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鸣
1
奇山多异水,异水生异象,异象自生异闻。
八百里芭茅山区,有崇山峻岭,高原峡谷,雪山草甸,江河平坝,又有奇异气候,多样生物,多种族类。这山水自然会滋养出不知多少奇人奇事来。芭茅山区山高路远,外人少至,其间人事,也就少有彰显,那些奇闻逸事多作为异闻传说,口口相传,以供茶余饭后闲谈一笑。添枝加叶多了,又或被野史方志的作者写进奇闻怪异一节流传下来,为后世读者增加些文化传说的谈资,亦可滋养蒙童的文心,增添后人的想象。
芭茅山区永北县所属的叫顶山乡深处高塘村的谷雨老倌,便是其一。
金沙江自西藏流入云南,在丽江石鼓迅急调头形成一个大拐弯,人称万里长江第一湾。这里又因为红军贺龙部当年在此渡江北上而声名显隆。金沙江在这里其实也不是直面向东,而是沿着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挤出来的虎跳峡,朝东北方向奔流,直到丽江市玉龙县的奉科乡,再次调头,逶迤南下。此地是云南四川交界处,人称三江口,其实只能算是双江口,洛吉河是先汇入无量河之后才一并汇入金沙江。当然一定要说三江口,粗说也说得过去。金沙江调头后绵延流淌三四百里,直到隔江相对的隶属大理州黄坪镇的下庄田和隶属丽江市涛源镇的下干村处,才再次调头向东。这一次那才是真的“大江东去”,直入大海了。
所以这下庄田、下干村金沙江拐弯处,实可名之曰:万里长江第二湾。
这长江第二湾,一带江水将方圆连绵数十里的叫顶山区半包围在北岸,山峦起伏高峻,地势险要,与斜对面的鸡足山一江相隔,遥遥相望。这叫顶山也有个来历。相传释迦牟尼佛灭度前,嘱命弟子迦叶待弥勒佛出世传递衣钵,助弥勒宣教佛法。这迦叶尊者便是释迦牟尼佛一次讲经说法毕,拈花微笑,他也跟着破颜一笑,然后释迦牟尼佛“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珂迦叶”的禅宗一祖。释迦牟尼佛灭度后,迦叶尊者遵照佛陀嘱咐,集结佛法,传法阿难,不入涅槃,施展神通,变做一只金鸡向东飞来。玄奘《大唐西域记》亦有“迦叶承旨主持正法,结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厌世无常,将入寂灭,乃往鸡足山”的记载。相传迦叶在空中看到叫顶山山势雄峻,内心欢喜,振动金翅想在此山落脚。不料金翅一扇,只震得地动山摇,主峰摇晃。是这叫顶山根基薄浅,佛缘不厚,承不起佛法威德。尊者无奈,长鸣三声,重新飞高,选择在鸡足山落脚,最后入鸡足山主峰顶下之华首门入定。自此,鸡足山成为迦叶道场,沐浴历史风雨,经历佛门兴衰。虽多次损毁,却只要动乱一过,鸡足山便土木重兴,香火不断,梵音远扬,依然是海内外著名的佛教圣地。
禅宗一祖早到了中土震旦,身为禅宗二十六祖的达摩,其实只能算是寻着祖师踪迹而来。达摩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传法二祖慧可。传至六祖慧能,禅宗终于成就了在中土的繁荣,一花五叶,成为佛家影响巨大的一脉传承兴盛至今。
那叫顶山本来无名,因为迦叶尊者啼鸣三声,故被后人称作叫顶山。后人亦曾在山上建过宝积寺,至今仍有痕迹在。
言归正传。我们来说叫顶山乡无名峰下高塘村的谷雨老倌。
2
那年夏天,谷雨大妈病了。谷雨老倌叫上三个儿子,扎个担架,再请上两个人帮忙,翻山越岭把妻子抬到镇医院去治病。一个月之后,人没了,谷雨老倌欠下一大笔东拼西凑来的医药费,悲悲切切地带着家人办了丧事,守着自家的老屋独自过活。大儿子来喊去跟他吃,老倌说,等我把你妈身上欠的这点账还了再说吧,我不让你们背账。二儿子来喊去跟他吃,老倌说,等我把你妈身上欠的这点账还了再说吧,我不让你们背账。三儿子来喊,老倌说的也是一样的话。见老倌这般坚持,三个儿子也就无可无不可。
谷雨老倌要还老伴病时欠下的账,可养的一群羊只会慢慢增加,慢慢长大,地里的庄稼一年也只收获两季,房前屋后的果树一年也只结一回果,这钱就再没有个来路。平日里,老倌见了债主就歉疚地道歉,见了村里人就通达地笑。
见这老倌一脸谦卑到处道歉,还要自己还账,村里议论就多起来:三条儿子是养来干什么的?传到儿子们耳中,都觉得憋屈地吃了个暗亏,三弟兄商量一回,每人出三分之一,背着老倌把老娘生病住院时候的欠账还了。
谷雨老倌对三个儿子说,我说不消你们还,我不让你们背账。
老大谷凯江瞪了老倌一眼说,你不去听听人家是咋说的。我们还要点脸噢。
谷雨老倌就不说话了。三个儿子东、西、南各住一头,但他还是坚持要自己守着老屋独自过活。既然是他自己不爱跟儿子住在一起,外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经历了老伴离去的变故,谷雨老倌头上的花白头发就全白了。最让老倌悔懊的事,是让谷雨大妈在医院里落了气。病势逐渐加重的时候,谷雨大妈曾经拉着老倌的手说,我怕是不成了,还是抬我回去算了。但谷雨老倌不甘心。看着老伴的精气神一天天在病床上漏走,心底下尽管越来越不安,但他依然对输液架上挂着的那几个玻璃瓶里的药水充满了信心。他看着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通过胶皮管流入老伴体内,深信老伴的生命已经一滴滴重新续上。他说,没事的,现在科学发达得很。科学发达得很,也没留住谷雨大妈的命,弄到最后,还是出了家门就进不了家门。依照风俗,谷雨大妈的装殓都是在大门外做的。
每想到这个,谷雨老倌心里就隐隐地疼。
谷雨老倌不说,外人当然也看不出他的心思,看他依然是淡淡的,笑笑的。他身子骨依然硬朗,并不见有多少衰老的迹象。他不去跟儿子同住,是觉得自在。一大早赶着羊群上山,看看山,看看水,吆喝吆喝羊群;中午啃点荞麦粑粑,爬在山涧里喝一气山泉水,便可充饥;下午五六点钟回来,给羊喂了水关进羊圈,然后自己弄点吃的。逢天气好,就把饭桌抬到厨房门外来,自己摆个酒杯,旁边多放一副碗筷,仿佛依旧在和老伴一起进餐,呷杯小酒,看看月亮,看看天星子密布的夜空,想想山外的人,想想别人的日子,想想自己的儿孙,虽然留着一些好奇羡慕,内心却依然平和宁静,然后洗洗上床睡去。
这样的日子少了跟人的瓜葛,就少有闲事,也少生闲气。尽管有些寂寞,老倌本来也喜欢图个老来清静,并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自得其乐。
老三谷凯义一片孝心,怕老倌独自守着老屋太冷清,又怕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没人知道,就让大儿子谷正每晚来跟爷爷做伴。谷正刚上小学,正是贪玩时候,总是要玩到很晚才跑来跟爷爷睡觉,幸好这小孙子喜欢说话,躺下了也要唧唧呱呱把白天的见闻跟老倌说上一遍。反正人老了也没那么多觉要睡,有个人说话正好解闷。孩子说个不停,老倌便有一句没一句地答。有时候这孩子正说得起劲,忽然就没了声音,一只手肘撑起来看时,见孙子已沉沉睡去。老倌笑笑,给他掖掖被子,拉了那时有时无的昏暗电灯,自己也闭眼去睡。
一大早起来,谷正要不走,谷雨老倌就给他做点吃的,打发他去上学。有时候却是一喊醒,谷正边揉着眼睛边穿上衣服就跑了,说是他妈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
一老一少,到也自在。
一天下午,太阳已经搁在西边的山顶上了,天空和飘着的几朵云都被染成了橙红,霞光满天。谷雨老倌披着一身橙黄,挥舞着一根细长的箭竹,给羊喂了水,将羊赶进圈里关好,又看看远处的天边,有点奇怪苍天怎么现出这么个颜色来,盯着太阳看了一眼,只看得他两眼昏花,眼前更是五光十色绕个不停,连蹲在院墙根下的孙子都没注意到。
墙根下是老倌堆放柴火的地方,散乱地堆着半墙高的一堆栗柴,都是他放羊顺带砍来的。
谷正抬头喊了声“爷爷”,又低头专心看着柴堆边的啤酒瓶。
老倌说:“你在看什么?今天放学早?”
谷正说:“瓶子里有条蛇!”
谷雨老倌吓了一跳,急忙过去弯腰伸头细看,下雨溅了一身泥渍的啤酒瓶里果然有一条筷子大小的蛇,透过啤酒瓶的蓝色,也看得清它在里面找不到出路的张皇。老倌说:“快别蹲在这里,它钻出来咬着你。”说着去扯孩子的手。
谷正的手被强拉直了,人还是没站起来:“瓶口塞上了,它出不来。”
老倌再看,瓶口果然已经塞了个苞谷芯,又感到后怕:“你是怎么塞的?它没伤你就万幸了。你这娃娃!”
孩子说:“它睡着了。我就悄悄塞上了。”
老倌说:“它怎么会睡着了,危险都晓不得。走,别看了。”
孩子依然不肯走开。
老倌只好神色郑重地再交待:“不兴打开塞子嘎!危险……咬了人,小命都没了。”
看老倌这么郑重,谷正已经知道了危险,说:“晓得了。”
老倌就自己拿了几根柴,烧火做饭去了。
“爷爷!”一声悠长凄惶的叫声。谷雨老倌心一紧就从厨房里冲出来,双脚也有些发软。孩子依然蹲着,眼睛盯着柴堆,脸上是紧张的呆板样。这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只剩下一片瓦蓝,但柴堆里的东西仍看得清。顺着孩子的眼光看去,谷雨老倌惊呆了:一条大蛇在柴堆里扭曲着身子探出个头看,鼓出宽宽的腮巴,口里的蛇信子一缩一吐,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思量着该怎么办。老倌一把抓住孩子的两个小胳膊,拎起孩子后退。老倌退一步,蛇头就跟进一点,再退一步,蛇头再跟进一点。老倌拎着孩子退了七八步,蛇头这才不动了,不过整条蛇都从柴堆里露出来了,足足五尺来长。老倌再退几步,顺手捞到根竹竿捏在手里:蛇怕竹竿打。据说竹竿打在蛇身上,蛇的骨节会酥软,动弹不得。谷正呆呆地看着那边的蛇,老倌把手掌放在孩子瘦小的肩膀上,孩子浑然不觉,爷孙俩远远看着蛇的动静。
那大蛇好像也无意攻击祖孙俩,但见它朝那啤酒瓶吐吐蛇信子,又朝祖孙俩昂着头,蛇信子倏然伸缩,煞是吓人。一时间谷雨老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人蛇就这么僵持着。等到那大蛇再次朝那啤酒瓶吐吐蛇信子,又向祖孙俩昂着头的时候,谷雨老倌明白了,它是要救那瓶中的小蛇。于是,谷雨老倌丢了手中的竹竿,将孙子扯到身后,竖起五指并拢的手掌对大蛇说:“好,好,好,我晓得了。小娃娃不懂事,把小蛇关在瓶子里了。他也只是图好玩,不是想伤害小蛇。你退后一点,我过去把小蛇放出来。你退后一点,退后一点……”
那大蛇像是听懂了老倌的话,果然朝后退了一些。
老倌见大蛇后退,知道它听懂了,又说:“再退点,再退点,我可不敢过去。我放它出来就是了,说话算话。绝不骗你……对,再退点,好,好,好……”
大蛇果然又后退了许多。谷雨老倌慢慢踱过去,生怕这大蛇突然反悔,发起攻击。但见他踱一步,那大蛇的头便低了一点,再踱一步又低一点,知道大蛇已经和解,就坦然过去,一手按住啤酒瓶,扯掉苞谷芯,迅速缩手。那小蛇被关在啤酒瓶里,许是绝望已久,突然嗅到瓶口外空气的味道,倏然窜出,拼命游动身躯钻进柴堆逃命去了,吓了老倌一跳。
大蛇却没有立即就走,向祖孙俩高傲地昂着头,懒懒散散地吞吐着蛇信子。
谷雨老倌对大蛇说:“请你带着小蛇离开吧,我这里也有小孩子,他们又不懂事,伤害着都不好啊。再说,我又不堆放粮食,都是吃一点儿子给我送一点,老鼠在我这里也找不到什么吃的,都不来,你也就找不到什么吃的。你到外面去讨生活吧,拜托,拜托。我们也就都相安无事了,是吧?你还是到外面去讨生活。好吧?拜托,拜托!”
谷雨老倌边说边朝大蛇拱手。那大蛇犹豫着,迟疑了一阵,慢慢垂下头,果然转头爬向柴堆,又从柴堆上翻过院墙出去了。
这可是一条会对着人的眼睛嘴巴吐口水的眼镜蛇。
谷雨老倌放下手来,伸手捏住孙子的手,仿佛在验证孙子是不是还活着。谷正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好半天才幽幽地问:“爷爷,它真的走了吗?不会再来了吧?”
谷雨老倌又捏了一下孙子的手,说:“应该是走了!”
谷正说:“它咋会听你的话,叫它走它就走呢?”
谷雨老倌说:“是请它走!蛇有灵性。它听得懂人说话。”
谷正似懂非懂地说:“哦……”
3
知道老屋里出现了大蛇,三媳妇不让谷正来老屋了。老倌也有这个意思:怕万一有个闪失。谷雨老倌此后便独自住在老屋。
现在是秋天。山地里的苞谷已经开始收获,金黄成片的稻谷已经收获了大半。要开镰秋收了,高塘村人都忙着请工,换工。年轻人出门去打工了的,家人只好请工帮忙收庄稼;没出去打工的,除了跟人换工,也能在这个季节去田地里帮人收割挣几块工钱。
农忙季节,高塘村能下田地的都出去了,家里再无闲人。谷雨老倌依然每天独自伴着清晨的露水赶羊上山,太阳偏西下山时候,就披着秋天的彩云吆喝着羊回家。因为三个儿子都没出门打工,田地里的那点事,也没人攀扯他,老倌就与这些农事无关。人们依然见他背上的篮子里插了些干树枝,这是他一天烧火做饭的柴火了。反正他见什么就捞点什么,拿回家,总是有用的。有一天,村里人竟然见他在干树枝上挂了几个已经成熟的葫芦,也不知道他要拿来干什么。如今的叫顶山,葫芦已经没什么用处。见到地里长的苗一律扯掉,怕妨碍庄稼。葫芦,都变成野生葫芦自生自灭了。
秋天过去,冬天来临。某一天高塘村人忽然看见谷雨老倌胸前挂了个葫芦笙,只道老倌山上独自坐着无聊,弄个葫芦笙吹着玩,也没人在意。仔细的人,看看老倌用蜂蜡粗糙地糊住了葫芦与野青竹的接口,看看他的葫芦上用铁棍子烧红烙出来的孔,再吹了试试音色,无不诧异地掩口大笑:老倌,人家的葫芦笙至少五个管管,你插了五个管管,倒有两个不通孔,这个能吹个什么调调啊?
谷雨老倌也不气恼,任人摆弄他的葫芦笙,说,吹着玩么,能吹出声音就行。
不明所以的孩子,就叫他吹一首歌,谷雨爷爷,你吹周杰伦的《双节棍》嘛。
谷雨老倌可不知道《双节棍》怎么唱,就说,我可不会吹歌。
孩子就哼唱了几句给他听,说,就这样,你吹嘛。
谷雨老倌讶然说,这是在说还是在唱?这怎么吹得出来?
孩子就得意地笑了。渐渐地,所有人对老倌的葫芦笙都失去了兴趣。谷雨老倌也不管别人说什么,每天上山,背上背着篮子,胸前挂着他的葫芦笙。晚上见他,依然是背上背着篮子,胸前挂着葫芦笙。听过他吹笙的人都说,那算什么啊,既不成曲,也不成调。吹半天只有几个音,吱吱吱,咝咝咝,噫噫噫,嗤嗤嗤……吹长点就是呲——哩——,呲——哩——,吹短点就是呼哧呼哧……手指乱按,就是嘟哩嘟哩呼呼呼——
闻者无不大笑。然后村里人都不说谷雨老倌胸前挂着的那个是葫芦笙,只说是嘟哩嘟哩。
谷正听说爷爷做了这么个东西,好奇地来摆弄了几天,也就迅速失去了兴趣,这嘟哩嘟哩实在吹不出几个好听的音符来。
谷雨老倌拿着他的嘟哩嘟哩在山谷里阴凉处幽幽地吹,在山梁的树丛里悠悠地吹;在腊月的寒风里呲呲地尖叫,在正月的暖阳中呜呜地呜咽。谷雨老倌吹起他的嘟哩嘟哩来,凝神专注,心无旁骛,吹着吹着,眼睛都闭上了,好像心神都跟着那不成曲调的奇怪声音跑了。
高塘村人看到,白天,谷雨老倌不管出现在哪里,那嘟哩嘟哩都在他身上带着。他吹出来的声音,有时候舒缓平和,像是一个人在无所事事地在春日里晒太阳;有时候尖锐嘶叫,像是胸中有多少不平就要被那锐利的声音戳穿,让人跟着难受。有时候,那单调的声音平静悠远,像是秋天的高空无际无边。有时候,谷雨老倌呜呜地只吹一个声音,像是那嘟哩嘟哩只能吹一个音符,又像是忘了吹别的声音,那坐着吹嘟哩嘟哩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跟他屁股下的那块大石头连成了一体。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这种时候,就会看见一把老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缓缓地淌下来,看着也让人跟着伤心。
时间一长,村里人都觉得谷雨老倌吹出来的这些声音,虽然别致单调,但也带着情思,有时候一听就让人难受,仿佛心被路边荆棘挂了一下,有些刺痛。这种直戳人心的诡异声音,除了有人在巫师做法事那里听到过之外,别处可真没听到过。于是大家不免又纷纷猜测:谷雨老倌是不是在为谷雨大妈招魂?
这说法一起,村里倒是没人敢再嘲笑谷雨老倌了。
谷雨老倌对村里人的议论一概置之不理,充耳不闻。他知道别人是怎么议论的,可这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吹他的葫芦笙,他只是想发出些声音,让自己的心神,让每一个日子都沿着那些在别人听来觉得奇怪的音符,在叫顶山起伏连绵的山峦上飘荡,在秋天冬天的高空中越传越远,像经常在半空中翱翔又经常越过山顶不见了的鹰,总在无尽的思绪中若隐若现。
金沙江河谷,春天来得早,天气已经转热,村前村后的树木已经绽出新叶。清明不到,山野中的桃李梨花都已经开过,只有山坡高处零星散布着的那几颗老梨树,还在纷繁地绽放白花。
清明节这天,天地间的那层朦胧忽然消散,叫顶山的山林田野蓦然变得清晰明亮起来。上午,全家人都到老伴坟上去上坟,烧纸叩头,修整修整坟墓,扯掉坟上杂草,算是探视一回过世的老人。按照风俗,还要在坟前做一顿饭,献祭,叩头,心里哀思,然后大家一起把饮食吃掉,又仿佛是到阴间陪过世的老人吃了一顿饭。
吃过午饭,家人都回去了。羊在附近的山坡上吃草,谷雨老倌独自坐在老伴的坟前,想了一阵往事,又拿出葫芦笙悠远地吹。声音呲呲作响,时断时续。谷雨老倌心中所想,本是一生际遇,数十年时光,种种念想,到头来毕竟也是一堆黄土,又想自己将来,同样也多半就是在老伴的这旁边躺下。每年清明,儿孙也会来烧纸侍弄,整理坟堆。生生死死,最终不免都是一样的结局。想着想着,念头就断了,虽然双手仍然按在葫芦笙的孔眼上,嘴巴依然含着细长的葫芦嘴吹着气,心下却一片空白,茫然无觉。
一阵嗤嗤嗤的声音惊醒了他。沿着声音看去,谷雨老倌看见一条蛇探头探脑地向他游来。
谷雨老倌吓了一跳,起身站定,拿着葫芦笙,盯着蛇的去向。这蛇探了几下,像是忽然失去了目标,不明所以地摇头晃脑搜索一阵,转身游走了。
谷雨老倌也不以为意。
第二天,在距离谷雨大妈的坟更远点的地方,谷雨老倌又见到两条蛇,他避开了。
第三天,在村子东边的山坡上,谷雨老倌的嘟哩嘟哩招来了四五回蛇。难道,真的是葫芦笙招来的?谷雨老倌心下疑惑,于是开始留心。
果然是自己吹葫芦笙招来的。这些蛇听到声音,便会纷纷游来,但也不近前,只是在周围纷纷游走。谷雨老倌克制着害怕,不断尝试。然后他发现,招来的蛇,只要声音停止,慢慢也就自己散去了,丝毫没有要攻击自己的意思。招来的蛇还不止一种,秤杆蛇、金环蛇、五步蛇、青竹镖、笋壳斑……还有向人吐口水的眼镜蛇,一辈子见过的蛇,几乎都在他面前出现过。
有时候,这些蛇在吹到某个声调时,仿佛就像失去了兴趣一般,迅速散去。如果长时间吹某个声音,它们又会重新聚起。吹得声音激昂一些,眼镜蛇还会高昂起头左右摇晃,像在跟随着声音跳舞。其他的蛇则会兴奋地在周围游动,既不靠近,也不远去。
谷雨老倌慢慢寻找着葫芦笙声音与蛇的反应之间的规律,每总结出一点,便抓耳挠腮喜不自禁。谷雨老倌迷上了自己找到的玩场,每日里心存暗喜,兴意盎然。
张猫 哀牢山1 50×60CM 2018
谷雨老倌在山上一个人玩得兴致勃勃,高塘村人竟无人知晓。
……
一年……两年……
谷雨老倌一直在山上放羊,独自吹着他的嘟哩嘟哩,不知道是因为思念谷雨大妈,为她招魂,还是只是想招蛇出来一通交流,一通蛇舞以解寂寞。每到夏秋季节,谷雨老倌便独自在山上与蛇为伴。如今,他已经可以自如地用他的嘟哩嘟哩指挥蛇群了。
有一天,他的嘟哩嘟哩一响,他的周围竟然聚集了他自己也数不清的一帮蛇,这么多?他暗自吃惊,怕是叫顶山无名峰上的蛇全都来了。他一时高兴,放任羊群在荒坡上吃草,自己便领着那些蛇朝山顶上爬。回头看时,蛇们果然争前恐后地跟在他身旁。山顶上站定,他看得见一弯金沙江水曲折蜿蜒淌来,反射着粼粼波光。越到远处,那岸上的村落,远处的山影全都藏在一团氤氲气色中一片模糊。但那层次、段落也分辨得出。看一眼太阳,便是一团刺眼的七彩光晕,谷雨老倌忙闭上了眼睛。
闭上了眼睛,眼前依然是一团七色光晕,回想着江水的景色,又倾听这周围的蛇,谷雨老倌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境,仿佛蛇不是蛇,就是金沙江的一个变种,蛇游走时候的窸窸窣窣声就是那太阳照射江水出现的粼粼闪耀。又觉得自己就是这些蛇,也是这些山,也是这条大江,既像这大江一样伟大,也像那条昂着头舞动得最合拍的小蛇一样渺小;既像那波光一样复杂,也像被他踩在脚边的那棵草一样简单。想着想着,谷雨老倌停止了吹奏,天地间仿佛都静了下来,他自己也静了下来,贯穿松林间的山风也消失了,波光也消失了,自己也消失了……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蛇们已经散尽。
谷雨老倌的秘密,竟然从未被人发现过。
……
4
这年夏末秋初的某一天,太阳还高高挂在西边天际,高塘村人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让他们惊奇不已的一幕:谷雨老倌的身前,是他那群略有些张皇失措地拥挤着奔走的羊,身后则呲呲呲、咝咝咝地跟着一帮长长短短,颜色、大小都不同的蛇。蛇群过处,小动物们纷纷惊慌逃窜,地上也多少留下了一些痕迹。附近人家的狗,都冲出来对着蛇群狂吠,又都竣巡裹足不敢上前。
看样子,那帮蛇是要跟着谷雨老倌去他家了。他是怎么招来的?蛇怎么会跟着他跑?是蛇中邪了,还是谷雨老倌中邪了?
消息传开,高塘村轰动,男女老少个个丢下手中活计朝谷雨老倌家跑,争看那院子里呲呲簌簌游动纠缠不已的蛇群。谷雨老倌的大门口、墙头上人头攒动,惊奇声议论声不绝。谷雨老倌笑笑地邀请大家进门来看,一再强调不咬人,没事的。
——你个死老倌,你说不咬人,它就真的不咬人啊?
从头到尾没人敢迈进院子里。
大门外就有人嘀咕:谷雨大妈的魂没招来,招来了一帮老麻蛇……
——这老倌演的是哪一出?莫非他要把这帮蛇养在家里?
谷雨老倌一时不考虑后果的兴之所至,可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谁不怕蛇啊?被它咬了,那可是要命的。
蛇们在院子里当然不会列队排好让人瞻仰观赏,也不会规规矩矩躺着睡着不动,老倌的嘟哩嘟哩声一停,好多蛇开始自由游走,不一会就把谷雨家老屋旧院的旮旯墙角,房顶横梁都游了个遍。床上的被子下、枕头上,墙壁上,厨房的灶台上,水缸上,饭桌子下,堂屋的柱子上,到处都是颜色各异正在探头探脑爬行,或者横七竖八盘旋纠缠着的蛇,那情景,着实透着瘆人的诡异。几只鸡咯咯咯惊叫着飞到了院子里的那棵龙眼树上,最惨的是羊群,蛇虽然不对羊下手,可羊们个个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挤成一团惶恐避让四处游走的蛇。
谷雨大爹,你倒是好玩了,万一这蛇晚上爬到我家去呢?一个女邻居说。
哪个晓得它们会爬到哪个家去啊,这都到秋天了,可别被子一拉开就盘着一条蛇……说得所有人心里一冷,全身起鸡皮疙瘩,不禁打个寒战。
看过了稀奇,这稀奇带给自己的好坏,就成了大伙的现实考量。
谷雨还是笑着,再三向大家保证,蛇不会出自家的这个院子。可大家七嘴八舌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口气神色。
看样子,不管说什么大伙也不会相信的。也是,也是。谷雨老倌暗自责备自己做事欠考虑,一时童心大发,有心要在村里显摆一回,却没顾到后果。于是老倌对大伙笑笑地说,是我考虑不周,惊吓了大伙,赔罪,赔罪!
谷雨老倌本来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他的绝活,可情势所迫,也没法了。于是拿出他的嘟哩嘟哩,站在院子里吹起来。这时候,太阳闪亮的金边已经搁在天边的那片云彩上了,叫顶山无名峰顶上金光灿灿。嘟哩嘟哩一阵怪异的声音响起,先是低沉舒缓,随后是断断续续的单音,单音高亢悠长起来,然后又慢慢舒缓下来。不完全像召集呼唤,倒像是在安抚。不到两分钟,到处游动的蛇逐渐向老倌站立处靠拢。有几条眼镜蛇游得快,竟然同时竖起身躯,向老倌昂着首,随着嘟哩嘟哩的节奏有规律地晃动着身躯,有两条甚至幅度很大地舞动起来。
围观未去的人群赞叹了一声,引起了一点骚动。
人们看到蛇纷纷从屋子的门槛上、房梁上、柱子上爬到院子里来。院子里的蛇越聚越多,都围在老倌身边,像是在等候老倌再给它们发什么指令。老倌朝大门处的人一示意,围在大门口的人轰一声散开。老倌朝大门迈步,蛇们愣了一下,随即迅速跟随。然后高塘村人就看见蛇们尾随着谷雨老倌,呲呲呲、咝咝咝地穿过村子,朝村背后山坡去了。
他们都猜对了,谷雨老倌是要把蛇带到老三谷凯义守秋的那间茅屋里去。
人们都看到了,谷雨家老大谷凯江和老二都在人群里。兄弟俩在大门口对视一眼,看到老倌去了。谷凯江说,这老倌玩出这么一套。走,进屋去看看,别还剩下几条不走。
老二下意识地转动着两个手指掐着的手机,看着老倌的背影说,不会,都走掉了。然后就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转身走了。
谷凯江不信,进屋小心翼翼地到处察看了一圈,没看见蛇的影子,看来真的一齐走掉了。这才独自掩上大门出来,朝自己家走去。要这么玩下去,这高塘村就有得玩了,谷凯江一路想着,可要怎么个玩法?于是转身朝村长刘正宏家走去。
一家人都跑去看谷雨老倌的蛇,刘正宏家才开始做晚饭。刘正宏见谷凯江来了,看一眼即明白了他的来意,说,我还说吃了晚饭才去找你。
到堂屋坐了,谷凯江说,你都看到了。老头子嘟哩嘟哩一阵乱吹,结果招来这么多蛇。这村里头,怕是有文章可作呢。
刘正宏说,我也在想这个事。去年动管所的人不是还来做了叫顶山区蛇类资源调查?如果我们变成了叫顶山蛇类保护区,一家大概能发几百块钱吧?总归会有些好处。
谷凯江说,要真办成了蛇类保护区,好处怕是不止这些吧?应该更多。只是这蛇最多也就百多条么,还是少了些。
刘正宏说,叫顶山连绵这几十里,上面的蛇何止这百多条啊。
谷凯江眼睛一亮,呼吸都急促起来。
刘正宏说,就是老倌要配合呢。这工作你要做。
谷凯江一拍腿说,这个没问题。
刘正宏说,明天我去找找乡长。
两人商议定了,谷凯江正要起身走,刘正宏的电话响了,是乡长周辅正。周辅正说话声音响亮,谷凯江在旁边也听得清楚:老刘,谷雨老倌的事我知道了。我在想,我们要如何利用这个契机。这可是个大事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你也想想。明天早上九点你来乡政府,我召集几个人,大伙议一下。
刘正宏说着好好好,挂了电话。转头对谷凯江说,传得这么快,都到乡长那里去了。
谷凯江说,是老二,我看他拿着手机,又是拍照片,又是录像的。
刘正宏说,他们是同学。也好。这样一来,就不止是村里的事,变成乡里的事去了。
谷凯江说,要变成蛇类保护区,反正也要经过乡政府。
刘正宏说,这个当然。
话虽这么说,但像被人抢走了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刘正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吃过晚饭,刘正宏继续盘算着这件事。这老倌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放放羊,闲着无聊嘟哩嘟哩一阵乱吹,却吹出了这么个绝技。还以为他真的是给谷雨大妈招魂呢。但他这是凑巧碰上的呢?还是真的可以拿着他那个嘟哩嘟哩吹一吹就来,吹一吹又去地指挥那些让人一见就肉麻骨头酥的毒蛇?还多半不是眼镜蛇、白花蛇就是百步蛇、青竹镖。如果他真的能让蛇自如地来来去去,那可真是大本事了。可是……他要只是领着一帮蛇图好玩,那还罢了;可他如果真要对谁起点歹心……刘正宏心里一凛,顿觉毛骨悚然,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我这样想,别人也会这样想,刘正宏想,咋能不让人畏惧。一辈子不起眼的谷雨老倌,此时在刘正宏眼里蓦然成了个人人都需要敬而远之的角色。从今以后,这村里是没人敢得罪这老倌了,刘正宏想,包括我。
得去搞清楚。刘正宏转身就朝谷雨老倌家走。走到大门口,猛然意识到:他那三个儿子肯定比我还着急,这时候去,肯定会碰在一起。还是晚一点再去,单独跟他在一起,好说话。刘正宏耐着性子在家里东转转西转转,直到夜深人静才朝谷雨老倌家走。村子里零零落落地响起了一阵狗吠声。
刘正宏敲了几下门,谷雨老倌说,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过来,谷雨老倌拉开大门讶然说,是你啊。
刘正宏说,我来看看你。自从大妈过世,我还没来看过你呢。
谷雨老倌呵呵一笑说,不消不消,我还不是就是老样子。说着把刘正宏朝院子里让。
进屋,老倌说,老大跟老二刚走掉。他们也是好奇,来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刘正宏说,不瞒你说,我也好奇这个事呢。你那个嘟……葫芦笙一吹,咋就全都听你指挥了。稀奇,稀奇。只是……这另一方面呢,你看,这村子里家畜牲口老老少少的,一下来了这么多蛇,大伙不安心哩,我也要为大伙的安全考虑不是。
谷雨老倌忙说,是是是,也怪我考虑不周,惊扰了大伙。我也就是一时兴起。你们放心,放心,我把它们带到山上,让它们散了。它们也不会再来了。
刘正宏心道,你果然是想让它们散了它们就散了。于是又说,只要不来村子里,这周围的田头地头也碰不上,那就管不着了。反正这叫顶山大着呢。
老倌忙又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在这村子周围招呼它们就是了。
刘正宏心里有数了,又说,其实,你这个可是了不得的本事。将来你要靠这个发达了,我们全村人都要仰仗你老呢。
谷雨老倌诧异地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我一个穷老倌,红土都埋到下巴骨了,还发什么达啊。老倌我一辈子一事无成,你别笑话我了。
刘正宏说,这可不是说笑,我说的是真话。我还真是好奇呢,你这个葫芦笙一吹,它们就会跟着你,要走就走,要舞就舞,这几十里叫顶山,这么多村落,祖祖辈辈也没听见过这样的稀奇事。今天我可开眼界了。
谷雨老倌呵呵一笑,多少也透着点得意说,我也搞不清到底咋回事哩。我那个嘟哩嘟哩一吹,它们就听我的了。反正我一阵乱吹,就成这样了。
谷雨老倌专心吸烟,不再多说。
刘正宏听出了老倌话里的话,不便再多问。又闲扯了些别的,告辞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想知道的,大致都知道了,明天去乡里,也已经备好了说辞。看来,他跟谷凯江的设想,完全有可能实现。谷凯江不是你儿子么?你不对外人细说,是怕别人偷学了去,难道对你儿子也保留不成?只要事情动起来,你儿子就会先动起来,到时候由不得你不跟着动。
看来,叫顶山真的要出大事情了……一路想着,刘正宏不禁笑起来,不管将来会如何变化,这事情的眉目,已经开始出现了。
看一眼叫顶山山顶上一弯孤月高挂着,满天星斗闪亮,那深邃又清朗的夜空除了星星还是星星,好像也没多少秘密可言,刘正宏心情舒朗开来,不由得哼了几句叫顶山小调,又引出了一阵狗叫。
5
白露节过后,家家忙着在村背后的山地里种荞。这一阵刚好下过一场绵绵秋雨,天上是云开雨霁,山腰上则云雾缭绕。晒了两天太阳,地里正好潮湿可种。
自从那天之后,羊群被谷雨老倌越赶越远,这些日子几乎都看不到他的羊群了。村里有人说,他把羊都赶到蕨菜坪去了。他这是在躲着村里人。村里人对他发了一回难,大家见面都有些讪讪的,不自然。不过不见了老倌踪影,大伙又生出些新的不自然:这个死老倌不知道又会玩出什么新名堂。说不准哪天又会用他那个嘟哩嘟哩吹出些让人目瞪口呆的事。
所以也常有有心人赶着自己的羊群追踪靠近谷雨老倌,想窥探个究竟。甚至干脆就装作上山砍柴的样子寻找谷雨老倌,看看他是不是在山上躲着练什么神功。
这个周末,乡长周辅正终于滕出时间到高塘村,要看看老同学谷凯义,也要见识见识谷雨老倌训蛇的事。到高塘村可真不好走,开半个多小时的吉普,将车停在山脚下,然后要再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那天傍晚谷凯义将他父亲指挥蛇群聚散的照片和视频发给他,他就一直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想了这么多天,如何做这件事的思路,已经基本成型。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修路。村村通公路的村通工程正在实施,今年本来没有安排通高塘村。现在,高塘村的公路必须先修。他已经到交通局做了沟通,交通局重新安排计划,只等秋雨季节一过就马上开工。
谷凯义已经等候在村口接他。乍一见面,同学情谊复发,两个人又笑又闹地抱了抱,谷凯义说,你个大乡长,终于肯到这山里来看看老同学了。
周辅正说,那不是天天穷忙么,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双脚,当一年乡长细了一圈,当一年乡长细了一圈,都成细脚杆了。
谷凯义在他胸口虚擂了两拳,说,这是你不忘本色。走,先去家里弄点东西吃。
周辅正说,先去看看老爷子。
谷凯义说,他在山上。都快中午了,得先弄点东西吃。
周辅正只好听从安排,心下也怪谷凯义不会安排事情,叫他在家等等,就饿死了你家的羊?听了谷凯义的介绍,看着高塘村背后的山峦,周辅正不禁叫了一声苦,看来今天还得再爬山,才看得到谷雨老倌的训蛇表演,否则可就白来了。
饭后,两人叫上村长刘正宏,三人一起朝山上爬。爬了一阵,周辅正已经气喘吁吁,双手叉腰问道,知道老爷子放羊的位置吧?
谷凯义说,早上是看见他在前面这个山坡上的。你得朝山上走,这周围可都没蛇了,全被他吹到后面山上去了。他看看周辅正又说,看来你得锻炼锻炼身体了。当年,学校里测试三千米五千米,我两个的速度耐力,可是不相上下的。
那已经是十六七岁时候的事了,没法比了,周辅正喘息着说。
三个人慢腾腾爬过山梁,不见谷雨老倌的羊群。不远处有个放羊的,一问,说他的羊到东边的火龙箐去了。三个人只好继续朝火龙箐走。幸好现在不用再爬山,沿着山腰横穿过去就是。只是这一带都是灌木丛长得茂密,铁刺栗树叶刮在脸上生疼,难走。
刘正宏说,好多年不上这里来,这些铁刺栗树长得倒是快,防护林工程还是有些效果了。
是因为现在很少人家砍柴了,都烧沼气,烧电了,谷凯义说。
横道上走路,山风一吹,周辅正平和下来。他叉腰看了一阵连绵起伏的山峦,错落有序的村落,村落间连绵无序颜色则红黄绿相间的田野,自然想到这山川河流村落田野可都在自己的治下,不禁有些心旷神怡,顿觉这一趟也没有白跑,大汗淋漓地爬山的罪也没白受。他心一热,对另两个人说,我还是平生第一次来这里。在这山上看叫顶山乡,可又是一番景色了。发展,发展,唉,这穷乡僻壤的,一点基础都没有啊,连找个特色项目都困难。来了都快两年了,我可是吃不香睡不好呢。靠你们多支持噢。
村长和谷凯义一时愣愣的样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快到火龙箐时,地势变得有些平缓。那是老头子的羊了,谷凯义看着前面忽然冒出来的两只羊说。说着朝前紧走几步,又回头对两个人说,你们干脆到那块平地上去,有个坐处,好说话。我去喊老头子。
见面寒暄了几句,谷雨老倌大致猜到了乡长的来意。他们那些打算,他从那天晚上两个儿子嘴里就听了个大概了。后来刘正宏又来,依然是盘算着如何利用他去逗引那些蛇,好让他们搞他们所谓的发展。谁知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又能干出个什么来?先探探这个大乡长的底再说吧。谷雨老倌咂着刘正宏递给他的烟,不说话。
周辅正说,大爹,我跟凯义是同学,算是个晚辈。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啦。不瞒你老人家,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是要想看看你是咋个招呼那些蛇的,奇事啊,我也算读过几年书,从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说过。
谷雨老倌说,这几天,晚了一点,蛇都进洞去了。
谷凯义一听有些急了,说,白露才过,算什么晚啊,蛇要冬眠,也还有一阵呢。
谷雨老倌白了儿子一眼,不说话。
周辅正察言观色,倒是没料到这老倌外表随和内心固执,而且自有主见。若不合他的意,儿子估计也不一定能搞定,更别说外人了。今天要不来点实打实的,怕是连他的表演都看不到。将来,肯定也得多做工作,甚至直接让他参与,才有可能按计划实施。于是陪着笑脸说,我明白你老的意思。要尊重。打搅它就不对。只是我也着急啊!这叫顶山乡要发展,一直没找到路子,我来叫顶山乡也快两年了,高塘村还是没多少变化,大伙还是受穷。我也不瞒你说,对你老的这门绝技呢,我确实有个想法,宣传这件事,促动叫顶山成为县里、省里甚至国家的蛇类自然保护区。到时候,来高塘村的人多了,大伙做点什么都好啊!想去想来,这个路子还算靠谱。我想好了,如果你老答应配合乡政府,大伙一起来做这件事,那我今年就安排先修高塘村的公路。
谷雨老倌听了,心中不禁一热。要是早有条公路,送老伴去医院也不至于要请人帮着抬了颠簸几个小时。如今,那些通了公路的山乡村庄,买卖东西几乎都是摩托车,牲口都不驮了。条件好的还都开了辆车了。运输方便,当年只种荞麦的田地都种了蔬菜,收入就要高很多。那些年轻人赶一回街,突突突地去,突突突地来,省了多少力气,比毛驴还拉得多。这些,老倌是看到了的,让人眼热啊。如果真的能有个什么明目能把人招来,这高塘村倒是肯定会热闹了。他看了周辅正一眼,将信将疑的眼神有了些变化。
周辅正挥了一下手说,我是晚辈,哪敢对你撒谎啊?我晓得,你老也有一颗公心,为大家都好的事,你肯定也会去干。你老放心,只要你答应了,我就安排。我保证,雨水一收就动工。
谷雨老倌说,果真做得到?雨水一收就动工?
周辅正断然说,决不食言!
谷雨老倌说,那好,我相信你,配合你们。你现在要看蛇,季节过了一点,少了。
周辅正笑道,没事,没事,我就见识见识,请你老人家让我开开眼。
谷雨老倌猛抽两口烟,将烟头在地上小心地掐灭了,又检查了一下,这才起身说,这边没见蛇洞。过去一点蛇洞多一些。
几个人又朝前走,也是一小块平地。老倌说,你们站这里。前面有两条眼镜蛇的。
三个人看过去,都是草丛枯叶,哪里有什么眼镜蛇的踪影。于是,暗暗奇怪他是怎么看见眼镜蛇的?而且是两条。
周辅正看见老人从胸前横过他的葫芦笙,呜呜地吹起来。这葫芦笙也不似寻常见的,声音好像也单调,心下明白了大半,这老倌是误打误撞,用这么个不着调的葫芦笙将蛇引出来了,仿若印度那些古老的耍蛇人。葫芦笙声音一会儿悠长舒缓,一会儿急促尖高。没过多大会儿,谷凯义突然指着草丛说,来了,来了。
周辅正仔细看去,果然见两条眼镜蛇探头探脑地游过来。过了一会儿,草丛里又冒出几条,有眼镜蛇,也有银环蛇,还有几条红黑相间的秤杆蛇。只见那几条眼镜蛇围着谷雨老倌,纷纷昂头鼓腮,半截身子不能自控似的随着乐声晃动。其他几条银环蛇则在老倌一米开外兴奋地扭动着身躯,像是忽然忘了来路,或是忽然不知道了去路,只一味在那里逗留缠绵。谷雨老倌则悠然自得地吹着他的葫芦笙,对眼前的十几条蛇视而不见。晃了一阵,蛇群有些焦躁不安的样子。谷雨老倌看了一眼,葫芦笙声音逐渐舒缓,几个单调的音符越拖越长,最后那音符也变得恍若游丝。眼镜蛇逐渐低下了头,然后就与其他蛇一起,簌簌簌簌地钻进草丛消失了。
张猫 哀牢山3 50×60CM 2018
谷雨老倌收了葫芦笙,带着点歉意地说,蛇累了,要冬眠了。
周辅正一直在用手机录像,他心中那雄心勃勃的规划设想,在这过程中又经过了一番删改,也增添了无数的细节。看蛇走了,他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大爹,你老看来是把这些蛇的蛇性都摸透了。老来忽然学得这么个绝活,你真是福气啊。
6
雨水一收,到高塘村的乡村公路果然开工了。一到太阳落山时分,修路的地方就会用一连排的爆炸声送走夕阳。第二天一早,又有四五台推土机在不同的路段轰轰轰地鸣响。还没进入腊月间,从坝子里直通到高塘村的一条乡间公路,果然逐渐成型。
谷雨老倌有一天对谷凯山说,你这个同学,说话算话,做事还比较靠谱。
谷凯山说,那当然。你就想想怎么配合他吧。
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传言开始在村子里流传:叫顶山将变成蛇类自然保护区。尽管还没人说得出乡政府的规划,也不知道这消息的真假,甚至都不知道蛇类自然保护区到底是要干些什么,又会带来些什么,但高塘村人已经嗅到了村子即将发生变化的浓厚气息,也隐约猜出了这个事情的中心点就是谷雨老倌和他的蛇。
敏感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很多人都想到了要像其他交通条件好的村子一样安排自己的田地:用来种粮食的,改换成种蔬菜或者别的收入较高的经济作物:辛苦一季,买了也值钱些。也有年轻人已经在商议着要买什么品牌的摩托车——路都修到家门口了,自然要买摩托了。赶个街,出个门,就图个省力方便哎,大伙都这么说。最安逸的就是卖东西不用背了哎,一天还可以来回好多趟——这个何消你说,管他呢,借钱都买个好骑点的——大伙都是一样的想法。
有人在到处找葫芦。村子的田边地角找不到,就到邻村去找:都想做一个谷雨老倌的嘟哩嘟哩一样的葫芦笙,能够像谷雨老倌一样能指挥一帮毒蛇。要指挥毒蛇干什么,那可没人知道了,反正不是件好玩的事就是了。很多人都听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高塘村里有人家里就会发出被故意压低了声响的呜呜呜,嘟嘟嘟,嗬嗬嗬,吱吱吱声。
谷雨老倌也听到了,不禁哑然失笑。你们怎么可能做出跟我的嘟哩嘟哩一样的葫芦笙来?做葫芦笙,不在于葫芦,也不在笙管,而在笙管开孔处做出来的那个能发声的簧片。有人安装铜片,有人直接在竹管上雕制。簧片的长短厚薄不同,发出的声音自然不同。我也是因为从来没做过,估摸,猜测,将就着,误打误撞做了这么个东西,连我自己也做不出第二把来了。你们还笑话我这是嘟哩嘟哩。这嘟哩嘟哩可不容易仿造呢。
老二来缠了几个晚上,要谷雨老倌教他怎么指挥蛇。这让老倌为难。他确实只会随心所欲地吹,按照心里所想所愿,不停地用不同的声音吹,然后那些蛇就来了又走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音让蛇聚起来,又是哪个调是让蛇散了的。在谷雨老倌看来,这只能自己去摸索,等到你吹到随心所欲了,可能也就成了。
这可没法教,我也晓不得,谷雨老倌说。
老二不信,认为是老头子有意不教,气呼呼地走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直到这个时候,谷雨老倌仍然不知道这蛇类重点保护区将会带来什么,也猜不出周辅正、刘正宏将会在这村里搞出什么名堂来。再说了,他也猜不透老二会如何对待这些蛇。老二这个人,读完了高中没考上学校,心里一直憋屈。这村里就数他做事心思活,主意多,自然也就心高气傲的,事事都想着要高人一等,天天想着要如何出人头地。如果真的告诉他一些吹奏的窍门,学会了,对他来说可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人这一辈子,说长可真长着呢。有些心思不能长,有些路不能走,那可是走出去了就回不了头的。
老大倒是没想着要学怎么指挥蛇,只说要配合他,言语中颇有些要大干一场的意思。可谷雨老倌猜不透他的大干一场到底要干什么。
老三怎么从来不跟他提跟蛇有关的事呢?谷雨老倌忽然想到老三,觉得有些奇怪。有天晚上,老三来看他,倒是跟他商量说,手头有点紧,能不能乘膘肥卖几只羊,想买个摩托车。一个小时就是一个来回,卖菜方便了啊。他想多种几亩菜,开春上市,可以多一点收入。
谷雨老倌卖了两只羊,留了点零花钱,大部分都给了他,不够的让他自己去添加。
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三媳妇又打发谷正来跟爷爷做伴。晚上没事,谷正就拿着老倌的那个嘟哩嘟哩摆弄,只是吹出来的声音单调散乱,不成调不成曲的,一听就知道他只是一时好奇,并没有个正经心思。老倌也不管他,每日里倒是总要督促他做完作业:可不兴把学习落下了。谷正也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他,要不就说,反正我是第一名。
祖孙俩躺在床上聊天,是谷雨老倌最开心的时候。谷正也对爷爷能用葫芦笙指挥蛇好奇敬佩不已。谷雨老倌给谷正讲个了大概,谷正似懂非懂,将信将疑。他一再追问的那个为什么,谷雨老倌也说不清楚。这倒是在谷正心里留了个疑问,存了片不可以随意填满的空白,让他意识到这世间尚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深不可测的事理在。
谷正说,爷爷,你说,那些蛇现在在干什么?
谷雨老倌说,像你一样睡觉么。它们要冬眠的,一个冬天都不吃不喝,盘在山洞里睡觉。
谷正在被子里跷着脚说,它们不饿嘎?
老倌说,夏天秋天它们就吃饱了,抵得一个冬天。脚放下去!
谷正放下脚,沉吟着说,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只要吃一顿,就抵得一个星期。
老倌奇道,为哪样?
等我去上初中,就不消去食堂打饭吃了啊。他们说乡中学的饭可难吃了。星期天下午去学校之前吃一顿,就一直到下个星期五晚上回来,这中间我都不消吃了。
老倌就笑,说,别人能吃饱,你也能吃饱。
爷爷,你说,蛇在洞里睡一个冬天,会不会做一个长长的梦?
做梦?会的吧。睡觉,总是会做梦的……它又没死,只是睡着了。就像人一样……不管是蛇还是人,梦,总是要做的……谷雨老倌的话还没说完,耳边已经是谷正熟睡之后均匀的呼吸声。就像你一样……谷雨老倌说着,习惯性地给他掖了掖被子,接着想自己的心事。两个儿子都是这心思,村里这么多人,肯定个个都在拿着自己的小算盘扒拉。也不知道能扒拉出个什么来,先看看吧,谷雨老倌心道。
谷雨老倌每天依然放羊,对村里的变化恍若未闻。
春节过后,一条乡间公路通进了高塘村。冬春季节,金沙江河谷地区总是干旱无雨。毛路上的泥土已经碾压成粉末状的尘土,人走过,能淹没了半只鞋子;摩托驶过,也会扬起满眼尘土;风一吹,那可就是漫天红土了。尽管如此,高塘村的人畜牲口早已经在路上行走——虽然绕一点,要多走几步路,但不用爬坡上坎的;迫不及待地买了摩托的人家,也早在凸凹不平的路上艰难地奔驰。他们知道,新路修通,要让路基经历一阵自然风雨,才可能铺设水泥路面。
人们看到,谷凯山在村子东头山箐边的那片向阳荒地上坐北朝南盖起了两排建筑,旁边还有三间人住的瓦房。那建筑屋顶虽然只用石棉瓦盖顶,但石棉瓦下面的建筑却修得仔细。每一间小屋百十个平方,设有不同的区域,有土有砂,有孔有洞,有水泥隔板,有水槽有栅栏,有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前面还挖了个两米见方可以储水的池子,养了些水葫芦、水草之类。一开始大家都猜不透他要用来干什么,后来终于猜出来了:他要养蛇。这倒是顺理成章,等蛇一出洞,叫他爹去山上引一帮来,关在这里,养就是了。
还有人说,他的乡长同学有时候会半夜三更开车上来跟他见面。估计就是商议养蛇的事,也不知道是来指导的呢,还是两个人合伙的。只怕是合伙的可能性还大,否则何至于要在晚上才开车来躲着商谈呢?
人们还注意到,谷凯江也忙着在屋子背后搭建了一排简易的猪圈。春节过后没几天,就把养着的牛和猪全换了地方。据说他要把他正屋南面的圈房改造出来,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村里人对谷凯山的猜测都错了。开春以后,谷凯山不知去哪里买了些毒蛇来,几乎都是眼镜王蛇,养在了自己的那两排建筑里,还在门口挂了个很大的牌子:叫顶山蛇园。去看过的人说,蛇不多,大大小小几十条。还在显眼处挂了个营业牌照,莫非养蛇也要办执照不成?他当然能办来了,乡长不是他同学么?说不定就是乡长去帮他办的。至于养蛇干什么,村里人其实不甚了了。既然谷凯山在养,自然就是有人要买。否则他养了干什么?养了自己杀肉吃?那也太小太瘦了。至于别人要买去干什么,村里人可就不知道了。
村长刘正宏则干脆贷款在公路边自家的那块地里盖了两幢房子,房子盖的简易,显然不是用来自家住的,还用水泥砖围了个很大的院子,但没修大门,也还没搞装修。
这几个人肯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动手做了这么多准备。可大家都猜不出会发生什么变化,也就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准备。高塘村弥漫在一种躁动不安的氛围里,各种猜测到处流传,各类谣言四处乱飞。搞不清叫顶山高塘村的这一波行情的人,只好焦躁不安地静待着。
要换地盖房子?不换。谁知道哪天我自己那块承包地忽然就值钱了呢。
要借钱?没有。有也没有。谁知道哪天我是不是也需要资金做我的事呢。
打工去?不去,至少今年不去。说不定在这村里呆着比在外面干活机会还多呢,再说了,外面打工是一时的事,这村里的机会可是世世代代的事。
……
不过,大伙心急火燎地最想要知道的,还是这叫顶山到底会发生什么。可谁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也不知道谁才是能够透露一点真实消息的人。
有人问刘正宏,刘正宏发誓赌咒说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他赌咒发誓也没人肯信。其实刘正宏真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他听乡长说的,也就是大家都在传的要申请蛇类自然保护区。他只是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因为从来胆子大,他不自觉地就想要赌一把,所以就先把房子给盖上了,但最后还是没敢继续装修:还是忍一忍吧,万一呢?又没人去住,说不准成摆设了,那我的那些贷款可就全丢在这公路边了。
有人问谷凯江,谷凯江说,我原来这栋房子靠路,来往的人多,我要装修出来,开道门面搞个小卖部,卖点小百货,不行啊?
行啊,行啊,是个好主意。他家大门口是交叉路口,全村人的必经之地,人们喜欢聚在这空地上歇脚,聊天,村里开会都在这里,都成村子的中心了。
有人问谷凯山,谷凯山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说,你不是都看见了,我在养蛇。我就是怕人说闲话。这不,一开春就去广西把蛇种都买来了。我养的可不是这叫顶山上的蛇。我可是办了证合法地养的。
原来,他的蛇是从广西买来的。
7
惊蛰过后,乡长周辅正带着整个乡政府班子成员驱车来到高塘村,先召集村干部宣读了将于夏秋之季合适的时候在高塘村举办首届“叫顶山万蛇节”的策划方案。策划方案是芭茅山市里的四季天地文化公司搞的,据说老板也是乡长的同学,当然,是大学同学。方案还没念完,几个村干部就交头接耳议论开了:对方案一致叫好。对村长刘正宏一致不满。
周辅正说,你们别怪老刘。这个方案这几天才搞完,他咋晓得?我都晓不得到底要咋搞。
刘正宏一脸无辜地看着几个村干部,说,这回你们晓得了。这个锅我可不背。
几个村干部不吭声。周辅正说,大伙说说,有意见就提,说得对就修改方案。
几个人都说没意见,这个方案很周全,就怕没人来,搞了白搞。
周辅正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时代不同了。微博微信时代,全民旅游时代,全民吃饱了肚子到处找玩场的时代。你只要给他们搞出点玩场,就会有人钻头觅缝找着来。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都搞不成。大伙的担心,不是问题,只要宣传到位,组织到位。大家要是没什么意见,就照这个实行。这个事既是乡政府的事,也是你几个的事,要带头,要配合,要参与组织。没意见就接着开村民动员大会。
这天,谷雨老倌没像往常一样出门放羊。一大早老二就跑来告诉他,今天乡长要他参加开会。他也就来到空场地上,一起听周辅正要在村里搞“万蛇节”的动员讲话。他没想到周辅正竟然铺了这么大个摊子,把这个事搞这么大。谷雨老倌越听越有些恼火:什么叫顶山蛇类自然保护区,万蛇节才是他想要搞的。这个鬼娃娃,心机这么深。
谷雨老倌心里有些不满,也有些忐忑不安。这样一来,我可就被这个鬼娃娃绕进去了。真有那么多人来,人家要看的稀奇,就是看我老倌吹着嘟哩嘟哩,指挥一群蛇跳舞。且不说那些蛇会不会听我指挥,即使都听我指挥了,那我岂不成了个耍把戏的?老倌可万万没想过这一辈子要耍把戏给人瞧。再说,万一那些蛇睡了一个冬天,一出洞都改性了,不听指挥了,我这老脸可就丢大了。你这个万蛇节岂不是也要变成个笑话?
谷雨老倌越想越不痛快,不免生出些悔意。
大致明白周辅正的搞法,他还没散会就悄悄离开会场,回家赶着羊群上了山。
谷雨老倌坐在山坡上吸着烟,独自懊恼。后来,他看见乡干部的那两辆小轿车,拖着黄色的灰尘离开高塘村。
周辅正注意到了谷雨老倌的离开,心里也隐隐生出些担心。开完会,他到叫顶山蛇园,把谷凯山拉到一旁说,凯山,你可别跟你老头子搞僵了,这个万蛇节,他可是主角噢。看老头子今天的态度,他可能还有些想法。我会继续做些工作,你也要帮着做做工作。
没事,没事,我会做好工作,再说,他不是也答应了配合你?说了的话,他不会不认账的。谷凯山拍着胸脯说。
看看谷凯山,周辅正又说,还有个事啊,你可能没想到,你可以去工商局先把商标注册了,叫顶山系列,或者叫顶山蛇系列。你别以为没用,虽然要交点钱,但到时候哪个要用,都得跟你买。哪个说农民就应该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农民更要学会把握机会,融入市场经济,把自身的价值发挥到最大!真做到了,机会最大的可能也是你呐!帮助,引导你们成功,也是我的责任。初步确定,预热阶段从谷雨开始。过几天,四季天地的工作人员就要进场,到时候我也再来跟老爷子谈一谈。
谷凯山一阵狂喜,说,这个我可没想到。我随后就去办。老倌这里,你放心。
过了几天,果然有一伙人来到了高塘村,他们先把谷凯江家门前的空地推平,然后在空地的近路一侧搭了个高台,还在村口、空地四周和村子东边视野最宽的山顶上栽了很多水泥杆。也不知道是用来干嘛的。高塘村人只说搭的是戏台,不免接着又问,谁唱戏啊?唱什么戏呢……演变来演变去,就变成了一首童谣:谷雨时节不下雨,谷雨老倌唱大戏。大戏人不多,麻蛇拎罗锅。左一锅,右一锅,叫顶山上麻蛇多。麻蛇多,多又多,谷雨老倌拿个箩箩撮。
一天傍晚,谷雨老倌正光着膀子吃晚饭,老二忽然推门进来。谷雨老倌知道他的来意,问了声吃过了,就自己吃饭,也没理他。老二也没说话,径直到火塘边拉个草墩坐了,给父亲递了支烟,自己抽自己的烟。那支烟都快抽完了,谷凯山才说,我今天把那些商标都注册了。
老倌说,注册商标?拿来干什么?
将来人家要用商标,都得跟我买呗。我自己做的,就有商标权了。
谷雨老倌可不懂这个,淡淡说了声,噢。
谷凯山说,这个事,都动起来了。你不管咋想,都是骑虎难下了哩。
谷雨老倌说,我就是在这里骑虎难下了。
谷凯山说,就是说这个了。总不能让别人为难吧?人家那可是事关前途的大事。事情要是搞砸了,他可就变成个笑话了,他那乡长也就当到头了。可不能误了人家前程。
谷雨老倌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谷凯山见老倌没有跟自己多说话的意思,坐了一阵就起身走了。临出门,又回头说了一句,他可是帮我不少忙。养蛇场。贷款。商标。将来蛇毒的销路……好多事还得靠人家帮忙呢,虽然他也有股份在里面,但我的是大头,又是我在经营。
老倌看了他一眼,依然没说话。
谷雨老倌看着老二远去的背影,想想老大整天忙忙碌碌的样子,忽然很想知道老三此刻在干什么。他三口两口扒了碗里的几口饭,关上门就朝老三家走去。
走进老三家大门,见老三正在院子里光着膀子收拾喷雾器。见他,老三问,我爹吃过了?
谷雨老倌说,刚吃了。要做什么?
谷凯义说,刚在发苗的几兜菜,这几天虫闹得厉害,明天去喷一回药。说着,又朝屋里喊了一声,谷正,爷爷来了。
屋里也没动静。谷雨老倌忍不住问,这村里那么热闹,你不做点什么?
谷凯义笑了笑说,再闹,也未必就能够多闹出几块钱来。再说,总要吃饭吃菜,我守着那几亩田地就是了。你不劝劝我二哥?我倒是跟他说过,弄那东西干什么,拿命换钱的事。他就是自己翻翻书,去养殖场学两天,人家会教他多少?
他不会听的。谷雨老倌说着,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坐下。看老三这副淡然的样子,叫他去做点什么,估计也不会听。
反正都不会听,谷雨老倌想着,心下忽然安宁。望着天上越来越明亮的星星,觉得让自己安心的是这山,是眼前那模糊一片的山峦田野。那山峦田野上有一条人走的路,自从搬迁到这叫顶山脚下,已经祖祖辈辈走了几百年。继续走也未必是坏事,不走也未必是好事。到底是好事是坏事,人的事,谁又说得清了?谷雨老倌独自抽了一阵烟,对陪着坐在台阶上的老三说,我走了。又朝屋里喊了一声,谷正,爷爷要走了,跟不跟爷爷一起走?
终于听到谷正的声音:等我一下,我还有一题作业。
谷雨老倌复又坐下,望着远处的黑黝黝的山峦,等孙子做完作业。
原来栽那些水泥杆是要用来挂布标的。谷雨头一天,天地四季的那些人把红底白字的布标一挂,高塘村人眼前都不禁一亮:印度有的,高塘村也有。印度没有的,叫顶山还多。尽管也不甚了了,但一读标语,能让他们提神,仿佛在这一比较中忽然找到了说不尽的优势和自信。
按照安排,谷雨老倌得在谷雨这一天带领蛇群,走过村子,在戏台上逗留一阵。他们说,这只是预热宣传活动,但还是要正规。地处金沙江河谷地区,叫顶山的蛇醒得早。惊蛰前后,谷雨老倌即看到山腰一带有蛇出洞的痕迹。但他没打搅他们。清明节后,谷雨老倌在山上背阴处吹响他的嘟哩嘟哩,蛇们又纷纷聚来,在他周围簌簌游动,几尾眼镜蛇高昂着头,吐着蛇信子,随着葫芦笙声翩翩舞动,像是在述说重逢的兴奋。谷雨老倌的葫芦笙声也越吹越变得兴奋悠扬,其它蛇则干脆围着谷雨老倌转起了圈。谷雨老倌坐在草地上心神飘渺地吹,蛇们悠悠地游。这人蛇和乐的场景足足显现了半个多小时。
谷雨前一天晚上,乡长周辅正忽然推门进来,大包小包提了不少礼物。谷雨老倌知道他的来意,言语间只是淡淡地表示,答应了的就一定做到,也没拒绝他的礼物。周辅正也不敢多问,言语的豪爽中多少透着些忐忑不安。
谷雨这天,谷雨老倌一大早就上了山。羊,看来是放不成了,这少跟人多来少去的悠闲日子,估计也难保持。谷雨老倌坐在山坡上看着村子想心事,我这又是演的哪一出?老谷家祖上,相传是洪武年间朱皇帝“湖广填卫”迁徙而来,至今六百多年,历经二十几代,都是盘田种地繁衍子孙,可没出过耍把戏的。谷雨老倌思前想后,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滑稽。十点来钟,他看到村子里来了很多车辆摩托,村子里则人头攒动。再看那路上,还有摩托车辆朝村子里走。怎么会聚集了这么多人?哪个家办喜事也没来过这么多人。
没办法了……他想着,从胸前横过葫芦笙,凑在嘴边呜呜呜地吹起来。
村子里人声鼎沸。在一片“来了,来了”的惊喜喧闹声中,人们看到谷雨老倌穿了件逢年过节才穿的新衣服,嘴巴凑在葫芦笙上,吹着一连串嘟哩嘟哩的奇怪声音,走走停停地朝村里走来。再走近,这才看见他的身后跟着四五十条各种各样的蛇,蛇中领头的,正是几条眼镜蛇。在一阵阵惊呼声里,谷雨老倌和他的蛇群,沿着路线,慢悠悠地走着,对周围的喧闹人群视若无物。
谷雨老倌的余光,看得到很多人在用手机对着他,还有人用相机对着他,甚至还有摄像机对着他。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了,他想着,领着蛇群上了“戏台”,周围的一切也就尽收眼底。蛇们在戏台上转来转去,眼镜蛇好像也没有表演的意思,只有一条高昂起头,向台下雄视了一圈便没了兴致,俯首混进了周围的蛇群中。
他听到村里人不停地在向外人解释:他前次领来的,几百条,可比这次多多了,今天不算多。那一回,他是图好玩。那么多蛇,他家院子、屋子,到处都是……
前一回?前一回多,几千条,至少几千条。从那路上下来,像淌水噢……哗哗哗……
前一次?前一次可多了,几万条吧,叫顶山的蛇都被他吹来了。他家院子、屋子里,密密麻麻都是蛇……然后他嘟哩嘟哩一吹,全跟着走了……
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谷雨老倌想着,嘟哩嘟哩一停,蛇们像是没了控制,纷纷探头探脑意欲散开,吓了老倌一跳:今天这么多人,你们可不能散了。老倌忙吹响葫芦笙,蛇们重新聚起,谷雨老倌也懒得耽搁,转身下了戏台,朝村外走去。也有胆子大的,紧紧在后面跟着追着看。几台相机和那台摄像机,则忽前忽后地一直跟到了山脚下。
8
印度有的,高塘村也有。印度没有的,叫顶山还多。
这条广告语和天地四季做的一个小视频在微信,微博,短信上风传。电视台做了个专题片在芭茅山电视台连续播放了三次,又在县电视台连续播放了一个星期。县报纸还发了个专版。所有媒介都在隐隐约约地暗示,叫顶山乡还有更大的活动。只有报纸直接点明了叫顶山乡将在高塘村举办万蛇节。再到后来,各大网站都转载了报纸的这条消息。连周辅正散布在各地的同学都纷纷打电话来问了:你到底在叫顶山干嘛?弄这么大动静!
预热活动取得了圆满成功!周辅正逢人便兴奋不已地宣布。
乡政府与村委会一起开会总结了一次,都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安全问题,其次是接待问题。首先要划定个活动范围,保证安全。其次再让乡卫生院派医护人员跟随,做好救治准备。接待能力么,村里做个动员,做个动员!可别什么都等着乡政府啊!机会啊,老表哥!那么多人来!周辅正对与会者激动地说。
高塘村人切实地感受到了谷雨老倌和他的蛇群带来的好处。
这么多人来是要吃饭的,谷凯江圈房改造成的饭店根本没准备那么多东西。人家要吃叫顶山的土鸡,吃了七八只就没了,只好到隔壁邻居家去买;人家要吃叫顶山的生态菜,这个倒是多,田头去扯就是了。人家要吃叫顶山的特色菜,谷凯江可不知道什么是叫顶山的特色菜,客人先急了:你们这里才有的,山上挖的,地里种的,山上跑的,天上飞的,那不都是特色菜嘛……说得他心里一阵狂喜。在应付的过程中,他总算知道下一回要做些什么准备了。
这么多人来,是要喝水的。村里的小卖部只有谷凯江一家,瞧他家,忙都忙不过来,完全可以再开一家小卖部,专门卖水都行,要是能买茶,那肯定更好,我要是到山上采一些味道好的清凉草药来煮水给大伙喝,那肯定好上加好……
这么多人来,是要上厕所的。像这一回,小巷、墙角、树后……凡是背静的地方,到处都瞅得着躲着方便的人。于是有人在空地周围自己的地盘上盖厕所——每人收一块钱,那也要收出多少来啊?抵得我干十天的活。
这么多人来,是要玩一阵才走的。弄点什么玩场给别人玩呢?高塘村人都在挖空心思,暗自打着自己的主意。
刘正宏没隔两天就给周辅正打电话汇报村里的情况,动起来了,动起来了,何消我们动员,赚钱的机会来了啊,个个都在想办法呢。下一次,条件就要好得多了。要不,乡里给点钱,我先把村里的路修一修?
电话那一头,周辅正哈哈笑着说,老刘,你这个想法好,说明你也在思考。本来我是想等铺路的时候一起整。好,我给你拨点款,先修。重点还是中间那块场地,那里是活动中心。修好一点嘎,我要来审计的。
……
每到周末,村里都有开车来一探究竟的人,在高塘村到处转悠。有的人转转就走了,也有的要找人打探个明白。高塘村人已经习惯了一致对外的说法:前一次?前一次不算多,几十条吧。可能那些蛇有点怕人。你们不都看到电视了。第一次?第一次可就多了,几万条吧,神得很,他那个嘟哩嘟哩一响,叫顶山的蛇都被他吹来了。还会稍息立正,叫它卧倒就卧倒,叫它跳舞就跳舞……不行,蛇只听他吹嘟哩嘟哩……那阵时间,大伙还害怕。这阵,不怕了。谷雨老倌吹来的蛇,他说不咬人就真的不咬人……
印度有的,高塘村也有。印度没有的,叫顶山还多。
谷雨老倌平时依然在放羊。每次从村里走过,他都看得到这条标语。印度,他是知道的。看来印度这国家,蛇也很多。他可不知道印度有部族的人是专门训蛇耍蛇的。至于印度没有叫顶山还多的到底是什么,他就更不知道了。
现在他的放羊生活有了些变化,有领导来,有抹不开面子的人来,他就得隔三岔五地给吹一阵嘟哩嘟哩,带一帮蛇到村里来,给别人表演一回。他也明显感受到了村里人对他的感激之意,尊重之情。童谣也不听见有人唱了。找他坐坐,聊聊的人多了,平时不太往来的人家,有点什么事还会带点礼物来看看他。
当然,每一次表演,乡政府都会经由村长之手,给他发一笔劳务费,表演的多,劳务费也越多,尽管他在接过这笔钱时没有一次是心安理得的,但他还是接了——他知道自己亏欠了的,不是高塘村人,是叫顶山的那些蛇。表演就表演吧,耍把戏就耍几回,大伙过得好一点就好。不知道叫顶山的蛇晓不晓得,是不是这样想。它们也应该知道的吧,苍天有眼,黄天在上,天在看着呢,谷雨老倌忧伤地想,蛇们也是这样想的就好了……
老二跟他说,把羊卖掉算了,往后来看表演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谷雨老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预感,只是心底下一万个不愿意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放羊生涯。多自在啊!
看来,放羊的日子快要结束了。这一天他的羊在谷雨大妈的坟周围吃草,他吹着葫芦笙,多少有些悲伤地看着谷雨大妈的坟想。
白露节到了,“叫顶山乡首届万蛇节”正式开始。
几个巨大的红底白字挂在村子空地的正面。那个“印度没有的,叫顶山还多”的标语已经重新做过,更醒目地挂在村子东边的高处。从村口到空地戏台的路边,彩旗呼啦啦招展。乡卫生院的一辆救护车停靠在路边,那车身上的红色十字架能让人心安。乡政府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已经在村里忙乎了两天。从山上通向村里的那条道拉了一条警戒线。从谷凯义守秋的那间茅屋以下开始,人们在已经推平的路上铺了一层松毛。松毛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预示着一个喜庆庄严时刻的到来。从村口到戏台,则直接铺成了红地毯。他们说,这一次,他们请了省城里的记者参加活动,据说,副县长也要来的。
张猫 哀牢山2 50×60CM 2018
高塘村人,家家都在忙乎自己的生意。
有人想尾随着谷雨老倌上山,被他坚决拒绝。
天气不算太好,叫顶山之上总有一些云堆积,头天晚上还下了一阵细雨,但云层一早又散开了,露着一大半蓝天。阴晴不定的天气没有妨碍万蛇节如期举行,也没有妨碍人们看蛇的兴致。谷雨老倌回头看看,村子中心的空地,周边的道路两旁都站满了人。他们要来看叫顶山万蛇集结的自然奇观,要来看这人蛇交流的人间神奇,要来听谷雨老倌的嘟哩嘟哩是如何向蛇表达人的意愿,又是如何与蛇达成了这样的秘密关联——以完成一次对神奇自然和人类多变内心的一次隐秘的探秘。
谷雨老倌爬上无名峰顶。他看到下面的火龙箐一派葱郁。虽然已到秋季,田野里早已经一片枯黄,但山上依然是带着一派郁郁老气的青色。这时节,正是蛇们到处觅食,准备吃得更饱以便过冬的忙碌时候。看着山箐里长得越来越葱郁的树木,谷雨老倌心思飘渺。他横过葫芦笙,呜呜地慢悠悠吹出了一串连绵不断的声音。
谷雨老倌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谷雨大妈的身影,蓦然又变幻成了一条巨蟒的身影,不,那不是蟒,只是大得像蟒而已,那是一条巨大的蛇,也许就是蛇神?大蛇在昂首,在扭动身躯,与谷雨大妈的身影倏然不断替换。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念头。难道谷雨大妈真的托生成了一条大蛇?谷雨老倌被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芦笙声蓦然停了,一脸的惊愕呆怔表情。不会的,不会的,她怎么会托生成了一条大蛇。在梦里,谷雨老倌明明看见她跟着一个穿白衣的男人走了。她边走边回头看了他几次,脚下却并不迟疑,谷雨老倌喊也喊不应,叫也叫不回。他不知道那个白衣男人是谁。也许是她哪一世的亲人,也许是她哪一世的冤亲债主。已经走了,她怎么会托生成蛇呢?不会是蛇,不会的,不会的。
谷雨老倌继续收心摄神,那条大蛇的身影终于不再出现。耳边听到了自己的芦笙声。声音漫长,绵绵,像穿透了这山箐里的树林,像穿透了他自己的身体,穿透了这山顶上看出去一望无际的秋景,穿透了叫顶山,也穿透了隐约可见的鸡足山。
谷雨老倌变换了一次声调,继续绵长悠扬地吹着他的芦笙。不一会儿,耳际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蛇,已经开始出现。他沿着火龙箐边的斜坡,慢慢朝山下走,葫芦笙声音一直没停。他眯着眼,只觉得周围的窸窸窣窣声越来越大。等下到山坡脚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如火龙箐的溪流般的声音了。
谷雨老倌心静如水。从头到尾他甚至都没朝周围看一眼到底有多少蛇。他相信,他这样招蛇肯定会跟得很多,比任何一次都多——听声音就知道了。
下到坡地,道路已经平坦。谷雨老倌走走停停,依然半闭着眼,嘟哩嘟哩一直没停。走在松毛上,脚底可以感知到地上软软的感觉传到脚板上来,一股淡淡的松毛清香味飘浮着。蛇们游走在松毛上的声音不像溪流,倒像是在轻轻滑过水面。
接近人群,惊呼声、赞叹声、议论声开始出现,增多。谷雨老倌不看也能感受到人群探头探脑拥挤出来的小小骚动。他心无旁骛,只顾自己吹自己的嘟哩嘟哩。脚底下是红地毯了。蛇们一起跟着游上了红地毯,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悉悉索索声。他意识到,这一次招呼来的蛇,恐怕都超出他自己的预想了。
站在戏台上,蛇们好像也变得非常兴奋。戏台上挤满了蛇,很多蛇就钻到了戏台地下。谷雨老倌听到维持秩序的几个年轻不断在吆喝人群后退。谷雨老倌站在戏台中央,眼前有十几条眼镜蛇高昂着头,鼓起腮翼,雄视着周围。谷雨老倌的芦笙声舒缓短促,又变换着声音慢慢悠扬而起,人们看到,眼镜蛇也慢慢地开始随着芦笙声晃动脑袋。开始是两条,然后是四条、五条,最后是十几条一起优雅有致地开始舞动起来,而且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戏台下的蛇也没走远,有的着盘绕在柱子栏杆上,有的缠绕在一起,更多的则你拥我挤地随着节奏扭动着身躯……
……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谷雨老倌的芦笙声慢慢舒缓下来,最后变得游丝一般渺不可寻。他已经感觉到了蛇们的厌倦了。他也累了。蛇舞也随之逐渐停息。
走吧,走吧,我们走,表演了这长时间,足够了。谷雨老倌想着,嘟哩嘟哩声复又再起,这一次不再激昂,倒像是在告慰,在安抚,在疏导,流露的是感激之情。只见他走下戏台,依然目不斜视,慢慢朝山上走去。蛇们纷纷调头跟随,最后连盘绕在柱子上,栏杆上的那些窜到路上,随之而去。谷雨老倌和他的蛇,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野,等到了松毛路的尽头,再拐过弯,就消失在孤零零的守秋房背后不见了。
9
叫顶山万蛇节已经举办了三届。
如今的高塘村成了叫顶山人气很旺的旅游之地。每个周末几乎都有人来爬山观光。每年清明之后,霜降之前的这个时节,谷雨老倌隔三岔五在村里做一次表演。当然最隆重的是白露节时候的叫顶山万蛇节。这一天,游人最多。村委会想把万蛇节延长成五天,被谷雨老倌拒绝了。此举虽然招来些口舌,让村里的好多人不满,可也不敢对谷雨老倌如何——这万蛇节的事都靠这死老倌呢。此计不成,刘正宏想去想来,又生一计:在进入高塘村的地界上设卡,拦车收费:凡进入高塘村的游客,每人交十块钱的“叫顶山自然保护费”。
村里人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当然是赞成的在多数。十块钱也不多,不交,岂不是白跑一趟了?收了也就收了,刘正宏说。于是每天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戴个红色袖标在那里收费。
果然如刘正宏说的,游客虽然不满,但也没有因为这十块钱而调头就走。
谷雨老倌听说,愤愤地骂:高塘村人什么时候变成山大王了?
谷雨老倌骂,没人敢搭腔,但那过路费却照收不误。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到年底,村里每个人都可以分一点的。
谷雨老倌养的那些羊,早卖掉了。三个儿子都想让老人跟自己住,依然被老人拒绝。他说,我在这里住习惯了,只要还动得起,哪儿也不去。兄弟三个将老屋装修了一番,如今可亮堂多了,当然,谷雨老倌也没让儿子们出钱——如今,他身上也有了点钱。
每年霜降之后,清明之前的这个时节,谷雨老倌每日里只在村里闲逛。
老二的叫顶山蛇园,经营已见规模。以前人家都不知道养蛇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养蛇主要是赚卖蛇毒的钱。可谁也不知道老二的蛇毒是卖给谁的。高塘村人都说这村里就数老二钱最多,估计也是真的。老二正带着几个人扩建他的养蛇场,满院子堆了水泥、石棉瓦之类建材。
谷雨老倌看了一阵,便从老二的蛇园出来,经过的是村长刘正宏经营的高山旅馆,他搞的是吃住一条龙服务,因为搞得早,舍得投本钱,设施最好,院子也宽可以停车,住宿的人也最多。
紧靠着高山旅馆的,是谷子学家的“白素贞蛇园”。其实,他就是在自家的承包地上搭建了个园子,门口竖了块牌子,歪歪倒倒地手写了“白素贞蛇园”几个字。谷子学家底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开支大,那蛇园就搞得非常简易。说是蛇园,其实就是从老二家那里买了几条蛇来养着,供人观赏。因为少人去,谷子学媳妇就天天站在门口拉客:“来我家看,来我家看,我家养着白素贞。”既成了客人的笑话,也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靠村口是刘正学的“叫顶山风味”饭店。刘正学当过兵,有些见识,他的饭店必要的一些肉食,专门卖瓜果野菜,还都取了些怪里古董的名字,把蕨菜称作叫顶山凤爪,凉拌一盘叫顶山的松枝嫩尖叫青翠满盘,把叫顶山野生菌称作一窝金,其它什么水白菜、灰条菜、麦蓝菜、苦麻菜……都是叫顶山人找来喂猪的。想不到猪食还好卖。他一概命名为叫顶山野生风味,吃的人多,饭店就搞得风生水起的。高塘村人都说他家是卖猪食的。
那个戏台场地一侧,则是谷凯家的厕所。这里本来是他家的老屋基地,兄弟分家,他只分了一半,兄弟两个分家时候闹矛盾,谁也不并给谁,就一人一半地占着。盖房子地方太小,做什么都做不成,只得各自围起来种点菜。戏台一搭起来,谷凯灵机一动,就修了个厕所,他说你们都只管进口,我就来管管出口。如厕定价一块钱,人多的时候,谷凯媳妇天天坐在门口收钱。厕所很大,都是用瓷砖贴出来的。他们说,这装修,豪华,算得上叫顶山乡第一厕。
正面是老大谷凯江的饭馆。谷凯江则以卖肉食为主,他后来又把屋后的两亩地栽了些果树,弄成了一个养鸡场,客人来了就把人家领到空地上,指着鸡群说,你说,要哪只?现捉现宰,绝对的叫顶山生态鸡,喂的都是苞谷。他开店早,又被客人开了窍,也知道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卖。又因为位置好,他的饭店就一直兴盛。
……
可以了,可以了,谷雨老倌想,祖祖辈辈的人哪里想得到,高塘村人的日子,如今会过成这个样子。可是……谷雨老倌心下隐隐不安的,是对叫顶山蛇们的亏欠。还有那个突然冒出的谷雨大妈和那条巨大的蛇快速交替闪烁的意象。自从那天在山顶上冒出这个意象,谷雨老倌就没能将它忘却掉,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果然是这样?万一呢?如果这是真的呢?
这念头直让他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眠。无法入眠的夜晚,他看着窗户外的月光洒在院子里。隐约传来的练习吹奏葫芦笙的声音让他更加生气,吹,吹,吹你个鬼……
这天早上,太阳刚刚从东边山际冒出来,路上的行人看见谷雨老倌背着个旧书包,胸前挂着他的嘟哩嘟哩朝村外走,问他一大早的要去哪。谷雨老倌说,我去找找宝积寺。
宝积寺?只剩个围墙圈圈了,你老去干什么?
谷雨老倌说,只剩围墙圈了,菩萨也还在。
菩萨咋会住在围墙圈圈里?早走了。
在,在,谷雨老倌说,肯定在。
10
村长刘正宏觉得谷雨老倌越来越不让自己顺心。他一直在窜掇着村里的几个叔伯兄弟学吹葫芦笙:他都能招来,你们为什么就不行?练习!练习!功夫到了,自然也可以指挥蛇。凭什么他行你们就不行?我就不信了,离了他谷屠夫就要连毛吃猪肉。等你们都练成了,别说叫顶山的蛇,把对面鸡足山的蛇,把整个芭茅山的蛇都全招来,老子天天都办万蛇节。
可那么多叔伯兄弟,天天晚上都在嘟噜嘟噜练习,还真一个都没练出来。
刘正宏只好去找谷凯江。他说,老头子也老了,他那门绝技总是要传的。传给外人不太可能,你家老大一天在饭店里炒菜,还不如跟老头子学学。
谷凯江想想有道理,就跟谷雨老倌说了。谷雨老倌依然是对老二的那套说辞。谷凯江认死了是老倌不愿意教,愤然道:你不传给大孙子,要带到棺材里去嘎?
自此,谷凯江心下颇有些气。于是又疑心是不是要教给老二、老三,或者教给谷正——谷正刚上初中,但周末一回来,就会跑去跟老倌做伴,那感情,跟别的孙男孙女相比,还颇有不同。但谷凯江观察良久,又毫无迹象。便也就不提这事,专心做自己的饭馆。
谷雨老倌看到兄弟几个越来越生分,心下着急,却也毫无办法。一门心思赚钱,心里便只有钱,兄弟情分也应该要的。可这些都是事关各自利益的事情,又能想出个什么周全的办法,让他们都满意。谷雨老倌想去想来,还是想不出来,只好叹息,没办法,没办法。
老大想指挥蛇。老二在利用蛇,虽然那些蛇不是叫顶山的蛇,但总归是蛇。老三一直不见他利用这些做什么事,是最没有贪心的,本来可以托付传承,可他对这些毫无兴致。三个儿子,还真没有一个合适的。不传就不传了呗,要是学会了,谁知道老大会干什么?老二只提取蛇毒那也罢了,可有的蛇也不知被他卖去哪里了。最好也不要与他发生什么关联。谷正年岁小,还没定性,不能拿这把嘟哩嘟哩分他的心。
再说吧,再说吧,谷雨老倌想。
那天,谷雨老倌点了几只香,跪在宝积寺的遗址上叩头,心下茫然。周围都已经变成田地,只剩下当年的大殿遗址还在,但也就是一道垮塌得还有半人高的围墙圈了,前面的几颗古老的参天柏树倒也依然茂盛。有几只鸟在柏树上叽叽喳喳地啼叫。谷雨老倌不相信大殿塌了,菩萨就走了。菩萨神通广大,也未必就会住人盖的房子。他跪着默默祈求菩萨,别让谷雨大妈在畜生道里受苦,更别成为那条大蛇。祈求完了,谷雨老倌心下稍安。
春风一起,桃李花开,高塘村的游人又开始增多。进入四月,金沙江河谷虽然花事已过,可树木发芽,到处绿茵,也是踏春时节。因为交通食宿方便,附近学校的老师常常带着孩子来这里春游,高塘村就又逐渐变得热闹。隔三岔五,谷雨老倌也会招一帮蛇来,让这些孩子玩个高兴。看着这些孩子大呼小叫,兴致勃勃,谷雨老倌会逗引蛇们多舞蹈一阵。蛇好像也乐意为孩子们表演,在嘟哩嘟哩声中,兴奋地扭动身躯,频频起伏高昂着头,来回舞动。
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谷雨老倌越来越懒于跟村里人说话见面。他偶尔跟人说起的一句话是,叫顶山的蛇不欠我们什么,凭什么要一天把它们骗来跳舞?
高塘村人都觉得谷雨老倌是在摆谱拿架子。是不是嫌给他的工资低了?他要要多少?请他说个数,只消不是狮子大张口,我们每家再凑个数给他,他们愤愤地议论道。
活在这世上,我心里就有个解不开的事,可惜菩萨还没给我个解答。谷雨老倌想着这些事,依然难以入眠。然后他就听到了猫叫的声音,他以为是猫叫春呢,也没在意。
后来,又连续几次听到猫叫的声音,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猫叫春,这是被杀时候的惨叫。有人在杀猫卖?他想确实是有人在杀猫。吃衣禄啊,什么都吃,哪儿有吃猫的,谷雨老倌叹了口气。
人们见谷雨老倌依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摇摇头,穿过村子,也不理睬别人。还好,需要表演的时候,他还是到山上招蛇来表演一番,只是招来的蛇,数量越来越少。
看到谷雨老倌这副状态,刘正宏隐隐不安。
又快要到万蛇节了。据说,今年的万蛇节还打造了新的项目。周辅正副县长亲自抓,我们高塘村要全力配合好,村长刘正宏在村民大会上说。但他没说,大伙也就都不知道要打造什么新项目。什么新项目,谷雨老倌听了只觉得索然无味。
每到周末,谷凯义就骑着摩托去学校把谷正接回家。谷正晚上依然跟谷雨老倌做伴,喜欢事无巨细地给爷爷讲学校里的事情。这天晚上,祖孙俩正聊着,谷雨老倌又听到一声猫叫。
爷爷,他们在偷你的蛇,谷正忽然说,他们都躲着你,不敢让你晓得。
偷蛇?怎么偷?谷雨老倌奇道。
晓不得,反正他们偷得到。
他们偷蛇干什么?谷雨老倌更加惊奇。
煮吃啊,煮了卖给游客。你一点都晓不得嘎?他们说跟猫肉煮在一起,叫龙虎斗。大爹家天天都卖龙虎斗,一锅龙虎斗要卖好几百块钱呢,还要打电话预订才吃得着。
这应该是真的。谷雨老倌一骨碌翻起身,穿上衣服就朝门外走。
谷正叫道,爷爷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你先睡。谷雨老倌说着远去了。
老大家门还开着。大媳妇看见公公板着脸进屋,手里还捏着根竹棍子,就喊了声,爹,你咋来了,这么晚。谷雨老倌也不理她,径直奔向后院,电灯下大孙子手里拎着一只死猫,正在血淋淋地剥皮。他正要喊爷爷,只见老倌的竹棍子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大孙子闪开,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倌,也气呼呼地骂道,打我干什么,你怕是疯掉了……
谷雨老倌也不理他,气呼呼朝厨房走,嘭一声掀开冰柜,果然见好多条剥了皮的蛇冻在里面。那母子两个一惊一乍,谷凯江知道大事不妙,忙奔到厨房来。谷雨老倌见儿子,也是一竹棍打过来。谷凯江挨了几下,看老倌毫无住手的意思,就一把捞住了竹棍。谷雨老倌扯不脱,只好住手喝问道,你整了多久了?
谷凯江脸上尴尬,嘴里却道,这都是老二那里买的,你以为是叫顶山的蛇嘎?
谷雨老倌怔了怔,松开了手里的竹棍,气呼呼转身朝门外走。
谷凯江摸着被打过的手臂,也是一时被老倌气懵。摸着手臂搓了又搓,蓦然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去老二那里问话求证,忙摸出电话打老二的电话,问在不在家。
谷凯山说,我在县城呐。咋了?
谷凯江说,坏了坏了,老倌晓得我卖龙虎斗的事了。
谷凯山说,你就说是我这里拿的。
谷凯江急道,我说了,他怎么会信。到你蛇园去了。
谷凯山说,我给他们打电话。过了一会儿,谷凯山又回电话来,说,你快去吧,蛇园的电话没人接,怕是在旁边的屋子里打麻将。
谷凯江说,来不及了。你那些工人,哪里想得到要帮着圆这个谎啊。
……
11
很多年以后,二十六岁的谷正已经成为印度北方邦贝拿勒斯印度教大学跨学科生命科学院的一名学生,他在这里完成自己的研究生学业。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则是找到北方邦森林深处的那个耍蛇人聚居的叫萨佩拉贾翁的村庄,然后向他们学习耍蛇密技。
那一年白露节前,谷雨忽然失踪。他没跟谷正告别,连要出走的意思都没向他透露过。有人说他去了鸡足山,可三个儿子到鸡足山的众多寺庙里分别找了一个星期,也不见老倌的踪影。也有人说老倌因为悔恨无比,已经跳江死了。还有人说,曾经在叫顶山上最后剩下的那片密林里见过一个身影,很像谷雨老倌。但一转眼就不见了,他们说。
谷雨老倌失踪后,叫顶山万蛇节自然也办不成了。那年的白露前两天,乡政府在电视台做了个公告,说为了保护叫顶山生态环境,特别是保护叫顶山蛇类生存,今年的万蛇节暂停举办。结果一停就再也没举办过了。高塘村也就不再像以前一样热闹了,旅游虽然没有就此消亡,只是纯粹的乡村农家乐游,到处都可以玩,来高塘村的人就少了。
大伯谷凯江一直在勉强支撑着他的饭店,谷雨老倌失踪,谷凯江不再卖龙虎斗,但蛇肉一直在卖,蛇是谷凯山提供给他的。
谷正读大二的那年,二伯谷凯山不小心被毒蛇咬了,虽然及时送到了医院,但还是没能抢救过来。他的叫顶山蛇园就由女婿张毅和继续经营。
谷凯山死后,谷凯江终于关了饭店,不再碰与蛇有关的任何东西。
由于村里没那么多事可做,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又逐渐多起来。
谷正接到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父亲谷凯义抱出一个大坛子对谷正说,这个坛子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他说只有两个时候可以开封,你上大学或者结婚。你打开看看是什么。
谷正打开坛子的蜂蜡封口,看到坛子里塞得紧紧的,都是用塑料袋一包一包地包好的百元、五十元钞票,眼泪就下来了,情不自禁地把坛子紧紧抱在了胸前失声痛哭,惹得一家人也陪着他掉了好多眼泪。
谷凯义也没让儿子用这笔钱读大学,他对谷正说,你读大学,我该供你。这个钱先留着。
谷正就得以谋划着用祖父给他留下的这笔钱到印度读研。第一学年的课余时间,他忙着在恒河和朱木拿河的河边流连沉思,忙着去拜谒释迦佛传道的鹿野苑,忙着去萨尔纳特观赏孔雀王朝时期的狮子柱头,一有机会便忙着去观赏印度最流行的卡塔克舞。
这个暑假,在做了足够的准备之后,他已经走在了去萨佩拉贾翁的路上。
尽管耍蛇在印度也已经属于快要消亡的行当,很多耍蛇人都转行成了专门捕捉毒蛇的服务站的公职人员,但谷正最大的愿望依然是要成为耍蛇人的徒弟,向他们学习训练蛇的窍门,寻找到祖父的嘟哩嘟哩声与叫顶山蛇们之间的隐秘关联。
在他看来,这不仅是蛇与嘟哩嘟哩的声音之间的关联,也是蛇与人之间的关联,更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联,同时也是他与祖父谷雨之间的关联。
张猫 哀牢山7 40×40CM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