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务的间隙,或是看书倦了,我喜欢坐在客厅,侧耳倾听邻家传来的叮咚琴声,或站在阳台,眺望远处的高楼霓虹;清晨在校园徜徉,我喜欢看早到的学生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课堂上,我喜欢和学生们平等互动,享受水乳交融的温情……每每在这些心醉神迷的时刻,我都会想起我生命中的两位贵人——我的父亲和我初中三年的班主任谭林老师。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出生在湘中的一个小山村。山村距县城有二十多公里,村头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道通往能够搭车去县城的马路,村尾翻过一个平坦的山坳是另一个山村湴田村。“环村皆山也”,山脚下散落着百十户人家,西边山脚下有一所中学,随小村之名叫小沅中学,父亲当年在这所学校教语文。
父亲多年来都是民办教师,和母亲一共养育了四个孩子,一家六口过着非常清贫的生活。父亲是一个非常热爱阅读的人,在那样清贫的岁月里,他坚持每年都订阅两份期刊:一份教育教学杂志,一份文学杂志,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学语文教学》和《诗刊》《小说选刊》。父亲在学校抽空看完这些杂志后会把它们带回家,递给刚上小学的我:“给,你也看看。”
那时的我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地居然也读得津津有味。看到我喜欢文字喜欢书籍,父亲就想方设法尽可能多地给我提供读物,并很注重培养我的阅读策略。他让我建立词汇积累本,看到好的词句就誊抄上去,并在作文中灵活运用。有一次,看到我提着小板凳要到秧田边去赶麻雀,父亲忙提醒我:“你可以带本《水浒传》去看啊。”
因了父亲的言传身教,我自小就养成了阅读的好习惯,看完了父亲带回来的书,还能颇精明地与有书的同学交换着看。俗话说“聪明书打底”,小学期间我虽然顽劣不堪,上课从不好好听讲,但成绩并不坏。到了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一茬二十多人离开村里的教学点,并入到邻村的湴田小学,湴田小学当年是中心校。
下午,从湴田小学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个衣着整洁、一脸和气的中年人。他远远看见我们这一群衣衫褴褛的穷孩子,便堆下满脸笑容,朗声和我们打招呼。回家后和父亲讲起,父亲告诉我,那是新调入小沅中学的数学老师谭林,他的爱人王艳如在湴田小学教书,他们的家安在湴田,所以放学路上会碰到。受人尊敬的谭老师能主动和我们这群不招人待见的“野孩子”打招呼,让我们受宠若惊。作为回报,再碰到他时,我们远远地先冲他打招呼,并给予他灿烂的笑脸。《红楼梦》中,小厮兴儿说他们一伙人见到黛玉与宝钗时大气也不敢出,我们当年见到谭老师时,却一个个变得热情、主动、有礼貌。
小学的最后一年,在与谭老师一天天的相遇与问好中一晃而过,我很幸运地考入小沅中学读初中,分在28班,谭老师正好是我的数学老师和班主任。
考上了初中的我内心还是一片混沌:上课依然不好好听讲,课间要么和女同学嘁嘁喳喳,对各科老师评头论足,要么就无所事事地和男同学打打闹闹……现在想想,以谭老师眼神的明亮和内心的明敏,他对我的种种劣迹应该早就了然于心,但他从不批评我,总是细心地寻找我的优点,对我进行正面引导。期末考完试的一个上午,我和母亲在门前扫着地坪里的积雪,远远地看见谭老师从湴田小学那边踏雪而来,他老远就高兴地对我喊道:“琼香,你数学考了116分呢,是全公社最高分!”
在期末的总结会和来年的新学期,谭老师都把我的数学成绩在班上反复强调,号召全班同学向我学习。老师应该是想让我在赞誉和同学们的监督之中摒弃陋习,从此一心向学,但那时的我毫无知觉,老师的表扬让我更加轻了骨头,顽劣得无以复加,在班上根本起不到榜样的作用。终于有一天,谭老师收起了惯有的笑容和亲切,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劈头就是一句:“李琼香,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长到十多岁,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严肃地问我的理想,我张口结舌,傻乎乎地怔住。老师紧紧盯住我说:“你应该以黄来香为榜样,初中毕业考中专,尽快跳出农门,既改变自己的命運,也为你爸爸减轻肩上的负担啊。”黄来香,一年前从小沅中学毕业,考上娄底师范,从此跳出了农门,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事,但我一直都觉得她离我非常遥远,远到我无法望其项背……听到谭老师让我向她学习,成为第二个她,我觉得黄来香一下子就从高高的云端来到了我身边,可触摸,可追赶。轰雷掣电一般,我身心一震,对老师羞怯地笑了笑,又听他讲了几句勉励的话,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从此,我不再是那个混沌懵懂的我了。应该是老师的庄重感染了我,老师推心置腹的话唤醒了我,我的心突然澄净起来。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终于发现:成天八卦的我是多么俗不可耐,和男生斗嘴打闹的我是多么面目可憎,上课不好好听讲的我是多么狂妄无知!再也不能这样浑下去了,我默默地告诫自己。我的心中一片光明:我要发奋读书,两年后,像黄来香一样,考出去!
心中有了正念,行动就有了方向。我开始专心听讲,课间不再招惹任何人。回到家做完力所能及的家务,就温习各门功课。初一第二个学期结束的时候,除了语文数学本就是我的强项外,其余各科都有了明显的进步。
初二是父亲教我班的语文,那时的我已是一个非常勤奋踏实的学生了。第一学期中段考试的时候,我七门功课考了704分,是全年级第一名。谭老师特地举行了盛大的班会,邀请了学校领导、全体任课老师和一些家长参加。老师指挥我们把桌子靠墙摆开,把教室中央空出来,他自己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中央写下班会主题,画上绚丽的花朵,在黑板右边用艺术字体写下“让鲜花开遍大地”,在左边写下“从山冲走向宇宙”。
谭老师是书画双绝多才多艺的人,简陋的教室一下子就被他布置得熠熠生辉。在这次班会上,谭老师充分展现了他过人的口才,为我们全班同学描绘了努力学习可能带来的美好前景,也表达了他对我们28班全体同学最真最美的祝福。他让我们中段考试年级前五名的同学站在教室中央,以黑板上的鲜花与口号为背景,让我的父亲为我们摄影留念,照片冲洗出来放大后,挂在了他办公室的墙上。
这次班会与上次那番谈话一样,让我终生难忘。这是我们28班全体同学平生经历过的最隆重的班会,是迄今为止我认为形式与内容最“高大上”的班会。我想,这次班会传递出来的正能量,对我们全班同学的人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这次班会上,我最大程度地享受到、全班同学也都亲眼见证到努力学习所带来的荣耀——站在教室的中央,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中,被另外4位同学簇拥着,“C位”出镜。
1986年6月,我和班上另外4位同学经过层层筛选,来到县城参加初中升中专的考试,不久就傳来了好消息——我考出了高出娄底师范录取分数线34分的好成绩,马上就要参加体检和面试。在参加面试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教会我唱《山乡小渡船》。第二天,当我在面试老师面前唱起“啊,老师,亲爱的老师,你就像那山村的渡船,把文明渡往山民的心田,把山乡送往希望的彼岸”时,眼前、脑中浮现的,都是父亲及谭老师的身影。面试很顺利,我成了小沅中学继黄来香同学后第二个初中毕业考上娄底师范的学生,恰如谭老师所言,跳出了农门,也减轻了父亲肩上的负担。父亲已于前一年11月通过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成了一名在编的中学语文教师,前后一年间家里好事连连,在当年的小村煞是令人羡慕。
父亲培养的阅读已成为习惯,谭老师教诲的追梦也成为了习惯。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后,我一路专科本科地念下来,新世纪初更是鼓起勇气来到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美丽的海滨城市深圳。我在深圳安居乐业,享受着这座日新月异、欣欣向荣的城市里基础教育最迷人的风景——美丽优雅的校园,整洁舒适的课室,现代化的教学设备,兼容并蓄的教学理念,高瞻远瞩的领导,出类拔萃的同事,尚礼臻美的学生……从小山村到大都市,从懵懂顽童到现代都市人,我实现了人生的数次飞腾,是敬爱的父亲和谭老师联手改写了我的人生,并让我在生命长河的跋涉中始终保持了正确的方向。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在教育教学的岗位上求索经年,慢慢越过了父亲与老师当年的年龄,才充分感悟到父亲与老师当年对我海洋般深沉博大的父爱与师爱。让我欣喜的是,当年蒙受过老师与我父亲谆谆教诲的28班50多位同学,也大都在时代的浪潮中顽强拼博,改写命运。如今我们又聚到了一起,深切地感念师恩,并经常去看望老师。我想,对父亲与老师最大的感恩、最好的报答,就是把他们深厚绵长的教育情怀继续传承下去……
(摘自《师道》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