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钱学森在44岁之前,仿佛一直都在漂泊。
1911年,阴历辛亥年,他在上海出生。在杭州牙牙学语到3岁,跟随父母北上,他在北京城里待到了18岁,又考回了南方,到上海交通大学读铁道机械工程专业。期间,他回杭州老家养病一年,23岁大学毕业后再次北上,考取清华大学“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
在钱学森24岁这一年,母亲章兰娟病逝,只剩父亲钱均夫一人,送他登上远赴地球另一面的轮船。
到了美国之后,他先在美国东部的麻省理工学院取得了硕士学位,又在西部的加州理工学院读完博士学位,工作、学习10年,35岁时回到麻省理工学院,半年后成为了该校建校以来最年轻的终身教授,不到3年,又被返聘回西部,回到了帕萨迪纳市的加州理工学院。
随后,是他坚决回國却遭受拘捕、软禁的5年。
从中国到美国,南北南北,东西东西,钱学森的人生辗转不停。
在此期间,他学习的“初心”也一再变更,从学习火车制造,到学习航空工程,又转向航空理论,最后研究工程控制学。
44年飘如陌上尘,但他并非无根蒂。
幼年随家,到18岁,钱学森做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重要决定,虽然成绩优异,但是没有报考全国最知名的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而选择上海交通大学,去学习火车制造。
因为他有一个偶像,詹天佑。刚刚成年的钱学森,希望自己能像民族英雄詹天佑一样,为落后的中国修建铁路。
“1·28”淞沪抗战发生时,钱学森正在上海求学,他目睹了日本空军对中国土地和人民狂轰滥炸的惨象。因为没有空中作战优势,中国军队在战争中被压制。1933年下半年,当上海交通大学开设了航空工程课程之后,钱学森毫不犹豫地就选修了,并且连续两学期都是遥遥第一名。
去国20年,钱学森飘零如许。他在美国没有置一处房产,也没有存一分钱保险,他在美国发奋学习,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中国。
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去铁道部做月薪60大洋的工作,而决心转向航空工程专业,出国留学。
出国之后,钱学森的每一次选择,代价又都是辗转。
钱学森在美国时,与父亲钱均夫保持通信,其中有三封,如烛火照耀,投射出钱学森在美国20年的剪影。
第一封信写在1936年,钱学森愤怒离开麻省理工学院,转投加州理工学院的航空理论研究权威冯·卡门门下之时。
虽然钱学森只用1年时间便拿到麻省理工学院硕士学位,但因为他中国学生的身份,而被拦在了飞机制造厂实习的名额之外,多次交涉失败后,钱学森决定离开实践性强的航空工程专业,改学航空理论。
钱均夫劝阻儿子。
“国家已到祸燃眉睫的重要关头,望儿以国家需要为念,在航空工程上深造钻研,而不宜见异思迁。”
钱均夫早年留学日本,师承章太炎,与鲁迅为同班同学。他内心希望儿子学成便归来,多造飞机,不要继续花时间学习理论,但得知钱学森的抱负,“只有掌握航空理论,才有可能实现超越”之后,钱父变得释然。
第二封信写在1949年,新中国诞生之前。
钱学森已经在筹备回国,钱均夫恰巧也寄信来。
“儿生命之根,当是养育汝之祖国。叶落归根,是报效养育之恩的典喻,望儿三思。”
钱学森先后辞去了美国国防部科学咨询团成员、海军军械研究所顾问的职务,脱离敏感的美国军方交际圈,然而真正启动回国之时,还是先后遭受了拘留和长达5年的软禁。美国海军部副部长那一句有名的话—“我宁可把他枪毙了,也不让他离开美国。无论在哪里,他都值5个师!”—为钱学森带来了厄运与归国的重重险阻。
第三封,是钱父得知独子钱学森在美国遭拘捕、受软禁之后。
“吾儿对人生知之甚多,在此不必赘述。吾所嘱者:人生难免波折,岁月蹉跎,全赖坚强意志。目的既定,便锲而不舍地去追求;即使弯路重重,也要始终抱定自己的崇高理想。相信吾儿对科学事业的忠诚,对故国的忠诚;也相信吾儿那中国人的灵魂永远是觉醒的……”
去国20年,钱学森飘零如许。他在美国没有置一处房产,也没有存一分钱保险,他在美国发奋学习,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中国。
钱学森70岁时回忆自己青年时,“为了什么目的而学习?”
他说,“一个青年人学习,总该有个什么目的。我是在国民党统治的旧中国上学的。……那时,我自己和我的许多同学们都有一个信念:我们学习,就是为了建设未来的祖国。”
“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已经在海上航行了 20多天。
“有什么不能的?外国人能造出来的,我们中国人同样能造出来。难道中国人比外国人矮了一截不成?”
刚好在1955年9月17日,钱学森与夫人的结婚8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出发,邮轮在海面上驶过中秋,驶过国庆,到了10月8日凌晨,终于要驶入香港。
钱学森一家四口都在船上。
在一个半月前的日内瓦谈判上,中国以11名美国空军战俘和一封钱学森的亲笔信为要求,成功“营救”了钱学森。
“克利夫兰总统号”,是他们能买到的最快的回国船票。船上同时还有其他的中国学者和归国同胞。
10月8日早晨,钱学森早早地起了床,“我热切地望着窗外,经过这20年漂泊在美国的岁月之后,现在我终于要回到家乡了。”
在接近香港的海上,中国政府派来一艘接驳船保护钱学森的安全,将他们一行人接到了九龙,再由九龙搭乘火车到深圳。
彼时的香港还被英国统治,社会情况复杂,船上的归国学者们早早地为新闻媒体准备好了一篇归国声明。但钱学森主张,把《我要控诉!》改成《向祖国致敬》,他说,不必用左拉的笔调,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表达方式。
在九龙海关,钱学森一行人迈过深圳罗湖小桥。
中国海关大楼的广播里,应时响起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全国同胞都在欢迎你们!现在,我们正处在第一个五年计划中的第三年,我们需要你们的加入!让我们一起努力,共同追求更美好、更繁荣的生活!”
受中国政府委托,中国科学院、广东省政府领导和科学家代表,在桥头上负责迎接钱学森归来。
当时朱兆祥是中国科学院的迎接代表,他回忆当时的画面,自己正在人群中拿着照片紧张地搜索钱学森一家,手突然被人抓住,握得很使勁。他猛一转身,发现对方眼眶里噙着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那不是钱学森,他们彼此也不相识,对方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的,只是把他当作了国门的代表。朱兆祥大为感动,但很快发现,后面进来的人,一个挨一个的,都热泪盈眶。
片刻接到钱学森一家后,在朱兆祥的陪同下,钱学森一家游览了广州、上海,最后去到北京。
44岁的钱学森,身形清瘦,即使久居国外,还是保留着一口地道的京腔普通话。他仍旧是沉默,坐下来就看自己的书,但看人时,一双眼神生动灵活。
一到广州,他就在新华书店买了两本小册子,《第一个五年计划》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这是当时新中国的两件大事。
到了上海,钱学森曾经求学的地方,他反而不再熟悉了。
“街上是那样的干净,没有扒手、小偷、摊贩,也没有趾高气扬的外国人。取而代之的是,穿着蓝黑色棉夹克的男女、扎着红领巾的快乐儿童,商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明码标价,再也不需要讨价还价了。”
在离开美国之前,钱学森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同事劝阻他回国,质问他,一个优秀的航天科学家回到一个农耕社会能够干什么?
10月23日,在中国科学院的一次隆重的茶话会上,一位年老的药学家告诉了钱学森另外的话,“现在政府不同了,要钱有钱,要设备有设备,就是少人才。你回来了很好,大家一起干吧!”
发电站是用芦苇席子围成的,顶上盖一张油布蓬,中间放着一台借来的50千瓦发电机。发射场距离发射架和“指挥所”大约100米,之间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发布命令必须要靠大声叫唤,配合手势。
10月28日,他回到北京,一些著名的科学家来车站迎接他,吴有训、华罗庚、周培源、钱伟长、赵忠尧……20多人拥拥簇簇,等待与钱学森汇合。
离开北京这些年,这座城市仍旧叫钱学森感到亲切。他去拜访了母校北师大附中的老师,以及中科院院长郭沫若。11月5日,国务院常务副总理陈毅接见了钱学森,代表党和国家欢迎他的归来。
钱学森的归旅还没结束。每一天都被新中国美好的前景所鼓舞,但20年阔别,他还在摸索。
11月22日,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钱学森被安排参观东北地区,当时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哈尔滨、长春、吉林、沈阳、抚顺、鞍山、大连,一路看过来,钱学森非常兴奋,因为中国的工业化现状比他记忆中的要好太多了。
东北之行的高潮,是一次参观。钱学森告诉朱兆祥,自己有两位老朋友在哈尔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简称“哈军工”),想趁机见见他们。但当时的“哈军工”是全国唯一一个现代化装备维修、研究、设计人员培养的学校,属于绝密单位。
钱学森被紧急特批,进入“哈军工”参观。“哈军工”院长陈赓大将,奉时任国防部部长彭德怀元帅的命令,一大早从北京搭飞机赶来哈尔滨,在校门口等待钱学森。他拍板,为钱学森开放了所有的实验室,“对于钱先生来说,我们没有什么秘密要保的。”
这是一个伏笔。
在空军工程系的一个实验室里,陈赓突然严肃起来。他面对钱学森,看着他的眼睛,问:“钱先生,你看我们中国人能不能搞导弹?”
“有什么不能的?外国人能造出来的,我们中国人同样能造出来。难道中国人比外国人矮了一截不成?”
陈赓一把握住钱学森的手,大声地说:“好极了!我要的就是您这句话!”
至此,钱学森的归国之旅结束了。
前半生的求学漂泊,以此为始,终于要落地发芽。
1956年,钱学森获得了两个身份。
一个是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的所长,这是公开的;
另一个是受命组建中国第一个火箭、导弹研究机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并担任院长。这是一份“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子女,外不告亲友”的绝密工作。
一两次慌张过后,钱学森再突然消失个几十天,妻子蒋英也不会着急去找,只是和孩子在家等待着。
1960年2月19日,临近东海的一块平坦土地上,“T-7M”火箭首次试验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