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宝
顾双喜真没想到,那天就是随意一瞥,素梅的身影连同她旗袍上的那枝蓝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植入内心,似乎中了木马病毒一般。
当天,上午九点多钟,素梅一身旗袍,浅浅的乳色打底,一树梅花从肩头往腰部延伸,泼泼洒洒很是写意,碎碎的一路步子,牵着身段上那三三两两的梅花一波一涌,就这么不经意地从车前走过。
只那么一瞬,顾双喜有点走神,似乎眼前游走的,是记忆中一幅最美的画。
最美的是这幅画里的那个人。当然了,并不是旗袍有多么高大上,而是她的身段修長还凹凸不平,颜值本来够养眼的,更何况旗袍上那一树若隐若现的梅花,居然还是少见的蓝梅。
这一树蓝梅,在张教官那里遇到了寒流。张教官提醒的口吻有些严厉,好歹还算善意。本来么,学员头天报到,是来驾校学车又不是逛街,怎么还穿旗袍?换成自己是教官,弄不好也会点拨几句,没有兜头甩出一两句难听的,多少算是给了吴主任面子。
吴主任是东溪驾校办公室主任,其实做的也是些业务上的事。最初见到素梅,吴主任有点不解风情,那意思是你都一把年纪了,这才想起来学驾驶?早干嘛去了?素梅随口解释了几句,大意是与儿子有关。儿子去年赴美国读博士,全额奖学金,天底下难找的好事,比中六合彩还难。这一去几年内难得回一趟家,仅有的联系依赖于时有时断的微信视频,素梅当然放心不下,于是想趁暑假的两个月赴美照料。儿子在那边开大奔,口气也干脆:老妈,你要是过来,得自己会开车,这边地广人稀,没个车寸步难行。
就这一句,素梅就平添了学车的念头。年过五十的人了,再过几年就要退休,要不是为儿子谁还学什么车弄不好还要学英语?更重要的是自己晕车,不是一般的晕,是超级晕,在校那会儿晕得出了名,就差晕自行车了。
素梅老公也担心这个,怕她学不会还白遭罪,就动用了人脉。老公一手好画,还入了中美协,市里有头有脸的或多或少都求过他的画,据说他的画进了市场,几平尺一张宣纸随手涂涂抹抹,一出手就能抵上素梅半个月薪水;再加上在市文联谋差,路子也广,认得一些管用的人。
这个圈子,吴主任自然也进不去。人家这次找的是国投公司老总,一把手。一把手闻说之后,忙说包好包好,音调自信得如同鲁迅笔下的那个康大叔。康大叔抬手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东溪驾校一把手,唯唯诺诺的声音如同开了免提。第二天,吴主任就服务上门,让素梅平添了自信。
自信的素梅报到当天,吴主任也是一个电话,张教官哈着腰过来了,当然,是开着教练车来的。东溪驾校是全市最大的一所驾校,以前在市交警支队下属的考试中心麾下,前些年为了避嫌,上级要求“裁判员与运动员不能师出一门”,这才投靠了国投公司。
驾校业务繁忙时就是暑假。前来报名的学员动辄上千人,大一大二的女生居多。驾校为之早有安排,这些青春靓丽的小鲜肉,多是由薛教官他们带。因为前些年驾校出了事,有几十个教官与考试中心考官串通一气,结果搭进去了不少,驾校一度差点散了架子。像张教官他们这样上岁数的,带的学员多是由吴主任特别交待的,或者说,这些学员多少有些来头,不管如何,最后让他们顺利拿证就OK了。
所以,尽管张教官这些天有点不开脸,但对于素梅还是例外:今天先感受一下,下次……哪有穿旗袍学开车的?再说,也不安全。
素梅的脸突然红了那么一下。她的脸白白嫩嫩的,同事都羡慕那种水色,突然而来的红晕洇在脸上,如同钻出水面的鱼儿,忽地受了惊,一甩尾巴缩了回去,于是就散得没有踪影,“教官,我哪里敢?你才是老师呢。”
上车感受了一下,素梅还是有些晕,虽然一时紧张的倒也没感受多晕,但是一下车,这份晕劲就有点复原了,以至于撑着一把碎花雨伞的她,差点儿碰了刚刚在路边停稳的一辆车。
如果来一次回放,最早的一瞬间,顾双喜是在倒车镜里看到素梅的。
刚带几个新手练习了“倒库”动作,这是课目二的一个难点,别说压线,车轱辘都不能擦一丝丝线。连喊带训的,人自然有了点累,嗓子直冒火,一气喝上半杯茶水也不管事。顾双喜就停车歇了歇,就在这时,他这辆奇瑞车的后面被谁轻轻地蹭了一下。
幸好,不是车,是一个人,还是个美女,尽管有伞遮着看不清面孔,但从车身一侧闪过渐渐飘移成一弯迷人的背影,让顾双喜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第一时间判断,是个美人胚子。顾双喜的眼光有点儿毒,这与他早年在边防一座大山里当过兵有关。那座山里,别说女人,看到一只雌鸟都难得。直到现在,他业余时间里还惦记着画画,虽说没什么建树。东溪驾校窝在大山洼子,若非暑假期间的女大学生学员颜值可期,平时也看不到让人兴奋的点。
居然是个资深美女,还有点来头。顾双喜的判断渐为明朗。因为这个女人是从张教官车上下来的,不是从薛教官的车上;而他自己带的学员,即使有女学员,几乎没颜值一说。
突然间,顾双喜有了种猎奇心理,他想验证一下眼前的这身蓝梅缘何惊艳。一踩油门,车子绕到驾校门口一侧停稳,拿起块抹布,站在蓝梅必经之路,像模像样地擦着车窗,直到某次突然的一个直腰,正好与远道而来的高跟鞋敲击乐,来了个不约而同的撞面。
“教官,您好!”花伞下的女人颔首一笑,风度相当拿捏。
“学员,你好。”顾双喜附和着一句,直到蓝梅飘过,他还愣在那里,耳畔只剩下一路的音乐,泉水般叮叮咚咚。那是女人的鞋跟敲打出来的,一声声解释着眼前的这份空旷。
这个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只一个照面,顾双喜如果不想走神,还真有点困难。
绝对在哪儿见过!必须的!这份思绪发酵着,一直到了晚上。
“你想得起来不?教我们的林老师?小学的那个?”顾双喜来了劲,老婆睡意浓浓,“哪个林老师?”
“还能有哪个林老师?教我们音乐的。”顾双喜倒挺执拗。
夫妻俩是小学同学,虽说隔着几个村庄,小学却在一所乡镇小学读的。一晃,30年前啦。“猴年马月了,还小学那会?你今天怎么啦?”女人咕噜了一句,“那个林老师,不是随军去部队,让她男人带走了吗?”
这么一说,顾双喜倒想起来了。林老师后来的确是跟男人随军走了,只是那时自己上了中学,有次放假回家才听说了这事。村人说的时候,多是羡慕林老师总算熬出了头从此夫妻团聚,当然也有些惋惜的神情,说好不容易村里有了个好老师,还是孔雀东南飞了。
那时的顾双喜,心情属于惋惜的一类。其实,在那所小学,顾双喜与林老师也只有过一年的相处。林老师是高考落榜之后到学校代课的,代的是五年级语文,还附带他们这一个班音乐。没两节课下来,原本五音不全的他,特别期待着一周只有两节的音乐课,甚至有时候班级体育课,只要隔壁班是语文课,他也借故地从窗口路过时想看一眼,或者听上那么几句。
原因挺简单,那就是在这个五年级男生的眼里,十六七岁的林老师那种与生俱来的纯美惊世骇俗,的确把这个小伙伴惊呆了。
当年,顾双喜家境贫寒,林老师的惊艳之美无意中对懵懂的少年男生产生吸引,用现在的话来说,顾双喜有点早熟。于是,这个小学毕业班(注:当时这一带,小学是五年制)男生有点儿小人鬼大,总想着法子接近心目中的美女老师。比如说,他帮老师剥过毛豆米,还喊过一群男生帮老师插过秧。顾双喜至今记得,有节体育课,班上几个男生在那个几乎挂不住篮圈的球架下,拍着那只极不愿意反弹的蓝色皮球上蹿下跳之时,眼尖的他一眼发现了林老师在水田里正低头弯腰插秧时的影子。
林老师大半天里才直了下腰杆,侧脸发现身后冒出来几个男生,他们默默插的稻秧挺整齐的,一看就是“科班底子”。林老师当然得严厉制止,但话说到一半,脸上却笑了,是憋不住的那种,一堆堆的。那一大串笑容让顾双喜们觉得,这接下来的大半节体育课是那样的美好,因为印象中很少开过笑脸的林老师,居然是那样耐看。顾双喜一时有些怔住了,要是在哪儿能借一架照相机该多好,怎么说也能留下来这一幅最美的画。
除了耐看,他们真的找不出再好的修辞手法了。也就是在那节课之后,顾双喜知道了,林老师姐妹几个,家里没有男劳力,父母年迈身态龙钟。有次,他还听到了村人的闲谈,说林老师这个民办老师,要是考不上公办铁饭碗,将来肯定要上门招婿。
招婿,再怎么说比远嫁要好。生出这样的想法,连顾双喜自己都暗自笑了,有点儿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私底下他倒是长了个心眼,那就是想看看完美无暇的林老师将来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才能配得上她?
天底下有没有与之般配的男人?如果这是一道判断题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划上一个大大的“×”。
小学快要毕业的当儿,顾双喜惊慌地发现,他这道判断题的答案还是没有答对。有那么一天,也就是在他们当初插秧的那块田地上,那一片稻浪秀穗的当儿,校园里冒出来一个扛着红肩牌的军校学员。那个军人好高的个头,一身军装像是戳进了云层。只见那人一抬手,就能把那只篮球直接砸进篮筐。那是一只专供学校老师们玩的篮球,真皮的,火车头牌,一拍咚咚地响,怕痛似的在地上直蹦,一蹦还老高。那天,校长把全校男老师分成两队,作为对手的几位男老师如同混水摸鱼一样,硬是逮不住军人手里那只神出鬼没的“火车头”。军人不仅投篮贼准,传球如同魔术一样,让身高矮矬矬的校长,那天居然也能多次在篮下偷袭得分。
那是迄今为止顾双喜印象里最为过瘾的一场篮球赛,后来的NBA也不过如此吧。那场比赛让顾双喜没有理由地喜欢上了篮球。因为他一度认为,那个高个子军人之所以能与林老师处上对象,纯属是与篮球有关。只是他眼下还是个学生,是学生只能玩那只蹦不起来的橡胶篮球,这球没过半天就要打一回气,更何况学校里那只老迈的打气筒已经罢工多日了。
相比之下,画画则容易操作多了,毕竟,那个军人的画画水平也是俘虏林老师芳心的一大要素。
军人探亲休假的日子里,没地方好去,大多是在学校里乱转。没想到军人还多才多艺,篮球就不说了,还画一手好画。顾双喜们不止一次地偎依在军人身后,看他作画,画水乡的鱼塘,画丰收的田野,当然也画过骑自行车赶集的林老师。
林老师赶集时,骑的是一辆常州产的女式26金狮牌自行车。以现在的眼光,当初的那辆车在乡村里抵得上现在的宝马。车盘子不高,乡间石子路一路巅簸,轮胎载不住这对恋人,多数时候,军人在后面跑步追赶,这以后等顾双喜也追随着军人的路子当上了兵,才知道老家这一趟集赶个来回,远远抵一次武装五公里越野的训练量。于是,顾双喜就想把那幅唯美的画面记录下来,前面是林老师“宝马”飞驰,车轱辘不停地从地上拍打起一带尘烟,如祥云一般貼着地面萦绕,偶尔蹦起的两枚石子瓜片,小鹿受惊般弹跳着那么一两下;这一绺祥云的后面,坠着军人追梦似的跑姿,鞋帮上绣着的两朵梅花,一上一下地扑闪着,追赶着林老师头上那根飘曳的发带,远望如只风筝般牵引远方……这样的一幅画面,才是人生之中的最美,怎么说也要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才是。
为自己的这个创意,顾双喜很是得意,当他三笔两划地完成了这一杰作,还觉得自己画不好心目中的老师,一度想起来那个惭愧呢。没曾想一抬头,遇到了音乐老师严厉的目光。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这幅刚刚完成的画作被老师随手撕得粉碎,连同咔嚓一声,那支画笔也被折成两段。
2
世界真的那么小么?虽只见了那么一次面,顾双喜却一直绕不开。于是,他想找个机会,最好是随口问一下张教官,或者借故查一下这批学员的资料。
但很快有了犹豫,因为驾校规定,学员资料涉及隐私不便抽查。好在吴主任与他是战友,当年两人一车皮拉到东北当了兵,只不过人家表现好,在部队学了驾驶技术,于是就留队超期服役了两年。等到没转上志愿兵退伍回来,占着城里入伍指标的吴主任,早就进了这家驾校站稳脚跟,特别是这两年坐到中层领导岗位不说,人家在驾校入了股。于是,那道分水岭就成了不可逾越的一道坎了。
好在,战友主任还算给了面子。等到顾双喜调出档案之后,素梅的那张照片用上了“美图秀秀”软件,一时扒不出三十年前的蛛丝马迹,更何况人家名叫素梅,虽说也姓林,年龄也差不多,但人家毕竟不是什么他想要找的那个“林美凤”。
也就是在一瞬间,顾双喜叹了口气,林老师名叫林美凤,而不是现在的这个“林素梅”。
驾校规定,每个教官带的每一拨学员,以考试合格率作为奖金依据。偏偏顾双喜与张教官一样,带的是最难考的课目二。总共四个课目里面,课目二的通过率相对较低,虽说学员每补考一次都要交一笔费用,但带的学员通过率低了,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直到在训练场上再次见到素梅,顾双喜才知道她还在张教官的车上练着。按理说,两三个星期下来,也没什么必要再练下去,但是张教官却一直不让参考,要求她练熟了才行,最好是一次过,还美其名曰:负责。其实,张教官的那点小九九他也知道,无非是想蹭点油水。因为有几次顾双喜也看到了,素梅给张教官带了早餐,一个五香蛋,两个包子,还有一杯豆浆,怎么说也有五六元钱。像他们这样当教官的,一个夏天晒得黑兮兮的,嗓子一刻也不能歇着,外面看起来有了份风光职业,其实一个月也只能挣到三千元出头,七七八八加起来,比这座城市的公务员收入要差几条大街,再加上教官哪个不是抽烟带喝茶的?工资捉襟见肘也是见怪不怪。特别是自己带的学员,与张教官带的都不能比,稍稍家庭殷实的,吴主任自然悄悄塞给了人家,毕竟他们两家还沾了点亲戚。
有几次,顾双喜想告诉素梅,有几个环节,张教官教得不对路子。也难怪,张教官的理念太老套了,他一直抱着“根本”走,有几个关键点甚至自己也不一定清楚,再加上教官之间存在着学员及格率的考评,所以大家之间相互保守也是可以理解的。
终于有了个机会,再次路遇,顾双喜主动了,喊了她一声老师。
“你才是老师呢。”素梅笑了笑,这些天她穿的是宽松运动装,遮山罩水的,原先窈窕的身段销声匿迹。
顾双喜于是说出了几个动作要领,正好张教官带其他学员去了考场,经不起诚邀,素梅上了车。示范当儿,顾双喜说了句:这事,可不能说,同行呢……
素梅点了点头,那种神态让他还是有点走神,询问话语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意思:自己认识考试中心主任,考试时能递上话,看能不能排个好秩序?
素梅又一笑,说不用的,接着,随口报出了主任的手机号。作为一家驾校的教官,考试中心主任这种级别的领导,手机号他都是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只这一个号码,顾双喜一时就没了话。这个气质高雅的女人,又是到了这般岁数,气质就是财富。哪像自己?家穷人丑不说,爹妈起的名字起的再好听也不顶个事,还什么“双喜”?一年到晚从鸡叫累到鬼叫,半个喜事也碰不到。唉,自己是“瘸子门口尽坎坷”,人家是“骏马前方无沟壑”,有什么好比的?比个头啊……
估计着张教官车子快要回校的时间段,素梅提前闪了。看着她的背影,顾双喜想起了当年的林老师。林美凤为什么能吸引住那个帅气军人,不就是因为天生丽质?军人为什么后来随军带走了美女老师,他肩上的红牌牌就是资本之一,当然了还有的是出神入化的篮球球技,以及一手过硬的画画本领。
而自己呢,当初有一阵子挺痴迷绘画,可那次音乐课上,让美凤老师逮了个现行,撕了画册折了画笔。既然自己所做的这些老师并不支持,于是这份念想就只好夭折了,尽管一度还不是很甘心。有几次,他想单独向老师解释一下,那些画册画笔,是起早贪黑地放黄鳝笼子的收入……有次,走到了老师家的村子,看到老师坐在家门口看书,他突然钉住脚步,感觉到眼前这一幅绝美的画面,如果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就会毁得可惜。那一时刻,他如同漏了气的那只橡胶篮球,悄悄地绕道了。
现在,顾双喜胆子壮了,毕竟有过当兵的经历。这次一问,原来素梅课目二两次都没考过。第一次是她老公出于好心,找了考试中心安排了辆新车,刹车过紧,好心帮了倒忙;第二次突遇大雨,这也是事先没有想到的。再说了,驾校的考核程序与省里的电脑联网,这个“高压线”谁都不敢碰。
这一说,顾双喜知道了素梅的老公,虽然还没见过,但人家一看在官场混,官场深似海,套路深……不过,素梅透了句,自己的确是老师,眼下快退了,教了副课,原来可是教过语文的。
果然,还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顾双喜有点发蒙,支吾的当儿,对方倒是抢先说了句:怎么?你孩子想补课?都上初二了,中学的课,我可没本事补。
想想也是。顾双喜没再说下去,更重要的是如今城里老师补课的费用。他一个月那点工资,扣这扣那的,比低保户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城里待着,青石板一块,一开门就是往外泼钱。儿子上中学,节骨眼下老婆只好做了全职。当年,为娶这位漂亮同学,他可是发过誓的,没曾想结果还是苦了人家。那些年,林老师一走,他们那所小学的教学质量如同倒了台柱子。后来,听说她教的弟子,考上北大清华的大有人在。家长们都说,学生们都喜欢上她的课。说到底,莫不是她长得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3
如果不是后来所带的一个学员无意中说出来一句话,顾双喜都忘记素梅这个人了。那位学员自我介绍说,在城西派出所上班,还是个户籍警。
这一说,那份在心底冬眠的心思,活脱脱地苏醒了,一心想解开那个似有似无的疙瘩,“帮帮师傅,查一个人的户口档案,越详细越好。”
说出这个要求,顾双喜脸红了一下,与张教官他们不一样,自己在驾校做教官十几年了,从来还没向自己的学员提过一件事,更别说开口相求了。
林素梅在市实验小学,儿子赴美留学,老公名字他没什么印象,只是那個有点发福的男人照片,让顾双喜惊叫了一声:是他!果然是他!!
这一叫,户籍警有了职业性的惊悚:师傅,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顾双喜这才意识到了有点失态,一时间仿佛自己也晕了一回车,趴在方向盘上,好长时间没缓过神来。他想起来,以前的林美凤,也就是现在的林素梅林老师,教他小学时的确是个晕车范。有次,五年级组织赴外游玩,出发前林老师还招呼学生这个那个的,车一开动,整个人就晕乎了,一个人蜷缩一角可怜兮兮的,让他生出了一种呵护或者说是保卫的渴望。
即使那个年月,这一对师生的年岁也相差无几,因为家穷,顾双喜上学本来就晚,再加上还留过级,虽是小学五年级,但身子骨早就有了抽条模样,美梦里除了花儿,就是他的林老师。小学毕业之际,他的美梦还在延续,那一回是自己开上了车,不是乡里常见的那种手扶拖拉机,是一辆叫不上名字的轿车;自己还娶了个漂亮老婆,模样如同林老师那样的清纯靓丽。
既然认准了目标,为下一次的师生相逢,顾双喜一度兴奋地设计了多种说辞,甚至还抑制不住,当晚一回家就报告了这个喜讯。没曾想,妻子的惊讶只泛滥了一小会,如同鱼塘里划了朵水纹的草鱼,立即没了声响:“请客?还请老师?总要找个由头吧?如今摆台面一餐千把块,下个月咱们扎脖子?姓顾的,你总不能为了面子,连我们娘儿俩也不顾吧?”
这话说的也是。人是英雄财是胆,顾双喜一时没了话,如同当年的那只蓝色橡胶篮球。一别30年了,与老师叙旧,总不能让老师破费吧。
“老师这个把月也折腾得不轻,单是课目二就考了三次,哪一次都要补交一笔费用,作为学生,心里能安分么?”这句话,只是憋在心里。上次,听张教官说事之后,顾双喜一度很别扭,虽说老师不差这几个钱,单是她的画家老公,在宣纸上挥洒一下,小事一桩嘛。
说是这样说,但老师还在练习着课目三,他问了吴主任,这个课上归李教官带。李教官的手艺难以恭维,可他毕竟是吴主任圈内的人,自己入不了圈,也就没了指望。“双喜啊双喜,哪里有喜?老坟山无力,叫八喜也没鸟用。”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是走南闯北的,老师桃李天下弟子千计,还如此花容月貎岁月不留痕迹,就算没有相认,也不怪学生眼拙吧?
如果不是前段时间,考试中心与驾校里出了事,被逮进去了几十个人,顾双喜还鲜有机会填空到教练岗位。虽然驾驶技术是在部队学的,不仅过硬而且还是骨干,原指望在部队混个前程,没曾想那条路走不通,只好灰溜溜退伍返乡,这些年难以显山露水一直混着。要不然,也不会遇见老师之后,一时还为如何相认犯愁。
让他猝不及防的是,与老师的相认一点也没给他任何的心理准备。那天一大早,素梅骑电瓶车过来时,两人迎面碰上了。事后,他也没有想起来,到底是谁先开的口,反正是水到渠成的那种。只是他这才知道,老师是离开家乡那年改的名,嫌原先名字有点土里土气的,随军进入大城市之后,怕跌面子。
“我也改了名,我原来在二班,叫顾三喜。”顾双喜站在那里,两只手一时都没地方好去,嘴巴咧得很开,亮晶晶的,似一根滑了锁头的拉链,大半天也拉不拢。
“一晃,三十年了。”这是那个清晨,两人回放了N遍的一句话。还有的几句更为实用,那就是顾双喜透了个私心,说李教官有些动作教得不大靠谱,新的考试方案出台了,课目三有改动,一些老教官都不一定清楚,老师这些天最好早点儿过来,自己带着开小灶,练了几趟之后,再悄悄地送到课目三的训练场……
素梅一笑,竖起了大拇指,作了个点赞手势。这个手势来得极为突然,顾双喜吓了一跳,印象里与当年撕画页折画笔时的动作频率一样一样的。
这回,轮到素梅不好意思了:双喜,老师不知道如何感谢你。
哪里的话?学生我荣幸至极呢。明明是一句客套话,顾双喜却说得极不自然。过了些天,林老師不仅一点也没有晕车的迹象,而且课目三练得有板有眼,李教官训斥那几个小年青时,都拿她做例子:人家林老师,年过半百了,还晕车,学得比你们快多了。
与张教官一样,李教官训学员也是骂骂咧咧,这一点不像顾双喜从来不训斥学员,而且说话总想着对方,比如说这一回,他说:老师,真的要感谢你呢。
怎么这样说呢?
顾双喜说:老师,你看,要不是你加班课目三,这个时候我还不是缩在被窝里睡懒觉?哪能看到这满天的风景,比如说,满天灿烂的早霞……真是我这么多年看到的最美的一幅画。
顾双喜说的是早霞,素梅以为他表达的是“朝霞”,音调还没有发准,愣神的当儿,顾双喜又肯定了:是早霞,一早上的霞,该有多少片朝霞啊。
这一说,师生俩都笑了,眼光也往天上寻去,素梅这才发现,深秋的皖南,晴好天气里,早霞内容还十分活络:太阳没出时是一片片银白,千姿百变地铺在天上;朝阳一出又是一朵朵霓虹,万紫千红地伏在云上。还是老家的风光美丽,要不,当年都随军去了北方的省会城市,老公与自己怎么都想着回来?仅仅是恋这一片山水……
“以后,你要是乔迁什么的,我送你一幅画,挂在客厅上,那种大尺寸的。”素梅比划了一下,突然间心里有了些酸楚,当初的那节音乐课,要是自己再耐心些,说不定眼前的这个学生,也许以画为缰,闯出一条人生之路呢?
4
突然接到老师的饭局微信,顾双喜有些不知所措。素梅说得极为肯定:我请客,你来,就当陪酒吧。
顾双喜这才想起来,以前一直牵挂的事终于圆满了,老师驾照拿到手了,要不然请哪门子客?东溪驾校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只要学员提出请客,他们概不谢绝,有时甚至还有暗示,而且每回一叫就是一大桌子人。教官们平时喜欢扎堆起哄,以前他也蹭过类似饭局,这次他倒真的不想掺和,一来是酒量有限,二来是想静一静画上几幅好画,要是有三的话,那就是他不想让吴主任知道,自己与素梅这一层师生关系。怎么说,驾校里这一帮退伍战友,而他又一直在最底阶层里浮沉。
只有硬着头皮豁出去了。赴宴的名单是吴主任定的,他当然知道,所以故意晚了些,等他换下工作服赶到市区那家五星级酒店时,那么大的一张餐桌,同事们已围成了半个月牙形,只是主宾主陪的那一块空出了几个座位。而他的到来,让吴主任和张教官、李教官他们有点儿惊讶,仿佛他成了电视剧《潜伏》里的余则成。
那一块空出位置的几个人,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打牌,素梅则吩咐着服务员续着茶水。这天的素梅穿了件大衣,灯光下显出了很好的质地,正宗的纯羊毛,最少抵他一个月以上的薪水。这么一想,从今年第一眼看见那身旗袍算起,老师的驾驶证拿得并不轻松,最少也有四五个月了。
看到顾双喜进来,几个同事只是打了个招呼,剩下的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桌打牌的人中间,有人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顾双喜想起来了,那个身材挺高的中年人,一看就是当年在篮球场上让自己高山仰止的军人,只不过这些年下来,原本那个清瘦的身子如同打足了气的篮球,浑身上下几乎一般的粗细。
菜陆续上着,好多菜是顾双喜听说过而一直没见过,就是当年部队会餐,也没见过这么多菜,二十几只大盘小碟地涌上来,显得桌子一下子瘦弱了不少,再加上摆的一排白酒、黄酒、红酒,还有旁边开了箱的一件啤酒,以及每个座位面前配发的一盒软中华香烟,顾双喜忽然打了个寒颤:这一桌,少说也要两三千元,自己一个月就要白忙乎了,老师把证都拿到手了,至于如此破费?
忽地,所有的人立马站了起来,人为地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餐厅里顿时闹腾的如同农贸市场,几个打牌的也扔掉了手里的忙活,波浪一般涌来。
原来,东溪驾校的副总来了。
副总一一打着招呼,顺手拿起酒桌上如雨伞般撑在高脚杯里的中华香烟,箭如飞蝗地打着梭子。轮到顾双喜这里,副总愣了,“老顾?战友?你怎么也在?”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顾双喜嘀咕了一句。这一句仿佛是一枚烂核,既然吞下去了,当然就闷在心里,哪能随便吐出来?虽说副总、吴主任与他一起,当年是一个连队的,但人家同样是义务兵退伍回来,现在成了副总。往日驾校开会时,顾双喜只有遠远地望着主席台上的他,现在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这些年来还真的是第一次。
真的要感谢老师?还是……
顾双喜还是第一次吃到了臭鳜鱼,这盘正宗徽菜,上过央视美食节目。他悄声地问过服务员,这盘菜居然288元。而那个青菜豆腐煲,标价48元。天啦,最多是一块钱豆腐一块钱青菜,他们真敢出价啊,物价局干什么吃了?顾双喜嘀咕着,眼前那只偌大的盘子里,那条纤瘦的鳜鱼委屈地卧在一边,旁边点缀着一大堆雕刻的装饰,好在他知道,那是不能动筷子的。
驾校来的个个能喝,所以画家劝起酒来,就再现了军人那种勇敢顽强的战斗作风。张教官、李教官两个人脖子都喝红了,歇在一旁喘气时,一口一声“看我带的学员,如何优秀”之类的自诩,似乎显得难得的扬眉吐气。酒过三巡,那条鱼还没人动,顾双喜正着急呢,好在吴主任替他想到了。
吴主任一声吆喝,几双筷子伸了上来,一拉一扯的,那条可怜的鱼身立马缩水了一大截,使得那只盘子更为空空荡荡。顾双喜想了想,筷子还是绕了过去,他看到有个冷盘是牛百叶,一度缩到几只锅子底下,有些看不真切了。再不吃的话,到最后真有可能漏掉了,他心一急,连忙拖将出来,夹起一小片,吃得嗞嗞有声。
满桌的人,将副总围在中心敬酒,副总多是礼节似回敬,只说了几句“林老师太客气了,这顿酒,真不要请的,其实……”之后,就坐在那里举杯坦然承受着。倒是吴主任有些反客为主,吩咐大家把摆在面前的那盒香烟先揣起来,“又不是公款,私人请客,大画家与林老师的心意,要给足面子哦。”
顾双喜想了想,还是将属于自己的那盒香烟推到桌子中间,两只放进高脚杯子里的散装香烟剩得不多了,他给服务员使了个眼色,拆了自己的这一盒补上,幸好大家都在兴头上,并没人发现。
没喝几轮,顾双喜有点晕乎了,再晕乎也要带头喝,临来时老婆一再叮嘱过,今天一定要喝出男人的自信,毕竟帮老师陪酒嘛。他心里这么想的,手可是一直不敢端杯,幸好没人注意到他,本来他在驾校就是可有可无的,如同空气,撑破天的机会也只是充当着一两回背景墙。当他端杯向老师夫妇敬酒时,他发现老师今晚居然喝的是红酒,脸蛋红扑扑的,有点儿惹人怜爱。趁老师没有注意的当儿,他掏出手机,悄悄地拍了段视频,想回家之后让老婆看看:三十多年了,林老师居然还有如此颜值。
那边,吴主任说要回敬画家,嘴里正说着“打车”呢,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酒,刚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踉跄,酒水洒泼了一大半,几个教官嚷着要给领导罚酒,却被他哈哈几声糊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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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扯到要买什么车的时候,酒局进入尾声阶段。
画家说,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没曾想,张、李两位教官的意见也不统一,甚至有人还说,刚学车的最好买辆二手车,新手上路难免碰碰擦擦的,几万块钱的旧车,也不会太心疼。
“那就先买个二手车,画家又不缺这几个碎银子。”话题一放出来,似乎这根引线被吴主任牵扯着。吴主任的小舅子就在做二手车生意,地球人都知道,“莫非,他有了小九九?”
好在副总没有发话,这样一来,教官们活络了,有说买个国产的能代步就行,比如说一汽大众有款女式“高尔夫”,人称“小钢炮”,挺跩的;也有说进口的也不贵……他们所说的那些牌子,都是十万元上下的。也是嘛,再怎么说,小学老师一个,又不是什么非富即贵一族,说得过去不就得了?
几乎寂静的当儿,顾双喜突然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了句:“宝马,要买就买宝马!”
众人一惊,顾双喜又补了一句,分贝挺高:香车宝马,我老师就该开宝马。
“老师?谁是谁的老师?”一拨人起哄了,有的甚至发起了酒疯。
顾双喜愣在那里,他本想一句话遮掩过去,想了想,还是没有。他说,“林老师培养了那么好一个儿子,就值得开宝马。”
这么一说,吴主任介绍起了素梅的儿子。那个孩子,人尖子呢,学霸一个,真不是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了,眼下美国名校读博,都开上大奔了。“要是自费,一年一辆宝马呢,看看林老师的孩子都牛B,读自己的书,花美国人的钱。”吴主任忽地一惊:老顾呀老顾,我们可是战友哇,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那一带,谁不知道?”顾双喜的话语,被素梅截断了,“十分荣幸,这位顾教练,早年是我的学生。”
顾双喜站起来,刚想解释一下,师生相识也没多少天,不料,吴主任偏过头来,问:战友,看不出来么?买宝马你能帮上忙不?打折?折点多少?
“就听顾教官的,林老师就买宝马,儿子开大奔,老妈怎么说也得开宝马,虎妈无犬子,是不是?”起身出门的时候,副总招了招手,对着凑过来的顾双喜,轻轻地捏了捏肩膀:看不出来哈,卧虎藏龙嘛,老战友,你这个姓顾的,以前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素梅真的开上了宝马,红色的,挺女款的那种。宝马飞奔,让人感觉在驾校里开了几十年破车,这一辈子真他妈白活了。素梅头次上路,还有点放不开,作为学生的顾双喜荣幸地作为陪驾,一路保驾护航。前方,突然下起了冰雹,他一带刹车,猛地一停,整个人也醒了。
酒醒之后,人的胆子就有了点虚。想起来昨晚的豪言未免那个了。买宝马还打折,他哪有这层关系?当初,他只是觉得,美凤老师当年随军时,就该是被一辆宝马接走,哪能那么随便而寒碜?乡下接亲,那时候有的人家都开始租车了。后来,他听说了,恨不得能像神笔马良那样,画一辆能飞的宝马,一路追到那个遥远的营盘。
一连几天,回家的顾双喜几乎无语,甚至他生怕老师会有电话过来,与他商讨买车的事。他上哪儿能找人打折呢?这可是一辆外国名车。
那就换个手机号?忽地,他有了这样的念头,但转而一想,儿子中考在即,还是不换为好。
妻子见他多日恍惚着,有了些不放心,有天,推门进来,见老公低着头不吭声,在纸上画着什么。凑近一看,是画一辆车,还别说,画得真像。
那是一辆宝马车。妻子没有看到车标,也不知道老师买车的事。看不几看,妻子有了些怨气: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画这玩艺?
顾双喜依旧不理不睬。眼下,他想画出一辆美美的宝马车,还有美美的那个开车人,在一片稻浪荡漾之间,宝马飞一般地开着,一路上伴着满天盛开的早霞。
对,早霞,不是朝霞。
香车宝马,一路早霞……这是他心里发酵了三十多年的一幅最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