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叙事看海外华文文学的非虚构倾向

2019-10-08 04:01汤俏
当代文坛 2019年5期
关键词:真实

汤俏

摘要:近年来非虚构写作在世界范围内受到高度关注,也是当下中国文坛引起广泛热议的一个重要存在,关于真实性的争议是观点交锋的重镇。海外华文文学在全球化影响下走向纵深发展并出现新变,一部分作家不约而同地进入非虚构写作,其中尤以历史叙事最为显著。本文试从有关移民史、战争史、家族史、宗教史等几类题材的历史叙事文本出发,分析海外华文文学中的非虚构转向。这种创作倾向的转变,受到当前世界非虚构创作潮流的影响,也与中国当下文坛主流媒体的导向有关,但更多的是一种生发于文学内部自身生产的需求。

关键词:非虚构;海外华文文学;历史叙事;真实

综观海外华文文学的历史流变,大致可以发现“移植—本土化—落地生根—回流”这样一条脉络,其创作始终坚持追踪移民主流的心灵演变,跨越文化的藩篱表现个体生存在极致环境下的生存体验和普遍人性,具有跨文化、跨族裔、多元共存的特点。新世纪以来,随着世界政治经济一体化的全球化浪潮席卷,海外华文文学也逐渐走向纵深发展并出现新变,作家“回流”或者“二次移民”现象引人注目,表现中国故事和中国经验的“中国书写”成为当下大部分作家的选择。与此几乎同时,一种新的创作潜流在海外华文文学作品中渐次凸显,一部分华文作家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种非虚构转向,他们或者旗帜鲜明地亮出“非虚构文学”的旗号,或者并不贴上这枚标签,而其创作观和风格却呈现出明显的非虚构写作特征,其中尤以历史叙事文本为著。这种创作倾向的转变,自然受到当前世界范围内非虚构创作潮流的影响,也与中国当下文坛主流媒体的导向有关,但更多的是一种生发于文学内部自身生产的需求。

一  “非虚构”之争

一是“非虚构”诞生的背景。关于“非虚构”的起源,通常都会追溯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西方纪实写作“新新闻主义”的风行,其后出现了以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大军》等为代表的非虚构小说。

中国当代社会的加速发展带来社会文化整体性结构转型,光怪陆离的现实远比虚构的文学作品魔幻,经验的巨大变动使得“日常事件的动人性已走到小说家想象力的前面”①。在体制化和商业化双向度社会环境下,文学失落了现实性,日趋私人化、娱乐化。刘大先十分犀利地评价当前文坛的现状是纯文学话语的空间已然变得极其狭小,“使得文学写作从形式到内容都日益趣味化和风格化,从而丧失它的公共性,失去它在现代以来的文化参与性潜能,而重新退缩降解为前现代时期的形式卖弄、个人抒怀表达或后现代式的娱情遣兴和被资本所驱遣的消费。”②洪治纲教授指出:“非虚构写作在中国文学界的兴起乃至兴旺固然有着文学自身发展到特定历史阶段的困境的自发反应,更直接的事件性因素则来源于体制内文学刊物(比如《人民文学》)的明确倡导,进而带来大众媒体的跟风和受众群体的扩大”③。正是在这种当代中国经验的内外挑战背景之下,“非虚构”写作出于人们“对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双重不满”④应运而生。

二是关于定义之争。其实写实主义传统的报告文学或深度报道在我国早已有之,但“非虚构(non-fiction)”作为专有名词确实可以说是个舶来品,不仅其内涵的边界不是那么清晰,其外延也十分具有包容性。“非虚构”作为概念或文体的争议和辨析自传入当代文学以来就一直没有停歇过。有人就说它像一个什么都能装的箩筐,似乎可以将虚构之外的不同文类一网打尽;有人说不能理解“非虚构”,认为这种无边无际的概念不利于对已有的文学各个门类进行研究;更有甚者认为非虚构写作根本毫无意义,只不过是文學世界发展史中的一个噱头而已。《人民文学》作为首倡者开辟“非虚构”专栏时的倡议词就是:“我们其实不能肯定地为‘非虚构概念划出界限。”⑤由此可见,“非虚构”在当代文学的盛行,甫一开始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其本身的命名而言也是暧昧而模糊的。它与“虚构”相对,是“非”虚构而并非“反”虚构,在多大意义上是“虚构文学”还是“非虚构文学”,取决于文本中真实或虚构的比重,而这对于文学创作而言本身就难以有一个确定的界限。也正是这种模糊性或中间性使“非虚构”得以在新闻、报告文学、纪实小说、口述史文学、私小说与日记文学、历史抒情散文等各类文体间连绵不断地跨界。或为此,很多批评家对于“非虚构文学”这个命名持有相对谨慎的态度,认为“目前它的写作所呈现、所提供的这些作品还无法完全支撑这样一个概念、文体、文类的合法性,还需要进一步的发展”⑥,他们更倾向于选择“非虚构写作”或者“非虚构叙事”来指称。因此,有学者认为,“与其说这是一个来自于批评家的命名,不如说更多地是不断发生的、体量巨大的表述需求的自我命名。”⑦

三是关于“真实性”之争。非虚构写作自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着关于“真实性”的争论。很多人习惯于将非虚构写作看成一种切近于新闻报道的文体,并且严格按照新闻学中对于“真实”的评判标准来界定非虚构文学。单从字面意义理解,非虚构文学的确可以与虚构文学对应存在,但两者并不存在也没必要绝对的泾渭分明和二元对立,“抽象的命名与边界划分”并不能遮蔽虚构与真实在文学作品中相互交叠的现实。有一种观点认为,“真实性”可以细分为“事实真实”“叙述真实”“情感真实”“物理真实”等多重面向。面对人们对于“梁庄”系列作品的真实性质疑,作为中国非虚构写作代表性作家的梁鸿更愿意关注“叙述真实”和“情感真实”,认为“不局限于物理真实本身,而试图去呈现真实里面更细微、更深远的东西,并寻找一种叙事模式,最终结构出关于事物本身的不同意义和空间,这是非虚构文学的核心”⑧。如果非虚构写作就是对现实世界的绝对“复制”或者翻版的话,正如小说家王安忆曾经追问的那样,为什么要有小说呢?作家和记者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毋庸讳言,真实性和在场性是“非虚构”的底线。作者占有的纪实、文献、材料等因素与非虚构写作在多大程度上获得真实性密切相关。但“真实性”不等于“事实性”,作为文学艺术的创作是否需要绝对真实地还原历史也尚待商榷,并且由于其天然的有选择性叙事特征,文学也从来不是一种零虚构的自然主义式的呈现。有学者指出,“非虚构”在中国的理论旅行本身就存在“西学中用的混乱”⑨。耐人寻味的是,被奉为非虚构小说鼻祖的卡波特就曾经指出非虚构小说不应被纪实小说混淆,“它通常包括的既不是有说服力的客观事实,也不是诗人高度的艺术虚构”⑩。而另一位代表作家诺曼·梅勒也是通过有选择的叙事视角、“用小说家的语言与手段将真实生活中摄取的史实融汇成篇”11,实现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穿越,消解历史与小说之间的界限。由此可见,在非虚构作品里,真实和虚构、现实与想象是交织重叠的。非虚构写作不应捐弃文学性与审美性的追求而成为所有材料细大不捐的堆砌与累积,在“纪实”与“虚构”之间仍然可以允许、并且似乎也不可或缺的是艺术匠心的凸显,由此作者建立起一种奠基于真实历史之上而又有别于深度报道的艺术真实,作品也同时获得了深邃厚重的思想性和动人心魄的文学性。

二  从历史叙事看海外华文文学的  非虚构倾向

厘清了“真实性”“虚构性”等关键概念的界定以后,我们不妨以一种更加开放的、兼容并蓄的观点来看待非虚构写作。它以“真实性”吁请文学回到生活,但这种真实性不是对生活表象的简单描摹,而是通过作者对历史或现实的主动介入重新建构文学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力图深度映射社会现实,表达作者的写作伦理和人文关怀。“‘非虚构与其说是一种文体概念,还不如说是一种写作姿态,是作家面对历史或现实的介入性写作姿态”12。在这个向度上,我们来讨论近年来海外华文文学历史叙事文本中出现的这种非虚构创作倾向。

一是移民史书写。移民文学作为海外华文文学中的一支,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华工出口和公派留学生所留下的域外生存所见所闻实录,所谓“旅美之人述旅美之事”,开启了华人在北美苦难生活的记载。以黄运基先生为代表的“金山作家群”以“为华人立史”的使命感,用文学记载了这段百年华人移民的沧桑史。长篇小说《异乡三部曲》《奔流》《狂潮》《巨浪》等作品正是这一作家群体对老一代华侨华人生活宏大而逼真的描绘。从“留学生”到“学留人”、从“花果飘零”到落地生根,发轫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新移民文学”也在早年初涉异国他乡之时,曾经忠实地记录了在故国乡愁和文化冲突的双重困境中,移民个体在中西异质文化空间中所遭遇的极致生存体验。既有查建英《丛林下的冰河》、苏炜《远行人》、阎真《白雪红尘》等“大陆留学生文学”先声,亦有曹桂林《北京人在纽约》、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刘观德《我的财富在澳洲》、卢新华《细节》等这类“十年一觉美国梦”的生存笔记。从“边缘人”到“世界公民”这种生命移植异域生存的纪实性创作也是切合我们今天所谓“非虚构”叙事特质的,只是那时候这个概念尚未在大陆文坛风行。

张翎的《金山》是一部以清末民初赴加拿大淘金的先侨、修筑太平洋铁路的华工为主要人物的历史小说。通过方氏家族的盛衰流变,写出了近代以来华工出海淘金、移民异域的血泪人生。从早期华工移民猪仔式的非人生涯到参与美国西部大开发、美加铁路建设,华人移民为北美今天的繁荣立下了汗马功劳,贯通美利坚大地的漫长铁路线上,“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具华工的尸骨”。然而这一切不仅被官方刻意地完全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忍辱负重的中国人因为他们的吃苦耐劳招致了长达半个多世纪恶浪滔天的“排华运动”,华人移民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不公正的歧视、最惨无人道的迫害。随着祖国的日益独立、强盛,在美华人民族意识觉醒,爆发了轰轰烈烈、艰苦卓绝的抗争。《金山》创作之初的起因,就是因为作家刚刚踏上北美土地之时遭遇了一大片华工的坟场,由此张翎开始着意搜集、调查太平洋铁路修筑工程中的华工历史,并且更进一步意图为整整四代海外移民树碑立传,纾解那因无根的漂泊而带来的心灵创痛。在作品的内部,小说家以细密的考证态度、不厌其烦的铺陈以及文类的互渗来增进叙事的历史感。严歌苓在《扶桑》中也映射了这段历史,只是更多时候历史在这里只是一种背景式存在。

二是战争书写。陈河的域外战争书写系列是具有典型非虚构写作特征的文本。他总是力求最大限度接近历史,在纪实的基础上以虚构的精神为他者展现了在虚构与真实之间较强的转换能力。或许由于曾经的军旅生涯和加籍华裔移民的身份,陈河偶然在史料钩沉中发现了加拿大华人抗战的素材,在此后的两年多里便一头扎进了马来亚抗战历史,在卷轶浩繁的史籍中去搜寻、打捞这段尘封的历史中海外华人的踪迹。《沙捞越战事》和《米罗山营地》这两部小说同样都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所不同的是,由于不同时期占有史料的丰富程度不一样,虽然同为反映二战时期马来亚多族裔抗战历史的战争题材作品,再现了“那些被人们遗忘在马来丛林深处的中国人民的特殊抗日经历”13,却呈现出不一样的叙事风貌和旨归诉求。

《沙捞越战事》发表于2009年的《人民文学》,借由加拿大华裔青年周天化参战的足迹,作者以旁观者的视角、流动的笔触在史料的牵引下虚实结合,描述了周天化辗转于英军特种兵分队、红色游击队、国民党一三六部队、依班族土著部落以及日军司令部之间的战斗经历,为我们呈现了海外战场上东南亚丛林中错综复杂的一脉华人华侨抗战史。“《沙捞越战事》存在的一处张力即在于,它从碎片化的历史事件中敏锐地捕捉真实之外的细节,在史料的梳理中发现更深的意义。”14这个意义既体现在作者从“适度超越民族性”的角度去揭示战争残酷的探索性,也体现在恪尽军人职守之余对民族身份认同的迷茫和尴尬的追问。“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讲述的不仅是过去已经化成尘埃的周天化们的旧事,更是成千上万的中国新移民的现实。”15不同于《沙捞越战事》虚实结合中仍有传奇性想象腾挪叠转的空间,发表于2012年的《米罗山营地》则呈现出更加冷静凝重的艺术特质,陈河完全摒弃了旁观者的身份,以寻访者、叙述者、作者三位一体的方式正面介入这段战争的历史。通过对大量历史资料的爬梳甄别、对亲历者和知情者的寻访咨询以及历史遗迹的实证考察,陈河在完全纪实的基础上融合多种小说元素,真实还原了70多年前发生在马来亚战场的那一幅波澜壮阔的抗战全景图,直面包括英国殖民军、中国国民党、马共游击队、土著部落等在内的不同军事力量的联合和制约。也正为此,他们处于不同的国别政党和信仰追求中仍能捐弃成见、共赴劫难、守望相助并最终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就更加令人肃然动容,而胜利之后的复杂政治斗争又给全书涂上了一抹悲凉荒诞的色彩。正如评奖时的推荐词所言:“面对如此丰满复杂的历史和一群鲜活又无名的战争英雄,任何虚构的方式都显得苍白而不足”。而这两部小说“对观察陈河的史料小说写作,乃至海外华人作家的相关写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支点,也为我们找到海外华人作家的身份坐标提供了借鉴”16。

2018年发表于《收获》的《外苏河之战》,可以说是一个包裹在战争题材外衣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式的成长故事。陈河在这里仍然延续了非虚构写作实证调研的方式和积极介入的创作态度,以“我”为完成母亲的嘱托去越南寻找舅舅墓园为起因,引出了20世纪60年代以赵淮海为主人公的中国青年寻求理想、自我实現的故事。多族裔的交融共处是陈河域外战争书写的典型特征,外苏河战区聚集了包括中国志愿军、苏联军队、美国战俘以及越南本土民众等在内的多个国族,不同政治利益的夹缝中民族认同与人类情感共同体的矛盾也不断凸显。为了增强真实性和现场感,陈河做了大量的实地考察和资料收集的工作,现场的行走结合对回忆录、纪录片、专题访谈、口述历史的细致研究,在虚构的书写里尽量呈现非虚构的力量,终于得以通达50年前这段抗美援越历史的时空节点。这种跨越时空的想象力“是一剂历史与纪实相糅合的粘合剂,其‘用法与‘用量考验着作家重构历史的能力”17。而这部致敬《交叉花园的小径》的历史作品,也由于其叙事题材的拓荒意义,“揭开了中国文学的一个书写盲点,也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将新移民文学中经典的‘文革叙事与战争反思结合在了一起”18。这无疑是陈河作为移民作家的一次重要突破。

三是家史书写。除战争题材的历史叙事以外,对于家族历史的回溯与呈现也是非虚构写作中引人注目的一类。北美华人作家沈宁因其家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特殊位置,在家族历史的书写上着力不少。除了代表作《唢呐烟尘》这类长篇小说均与家族历史相关以外,更有非虚构作品《百世门风——历史变革中的沈陶家族》以沈钧儒和陶希圣两家的家族谱牒为线索从家人的角度来记载两个家族的青年投身抗日战争的功绩,挖掘家国之间的历史渊源与身份认同。

《忽如归》是马来西亚华文作家戴小华的代表作,以一种非虚构纪实文学的面貌呈现了“历史激流中的一个台湾家庭”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命运,以一家之史连接两岸的离合、照见历史的变迁,最终落脚点在于以爱救赎苦难的家国情怀。从酝酿到完成,前后历时18年,戴小华严格遵照非虚构纪实作品的创作原则,坚持无论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为此穿行于大陆和港台地区之间,多次走访当年身处这段历史的当事人或知情人,查阅档案、打捞文献,力求事件、人物、场景甚至情节上最大限度还原真实,书中披露的大量往来信件、新闻报道等史料,对于我们了解当时台湾的社会政治状况无疑具有实证意义。王红旗教授评价《忽如归》乃是“以传统史家笔法,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一丝不苟,呕心沥血,追求史实的‘真实”19,可以说是对作者这种求真求实的严谨创作态度的高度肯定。陈思和评价《忽如归》是“继聂华苓的《三生三世》、齐邦媛的《巨流河》之后又一部现代民族痛史”,那些不为人知的血泪故事落在任何一个家庭或者个人身上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但戴小华始终以一种沉静、内敛、悲喜不形于色的笔调娓娓道来。正如她在访谈中所言,“之所以要费尽心血,查询真相,不在于批判控诉,而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历史,去触摸伤痛,来努力弭平伤口,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20。这里只呈现历史的现场,不贩卖伤痛、不滥用悲情,政治的严酷与人性之复杂透过“非虚构”的纪实性更充分地体现“现实远比虚构魔幻”的真相。而就在命运的苦难间隙里字字句句闪现着戴家人那种“视死忽如归”的磅礴大气和不怨不悱的豁达隐忍,这是母亲传递到我们生命里的基因,也是以燕赵慷慨之地沧州铁狮子为代表的故国文化的基因。正是基于这种以家事辐射国事的复调书写,《忽如归》的“归”落到了实处,这种“归”,不仅仅是父亲和大弟在特殊时代里呈现出的“视死忽如归”的勇毅,也不仅仅是母亲即使隔着海峡相望也一定要回归秀真的乡情,它还是一种家国情怀和民族文化的体认和回归。因此说,“《忽如归》不但记录了一个‘不正义的时代,也同时记录了一个‘有情义的时代”21,是一代海外华人遭受离散之苦、家国之痛,为追求祖国和平统一理想而砥砺前行的真实写照。

四是宗教历史书写。北美华人作家施玮的《叛教者》可以说一改之前《世家美眷》《柔弱无骨》等通俗小说的写法给了我们一个惊艳的亮相,作为神学博士的她将自己跟踪、沉淀了十余年之久的史料呈现于世,以20世纪20年代上海地区地方教会发展历史为蓝本,综合运用意识流、复调书写等小说技巧重现了一段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基督教本土化的历程,同时也是这群先行者们的心灵史、忏悔史。文中主人公李夜声的原型是中国基督教新教自立教会运动“地方教会”运动兴起人倪柝声,李如是则是倪柝声著作出版、教义宣传方面的重要同工李如渊的易名,其他人物也都能找到对应的历史原型,他们皆为历史的亲历者或者知情者。或为题材的特殊性或为叙述的策略故,施玮“假语村言”隐去了人物本名,但整部作品的历史建构是建立在她十数年的实证调研基础之上的。为求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实,她除了多方搜集十多本资料之外还亲自走访了上海、福建等地的教会原址,采访了散落在美中两国的当事人及其后代,同时还深入研读了倪柝声的各种著作、回忆录、书信往来甚至是狱友的口述材料。为了准确把握书中人物的心路历程、建立起心灵沟通,从“哈同路”的“文德里”到“南阳路”的145号花园,从“铜仁路”展览到陕西北路的“怀恩堂”,施玮尽力打捞隐匿在城市建筑背后的历史细节来呈现个体命运,甚至连“小说中写到的地址和时间都是准确的”22。

文本在纪实与虚构中穿行,具有十分强烈的非虚构色彩。非常有实验意义的是,作者有意模糊小说中的虚构和纪实的界限,四个部分分别来自四个声部,和李夜声在人生的最后十年写下的狱中书稿复调照应,还原了基督教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本土化进程中的历史。然而作者既“借由李夜声的狱中遗言揭示‘非虚构的纪实”23,又宣称史料的真实性不可确证,一切沉默才是真正历史的构成。在这种摇摇晃晃的纪实感中,人性的幽微与历史的荒诞令人悲欣交集,莫可名状。这也是施玮长期以来倡导灵性文学的艺术追求。其直面历史真实的残酷勇气令人唏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没有任何一个群体能够幸免。“《叛教者》以地方教会史、基督徒的心灵史、特定空间的都市史进行历史书写,不仅成功地塑造了中国基督徒群像,召唤被遗忘的记忆,以书写安放这一群体的历史,也将宗教视域中的复杂人性、忏悔和救赎观念植入对历史的观照与思考,有其独特的文学价值。”24评论家陈瑞琳将其称之为“补天之作”或可商榷,但这部小说确实是填补了北美新移民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题材上的一个空白。

历史是容量无穷大的题材库,历史叙事不仅关乎真相,更关乎道德与信仰。除了以上列举的文本以外,还有一些非虚构写作也值得注意。加拿大华人作家李彦的非虚构文本《小红鱼儿你在哪儿住——甲骨文与明义士家族》力图从史料中钩沉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与安阳殷墟甲骨文之间的渊源,陈河在他的《甲骨时光》中也对这段历史进行了传奇性的描绘,或可互为印证;理想主义情怀观照下的“白求恩系列”《尺素天涯》和《何处不青山》则致力于发掘符号化背后血肉丰满、鲜为人知的鲜活形象,而这与薛忆沩在《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中祛魅化的革命者“怀特大夫”正可形成对照。美国华人作家哈金的《南京安魂曲》和郑洪的《南京不哭》同为直面“南京大屠杀”的非虚构写作,均以冷静客观的叙述和纪录片一般的真实感为那段历史中的残酷与救赎作证,涉及的各种信息和细节全部来源于可考证的史料,“没有一处应付了事之笔,更无穿帮的可能”25。袁劲梅的《疯狂的榛子》在搜集研究了大量一手史料的基础上,以文学的手法和历史研究的态度还原了“二战”时期中美空军混合联队“飞虎队”在中國抗战的历史,但其落脚点在于对中西价值观的文化批判和对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关注。香港作家黄碧云多年来致力于以后殖民写作为双重宰制下的殖民地香港女性发声,在以新闻报道、殖民档案、口述历史、采访、庭审记录等史料为基础进行了长达7年的跟踪采访和实地调查之后,她携长篇非虚构小说《烈佬传》《卢麒之死》复出文坛,“借由非虚构文学的社会承担以及对香港本土价值的重新思考”26,以介入性姿态对香港监狱变迁和九龙骚动历史事件中的底层青年问题、民生问题表达关注,深入香港现实,实践其“有重量的自由”之文学信仰。此外,海外华文文学的历史叙事中还有一部分借由历史叙事的框架来谱写传奇故事的文本,比如张翎的《劳燕》、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等,作家对于传奇式故事的惯性书写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历史叙事应有的阅读痛感,悬荡在回不去的历史和到不了的现实之间表现出一定的非虚构意识。

三  海外华文文学中的非虚构写作的意义

我们可以看到,在海外华文文学的非虚构写作中,作家始终坚持有史可查、有据可依,以历史寻访、记忆回巡、材料整合等手段立足实证调查,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文学创作。他们不存在建构历史的问题,只需要考虑如何建构历史,而在建构的过程中为了彰显人性主题、传达作家的主体意识,可以允许合理的想象和情节位移。在这类作品中,作家通常以“零度叙述”的写作策略积极介入历史现场,但这种介入一般是“微观化”和“现场直击式”的。他们在搜集、甄别材料的同时已经内化成叙事文本中的组织者和参与者,“通过叙事本身不断强化自身的情感体验、历史质询或真相推断,从而在最大程度上保障作品的真实感,使作品体现出一种灵活而开放的审美特征。”27“无论是涉及现实还是关于历史,非虚构写作往往比虚构类叙事作品更加震撼有力。”28或许正是因为历史叙事和非虚构写作天然存在亲缘和便利,或许是海外华文作家由于地缘关系尚难更近距离把握当下中国现实,他们更偏向于在历史叙事文本中选择非虚构的创作方式,通过个体生存经验折射民族历史的变革。由于其移民身份的特殊性,他们更便于突破历史叙事的禁区去发掘独特的题材、打捞历史真相,“在多族裔交接的地带透视历史的多重面目”29,从而呈现出与国内作家聚焦于乡土题材、底层书写的非虚构写作所不同的叙事风貌。

新世纪以来,世界政治经济一体化的大环境为华文文学的格局和身份转变带来深刻影响,海外华文作家经历了“认同焦虑”和“离散体验”之后已经逐渐超越了东西方二元对立的绝对模式,利用其处于中国和世界交界之“第三空间”的优势,以“他者”的视角来观照本土民族故事,同时跨越族裔勾连在地国的文化,立足实证、钩沉历史,打捞文化交接处的真相,在纪实与虚构中粘合想象力重构历史,为海外华文文学贡献了一批历史叙事文本,力图还原现场,挖掘民族性更加深广的世界内涵。需要强调的是,当前这个领域所呈现的作品同样尚不能支撑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文体或者潮流存在的力证,但它们都确确实实地体现出作者有意识的非虚构创作转向,并且为海外华文文学的丰富性提供了新的可能。

非虚构写作以其包容性、开放性能与当下这种疏离于现实的虚构文本相对抗,形成一种对话和交锋,同时又能在文本中容纳“文学性”的蔓延,是一种非常值得期待与研究的文学存在。而非虚构写作常常因为过于追求实证性而缺乏想象力为人所诟病,其突破权威话语对写作民主化的追求容易带来粗浅化、扁平化的弊端,对于社会承担的公共性和介入性的强调又容易陷入消费底层的模式化窠臼。新媒介时代网络仿真文化盛行,我们既要警惕滥用“非虚构文学”这面大旗,也要警醒将“非虚构”本质化的倾向,从而探索一条比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更为宽阔的道路。

注释:

①[美]约翰·霍洛韦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仲大军、周友皋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

②④刘大先:《当代经验、民族志转向与非虚构写作》,《小说评论》2018年第5期。

③121327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⑤李敬泽:《人民文学》2010年第11期“卷首”语。

⑥杨庆祥、沈闪:《“非虚构”与“体制化”——“非虚构写作”对谈》,《当代文坛》2019年第1期。

⑦刘卓:《“非虚构”写作的特征及局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1期。

⑧梁鸿:《非虚构的真实》,《人民日报》2014年10月14日。

⑨刘浏:《论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命名及其流变》,《当代文坛》2019年第2期。

⑩张柠、许姗姗:《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

11石雅芳:《論诺曼·梅勒在虚构与非虚构中的穿越》,《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

14151617李健:《他者的想象力——评陈河小说〈沙捞越战事〉〈米罗山营地〉》,《常州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1829丰云:《论新移民文学中的历史叙事——以北美新移民作家为例》,《山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

19王红旗:《用爱“缝合”被撕裂的“家国痛史”——谈马来西亚华裔女作家戴小华的“非虚构”长篇新作〈忽如归〉》,《中华女子学院院报》2018年第1期。

2021戴小华:《〈忽如归〉为冰冷历史注入暖流》,《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年9月6日。

22张娟:《施玮〈叛教者〉的忏悔意识》,《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8年第3期。

2324朱云霞:《呈现、反思与寻求救赎:评施玮的〈叛教者〉》,《华文文学》2018年第1期。

25施战军:《〈南京安魂曲〉阅读札记》,《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

26陈庆妃、张嘉茵:《走出后殖民:论黄碧云小说的非虚构转向》,《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28徐刚:《虚构性的质疑与写作的民主化——非虚构写作漫议》,《当代文坛》2019年第1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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