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骞
“自古姑苏多名士”,从小说、食经、酒趣、茶道及文化人格看,陆文夫算是苏州享有盛名的最后一位风雅之士了。
只算个吃货
我认识陆文夫,是在1979年,在我就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的“中国中长篇小说研讨会”上。他瘦而黑的脸上戴着精致眼镜,温文尔雅,微笑时便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人印象深刻。4年后,他到北京开会,去看他时我逗他:“只有老哥这样一口好牙,才配当美食家。”后我知他是戊辰年生人,大我13岁,改口称老师。他说:“相交是一种缘分,我本一介布衣,叫我老師有些揶揄,也显生分,叫老哥挺好。”我向他组稿时,他又笑:“你们《当代》是大刊,是发大作品的,习惯宫廷大菜,对我这淮扬小菜未必感兴趣。”后来,我学给老主编秦兆阳听,他听罢也笑了,说:“江南才子的意见好啊,咱得反思啊!”
1985年,第三届全国中短篇小说奖颁奖大会在南京召开,陆文夫小说获奖,我们相聚南京。会间游了秦淮河,品尝了扬州包子。散会时,陆文夫神秘地拉着我钻进一辆小轿车,说带我去一个地方,结果到了苏州。临近中午,在面水的小酒店,老哥点了笋丁炒蚕豆、肉馅鲫鱼等几个小菜,果然味道鲜美。晚上,老哥亲自下厨,弄了几个他拿手的好菜。我贪婪地吃着,他高兴地小口饮酒,说自己写了《美食家》,又得了美食家雅号,其时比起前辈名士周瘦鹃,只算个吃货。美食与饮食,完全不同。美食是一种艺术欣赏,饮食仅仅为了充饥。美食并非天生,实为后天养成,我之所以粗懂一点吃喝之道,是得益于前辈周瘦鹃的指点,学得一点皮毛而已。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陆文夫入苏州作协,年过六旬的周瘦鹃是组长。按规定,每月有两次研讨文学的会议,会后一定要到松鹤楼聚餐。每人4元,由最年轻的陆文夫收付。近30元一桌,在当时算是很排场的了。每次皆由周瘦鹃提前指定厨师,在他看来,不懂得吃的人吃饭店,懂美食者吃厨师。每次会餐,被点厨师恭站桌前,听周瘦鹃点菜。流水席开始,每上一道菜,周瘦鹃都悉数点评,大家动箸品尝。最后厨师忙来征求意见,周瘦鹃说:“唔,可以吃。”得到吃家肯定,厨师脸上绽出感激笑容。
不能委屈自己
1998年,《中篇小说选刊》在福州举行颁奖活动,颁奖大会之后,龙岩文联让我组织一个作家代表团,到冠豸山风景区举办一次笔会。我与陆文夫一商量,便组成有王旭峰、周梅森、航鹰等10位作家为成员的代表团,深夜乘火车赴冠豸山。
龙岩朋友非常热情,按我的叮嘱准备了陆文夫最爱喝的五粮液。难得悠闲,老陆酒兴正好。他从不用别人殷勤劝酒,而是自斟自饮,总是呷一口,微眯眼睛,咂摸滋味,再呷一口,再咂摸滋味,流水般满斟慢饮,旁若无人般陶然、悠然、怡然。
爬山时,陆老哥讲了不少有关酒的趣事。他说,酒能怡情,可浇心中块垒。
1958年他被错划成右派,以30岁“高龄”被发配苏州机床厂当一名学徒。他不甘沉沦,自强不息,成了技术标兵,4次评为先进。日子过得苦,每夜面条就酒,以恢复体力。后他又被下放江陵劳动,每天挑泥,百十斤的担子往肩上一担,爬河坡,过田埂,一天下来,晚上连床都无力爬上去。一天他实在累得不行,不顾禁令,在夜色掩护下,敲开镇上小店,买了四两兔肉,半斤白酒,肉吃尽,酒喝干,一觉睡到天亮,早晨再去干活。他感慨:没有美味和美酒,活得就没了情趣。陆某是俗人,美食美酒一样不能少,没有条件,自己创造条件,不能委屈自己。
在冠豸山,我嘱主人要以武夷岩茶“大红袍”招待陆文夫,谁知他却一人坐在茶农的小院里,怡然地品着主人自炒的土茶。等我上山找到他,他一定也要我“品一品”。我并未喝出其中的神味,他说这土茶有天然的香味,入口时略苦,苦中有甘,回味无穷,而那大红袍,匠气太重,虽香气浓郁,却失去茶的本味。夕阳染红重叠山峦时分,我们告别农家,老哥提着刚买的一大包土茶,寻径下山。一路上他哼着苏州评弹,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