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托不住雨

2019-10-08 07:28王明明
伊犁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华华市局

王明明

交通晚高峰出现在下班时,着急回家的大车和小车横冲直撞,最终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堵了个水泄不通。电瓶车上,马小鹏双腿支撑着地面,路就像鸭肠子,自己就是肠道菌群里最微乎其微的一粒菌。马小鹏喜欢用这种假设来打发时间,起码比盯着红灯秒数倒计时强多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马小鹏首先感受到的是裤兜里的震动。

他下意识一阵紧张。

是个陌生号码。本不该接听的,在路上接电话本来就不安全,他的电动车都骑了几年了,车闸说不好使就不好使。不过红灯有点长,反正也无聊,他就按了接听键。

是马小鹏吧?

嗯,是。

我是你领导,你明天一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怕什么来什么!下班时间,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呢?马小鹏虽这么想,声音却本能地低三下四,几近谄媚:

噢,领导,您好!马小鹏脑子里快速闪过一排问号。他虽说调上来时间并不长,对几个副总以及各位科长的号码不算熟悉,但他能肯定的是单位里除了个别几个在乎加入集团网每月会多扣几块钱话费的普通员工外,其他人不都是集团短号嘛!当领导的更是呀!

不好意思,刚换了手机,没存到您的号码,请问您是哪位领导?实在是不好意思。马小鹏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几年下来,这种谎话早已是“口到擒来”。他想,会不会是叶副总呢?虽然在市局,只要是个科长,都得叫领导,可毕竟很少有人会在电话里自称自己为领导。在市局,他也就跟叶副总熟一些,难不成叶副总跟他开玩笑?叶副总不至于闲得蛋疼吧!

哪位领导?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电话那头说。

连领导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这回又要得罪人了!马小鹏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然意识到,会不会是他的前任柏华华在耍他,又打算跟他要点好处了?半年前,马小鹏还只是区局的秘书。说秘书是好听的,在他们市邮政的县级单位,哪有什么专职秘书?岗位一直是一个萝卜栽几个坑。他才进区邮政局时,在很多岗位都干过,美其名曰叫轮岗,金融局、市场部、大客户中心……哪一处他没呆长过。后来就在发投中心暂时稳定了下来,说发投中心是让他面子上好过些,毕竟他是大学本科毕业,其实让他去的地方就是投递班。投递班归发投中心管,投递班的班长要退休了,给他安了个副班长的职务,跟着老班长学投递管理。不单学投递管理,还基本顶了投递备员,时不时跟着投递员去走段道。那段时间,马小鹏真是一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前途一片无望。也因此,他拾起了读大学后就扔掉的笔,时不时写点单位投递工作的成绩、工作中的小感慨和小故事给行业报投投稿,没想到发稿竟异常顺利,没多久他就被局长给调到了办公室做秘书了。秘书也不是专职,所谓的投递班副班长兼起来毕竟麻烦,八竿子打不着,局长便教他把出纳的活给兼了。区局的财务归综合办管理,办公室也紧挨着,方便得很。他每天除了收发文件、写各类材料、写领导讲话外,就是每天跑银行去进账营收款,每月的后半个月开始报发票。

半年前的一天,当马小鹏从银行进账回来,骑着他的小电驴走到银行门前的红绿灯时,那个改变他命运的电话响起了。来电的正是市局的综合办秘书柏华华,自从他成了区局的秘书后,跟柏华华通过网络或通过办公室座机电话的各种联系并不少,柏华华属于他市局层面的直接上级,很多时候各种各样的材料都是报给他的。可正经八百地打马小鹏手机的时候并不多。柏华华在电话那头说,

小马,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方便。马小鹏说。

电话那头说,我问点你的想法。

你说。

假如你有机会调到市局来,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马小鹏二话没说。

那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咱们出来细聊。说完,电话便挂断了。

马小鹏却听明白了柏华华的意思。细聊是他主动约柏华华出来的,地点就在市局附近的大排档。那个闷热的夜晚,区局小秘书马小鹏见识到了市局秘书是怎么摆谱的,又黑又亮的尖皮鞋,抽得只剩了一支的中华烟,点菜时这个忌口那个没营养的一顿挑剔,抽烟时一口三叹,喝酒时抿一口就开始官话连篇。马小鹏心想,一个秘书你装什么装啊?把自己弄得跟科长似的。可毕竟市局综合办缺人手这个消息是柏华华提供给他的,他只得乖乖地按着柏华华的示意,该买烟买烟,该点烟时点烟,该敬酒时敬酒。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马小鹏心里清楚,这自然没有柏华华多少功劳。只不过那顿饭里柏华华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柏华华说道,你跟叶副局熟吗?马小鹏一拍脑袋,对呀,怎么把叶副局给忘了,叶副局在区局时,他可是叶副局得意的老部下,这事还得跟叶副局说说。于是当晚,马小鹏就怯怯地给叶副局发了条短信,叶副局的电话接着就打了过来,事情没多久便水到渠成。即便如此,在事情已经确定后,柏华华还是变着法地让马小鹏请客泡了一次脚外加唱了一次KTV。马小鹏清楚,小鬼最难缠,谁他也得罪不起。况且,人家柏华华要升助理了,他来市局就是接柏华华的手。他升助理倒是其次,去哪个部门、甚至去县里当助理也有可能,重要的是他接柏华华的手,柏华华就是他的师傅,要带他一年半载的,怎么能得罪他?即便他知道,他跟柏华华完全不是一路人,柏华华的那一套给他一辈子时间,他都学不会。

莫不又是这个柏华华来折磨他了?现如今人都已经调走了,难不成对他的这点恩惠要还一辈子?正想着,倒计时的红绿灯救了他。马小鹏的心跟着要冲过路口的车轮一起加了速,周遭乱哄哄,马小鹏语气就不可控地生硬起来。生硬的同时,马小鹏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碰上电信诈骗了。

不好意思,真没听出来您是哪位。马小鹏说。

没听出来?那你猜猜!你好好给我猜猜!

猜谜游戏吗?马小鹏断定柏华华也不可能这么无聊。即便柏华华跟他要好处,也都是直截了当的,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来这一套。二话没说,马小鹏坚定起来,挂了电话。猜个茄子!心想,连骗子都來欺负我。挂了之后又有点后悔,这话应该对着电话骂回去的,反正是陌生人,又是骗子,骂他一顿正解气。可马小鹏又感觉那样着实无聊,何必跟骗子浪费时间和精力呢,他还得去赴宋港和徐良的晚饭呢。他就只得将情绪压在心里,一个人惶惶生着闷气。

马小鹏就是这么个人。

他这种人其实是挺无趣的。

其实,对于赴宋港和徐良的晚餐之邀,马小鹏心里并不情愿。自他从区局调到市局,一年过去了,这两个厮再没像以前一样叫过他一起喝酒。在区局时这几乎很难想象,他们仨可是局里有名的铁三角。最开始,局里年轻人少,确切地说就他们仨,因此三个人就经常私下聚一聚。尤其是盛夏之夜,在街边大排档就着烧烤喝扎啤,那日子千金不换。有一段时间,宋港和徐良在两个乡下网点挂职锻炼,为了跟他马小鹏喝酒,他们甚至经常下了班专程赶个把小时线车返回局里。后来,局里年轻人越来越多,三个人,主要是宋港和徐良就成了聚会的组织者。他们的队伍日渐壮大,可再壮大,三个人也总是大团体中的小团体,总要私下再单独聚聚的。而现在呢,马小鹏试图叫过他们,在QQ或微信上,可总是信息过去了,半天没回音,显然人家对此事并不热心。否则,区局到市局也就二十分钟车程,连正常工作宋港和徐良都免不了常往市局跑,怎么就聚不起来了呢!他们对马小鹏说,太忙了。他们还对马小鹏说,自从他走后,他们那伙人再没像以前一样聚过。这话马小鹏没办法信。马小鹏经常在宋港和徐良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他们发的照片:满桌残羹冷炙,啤酒瓶子横七竖八散落一地。照片从来不拍人,到底是跟谁喝的,马小鹏也不知道。只不过这事让马小鹏感慨,他们已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了!可马小鹏的新圈子又在哪呢?想到这,他尽量将柏华华三番两次叫他请客的举动看作是一种拉拢——拉他进一个全新的圈子。可那种极具不平等的感觉让他不爽,那些没话找话的逢场作戏显然不是他想要的。马小鹏对朋友的定义很简单,朋友就是朋友,没别的。

事实上,马小鹏不胜酒力,喝啤酒三瓶就晕五瓶就倒,这个量是在谁面前都不敢拿出来说的。每次都力不从心,聚多了心里难免犯怵。可要是总也不喝,他又觉得生活里似乎缺少了点什么,谁叫他是外地人,他在这座城市里实在是没什么朋友,即便毕业到此地已数年,可孤独劲儿一上来,身上就像有万只蚂蚁在爬。外地人,这不仅是他给自己的标签,别人也确乎是那样看他的,地域这东西太神奇,能量太大,想融合实在太难。别的暂且不说,他一个北方人,周遭都是南方方言,一张嘴就漏了陷,一张嘴就隔了一堵墙。所以还是喝酒好,喝起来不消多话,少说多喝,其乐融融。

马小鹏这三五瓶的酒量还是被叶副局锻炼出来的呢!那时,叶副局还不是市局的叶副局,而是区局的叶局。在区局时,马小鹏前后经历过好几任领导,可没一个像叶局那样拿他当回事的。他能从投递岗位上调到秘书岗位,也是叶局手上的事。后来,每次单位中层领导聚会,叶局总会拉上他。叶局一挥手,他一个小秘书就顺理成章地扎进人家中心主任堆儿里了。不仅如此,酒桌上,喝得满脸通红的叶局还总时不时地把话题往他身上扯,聊他的北方,或者说说他在写稿上的才华。这小伙子有才,材料写得最合我心思。叶局常这样说。马小鹏还记得叶局上调到市局临走前的那天下午,叶局将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小鹏啊,你这小伙子不错,有能力有才华,这两年你没少吹捧我。马小鹏知道,叶局指的是新闻宣传这块工作,马小鹏心想怎么能叫吹捧呢,你是实实在在干得好哩!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提拔了。可这样的话马小鹏却不说,总觉得有拍马屁之嫌。马小鹏不喜欢说那种话的自己。说吹捧就吹捧吧,倒显得近乎。叶局本身重视宣传,马小鹏又确实能写,叶局在任的那两年他的上稿率最高,其中也不乏专门写叶局先进事迹的。说着,叶局便将准备好的信封递给他,这是一点心意,好好干,有机会争取往上走走。

但凡旧领导离任之前都要清理一下备用资本,给员工发点福利,这几乎已成惯例。在叶局之前马小鹏已经经历过两任领导了,可他是第一次拿这样的信封。后来他才知道,只有中心主任才有。怎么说大家都只是工作关系,工作上對你再好都是虚的,发钱时能想到你才是实实在在的。那晚,在叶局的送行酒宴上,马小鹏想到刚拿到手的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就有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壮、便拿出了“舍我其谁”的气魄,放开肚皮使劲喝,生怕对不起那叠钱似的。马小鹏知道,一直以来,不了解他的人背地里说他有些清高,刚入行的大学毕业生嘛,都那样!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骨子里并不高贵。他记得那天夜里他被同事送下车,晃荡着往他租住的小区走时,忍不住就在手机上编了一条几百字的临别短信给叶局,他在短信里祝福叶局高升、感谢叶局两年来对他的照顾。等短信编好后,他发现有些措辞显得过于暧昧了,难逃吹捧之嫌,可又懒得一个字一个字删除,就故意在点击发送之前改出几个错别字来。佯装自己喝醉了嘛,权当借文字撒酒疯罢了,谁没个撒酒疯的时候呢!可事实是,马小鹏从未发过酒疯。他不仅没撒过酒疯,就算他喝得再多,喝吐了,甚至有一次还摔了跤摔坏了眼镜,他也从没在人前失态过,包括在宋港和徐良面前。他掩饰着自己,让人看到他好的一面;他隐藏着自己,对任何人,他早学会了将好恶掩藏在表情之下,在任何场合都不主动发表观点,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面对生活,在生活里忐忐忑忑地过着每一分每一秒。就连叶局以前也常对他说,马小鹏你太内向了,你应该再活泼点。领导也是人,也有各自的秉性,他知道,叶局是很活泼的一个人。

可对马小鹏来说,活泼是分人的。他倒真想对叶局活泼,可偏偏叶局又是他领导。

他原本以为那条跟他以往表现背道而驰的短信一定会让叶局大跌眼镜,心想这小子是不是疯了?他那时哪知道就他那点小心思当领导的会看不懂?过了没多久,叶局的短信就回了过来,同样长达上百字,除了感谢,还有勉励,客客气气的。他差不多发现了叶局之所以亲近他,而他也之所以对叶局也有亲近欲望的原因所在:他们都是文人。叶局也是秘书出身,听说早些年也喜欢动动笔杆子。不仅如此,直到现在叶局还每年坚持订阅两种知名文学期刊,还总没事儿就扛个单反到处走走拍拍。在邮政这个老牌国企,在多数都还保持着上世纪军队退伍干部式的军阀作风的干部堆儿里,叶局太与众不同了。

马小鹏到了之前在网上订的那家烤鱼店,店门紧锁,玻璃门里一片狼藉,门上贴着通知:由于店面装修暂不营业。马小鹏立在门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刻,还没见宋港和徐良的身影,究竟要去哪聚他就有些拿不定主意。打徐良电话,徐良说已经上车了,马上到。马小鹏心里便不大高兴,他竟然才上车。打宋港的电话呢,对方说咱兄弟主要是聚聚,在哪吃有那么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可总得有个地方不是嘛!凡事奉行随遇而安,是马小鹏最看不惯的,在他看来一件一件的事,工作也好,聚会也罢,都要事先把能定的确定好他才心安。原本下午他们三个在网上碰面时,他记得是宋港和徐良先提出的要聚一聚,可说着说着到头来他反倒成了策划者。他一旦成了策划者,压力就随之而来了,总要把这次聚会策划好嘛!这显然不是他的长项,他对吃喝聚会这类事最外行,几年来,他甚至连当地人热衷于去哪些饭店都不甚了解。问徐良和宋港呢,两个人的回答又出奇一致:随便,哪都行。马小鹏就不再问了,他太讨厌“随便”这个字眼了。于是,他就依自己的口味,团购了这家烤鱼店。可现在,连烤鱼店也欺负他。这一天,就没有哪件事是顺的。

上午时,纪委张书记将马小鹏叫到办公室,遵照局长的意思要检查他的办公会记录和党委会记录。这段时间,国家巡视组在巡视邮政,全局上下都紧张兮兮的。张书记翻着马小鹏的办公会记录,眉头一阵阵发紧。

你这么记不行啊!张书记说,你这不叫办公会,完全是碰头会嘛!办公会是要研究具体的某项事宜的,你这完全跟各个部门的汇报混在一起,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马小鹏想说,会本来就是这么开的嘛!这话还没出口,张书记先说话了,以后我也会建议王局还是要将办公会和碰头会分着开,不能放在一起。你看你——张书记指着某天的会议记录说,比如这里,计财部汇报上周工作,汇报的中间又穿插著讨论了他部门拟的一个方案。这怎么能行?办公会就是讨论通过方案的,工作汇报属于碰头会的,要记在另一个本子上。况且,你记得也太细了,你看你每周都有十来页记录。其实碰头会的工作汇报只需记个提纲就行,重点在办公会所讨论的事宜……末了,张书记说,你这种记法,我都觉得你很累。

确实是累。可有什么办法呢?马小鹏的主任一再对他强调要将记录记细致了。有好几次,在会议进行中,当他与主任四目相对时,主任无不在示意他,你看什么看?别溜号!好好记。马小鹏为此很是心烦,前几年,他们企业一直是经营业务为上,党建的事谁去管啊!人手就这么多,涉及党建的工作能混就混、能拖就拖,这可便宜了柏华华,轻轻松松落下个好秘书的口碑。可到他这里,党建的工作越来越多、要求越来越严,事情一箩筐,从柏华华那可借鉴的经验又少之又少,新人马小鹏是摸着石头过河,当真是累得他喘不过气来。

现在,连张书记都觉察到他很累了。他想,他的这种累也一定通过各种渠道传递给了身边的人。生活中怎么会有他这么累的人呢?举个例子,以前在区局时,由于人员编制紧张,科室之间的责任划分并不明晰,党群、人事、监察这些都划归在综合办。这一度导致在马小鹏调到市局后很不适应,他惯性地认为党群、人事上的工作都是他分内的工作,凡事收到个文件就总忍不住插一杆子,一遍一遍提醒人家人教部和监察室要按时上报哪些材料,生怕因自己的疏忽而挨领导批评。他没想到,他越能干,他主任越不高兴。终于有一次,主任忍无可忍将他训斥了一通:人家部门的事你跟着掺和什么?你是没事做闲的吗?显你能耐啊?主任说,做得越多,出错就越多,到时什么责任都是你的,我看你怎么担!最后,主任又说,你这样是会得罪人的知道啵?

马小鹏愣在那,似懂非懂,渐渐地他总算懂了一些,市局部门之间的关系远比区局复杂,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后来,马小鹏不再掺和人家的事了。但作为文秘,大小文件都首先经他手,每次收到党群、纪检类的文件,他的第一反应仍旧忍不住紧张:怎么又要报这报那的?如果出了差池会不会归责到他头上?每次他都要想完这些后再提醒自己:这不是自己的工作。

归根结底,马小鹏是个怕事的人。他对自己分内的事同样如此。他一旦遇到事,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事情的麻烦程度,即便事实上每一次他都能完成得不错,甚至很令人满意,可他还是避免不了在做之前就有这样那样的忐忑。他这个人,太不自信了。他的不自信,源于他太想把事情做好了,他把事情看得太重。或者说,他太在乎别人、尤其是领导对他的看法了。可矛盾就出现在这里,他又是个没多少事业心的人,从没想过被提拔之类。那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呢?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或许是个完美主义者,甚至有些强迫症。总之,他是一个让人倍感压力的人。这是病。他有时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你就是太认真了!酒过半巡后,宋港说。

他们最终选择了一家叫“谭十三香”的以小龙虾和螺蛳为特色的排挡馆。就在马小鹏围着商业城转了好几圈也不知该去哪家店时,宋港的电话打了过来,宋港说,我正经过一家叫“谭十三香”的馆子,看着不错,要不我们在这吃怎么样?

马小鹏当然没意见。他只是觉得有点可笑,思谋了一下午去哪聚,原本以为就定在离单位最近的商业城附近,不成想宋港的一个电话将地点改在了城市的另一侧。宋港反复强调他只是刚好路过这家店,之前也没来过,跟这家店老板没半毛钱特殊关系。说得马小鹏心里怪怪的。

适时,两瓶酒已下肚。宋港掏出手机再次打开了手机相册拿给徐良看,接着手机又传到马小鹏手中。几年下来,宋港的手机已经在iphone换了几代了。

拿过手机,马小鹏的脸红了起来。没来得及操作,手机就被宋港抢了回去。

那是一张马小鹏的私密照,连马小鹏自己也没有。照片里灯光阴暗,马小鹏只穿了一条白色的三角内裤,酒后的他遍体通红,下身肿胀。马小鹏记得最初宋港给他看这些照片时,他吓坏了。宋港看着他那样子就愈发来劲,开玩笑地威胁他,要不我哪天就把这些照片发到工作群里吧?

他知道,宋港绝对干得出来。宋港才不在乎这些,就算他自己的他似乎也并不介意。可马小鹏不行,他那时想,要真那样,那他这辈子就毁了。

按个摩推个油而已,又没实质性做什么,你怕啥?

宋港虽这么说,可马小鹏还是怕。倘若在公交车上哪个女孩尖叫着喊被流氓摸了屁股,即使跟马小鹏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也绝对会紧张得满脸通红,他就是这样的人,有点无可救药。这几乎成了他的致命伤,成了宋港拿捏他的一个把柄,他成了宋港一个玩笑的工具。

可现在,马小鹏却不怕了。越混越油,到了市局更是如此。他笑了笑说他其实没想删那些照片,他当真没想真的删掉。

我已经麻木了。他说着,心想,他这是怎么了?其实以前他也不认为宋港会故意整他,可只要照片存在,隐患就存在,谁知宋港会不会哪天“不故意”就发出去了,那他不就身败名裂了嘛!

现在,他甚至有这样一种假设,发出去吧!就让他宋港将这些照片发出去吧。他想,让领导看到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许并非是坏事,说不定能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呢。他也不是清高的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不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人,他俗不可耐。而一直以来,他都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了。可这又能怪谁呢?这样的形象还不是他自己塑造出来的嘛!只能归咎于他自己。

可宋港却一直没公布那些照片,他一直存着,像不定时炸弹一样。

真是奇了怪了,这家伙都换了几次手机了,我也奇怪他怎么一直有这些照片。徐良说。

宋港扬言,这些照片我可是要留一辈子的,让你知道你马小鹏也有这副德行的时候。

马小鹏笑着,整个脑袋晕乎乎的。

宋港看了看马小鹏说,你就是太认真了。马小鹏,我告诉你,认真你就输了!

马小鹏想,是啊,他确实就是太认真了。他不仅认真,他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那么在乎领导怎么看他,特别是叶局怎么看他。可叶局对他是什么样的人真的感兴趣吗?或者作为领导,叶局原本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呢!

想到这些,马小鹏有些难过。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眼前宋港和徐良虚幻的身影,自己变身凉丝丝的,异常孤独。他被城市巨大的孤独深深笼罩。

在马小鹏看来,叶局从区局的叶局变成市局的叶副局后,性情大变。一年前,马小鹏被调到市局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这一点。他知道是叶局帮了他,就说要请叶局吃饭,谁成想叶局却死活不出来。这要是换作在区局几乎不大可能,他还记得他要订婚那阵子,还只是订婚,叶局就笑着对他说,小鹏,讨老婆了你都不请我吃饭啊?他尴尬得要命,他明白叶局的言下之意,他一个北方人在南方这么个小城市找了个本地姑娘,这确实难得。他就只好将各中心主任都叫上陪着叶局喝了一回。他还记得,连喝酒的地方都是叶局帮他选的,他什么心都不用操,只管饭后结账就是。那时,叶局爱喝爱玩,跟员工轻而易举就打成一片,大家都知道这个领导很好相处。而现在呢,用一个时髦的词讲,叶局“低调”多了,他完全看不出叶局得意哪个下属、倚重哪些人。在他們邮政企业里,副职都是分管业务的,叶局就每天蔫头蔫脑地把自己装进那一项一项业务中。

马小鹏本想让宋港和徐良给分析分析,叶局这是怎么了。可他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能调上来多亏了叶局,这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但毕竟从未公开过。况且,时隔一年,他们的聊天话题进展得并不顺利。马小鹏发现,每次轮到他发言时,他都在找话题,而宋港和徐良说的那些区局近来发生的事,他只有听的份,完全插不上嘴。这一晚,他就像第一次认识宋港和徐良似的,他充当的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原来同事这种关系竟是这么不堪一击。这一晚,他知道了二人身上之前从不知道的事。随着酒喝得越多,马小鹏知道的也就越多。之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港那么有钱,他们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宋港早早就拥有了两套房产,早就买了轿车,还是辆奥迪。不仅如此,他只要有假就会出去自驾游,短则三五天在附近省份转悠,长则十天半月跑到祖国大西北、大西南。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宋港一直在外投资,从工作到现在,他跟朋友合伙投资过代开发票,办过幼儿园,开过主题餐厅……他也知道为什么徐良总给人感觉那么不思进取、悠然自得,原来不单是因为徐良比他小了两岁,更重要的在于徐良早就有女朋友,是父母给订的娃娃亲,两家是世交,不仅如此,女方还是独生女,现在徐良房子车子也都有了。他甚至才知道,徐良之所以能成为他的同事,竟然是因为徐良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他们省公司的一个领导……

听到这里,马小鹏几乎大惊失色。徐良表现得更加夸张,你难道不知道?

马小鹏摇摇头。他心想,从来也没听你说过,我怎么会知道呢!

徐良则不屑道,大家都知道的呀!

马小鹏一向后知后觉,作为昔日“铁三角”的一员,他连他们成员的背景都不得而知,顿觉羞愧难当。原来,他竟连他们三人的圈子都始终未深入核心。他就是个透明人。他发现,即便在宋港和徐良眼中,他也是个外地人,就跟透明的似的。

马小鹏想,倘若不是他离开了区局,有些事他至今都不会知道。

他又想,他现在离开了区局,有些事可能又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只有羡慕的份儿,他感慨道,我好羡慕你们,都那么有钱。

拉倒吧。宋港说。

我说的是真话。你看你们,都投资这投资那的,不像我……

还说呢,数你最会投资!宋港说。

马小鹏愣在那。

装啥呀?宋港继续说,你押宝在叶局身上,算是押对人了。

窗户纸就这么被捅破了,马小鹏心里极不舒服。

徐良说,对,这话没错。我们还不都是因为工作上没前途,就想点别的赚钱的道呗……

马小鹏勉强将愤怒压制住,憋出来一句,你们这话什么意思啊?

宋港说,拉倒吧,叶局那么喜欢你,这谁看不出来呀!他话里有话似的,让马小鹏着实不爽。马小鹏将手里的啤酒瓶重重地压在了桌板上。宋港和徐良愣住了。

宋港试探着说,你敢说你能调到市局来没叶局的因素?

马小鹏叹着气,我说没有谁信啊!马小鹏知道,这是事实,没办法回避。他一个外地人,要不是叶局,全市一千多号人,市局领导怎么会知道有他马小鹏这么个人?可——可仅此而已啊,我又没做什么。马小鹏很是无奈。

不用解释。我们知道。徐良说。

解释什么?你们知道什么?

一时没人说话。宋港又叫了一箱酒。

马小鹏心里更不舒服了,好像他是个心机BOY;好像他背着对面的两个人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好像他背叛了他们,是他主动想办法调到市局一样;好像他跟叶局走得近,是在给自己的仕途铺路一样……

马小鹏心里难过。他没想到在他上调到市局这件事上,宋港和徐良竟是这么看他的,那别人就更可想而知。大家准保都认为他跟叶局关系多么非同一般呢!事实要真如此也罢了,可偏偏他觉得亏得慌。这一年来,他甚至都没跟叶局说上过几句话。他在综合办,叶局分管业务科室,原本工作上就没多少交集。而叶局呢,就好像完全没有区局经历一样,将那段任职经历给彻底抹去了一般,竟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有几次,马小鹏试图接近他一点,却都被叶局巧妙地将那些机会给消灭掉了。在市局这一年来,马小鹏夹着尾巴做人,尤其是开始借调的那几个月,他大气都不敢出,可没有任何人宽慰过他,指点过他。现在,人们捕风捉影,如同怀疑一个女人不检点一样,而这个女人身上又偏偏什么也没发生。这太不值了。马小鹏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发现,在他调到市局这件事上,人们都忽略了一个前提:市局办公室缺人。这才是前提,这才是关键,要不然,从客观公正角度来讲,全市那么多能人志士,干嘛调用他?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来看,他们这个企业里,亲属裙带关系比比皆是,他又算老几?这些难道他们都不清楚吗?缺人是关键。更关键的是柏华华要走,他是顶缺来的。说白了,他是一颗棋子,直观上讲是柏华华的一步棋,如果柏华华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他就不可能提拔得这么快。

这一晚,马小鹏意识到,他能调上来,很多人都不服气呢。或许就是因为他一无所有,才让那么多人都不服气罢!

叶局也就是个副局嘛,马小鹏嘟囔着,咱们企业里你们还能不知道,都是一把手说了算。

可王局要退二线了。叶局可是全市最有潜力的接班人。宋港说。

马小鹏沉默了。這事他从未想过。

晚餐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马小鹏晃荡着开了家门,将自己丢在床上。闷热的天,他五脏六腑都被酒精灼烧着,好像随时一声响雷,都能将他引爆。窗外黑压压的,他迷迷糊糊起身拉窗帘时,听见噼里啪啦的雨声响了起来。

这晚,马小鹏突然很想给叶局打个电话。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犹豫着,在通话记录里按了个号码拨了过去。却按错了,按的是那个诈骗电话。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并未挂机,滴滴响了几声后,竟有人接听。二话不说,他就冲着电话就是一顿怒骂:

操——你——骗子!

全——家——死——光——光!

骂完,他挂了电话。在床上翻了个身,将头捂在枕头里抽噎起来。

不一会,微信响了。在他们全市的领导人员微信群里,叶局转了一条微信:

“老婆对老公说,儿童节到了,人家要买东西嘛!老公摸摸老婆的头说,乖,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过那么幼稚的节日了,知道吗?老婆懂事地点点头,嗯,知道啦。今晚起,我要学着勇敢地一个人睡。老公赶紧拿出一张卡,说:亲爱的,随便买。”后面跟了一连串表情,落款是:(致我们逝去的儿童节)”

马小鹏笑了起来。明天就是儿童节了。他似乎从未长大。

他突然很想开叶局玩笑。他又有点不敢。叶局可是他的领导呢。他是不是疯了?

但他终于没忍住,就回了一条,还没到点呢,就想着床上那点事了?末了加了个捂嘴笑的表情。

他想叶局会怎么回复他呢?

但他等了很久都没收到任何回复。

他进而忐忑起来,叶局是不是生气了呢?这么想时,他迷迷糊糊怎么也睡不着。越睡不着,他胃里越翻江倒海般难受。他起身去厕所吐了一阵。回到床上仍在想,叶局是不是生气了呢?

雨越下越大,窗外电闪雷鸣。好像雨憋了一整个夏天,然后倾盆而至。

这一晚,马小鹏彻底失眠了,他在等叶局回他的信息,却始终没有等到。

他想,等明天一早见着叶局的面一定要看看叶局怎么表现,叶局是会跟他开玩笑,或者提示他不该这样之类的吗?

于是,第二天,他故意早早来到单位,甚至他还故意制造了几次跟叶局的碰面。但始终,叶局也没有搭理他,就当他是空气一样。这让他异常忐忑,从此也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叶局,你是不是生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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