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彭小莲

2019-10-08 06:53刘巽达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胡风情商

刘巽达

著名导演兼作家彭小莲6月19日上午在沪辞世,享年66岁。彭小莲是我刊专栏作家,连续数年以“莲影”的专栏名发表文章,深受读者喜爱。当她有一天因种种原因发表《暂停“营业”》的“告别书”时,很多读者表达了遗憾之情。欣慰的是,告别专栏后,她依旧将新作时不时于第一时间投给我刊,就在她离世前几天,新的一期《上海采风》上还刊有她的新作,她本人也看到了。让我无法想象的是,当我和她在微信中聊着稿子稿酬等琐碎事宜时,她其实正在医院里经历着切骨的病痛,却像没事人一般,一一如常回复。想到这一些,我就感到格外心痛和内疚。

内疚的是,我不但是她的编辑,也是她的好朋友兼好邻居。一层之隔,我却疏于探望,竟不知她已然与上帝达成协议。她来我家相对多些,我登门拜访极少,就在前几个月,我去她家,看到她把几樽奖杯随意放在桌上,遂问她何故,她云淡风轻地说,送人!有人觉得有价值就送给谁吧,放我这儿有啥用?鉴于彭小莲一贯的“重精神轻物质”的人生观,我也并不觉得有特别意外,现在想来,她其实已经着手处理“善后”。

她太要强了,容不得别人表达同情或怜悯。她离世后在微信圈被广为转发的“遗言”,我相信就是出自她的笔下。因为她跟我在聊天中几次提及,已经把遗书都写好了,随时准备上路。所说的内容,基本如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都是健健康康的样子,漾着惯常的天真的笑容。这个有着少女表情的才女,其实身心的伤痛时时袭击着她,只是她决不愿意示人,总是用美好的形象出现在人前。这也是我不愿也不敢轻易去叩扰的原因,无论是我给她送杂志还是她给我送书,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通过信箱完成,然后微信告知。只有几次,她从美国回来给我太太送衣服,还有将黄宗英老师签名的新书转给我,还有她的房东违背协议意欲提前赶走她让她求助无门……她才来按我家的门铃。

此时此刻,我耳边听着深情款款的《假如爱有天意》的旋律,回忆着一路来与彭小莲的点点滴滴,禁不住潸然泪下。她太善良了,也太清贫了,归国后她的身份是“独立导演”,听上去很时尚,其实是“没有单位”的代名词。按照她的成就,无论是电影厂、电影学院、作协、文史馆等,都是可以让她“挂靠”的,可是她一直“独立”着。一些有良心的艺术家为她抱不平,也向有关领导反映过,领导也登门拜访和慰问过她,但始终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她的后顾之忧。好在她是一个除了电影和文学,在生活上没有奢求的女子,所以她还是在精神上相当富有,在没有电影可拍的日子里,阅读和写作成为她全部的生活内容。但凡有好书,她还会与好友共享,我就不止一次收到她给我邮购的好书,比如钱满素的《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钱满素不但是研究美国文明的权威学者,还是小莲的好友,她们惺惺相惜,互为激励。钱满素的这本书成为我床头的最爱,书中对中美文化精到的分析和犀利的观点,让我获益匪浅。彭小莲对书籍价值的判断太厉害了,她推荐的其他几本书也是非常的好,如景凯旋的《在经验与超验之间》等。她一有心得,就会与朋友分享,共同的价值观让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

她与史蜀君导演是好姐妹好朋友,前几年史导离世后,彭小莲在我刊于第一时间刊发了《告别的尊严》的回忆文章,不但回顾了与史导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还详细描述了史导临终前事关人格尊严的庄严一幕,令人怦然动容。那些从血管里喷涌而出的文字,现在想来不但是彭小莲有感而发,而且是对自己未来的期许——告别的尊严,是她一直在思考着的。这篇《告别的尊严》在我刊微信公众号上推出后,转发如潮,留言栏里满溢着感动和伤感。这次彭小莲去世,编辑部重新推发这篇文章,还是点击率很高,很多人为史导和彭导点赞和祈祷,期望她们在天国相遇。

我曾经应《新民晚報》之约,写过一篇《彭小莲:才华向率真致敬》的文章,其中提到彭小莲一部不太为人所知的纪录片《红日风暴》。想不到在她离世后,这部纪录片被很多人一再提及,其不菲的价值被很多人发现,比如著名作家章诒和如是说:彭小莲和香港城市大学的朋友魏时煜,从寻访当时活着的全部“胡风分子”开始,整整六年,拍下在世的“胡风分子”和十多个已逝“胡风分子”的亲友,300多小时的拍摄素材,100多万字的访谈记录。她们收集了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人民日报》上400多篇与批判胡风有关的文章与漫画,她们走了大半个中国:阿垅在天津住过的新疆路,关押过“胡风分子”的北京安福胡同,上海提篮桥监狱,四川的川东监狱和川西劳改农场,胡风和妻子梅志住过的苗溪农场,全都采录实景。拍摄过程中,王戎、梅志、白莎、冀汸夫人殷容仙、胡征、耿庸、彭燕郊、王元化、贾植芳、何满子、绿原,一个一个去世了。现在彭小莲也走了。但这部讲述胡风分子的纪录片《红日风暴》留了下来!它在中国电影史上永存。

确乎如此,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中国最好的纪录片”!彭小莲曾经借碟片给我看了该片“完整版”,在好几个小时里,我凝视着屏幕,眼眶潮湿,看罢夜不能寐,思涛汹涌,这些珍贵的镜头,是彭小莲的心血结晶。人家拍片子是赚钱,她却是贴钱拍片,为的是那份化不开的情结,饱含着对她父亲这辈精英们的深情。我当时问彭小莲,你怎么让胡风、王元化、贾植芳这些大师们在镜头前畅所欲言的?她笑道,得益于我的特殊身份,他们看到难友彭柏山的女儿,就打开话匣子收不住了……

一出手就是高手!她是拍故事片的高手,竟然拍纪录片同样一流,其间并没有什么秘密,秘密就是她的思想深度和价值观。此前,她在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去世8年后,帮助完成了小川最后的纪录片《满山红柿》,该片被评为2001年日本十大优秀纪录片。彭小莲对“非虚构”的把握,角度独特,立意深刻,闪耀着思想的光芒。

彭小莲的故事片当然拍得更好,除了离世前的《请你记住我》稍稍差强人意外,其他如“上海三部曲”(《假装没感觉》《美丽上海》《上海伦巴》)等,都是现实主义电影的精品之作,几十年后再看,还是让人感动莫名。那天彭小莲邀我参加“改革开放40周年主题影展”,播放由她导演、吕丽萍和孙海英主演的《假装没感觉》,看着看着,我热泪盈眶。彭小莲用影像记录上海这座特别的城市,如此生动又如此深刻,她对上海的贡献,可谓厥功至伟。她的才华和人品,散发着耀眼的光辉,我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价值将被逐渐挖掘。

可惜她很长时间没有可上手的电影,在商业电影一枝独秀的当下,像她这样坚守原则的导演,只有坐冷板凳的份。所以她把主要时间留给了文学创作,而且也是一出手就不凡。就在去年,其非虚构新著《记忆的颜色》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这是一部由四篇非虚构作品组成的集子,其中《胶片的温度》获得“上海文学奖”,《书斋外的学者》获得“钟山文学奖”。

既做好导演,又做好作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彭小莲似乎轻轻松松就将“界”给跨了。其实,哪里是什么“轻松跨界”,而是因其“表达的欲望”无法遏制。因为要表达,当电影不能提供满足时,文学就成了不二之选。说到底,无论是优秀的电影还是优秀的文学,皆是“人格的喷泉”,当人格优秀时,作品才会优秀。彭小莲从电影一步跨到文学,而且硕果累累,似乎并不费力,这不是什么奇迹,于她而言,做一个“真正的人”才是首要考量,其他只是“自然流露”罢了。

说到做一个“真正的人”,不妨说说她那篇得奖的《书斋外的学者》,写的是贾植芳的人生故事。写过贾先生的何止一两位,但彭小莲无疑是最全面地写出了他的精气神。为此书写序的刘再复先生也禁不住拍案叫好:“读了之后,我为贾植芳先生拍案叫绝,也为彭小莲拍案叫绝。为贾先生叫好,是为他活出一个‘真正的人叫好;为彭小莲叫好,是为她写出一个‘真正的人叫好。我敢断言,这篇纪实散文将长存于人间,不仅可以作为经典作品长留于文学史,而且可以作为火把永远照亮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与道路。我原先就略知贾植芳先生的故事,但不知道他竟有如此艰辛又如此精彩的人生……”评价可谓高矣。

我想,只有当一个“真正的人”去写另一个“真正的人”时,才能准确把握对方的精神世界。有时候诙谐地思忖,这贾植芳老头何尝不是一个“情商低”的人?好多次“机会”明晰地呈现在眼前,连胡风本人都提示他要适度为自己的安全考虑,可他就是不肯“出卖朋友”,宁肯坐牢。情商低到如此地步,才给我们留下一个伟大的背影,让我们看到“风骨”乃为何物。

彭小莲用她的神来之笔,为我们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个“真正的人”——用“描绘”一词似不准确,应该说是“不经意地塑造”:在彭小莲描述加感怀的夹叙夹议下,一个长得类似于鲁迅的小老头,用他的精神人格,撑起了民族的脊梁。这是贾植芳对民族精神的贡献,也是彭小莲的文学贡献,她是用心血在塑造“真正的人”。

彭小莲锁定贾植芳并非偶然,除了他是其父的同案难友,更因为贾先生身上散发出的精神引领的气息。没能让彭小莲动感情,她写不出好文章。你看她的文字,绝不花里胡哨,没有通常“女作家”的婉约风致,而是快人快语,一针见血。你看她写人,无论是写谢晋,写吴天明,写史蜀君,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她是把对象“看到骨子里”的作者。

对于文学这件事,在彭小莲眼里,并不比电影看得轻。由于拍电影不易,她在“等待戈多”的时间里,全情系于文学。因了对文学的那份神圣情感,她非常看重自己的文字所产生的影响,那次因写贾植芳的文章而获“钟山文学奖”时,她在获奖大会上就激动得有点“失态”。怎么个失态法?引用她在现场给我发来的微信,可能比较传神——

“今天来钟山领奖。大家知道,我是从来不在乎什么奖不奖的。最后让我发言,本准备上去唬弄一下就下来,结果讲到贾植芳,想到拍纪录片里的陆谷孙先生、范伯群先生都去世了,一下哽咽起来,那我干脆说实话了:文章被《十月》《江南》《花城》退稿,是《钟山》给了我这个空间,表达了对贾先生的敬意。在监狱里,胡风先生精神分裂,我父亲自杀未遂,王元化先生得了精神病,只有贾先生迈着浮肿的双腿,走出了提篮桥监狱。他的独立人格和思想,是我的精神楷模。我不在乎得奖,很多次得奖我都没有去领奖,但是在一些名刊患得患失的情况下,《钟山》发表了我的文章,表达了对贾先生的敬意,我由衷地感谢《钟山》……然后,我二百五的热泪哗哗流……算了,我这个人就是情商低,控制不住自己,拉倒,十三点就十三点了……”

她又说自己“情商低”了。这个自我判断源于“团在一起拍戏”的伙伴们对她下的定义,说她“智商高情商低”。真是概括到位,一点不错。初识彭小莲,你也许不会一下子喜欢上她:她说话很冲,不管你是什么角色,根本不看你的脸色,一言不合就可能抬杠。可是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可真是性情中人,快言快语,呱啦松脆。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有些人,她清高孤傲,选择远离;但对思想投契者,却是不吝赞词,尽情倾诉。她的“情商低”,说到底就是不世故不圆滑不看人下碟,由着自己性子来。正因为她和贾植芳先生有同样的“情商低”的特质,才能写出贾先生的精气神。

日常生活中的彭小莲,阳光、帅气、天真、爽直、热爱运动,珍爱生命。

平常的很多日子里,我睡个懒觉去上班,经常迎面碰到她从健身房回来,说自己在泳池里又游了N个来回。她说要保证身体健康,才能写作和拍片,说着露出健康的微笑。现在想想,这究竟是她的“真相”还是“假相”?第一次手术后看上去复原了,她似乎很想用“健康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可是她能够成为“健康人”吗?今天再去回溯,就觉得很疑惑也很伤感。也许,在水温并不很高加上未必很清洁的所谓温水池里游泳,是得到的体质锻炼多,还是消耗的能量多?游泳会不会是把双刃剑?按照彭小莲的身体,这是一个好选择吗?呜呼,无解。可是按照她的性情,她所做的选择,是别人无法拉回的。只是对于游泳的效果,我至今存疑。

她给我看过一张剃着光头的照片,照片上的彭小莲真是“帅气”。其实这是治疗癌症时不得已的选择,可她居然让不堪的时光染上了诗意。关于那些日子,她后来在既写实又虚构的《入住癌病房》中篇小说里有过详尽而生动的描述——小说女主角是一个光头,“光头”进入病房时,被病友看出来她身上穿的是名牌。于是开始了如下对话:“侬穿得嘎好看,做啥啊?”“做啥?做人!都要死了,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但是当光头换上病号服,马上和大家都一样了,而到了吃饭时间,病人家属来送饭,有的在吃清蒸甲鱼,说这时候不吃啥时候吃,而光头只能订饭。于是病友又开始和她对话了:“侬屋里厢没有人送饭的?”“屋里厢的人都死光了!”“朋友呢?”“他们不欠我的,干嘛要去麻煩别人。”“小人都出国去了,是吧?”“断子绝孙的!”于是病友们要将饭分给她。“光头彻底崩溃,那些充满同情的目光,把她原来的骄傲打得遍体鳞伤,她就像一个孤儿被遗弃在这里,怎么可以这样,她不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惯了,有错吗?”

这些描写,就是活生生的彭小莲。什么“断子绝孙”啦,什么“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啦,一看就是她本人的语言,她平时就是这么说话的。

她说话语速极快,不打格愣。不但说国语说沪语是如此,说英语同样像机关枪一样。有一次我彻底领教了她的英语水平,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话说某日一老友从丹麦视频托我,说她的混血儿子迷上了电影,吵着闹着要干这一行,问我有否高手可以指点。我遍数影视界好友,一时还真想不起谁能操一口流利英语对老外少年才俊谆谆教导。倏忽间,灵光乍现:住我楼上的彭小莲岂不是最佳人选?她很早就在美国纽约大学电影学院获MFA学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和老美打交道,还听她说起常在洛杉矶小住,和她的老美同学亲密接触……只是,对于这种“小儿科”式的调教,她肯卖我这个面子么?因为习惯了她的快言快语,我也就快言快语地向她提出了请求。她还真给面子,一口答应拨冗指导。

那天在席间,人高马大的黄毛洋小伙听着彭小莲的训导,佩服得一个劲点头。当他把自己的影像习作放给彭小莲看时,彭小莲只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肯定了他几个“美丽的镜头”,然后就再无一句好话,开始对他谆谆教导,调教路子。不过,洋小伙很阳光,不但一点不生气,也没有呈现出灰头土脸的样子。听说事后还对他妈妈说,搜索了一下彭导的资料,她太牛了,想不到竟有幸亲聆指教。我这个“英语残疾者”听着彭小莲滔滔不绝滚滚飞溅的美式英语,觉得这不就是个标准老美在说母语么?又进一步揣度:这疑似“母语飞溅”和彭小莲的“老美性格”之间,可能还真有某种关联,她才不跟你玩什么弯弯绕,想表达什么,自己爽了再说,是驴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你是驴子,她绝不会说你是马。做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人”,真好!

在彭小莲的身上,看不到所谓著名导演或作家的做派,不端着,不做作,一切言行皆出乎自然,我行我素。管你大人物小人物,于她都是一视同仁,不分贵贱。即便是在获奖场合、签售场合,她都显得与彼时气场不太搭调,一副很平民的样子,绝不穿得山青水绿,把自己弄得“人模狗样”。她是随意惯了,长期的导演生涯和美国生活,让她变得不受拘束,快意人生才是她的所求。再说单身女子爱咋咋,她根本不需要看谁的脸色。

彭小莲虽然远没有活到寿终正寝的年头,但是在她的有生之年活得真实活得精彩,给人留下非常美好的形象,使她的人生变得富有意义。在她去世后,朱枫导演在朋友圈里留言说:彭导多年前罹患乳腺癌,约半年多前发现转移扩散并且已到晚期,这几个月来,彭导一直在进行化疗,彭导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但她不愿让她的病情惊扰大家,也婉拒了大多数亲朋好友的探视。在对生死的态度上,彭导是非常达观,非常看得开的,相比起自己的生命,彭导更牵挂的是祖国与民族的命运与未来,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她还多次以发送短信的方式向自己的好友及医护人员表达自己的信仰和理念!我想这不仅是彭小莲导演一生坚持的信念,也是她的遗愿。彭小莲导演一路走好,我们永远怀念你!

我想最后请允许我噙着热泪把彭小莲的“遗言”辑录于此作为本文的结尾,她如是说:“……因为有你们在,我带着一份满满的爱上路了,也许那里没有星星和月亮,但是身后有你们注视的目光,我知道死亡的道路不是一路黑到底的!祝大家迎著每一天的阳光,享受生命的意义和快乐,健康地活着!”

再见,彭小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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