停。
2018年11月底,杨小微曾到正扬小学评估,后来还将这一实验纳入《我国教育2030年发展目标及推进战略研究》课题,以子课题“小学课程整体优化的实验研究”为任务进行研究。立项通知书显示,该课题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十三五”规划2017年度教育学重大招标课题。
无论专家评估、家长意见还是学生成绩,都对这场实验作出了正向反馈。但没人能预言结果,“普及很难,”胡琨心里有数,“但即使推广不了,至少实验班这些孩子受益了。”
至9月底,这场课改实验是停还是继续有了进展,已开办实验班或可将继续开办,有关部门还将跟踪实验班毕业生的中学成绩,为这场实验做更长期规划。
但截至发稿时,赤壁市教育局未回应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
江霞还是松了口气,她突然想到女儿讲过一个学霸与学渣的故事。大意是,学霸经常受到老师表扬,但没有朋友,没有童年,学渣常挨批评,却有很多朋友,童年很快乐。
七岁半的女儿问,你觉得哪个人是正确的?江霞选了前者。
说到这里,她摇摇头,觉得自己选错了。“我们家女儿就问了我一句,妈妈,你希望我的童年是没有朋友和不快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