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被窝喜洋洋

2019-10-09 09:10江长深
长江丛刊 2019年25期
关键词:二爷被窝大娘

■江长深

大门吱呀一响,干瞪眼慌慌地从时大娘身上翻下来,抱紧被子做鼠叫:“揭被窝的来了,揭被窝的来了,肉肉,快快,快起来。”

一条肥腿压过来,时大娘厉声喝道:“憋住嘴,继续!”

干瞪眼在肥腿下如蛇行蛆拱:“骚贷,还继续?房门又没闩,三正他们揭了儿子、媳妇的被窝,顺手牵羊把我们的被窝也揭了,光光一对老夫妻,不成了陈河的天大笑话!”

时大娘的手在干瞪眼的裆部重重地拍了一把,说:“闹笑话好啊,我今天就想闹出天大的笑话。”

大门外议论的声音逐渐提高,带头的是陈河的小组长三正:“奇了怪了,房门我事先做了手脚,门闩锯得只剩一根筋,稍稍用力就能推断,刚才我们三个人用力推了好几次都没有推开,是不是有人走漏风声,让新文那小子有了防备,换了门闩,加了门撑。”

“门闩在明处,发现了不足为怪。房门的门轴是婶婶叫我锯的,埋在门臼里。这几天新文的魂魄陷在新大姐的肉臼臼里,哪还有心思顾及墙旮旯?奇呀?怪呀?这一推就断的门轴也象铸了生铁,撞也撞不开。”说这话的是新文的堂哥新志。

窃窃地一阵笑过,马上有人回应:“新文能像你,不进洞房近不了女人身,进了洞房就天昏地黑。城里人恋爱,见面拉手手,摸肚肚,亲口口,天天入洞房,夜夜做新郎。今天的婚礼只是个形式,演给父母和亲戚看的,新文能把魂魄陷在肉臼臼里?”

“哟哟哟——,你怎么知道新志是进了洞房才上床?他春节结婚端午生子,儿子是外太空的速生品啊?”

又一阵窃窃的笑声过后,新志说:“别拿我开心,把正题忘了。今晚要是揭不了新文的被窝,又是陈河的一大笑话。”

“笑话,笑话,不笑不闹哪有话?当年我们揭你婶婶的被窝,你叔叔硬是让我们干瞪眼,让陈河人笑话了三十多年。没想到你们这帮小青年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一扇木门就把你们拦住了。三十年的笑话还要笑下去,让老少几代人盯着时家的红花被窝干瞪眼!”邻居二爷也参与其中了。

新志如鼠一般地吱吱笑了:“我知道二爷今夜惦记的还是我婶婶的那床被子。结婚三天无大小,今天新文的被窝我们揭不了,我就去把我婶婶的被窝抱出来,了却你三十年前的心愿,行不?”

二爷笑:“走题了,走题了。揭不了小的揭老的,亏你小子想得出来!”

有人接过话说:“二爷,我看今夜揭被窝这事玄!新志与新文肯定早就串通一气,又在学他们父辈演双簧,时大娘家这餐暧被窝的酒又要让你干瞪眼了。”

“不,不,不,”新志要争辩,二爷把话接过去:“单簧双簧我不管,揭被窝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用心用智我不管,我是时大娘请来喝酒的,十八盘三十六碟的暖被窝酒席,三十年前就该喝了。”

揭被窝的风俗,陈河由来已久。

三十多年前,时大娘与干瞪眼结婚还不满二十岁。那时干瞪眼不叫干瞪眼,大名叫陈亚州,是个孤儿,快三十岁了还孤身一人。时大娘的母亲也是亚州的姑,她同情早逝的哥哥,也担心陈家后续无人断了香火,就自作主张把她许配给了亚州。结婚时家里除了空空的三间旧瓦房,再没有其它上眼的东西。

新婚之夜,时大娘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醒,看陈亚州还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头,很是奇怪。亚州拍拍她的脸,说:“肉肉,是揭被窝的,别怕。大门、房门和窗户都检查过了,牢固得很,睡觉前我都加了撑,万无一失。你安心地睡吧。”

时大娘把亚州往被子里拉:“你不睡,我睡不着。”

亚州不为所动,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时大娘,说:“肉肉,我现在还不能睡,我与二秃他们打过赌,这被窝叫他们干瞪眼。”

时大娘觉得亚州有些过,大喜的日子,玩儿就玩儿,打什么赌哩?一床被窝让他们揭去又如何?

亚州却一脸紧张,端坐床前,如临大敌。

房门外的人越来越多,撬门的动作越来越粗糙,挂在门眉上的破脸盆很有节奏地响起来,揭被窝的游戏从隐蔽到公开。亚州的堂哥亚举在房门外喊:“拿锯来,拿锯来,房门撬不开,把房门轴锯了。”

时大娘翻身要起来,亚州伸手摁住她,说:“肉肉别怕,肉肉别怕。这是暗号,亚举见房内没动静,是怕我睡着了,有意放高声提醒我。”

闹了一阵,房门还是没有打开,有人在房门外大声喊:“天快亮了,不能再等了。二秃,该你出手了。”

“揭被窝也用这办法,不好吧?”是二秃犹豫的声音。

“么不好,揭新大姐的被窝,陈河人自古至今是水到渠成马到成功,到了我们这一辈却要翻船,还不成为千古笑话。”

“嘿嘿,那我就试试。”二秃应了。

亚州一听这话,迅速将衣服递给时大娘,说:“肉肉快起来,快起来,今晚的这场赌局要输。二秃你还不知道吧,就是闹洞房时空手变大枣的那个,刚从少林寺回来,身怀徒手掏墙的绝技,分分钟时间,就能在山墙上挖出一个大洞来。”

时大娘不知道亚州说话的真假,警觉还是有了。揭被窝的风俗在鄂东流传久远,使出的招法无奇不有,闹出的笑话她做姑娘时没少听说。她出嫁前母亲曾告诉过她,洞房就是供人闹的,新娘子是闹的主要对象,闹点小笑话并不怕。她思想准备有,底线也有,要是揭被窝的那帮人闯进来,半玩半闹把自己弄了个光光,那笑话就闹大了。

房门外掏山墙的工作已经开始,有碎砖乱石剥落的声音。亚州见时大娘已穿戴整齐,就急急地打开她赔嫁的大铁箱,把热气腾腾的被窝塞进去,还取了一把大铜锁,咔嚓一声锁了,钥匙藏在内衣内。

真是分分钟时间,二秃就掏开了山墙,一帮人涌进来,看见鲜鲜的两个人,空空的一张床,真的干瞪眼了。

按规矩,没有揭到新人的被窝,暖被窝的酒就喝不成。二秃骂了句:“日死你这个干瞪眼。”带着闹洞房的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亚举和亚州对了一下眼,待那帮人消失在远去的黑夜,窃窃一笑,对空大喊了一句:“二秃,怎么走了啊,暖被窝的酒还没喝哩。”

“下辈子吧。”黑夜里不知谁回了一句。

客人走后,陈亚州门窗不关,衣服不脱,倒头便睡,任时大娘软缠硬磨,他不吐一字,投怀送抱,也没动一指。

原因是第二天早上找到的。时大娘起床,厅堂厨房转一圈,哪有什么暧被窝的酒菜,下锅的早饭米也没有着落。

儿子新婚大喜,时大娘备了好烟好酒,亲自登门请二爷。

二爷说:“妹子,你的心意我懂。孩子们的热闹,我是多年不去凑和了,但你家的热闹我得凑。当年揭你们的被窝,你家那位把被窝锁在大铁箱内,让我们一帮人干瞪眼,不知情的当笑话笑了三十年,知情的当伤心事痛了三十年。当年的那帮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陈河就剩下我这个现世宝。不借这次机会补上,真要等到下辈子了。”

二爷的话入情入理,让时大娘又高兴又难过,嘴里哈哈笑,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转。她说:“二爷,我今天来,要的就是你的一句话。揭被窝的事我已安排好了,由三正、新志他们做,你到场喝酒就行。十八盘三十六碟的陈河传统大餐,老酒新酒一起喝。”

二爷说:“妹子,你可得与你家老少爷们说好,再别让这帮年轻人干瞪眼啊。”

“哪里话,新文的被子揭不了,我负责抱给你们!”时大娘乐呵呵,嘴也合不上。

“到场,到场,我一定到场。”二爷回了准话。

从二爷家出来,时大娘又请了三正和新志,把事先所做的准备工作都与他们一一交待,还把她家的大门钥匙和新文的房门钥匙都交给了新志。时大娘拍了拍新志的肩,说:“侄,三十年前,你叔是孤儿娶穷女,一对可怜人。新婚之夜拿不出暖被窝酒,你爸和你叔无奈何,合演了一曲双簧戏,把被窝锁在箱子里,怠慢了揭被窝的那帮人,让陈河人三十年看笑话,让你叔头钻裤裆三十年抬不起。如今可不一样,今晚婶准备了十八盘三十六碟的陈河传统大餐,这暖被窝的酒你可别跟婶省了啊。”

新志会其意,一手举起钥匙,一手拍打着胸部,笑了:“婶,我可不学我爸,新婚之夜演双簧,让你们红花被里恩爱快活,自己熬夜受冻还被骂为叛徒。婶,你放心,新大姐的花被窝我们揭定了。”

“有种,有种。新志,你比你们父辈强!”时大娘把大拇指举得老高。

揭被窝的前期准备天衣无缝,分分钟就能解决的事,三正他们忙碌多时无功而返,时大娘心里着急。她见干瞪眼在被窝里瑟缩,一脚踢过去,被窝底朝天:“干瞪眼,是不是你提前通了风报了信?”

光着身子的干瞪眼像出水的虾在床角乱蹦跳:“肉肉,那能啊,你没看新文那小子,媳妇进门后就像糖似的粘着,形影不离,我就是想通风报信也逮不上机会呀?”

“不是我小瞧你们爷俩,你家女人再漂亮,再倾国倾城,也得有人稀罕,有人看中。人家不稀罕不看中就是臭狗屎一堆。话我是放出去了,十八盘三十六碟的暧被窝酒是一定要喝的,三正他们今晚若是进不了新文的房间,你就是爬墙上屋、拆砖卸瓦也得把新文的被窝给我抱出来。”

干瞪眼嘻嘻一笑,边穿衣服边说:“肉肉,这可是你答应的,别的本事我没有,爬墙上屋去‘扒灰’,这可是美差,我乐意干。”

时大娘踢他一脚:“扒,扒,扒,有本事现在就去扒。今天只要你把被窝扒出来,以后啥事都依你。”

看见时大娘房间的灯亮了,三正领着一班人走进来。二爷看一眼穿戴整齐的干瞪眼,伸出大拇指笑话他:“看见没,这才是陈河的高人,一床被窝两代人,三十年了,也没让陈河人看一眼。”

干瞪眼呐呐好一阵,说:“二爷,你说这话真是天大的冤枉。人生在世,新婚大喜只一回,谁不想过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三十年前我那床被窝让你们干瞪眼,原因不说也清楚,想起来我都要哭好几天。今天的被窝就怕你们不揭,揭去了我最高兴。”

“你高兴有么用?你家有遗传,一代一代干瞪眼。”三正紧跟了一句。

在场人抿着嘴笑。干瞪眼急了:“你们不相信我是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保证能拿到被窝。”

这消息来劲。一行人紧跟着干瞪眼轻手轻脚走出房门穿过堂屋,来到西箱房。这房与新文的洞房只一墙之隔,干瞪眼用手电光在墙壁上画了一个圈,压低嗓音说:“看见没,这里是一个壁橱,临时镶嵌进去的,稍稍使点劲就能挪开。这是我装修房子时有意预留的,为的就是今天。”

新志在一旁吃吃地笑,说:“假话。是留的‘扒灰’通道吧?”

干瞪眼重重地拧了他一把:“没大没小,叔的玩笑也开?”

三正心急,只干活不接话。他找壁柜的缝隙,正要用撬杠撬,时大娘扬扬手说:“不可不可,这壁橱正抵着新文的床头,你们这边轻轻一动就把他们惊醒了,他要是遗传他爸,把被窝锁进铁箱子,还不是干瞪眼?”

说话间,新房那边有动静,是新大姐和新郎官的一阵情浓软语,虽然听不明白说的什么,这边一群人不敢再有动作,如鼠一般返回了干瞪眼的房间。

时大娘担心这样相持下去会生出变故,扫大家的兴。她要干瞪眼直接搬梯上屋,卸下瓦片撬开桁木下到房间去。新志也说出一狠招:要回家把电锯搬来,将门柱锯了,房门和门框整体拿下。干瞪眼看了看时间,说:“天快亮了,来不及了,还是请二爷出手吧。”

这话一出,就像叽叽喳喳的鼠洞突然听见猫叫,热闹的房间迅速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投向二爷,不敢再说二话。

时大娘听干瞪眼提起二爷的旧事,火了!她脸一黑,冲着干瞪眼说:“你说么屁话!人家二爷老天巴地的,三更半夜来你家凑热闹撑场面,你那傻儿子不知好歹,还将房门闩得紧紧的,么金被窝银被窝,臭狗屎一坨!你想不出好办法,却要二爷拿绝活,亏你的臭嘴张得开。”

二爷大度一笑,拦住时大娘,说:“好玩的事,也没什么。只是徒手掏墙的功夫早废了,拿不起来了。要是能拿起来,凑凑热闹也无防。”

“二爷,再一不能再二。不能为难你了。”时大娘的语音有些湿。

现场出现僵局,新志霍地站起来,说:“我们是不是把简单事情想复杂了,出了这么多招,连二爷废了二十多年的绝活都想出来了!不就是薄薄的一道木门吗,能挡住这么多能人高人?走,我们来硬的,闯进去!”

二爷一听,大拇指一伸:“新志,有气魄,说得好!闯!闹洞房贵在闹字,热热闹闹就行。”

三正一听,也来了精神,他挥挥手,一班人马涌到洞房前,三正沉下肩,正要发力,新房门突然大开,新文一脸坏笑地说:“快,快,新大姐的被窝正热乎。”

三正发力在先,身体失去控制,直往婚床上冲。一帮人也不听新文说什么,迅速跟进,把新大姐逮了个光光。

新大姐的被窝揭了,早就准备好的暖被窝的酒宴开席。陈河百年传统大餐:十八盘三十六碟全套满上,百合银鱼开席,清蒸蹄花正席,红烧全鲤圆席,盘盘碟碟都有讲究。大方桌变成了鱼肉堆砌的小山,变成了迎新纳福的聚居地。酒是红双喜白酒,一人一瓶不残破,烟是红双喜香烟,一人一包自在抽。席间,时大娘要干瞪眼上桌敬酒,干瞪眼情绪低落,迟迟不上桌。新志把他拉上来,他一句话不说,一口菜不吃,一人敬了一杯,眼红红的下席了。

时大娘看着他的背影发笑,说:“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三十年的事,不好意思了。”

二爷知其意,宽厚地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么不好意思,那年月填不饱肚子,啥丑事做不出来啊?我用少林寺的绝活偷集体仓库的粮食,还坐过十年牢房呢。”

话题有些沉重,席间的酒兴降了温。时大娘赶快把儿媳青雨叫过来敬酒。青雨扭捏,低眉红脸笑,就是不拿酒杯。时大娘偷偷地拍了拍她的屁股,笑了:“新大姐,这二爷可是陈河女人得罪不起的人物。当年我家穷,没酒敬他,洞房里的那点破事他编个故事传出去,陈河人笑话了三十年。今天你有酒不敬,不知他会编出怎样的故事羞你。”

青雨半信半疑,半推半就接过时大娘的酒杯,象征性的举杯敬酒。

二爷喝了青雨的酒,又喝了时大娘的酒,看着笑吟吟的新老两女人,灵机一动,冒出了新想法。他举着酒杯一语双关地对新志说:“这酒好啊,酿了三十多年了,你婶今天拿出来,你得好好品尝品尝,莫辜负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啊。”

新志听懂了二爷的话中话,乘着干瞪眼没在意,钻进时大娘的房间把老俩口的被窝抱了出来!

二爷一看,两手在大胯上一拍:“哎呀呀,新志高,新志确实高,猜出陈河几代人的心思了。”

时大娘一脸灿烂,明知故问:“侄,你们闹的是洞房,玩的是新大姐,把婶娘的被窝抱去为啥?”

新志把头埋进被窝亲了亲,笑着说:“婶婶这被窝真香,陈河的男人干瞪眼三十多年了,早该让他们开开眼。”

干瞪眼一听这话,在一旁边笑边嚷:“新志,你这是揭被窝吗?你这是顺手牵羊抢被窝!我要是在床上,你小子还不是干瞪眼。”

新志硬着脖子,回了一句:“叔,新媳妇娶进门,你们俩老货早就花心了,昨天夜里干了些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二爷叫我们去揭你们的被窝,是我们给你俩老货留足了面子,没动手。揭了一个小光光,还要揭一个老光光不成?”

时大娘灿烂的笑容中伴有满足和甜蜜,她站在酒桌旁边,笑着对新志放开了嗓门:“你看这侄,真邪门了,把我们当平辈,口无遮拦,越说越不象话。什么老光光,小光光,光你娘个头哟!”

醉熏熏的二爷一听这话,信口就来了一段:“老光光,小光光,一夜奋战到天光。三九天,热汗淌,被窝掀到稻场上!小子们,我们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一群喝醉酒的汉子山呼海应:

老光光,小光光,

一夜奋战到天光,

三九天,热汗淌,

被窝掀到稻场上。

抬被窝回家的活动是在稻场上进行的,时间定在中午十点,村人吃完早饭以后。

按陈河的规矩,先是抬被窝游街。两面黄铜大锣在游行的队伍前嘡嘡开道,后面有专人挑着鞭炮,噼哩啪啦不间断相随,大红大绿两床花被窝,四个童男童女用两根大红竹杆抬着走在中间,干瞪眼和时大娘提着糖果篮紧跟其后,三正带着揭被窝的功臣们簇拥着新郞、新娘,高呼着二爷即兴创作的顺口溜,手舞之足蹈之,边走边唱:

老光光,小光光,

一夜奋战到天光,

三九天,热汗淌,

被窝掀到稻场上!

“啊――,到稻场上看新大姐抬花被窝啊!”

游行队伍从时大娘家里出来时,跟在后面附和的都是些毛头孩子。新志和二爷不停的吆喝,孩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嗐呼喊,成年人多站在自家门口没油盐地笑着,少有人参与进来。时大娘一看,心中来了主意,她把干瞪眼拉到路边,说:“别跟在媳妇屁股后面傻不拉机的笑了,分个工,你南我北,各家各户边送喜糖边接客。”干瞪眼还没反应过来,说:“糖不是拿到稻场上发的吗?”时大娘踢了他一脚,笑他:“你那床骚被窝三十年让人干瞪眼,今天被你侄抱出来了,不想让陈河人见识见识?”干瞪眼傻傻一笑,说:“你以为还是十八岁,儿娶媳妇母发臊,接客闹洞房,接客揭被窝,接客抬被窝,陈河接媳妇又不是你一家,你就不怕陈河人笑你臊、笑你浪?”时大娘满脸春色,声音和语调有些媚:“今天老娘八十也装嫩,就是想臊想浪,怎的?村南的客人你请不到,晚上你给我跪床榻板。”干瞪眼自刮自脸,羞羞一笑,不再说什么,提着糖果篮去了村南。

这一招真管用,四个童男童女抬着被窝绕村游一圈,队伍就壮大不少。十点整,抬被窝的议式在陈河村口的稻场上举行,宽敞的稻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时大娘一家是场上主角,一家四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二爷站在他们面前,主持揭被窝议式。

二爷闯荡江湖多年,年轻时又在戏班干过,这场合少不了他。他清了清嗓门开始向新大姐青雨问话:“新大姐,这么冷的天,你不在新房呆着,一大早跑到稻场上来做么事?”

这既是抬被窝活动要走的程序,也是搞笑的开始。

青雨听完问话,不知话题深浅,只腼腆一笑不敢回话。新文到是乐和,灿烂着脸接了一句:“二爷是明知故问,被窝被你们抢到这里了,我们来抬被窝回家啊。”

二爷笑了:“你小子还好意思嘻皮笑脸。一个大男人,床上的被窝照不住,今后还能看住媳妇?关照了家?说,你昨晚干么事去了?”

稻场上围观的人马上起哄:“说,说,昨天晚上干么事去了?不要新郎说,要新大姐从实招来!”

新文看青雨羞涩,一脸坏笑地鼓动她:“新大姐,不是我不帮你说,是他们不让我说,你莫怕,该么说就说,昨天晚上干么去了?”

看新文幸灾乐祸地催她,青雨跑上前扭住他的脸:“你真流氓,这场合不帮我,还好意思笑话我?”

二爷有意让这对新人秀恩爱,他把话转向时大娘:“老家伙,儿子媳妇的千秋好事,晚上动作大点、黄点很正常,你们眼红什么,怎么也把持不住,把被窝玩丢了?”

时大娘有意要搞活气氛,她见二爷把话题转向自已,觉得机会难得。她顺手指着站在人群中发酒晕的新志说:“二爷莫瞎说,这被窝不是丢的,是新志抢的。”

这话跳跃性太强,二爷心里没接上趟,一时语塞,接不上话。三正跳出来救场,说:“怪了,怪了,新志,新志,昨天晚上你怎么跑到你婶床上去了?”

新志还在迷糊中,时大娘心中暗喜,继续借势造势。她气不歇语不减,随口来了一句:“新志闹了一夜,肚肚饿,要吃奶。”

“啊——,”围观的人轰地大笑起来。

抬被窝回家是有讲究的,得说四言八句。四个人一人牵着被子的一角,一句句接着说。这些四言八句,浑素皆宜,没什么讲究,对仗工整平仄押韵的有之,信手拈来的顺口溜更多,图的是个热闹,图的是个喜庆。二爷因势利导闹了一阵场,见稻场上的势已经造起来,就进入正题。他走到新大姐青雨的身边,捉住青雨牵着被窝的手抖了抖,念出了四句:

红花被窝喜洋洋,

被窝下面睡鸳鸯。

夫妻恩爱磐石久,

百年好合似水长。

这句子文雅干净,饱含着对二位新人的美好的祝福,是必须走的正题。听完这四句,四个抬被窝的人都没感到为难,一人一句很快念完了,声音也大。念完后围观的人起哄,说:“二爷,你这哪是抬被窝的段子啊,你是在做诗哩。”

三正笑着挑起了话头,说:“你们不知道吧,二爷是文人骚人,简称文(闻)骚。文骚酒醉诗百篇。二爷是在新大姐面前显摆,文(闻)骚啊!”

这话头说文雅也文雅,说粗俗也粗俗,一经三正挑起,稻场上的气氛立马掀起高潮:“啊!二爷在新大姐面前又文又骚,‘扒灰’佬,你说说看,二爷是不是在你家当家庭教师,替你的‘扒灰’儿子作胎教啊?”

干瞪眼呵呵两声,以笑代答。时大娘知其意,故意推波助澜,她大声说:“二爷,你这个骚老头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胎教,不简单,不简单。爱子重先生,你给我孙子做胎教,我得请你喝酒啊。”

三正回击时大娘:“别以为二爷现在没为难你,你就用糖衣炮弹去哄他。你请二爷去喝酒,得问问稻场上的人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场上的众人一口否定。

“要不要二爷再来一个?”三正顺水推舟,引着群众的情绪走。

“要!”回声斩钉截铁。

“一二三——”三正起势。

“快快快!”众人造势。

“三二一——”三正再起势。

“急急急!”众人再造势。

情绪很快调动起来,欢呼声排山倒海。

二爷笑着再次走出人群,他指挥四个抬被窝的孩子转了一圈,对新大姐青雨说:“新大姐,我是个粗人,不文也不骚,做你儿子的胎教老师合不合格啊?”他抬起手夸张地向青雨伸过去,“让我摸摸,看孩子认可不认可。”

青雨红脸一笑,夸张地惊叫一声,快速闪过。时大娘就势一推,让青雨与干瞪眼撞了个满怀。笑声又一次暴起。

“二爷,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二爷!”

二爷招招手,稻场上迅速安静下来。他有意高声清了清嗓门,又说出四句:

红花被窝喜洋洋,

被窝下面清水塘。

不许他人乱放水,

只等老爸育新秧!

新文说第一句:红花被窝喜洋洋。干瞪眼说第二句:被窝下面深水塘。这场合两男人都不是主角,没什么可为难的。二爷念完一句,他们就跟屁虫一般续一句。第三句是时大娘的:不许他人乱放水。二爷念完,时大娘故作惊呀,大声发问:“既是清水塘,怎么不让别人放水啊?”周围的人大笑了,怪腔怪调地问新大姐青雨:“新大姐,是水塘凭么不让人放水啊,新大姐你说说看,说说看!”

“新大姐,我来放点水么不行?”

“按先后顺序来,我先放,你等着。”

二爷扬扬手,示意大家安静。二爷说:“清水塘不是不让你们放水,有水放当然高兴。问题是你们这个放那个放,不乱套了?新大姐,你告诉他们,‘只等老爸育新秧!’”

青雨一听,满脸通红,忙扯起被窝的一角,把脸遮住。

“新大姐,说啊,说啊!不许他人乱放水,只等老爸育新秧!”

三正又带头起哄:“一二三——”周围的众人快速跟进:“快快快!”

“三二一——”“急急急!”

二爷掀开青雨蒙在脸上的被窝,诱她:“你在城里工作,听说还当领班,说起话来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还能被这七个字拦住?快说,你看看那帮臭男人,排长队要乱放水哩。”

青雨还是红脸低头,红唇轻咬不愿说话。二爷转过来点拨时大娘,说:“说这话有什么难的,你教教你媳妇,叫她快说。”

时大娘笑看青雨,故作轻松:“这有什么,新大姐,说,说,我家的田育我家的苗,乱放水怎么行,你们把水放了,我爸的新秧哪里插?”

青雨羞答答地念出了前两字,脸一红,又低头不念了。时大娘性急,站出来解围:“二爷,新大姐不说,我说行不?”

“打住,打住!”二爷做出一个暂停的动作,“这忙是你帮的吗?要帮也得干瞪眼来帮!”他问青雨,“新大姐,你需要老爸帮忙吗?”

大家看着青雨,稻场上一片静寂。青雨眉眼羞涩,脸红如霞。她手掩着嘴,时张时合,无声胜有声,有声又似无声,那七个字也不知说了没有,没人听清楚。时大娘站出来解围,就势大声附和了一句:“说得好,说得好!二爷,这水也放了秧也育了,我家的新大姐好玩吧?”她乘着周围的人大笑的空儿,把被窝一卷,交给了新文。

红花被窝这一轮结束。

两个孩子将时大娘的红花被窝抬到人群中,二爷笑新志,说:“侄,你婶说你是在这床被窝里长大的,昨天夜里还在这被窝里吃过奶,这被窝该怎么抬就看你的了。”

新志发了会酒晕,一吵一闹早醒了。时大娘搞笑他的话他记在心里,二爷要把场子交给他,正合他意。洞房三天无大小,平日里婶婶把他当亲儿子百般照顾,啥事都依他,但长幼有序,从不和他开玩笑,今天故意逗他,目的是想把气氛搞活,把场面搞热闹!他得把婶婶这份心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让陈河人乐,也让婶婶乐。他跳到稻场中央,让童男童女抬着红花被窝绕场一圈后,让新大姐一家四口一人拉一被角。他欲扬故抑,说;“我不是二爷,不文不骚,不会说四言八句,只是炒炒现饭,玩个老掉牙的游戏,新郎新娘抬抬轿。”

新志从衣袋里抓出四个塑料小球,两红两绿。他把两个红球举到干瞪眼面前,说:“叔,这里面一个装有老大姐的名字,一个装有新大姐的名字,你选中谁谁就与你抬抬轿,这被窝你们就抬回去。”

这游戏是抬被窝的结束戏,每次都玩,玩过了,活动就结束了。时大娘知道,塑料球里写的都是青雨的名字,干瞪眼怎么猜也猜不出她来。她见干瞪眼犹豫,就接过话说:“侄,人家上场都说四言八句,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上场就玩那种老掉牙的东西?不怕陈河人笑话?”

新志装出一本正经,说:“新大姐这水塘深不可测,我这点水平,想玩也玩不出她想要的韵味,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让你们把被窝早早抬回家去,大门一闩房门一关,老一对小一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干瞪眼看不出这是新志卖的关子,站出来将新志的军:“新志,你说不出四言八句,我就不玩抬抬轿。这一局我们叔侄扯平。”

四周的群众起哄了:“不行,不行。抬抬轿要抬,四言八句不能少。”

三正知道干瞪眼上了新志的套,迅速举起手臂,带头起哄:“四言八句要不要?”

“要!”

“抬抬轿抬不抬?”

“抬!”

“一二三——”“快快快!”

“三二一——”“急急急!”

“你们急么急,急我出丑啊!”新志装模作样,傻傻地抓了抓脑袋,又绕场一周,收住笑说,“你们要我出丑,我就献丑了。我是行伍出身,别的东西说不出么明堂,玩了七八年枪,就用枪说个四言八句吧。”

稻场上迅速安静下来,新志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这段子粗俗,说出来你们莫笑啊。”

“粗?粗好啊。新大姐,你说粗好还是细好?”

“新志没还拿出来,么样知道粗细。”

“新志莫卖关子了,粗的细的新大姐都喜欢。”

新志笑笑,念出了四句:

红花被窝喜洋洋,

被窝下面藏老枪,

面对老靶干瞪眼,

见了新大姐我百步穿杨!

新志念完,围观的人掌声震天,齐声说好!

时大娘笑过,看着新志说:“侄,你小子平时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也是一肚子坏水啊。”

新志把话回了过去:“还不是被我叔逼出来的。本来叫他把被窝抬回去就完了,他要我说四言八句,我只好硬着头皮献丑了。”

时大娘回他:“侄,别卖乖,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有几条爬爬虫。”

干瞪眼默默地颂了会段子,挑出话来为难新志,说:“这段子前三句都是七个字,怎么第四句多出几个字来?不合韵,得重来。”

新志挠着头笑,说:“我就这水平,能把这段子凑完整就老不错了。多两字就多两字,大家说,不碍事吧?”

周围的乡亲有的说碍事,有的说不碍事。意见不一致,新志有些犯难,绕着被窝团团转。二爷见状,在旁边点拨了一句:“新志,第四句是有问题,哪有新大姐自己把自己叫新大姐的,你把新大姐三字省了,不正好七言!”

新志内心一默,幌然大悟:“对对对,见了我百步穿杨,恰好七言。新大姐快说,见了我百步穿杨。”

时大娘一听,笑二爷:“你这个骚老头子,这批年轻人都叫你带坏了!”她颂了颂段子,觉得好是好,就是太露,担心青雨羞于出口扫大伙儿的兴,就一边做青雨的工作一边转换话题,“新大姐,百步穿杨就百步穿杨吧,你爸当了三十多年干瞪眼,今天当着陈河这么多乡亲的面,给他大面子,别让他再干瞪眼了。”

二爷顺竿上,在旁边煽风点火:“你爸这绰号是我三十年前取的,叫得他老不舒服。你只要说出这句话,我今天就当着陈河众乡亲的面收回。”

二爷话完,稻场上百十人的目光一齐扫向青雨。青雨发急,红红的脸如朝霞般灿烂。她吞吞吐吐说出了前面三字,又不说了。周围的人一次次催她,欢笑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青雨看见公公和婆婆张着大嘴笑声朗朗,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顽皮的想法,她问新志:“这被窝又不是我的,轮不到我说这句话吧?”

青雨吃不透这么说的后果,开始发音很低,新志和周围的人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还是一个劲地喊着一二三,三二一,督促青雨快说。青雨再扫一眼时大娘,见她仍在那里打着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幸福和开心的劲儿她从未见过,就鼓足勇气壮着胆子大声地重复了一句:“这被窝不是我的,我不说这句话。”

这回新志听清楚了,他惊喜地问二爷:“听见么,听见么?二爷,一不留神老枪遇上新问题了。”他又对着周围的人大喊大叫:“你们听见么,听见么,新媳妇向老媳妇挑战了。”

稻场上闹哄哄,听清的人并不多,笑声呐喊声依旧轰烈。新志招招手示意大家静下来,他说:“老枪遇上新问题了。刚才新大姐说,这床被窝不是她的,她不说最后那句话,大家同意不同意?”

在抬被窝的现场,新媳妇开婆婆的玩笑,陈河还是第一次出现,回应同意和不同意的各占一半。

“这句话该谁说?”新志吃不准,又大声发问。

“新大姐说。”

“老大姐说。”

应答的声音依旧两派。

时大娘从第一时间就听清楚青雨的意思了,她先是吃了一惊,细细一回嚼,很快就明白过来。她觉得她的儿媳真的了不起,轻轻松松一句话,不仅避开了新志刁顽的话题,还巧妙地完成了角色转换,把她推到了前台,推到了主角的位置。她觉得新媳妇进门的这几天,她煞费苦心地忙活没白费,她终于有机会向陈河的父老乡亲表明自已的心志了。

稻场上的欢呼声更加猛烈,时大娘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她提起糖果篮,急急忙忙地爬上稻场中间的草垛,看着新志大声喊:“侄,别问了别问了,在今天这场合,你那句话,意思大家都明白,新大姐说行,新大姐不说要我老太婆说也行。百步穿杨真是好功夫,一句话能把戴了三十年的帽子摘了,值!”她笑一笑,散开目光,看着稻场上欢腾的人群,把音量再升八度,“我嫁到陈河三十年,今天最开心,最高兴。二爷们的几个四言八句说得真好,说到我心坎了,心喜也心甜。同时,这些四言八句也启发了我,我也想了几句。凑个热闹,我代表我们全家把段四言八句送给大家吧。”

抬被窝的人自已要来一段四言八句,新志没有想到,二爷也没有想到,围观的百十人大概更没想到。稻场鸦雀无声,眼眼相对定定地盯住草垛上的时大娘。时大娘笑望着大家,说:“我这四句话不合韵但合我的心情,句与句之间对得不好,但对我的路子,说出来大家不要笑啊。”

稻场上笑声没了,百十双眼百十张脸严肃而好奇,他们不知被笑话了三十年的时大娘要续写怎样的惊心动魄?要给陈河带来怎样的家族传奇?

没了笑声,稻场上人静,过往的风声更静。时大娘情绪有些激动,清了好几遍嗓子,才把那四句话念连贯:

红花被窝喜洋洋,

快活新老夫妻俩;

幸福不再干瞪眼,

年年月月吃喜糖!

时大娘念完,颤抖着手满把满把地抓起糖果,撒向静于止水的人群。

喜糖如雨下,花花绿绿落向人群,“喜糖!喜糖!”二爷的一声惊呼打破寂静,刹那间,稻场上的快活和喜悦再一次掀起高潮。

江长深,湖北红安县人。在《长江文艺》《芳草》《黄河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有小说,散文,杂文集出版。湖北省作协会员,红安县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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