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宝卷：来自巍巍祁连的“朗读者”

陈自仁

从唐代变文到河西宝卷

河西宝卷作为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如祁连山清澈的泉水般在河西走廊静静地流淌，一直不为外界熟知。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河西宝卷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才揭开了其神秘面纱，一时引发学界重视、民众关注。可是，对于河西宝卷为何种说唱艺术，从何而来，人们却不甚了了。

从河西宝卷的内容、文本格式和说唱形式来看，河西宝卷与敦煌变文有一定的内在联系。

中国的民间文化发展到唐代时兴起了一种新的表演形式，即说唱艺术，唐代说唱艺术的文本多由韵文和散文结合而成，这种文本都是手抄本，常以卷的形式流传民间，因此被后世称为“卷子”。除了文字，有些卷子还配有图画，图文并茂，可读可看。这种图画类似于今天的插图，在当时被人们称为“变相图”，即文本内容的变相。这种有插图的卷子，又被人称为“变文”。

变文是一种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读物，识字者可以将其作为宣讲的底本，识字少或不识字的人通过看图也能大致明白卷子的内容。所以，著名作家郑振铎先生在其编著的《中国文学史》中说：“变文的意义和演义是差不多的，就是说把古典的故事重新再演说一番、变化一番，使人们容易明白。”

唐代变文演变为河西宝卷是文学艺术上的一次飞跃，是说唱艺术的华丽转身，不过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在唐代，变文的主要内容是佛经故事，一般在寺院里由僧人宣讲。宋真宗在位时，统治者以变文宣讲蛊惑众生、影响安邦治国为由，明令禁止僧人在寺院宣讲变文，于是，一些僧人开始走入民间，在瓦子等娱乐场所宣讲变文。

宋代的瓦子又名“瓦舍”、“勾栏”、“瓦肆”，类似于今天的娱乐城。变文宣讲者为了适应这种娱乐场所的环境，迎合听众的喜好，大量增加了世俗的内容，佛经内容则相应减少。同时，一些人看到这种宣讲具有商业价值，有利可图，也主动加入了宣讲队伍。

变文在瓦子等场所宣讲的结果是原有宣讲方式的变化，随着大量民间艺人的加入，当时流行的一些表演形式逐渐融入宣讲活动，宣讲由原来的个人说唱增加了伴奏和伴唱，并且唱的部分有了固定的歌词和曲子，形成了词牌。由此，变文完成了一次历史性的蜕变，以一种全新的形式流传开来，这就是宝卷。

明代时，丝绸之路中断，河西走廊信息闭塞，人们的文化生活极度匮乏，于是寓教于乐的宝卷说唱艺术受到了广大群众的欢迎。随后，大批地方文化人参与到宝卷的改编和新宝卷的创作活动之中，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才形成了今天的河西宝卷。

抄卷和宣卷

河西宝卷的流传方式有两种：一是文本流传，二是口头流传。

传统的河西宝卷文本大都是手抄本，人们相互传抄是河西宝卷文本流传的主要方式。在河西走廊的偏僻乡村，人们认为传抄宝卷是积功德、做善事，部分宝卷文本结尾处还有劝人传抄的语句或诗词。在河西农村，识字人传抄宝卷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一件得人心的事。抄完宝卷，有的人会自己收藏，有的人则会赠送亲朋好友，不识字的人也会请人帮忙抄宝卷，放在家中用于镇宅避邪。因此，在河西走廊素有“家藏一宝卷，百事无禁忌”的说法。

口头流传是河西宝卷最基本的传承方式。口头流传俗称“宣卷”，也叫“念卷”、“唱卷”。在河西农村，宣卷的时间一般在春节前后和农闲时节，宣卷活动可在村子的公共场所进行，也可在私人家中进行。公共场所的宣卷活动有时比较庄重，要举行简单的仪式，有时比较随意，类似于说书、讲古，娱乐性较强。

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会在农闲时节主动设局，请先生宣卷。宣卷先生到来之前，主人会把室内外打扫干净，在炕中央放上炕桌，摆上糖果、茶点。夜幕降临，左邻右舍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孩提儿童，陆续来到设局人家中听卷。宣卷先生正式宣卷之前要洗手漱口，然后开始宣卷。听卷者要对宣卷先生毕恭毕敬，不喧哗，不随意走动，待宣卷先生中场休息时，听卷者方可自由活动。

程式化的文本格式

河西宝卷的基本格式是韵文与散文结合。散文部分一般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和发展过程;韵文部分则常常重复散文部分的主要情节，句式以十字句最多，七字句次之，还有五字句、四字句，句子大都押韵，当韵文部分较长时，一个韵难押到底，会多次更换韵脚。从文字比重看，一部宝卷中的韵文往往多于散文，也就是说唱和吟的部分多于说的部分。

河西宝卷的开头、过渡和结尾有相对固定的格式，这种格式基本上已经程式化了。

河西宝卷的开头，俗称“开卷”，开卷部分均为韵文，也称“开卷词”。开卷词有的为四句，有的为八句，最长的有三十句。开卷词类似于唐代变文中的押座文，一般是七言韵文，同押座文一样，有鎮压四座、导入正题、收摄心神之意，目的在于点明宝卷的题名，内容以劝人弃恶扬善为主旨，要人们认真聆听宝卷内容，从中吸取教益，多多行善积德。

开卷词之后紧接着是一段散文，也称“说白”，通过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文字说明故事的起因，然后将故事逐步引向高潮。这段过渡文字常用的格式是“却说……”或“话说……”，如《老鼠宝卷》中开卷词之后的散文就这样写道：“话说这部《老鼠宝卷》出在大宋年间。那五鼠闹东京以后，孽种流传，余恶不尽，其子孙们便乘着祖先的遗风，到处横行，祸害百姓，可偏偏就是常常遇到一个天敌——狸猫。”几句话道出了故事的起因。

一段散文之后又是韵文，常见的韵文每句十字，由于是故事的展开部分，一般篇幅较长，有的可长达三十句，又如《老鼠宝卷》展开部分的韵文：“小老鼠，在洞门，左窥右巡，四下里，望不见，狸猫身影;使平生，本事儿，躬身出洞，穿堂屋，进厨下，仔细搜寻……”有的宝卷在此段韵文前还会有一首感叹诗，如《红灯宝卷》的感叹诗：“天有不测风，人有旦夕福。关门屋里坐，天上掉下祸。”这类感叹诗类似于唐代变文中的偈语，富有哲理，发人深省。

宝卷结束时还有一段歇卷歌，歇卷歌都是韵文，有归纳总括主题的意思，也有宣卷人自谦的内容，如“念卷之人识字浅，语句不通白字满。今天夜里大家散，下次听我念新卷”。

长期以来，无论是河西宝卷的作者还是宣卷人大都遵从了这种程式，但是这一程式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创作者会根据情节需要和说唱习惯对程式进行合理的调整，使宝卷更加生动。

悠久的说唱艺术

河西宝卷的说唱形式，包含了说、唱、诵（吟）三种表演形态，其中散文属于说的部分，韵文有的要唱，有的要吟诵。唱的部分一般要按宝卷的原有词牌曲调唱，但由于多数词牌曲调已经失传，宣卷人有时也会用当地民歌曲调代替。宣卷人需要一副好嗓子，曲子要唱得准，还要有肢体动作配合，特别是上肢的动作和面部表情，要生动、准确、传神，从而增强宝卷的艺术感染力。韵文必须带着感情吟诵，语调讲究抑扬顿挫、起承转合，达到绘声绘色的效果。掌握唱和诵的技巧，对一个宣卷人来说至关重要。

宣卷时，听众中会有几个接卷人，当宝卷说唱到一定接口时，接卷人就吟唱一声。一部宝卷的接口在哪里，宝卷文本一般不作规定，但在已发现的敦煌变文中有接口标志，多数出现在韵文和散文的交接处。《金瓶梅词话》中有多处描写宣宝卷的场面，其中第五十一回写道：“月娘因西门庆不在，要听薛姑子讲说佛法，演颂《金刚科仪》。在明间内安放一张经桌儿，焚下香。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对坐，妙趣、妙凤两个徒弟立在两边，接念佛号……”这里的“接念佛号”就是接口。

在河西走廊，宣卷时也会出现听众集体接口的场面，所有听众不约而同地吟唱韻文，场面热烈感人，常常能将宣卷活动推向高潮。

历史上，河西宝卷配有许多曲调，民间有“大调三十六，小调七十二”之说，这里所说的大调小调并非调式，而是指曲调。河西宝卷流传至今，大部分曲调只剩下词牌名，曲调和唱腔都已失传。河西宝卷常用的词牌有《哭五更》《叫号》《莲花落》《喜调》《西江月》《浪淘沙》《山坡羊》《耍孩儿》《达摩佛》《洒净词儿》《采茶词儿》《十劝人》等，由于原曲调失传，宣卷人只好用当地民歌曲调来代替。据考证，原始的河西宝卷曲调有鲜明的宗教特色，大部分由寺院的诵经声调发展衍化而成，另一部分取材于乡间的俚曲小调。

早期的河西宝卷，说唱场面十分隆重，说唱时会有乐队伴奏，而如今的宝卷说唱已经很随意了，曲调的使用由宣卷人根据宝卷内容灵活选用，伴奏乐器可有可无，有时只用小鼓、简板、碰铃、木鱼等小型乐器伴奏，有时也用胡琴、三弦伴奏。

通俗的生活教科书

据不完全统计，流传各地的传统河西宝卷文本在七百种以上，其中一部分题名不同却内容重复，除去异文本，存世的河西宝卷至少在一百种以上。已发现流传于民间的河西宝卷文本大都是手抄本，只有少量印制于清代至民国时期的木刻本和石印本。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常把河西宝卷作为通俗的生活教科书使用。遇到自然灾害时，人们会念卷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遇到不平之事时，人们会念卷祈求惩恶扬善、伸张正义;遇到儿女不孝、兄弟不和、妯娌矛盾、家事不顺时，人们会念卷宣扬忠孝仁爱。正因为河西宝卷具备这种寓教于乐的作用，才得以深深植根于民众之中，世代相传，经久不衰。

河西宝卷是中国说唱艺术中的一朵奇葩，它作为河西走廊群众的精神寄托和重要的文化娱乐方式，历经数百年而不衰，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当下，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特别是外来文化的影响，年轻一代热衷于新的文化娱乐方式，河西宝卷的传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因此河西宝卷的保护、整理和研究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