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1954年生,现任河北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城市守望》,中篇小说集《大厂》《城市热风》等。作品曾多次获奖。
1948年12月22日(这年是鼠年。这天是农历十一月初三,节气是冬至),刘家庄的翻身贫农刘老根(大号刘志业)双喜临门。一喜,他刚刚分到了地主的三间房子。二喜,他老婆王淑芬的肚子很争气(肚皮多年没有鼓起来),怀胎十月,瓜熟蒂落——给他生了一个男孩儿。就着高兴劲儿,他给男孩儿起了大号:刘双喜。
庄稼苗儿迎风蹿,刘双喜一天天长大了。随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更迭的社会变化,随着刘老根有了大闺女刘大女、二闺女刘二女添丁入口的家庭结构变化,刘双喜也经历了先穿开裆裤再穿缅裆裤、先上村小学又考上乡中学再考上县高中又成了县高中尖子生的个人成长变化。高中二年级,刘双喜悄悄喜欢上了同班女生曹雪萍——不是剃头挑子式的喜欢,曹雪萍也喜欢学习上进的刘双喜。曹雪萍家住城关镇,她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枣树,结的枣子甜,她总给刘双喜带甜枣。刘双喜吃了甜枣,心里就丝丝痒痒地甜得乱。
刘老根进了一趟城,提着一斤“草籽糕”,去看望刘双喜的班主任赵老师。赵老师告诉刘老根,刘双喜学习用功,是棵好苗子,考上大学没有问题。刘老根听了很高兴,见了儿子就鼓劲儿:“双喜呀,你要考上大学,就能进城工作了,就吃商品粮了。这读书跟种地一样呢,你不糊弄它,它就不糊弄你。你就使劲儿争气吧!”
刘老根欢喜的话音儿还没落地呢,全国就轰轰隆隆地闹“文革”了。刘双喜考大学的梦想就气泡儿似的破灭了。他也随大流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与曹雪萍一起,跟着同学们天南海北大串联了几个月。这几个月里,他与曹雪萍的感情升温。两个人还偷偷交换了红卫兵的袖章,心照不宣地做了定情物。串联回来,就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1968年10月底,刘双喜以回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卷起铺盖回村种地了。正是秋风渐劲的季节,刘双喜一路闷闷不乐,眯缝起眼睛看着满天飘舞的落叶,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片,从此就算归根了。不过呢,他心里还藏匿着一个希望,他要把曹雪萍娶回家,也总算一个收获呢。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想把事先写好的一封信交给曹雪萍,他在信里写了想与曹雪萍结为革命伴侣的话。那封信他写了厚厚的好几页,装在信封里鼓鼓的,目标太大,人多眼杂,他总是没有机会塞给曹雪萍。终于,刘双喜还是写好了地址,塞到了学校门口的邮筒里了。然后,刘双喜就等着曹雪萍的回音儿。(唉!说起来,时下的年轻人怕是不理解喽。那时候的人就那样,羞涩着呢。不像现在,三言两语,就领到床上去了。不管什么样的生米,都能做成熟饭。)
多年之后,刘双喜很感慨地回忆,那是他人生第一封情书。随着那封信的寄出,他年轻的恋情,也就囫囵个儿着寄出去了。
解放前,刘老根家里穷。贫农。刘老根从小跟着父亲做豆腐,全家就指着做豆腐的手艺过活。入社之后,刘老根凭着这手艺,常年在生产队的豆腐坊里做豆腐。刘老根接过儿子的铺盖卷儿,怏怏地说:“双喜啊,这运动呀,还不知道搞到什么时候呢。喇叭里天天喊进行到底,可什么时候才能到底儿呢?你考大学八九是没戏了。你就跟着我学做豆腐吧。”刘双喜点头,表示同意。
刘家庄贫下中农起来造反,刚刚换了领导班子,新任支书刘大洛(大号刘志强)是刘老根没出五服的同宗兄弟。当天夜里,刘老根就去找大洛求告这事儿。大洛支书挺忙,正在大队部指挥着一群妇女儿童唱样板戏呢。见刘老根来了,就笑:“老根哥啊,你们家是卖豆腐出身,吆喝得好,也一定唱得好,你来教教。这李铁梅真是唱不好呢。‘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大家伙儿就硬是唱不清呢!”
唱戏的人们就笑:“铁梅都数不清,我们怎么唱得清呢?”
刘老根也笑:“你们腰里没掖着密电码,你们就唱不清么!”
刘大洛说:“老根哥,你给大伙儿唱几句吧,你嗓子亮。”
刘老根撇嘴说:“我嗓子亮?全是豆腐味儿!”
说笑了几句,刘老根说:“支书呀,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刘大洛跟刘老根出来,站在门洞的黑影儿里,刘老根就说了让双喜进豆腐坊的想法儿,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两包“红满天”(“文革”时的香烟牌子,一角二分一包),黑黑地塞给了刘大洛,刘大洛推了两推,嘻嘻笑道:“老根哥,你看,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呀?”
刘老根笑:“抽着!抽着!你看这事┒……”
刘大洛手里接了烟,嘴上就笑了:“行啊,咱们村儿总得吃豆腐啊!你的手艺也得有传人嘛!明天就让双喜去吧。”
刘老根笑道:“那就谢你了!”
刘大洛笑了:“谢什么?双喜也是我侄子呢。我知道他是县中的高材生呢,做豆腐真是大材小用了。行了,没别的事儿吧?我还得教他们唱戏呢。也就是三两天儿,公社的领导们要来检查呢。”
1968年年底,刘双喜就进了生产队的豆腐坊,每日计工9分(满工10分)。腊月的天气,刘双喜心里却似烈火般燃烧,他整天往大队部跑,等公社的邮递员,怎么曹雪萍还没回信呢?他终于耐不住这种煎熬的日子了,他借口进城买书,歇了一天工,悄悄去了一趟城关镇,去找曹雪萍。正是北风呼啸的天气,他走了三十多里路,到了曹雪萍家,曹雪萍的父母迎出来,态度和蔼地告诉他,曹雪萍已经嫁人了。嫁给了山西煤矿上的一个工人。刘双喜后来回忆,当时他感觉自己一脚踩空,掉进了冬天的井里。他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棵在寒风中凋零的枣树。心底苦涩地一叹,从今往后,曹雪萍就把甜枣给那个矿工吃了。他心里突然刀割般疼痛起来。刘双喜对后来的情节失忆了,他一直回忆不起那天是如何走出了曹雪萍家的院子。
刘双喜的初恋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之后,就埋头在豆腐坊里干活了。如此干了一年多,村里的媒婆刘改枝就给刘双喜提亲了,女方是李家庄的李小兰。刘改枝领着刘双喜到李小兰家相了一回亲,刘双喜见李小兰长得很壮实,娶过来肯定是一把劳动的好手,长相也有九分中看,当下就同意了;李小兰多年之后回忆说,她当时见刘双喜长得眉清目秀,心下就有了几分喜欢。而且刘双喜还是生产队做豆腐的,有手艺呢!逢年过节,家里吃豆腐,也就不用花钱买了(豆腐比爱情重要呢),当下也同意了。接下来,双方讨论定亲娶亲的具体事宜。刘改枝是刘老根同宗的姐姐。刘改枝偷偷收了刘老根五块钱的跑腿钱(一般都给两块钱或者三块钱),便格外用心用力了。刘改枝仗凭着一张八哥儿似的巧嘴,硬是把李家提出定亲时要四条线提软缎被面,减到了两条(当时的每条线提软缎被面八元三角钱)。又把李家提出定亲时要的六十块钱礼钱,降到了四十块钱。并捎带着把李家要求的两套件条绒衣服(两件褂子两条裤子),减到了一套。(多年之后,真正成了气候的刘双喜,常常拿这件事举例子,“外向型企业,要注意使用谈判人才。用人用对了,企业的成本就能降下来嘛。我当年结婚,媒婆的嘴能说,我家就少出了不少的彩礼呢……)
1970年春节,瑞雪飘飘,刘家庄鸣放了一阵鞭炮,村里的大喇叭连续播放了几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刘双喜就与李小兰结婚了。刘老根在院子摆了三桌流水席,把村里的人请来喝喜酒,刘老根是个要面子的人,节省下的彩礼钱都搭上,咬牙买了一百五十斤地瓜烧,让大家放开肚皮喝。这举动在村里也算史无前例了。刘大洛喝得高兴了,乘着酒意拍胸脯,要介绍刘双喜入党。
1971年春天,经刘大洛介绍,刘双喜就入了党。刘双喜到支部宣誓回来,挺着大肚子的李小兰在饭桌上说:“双喜啊,咱就是农民,入党干什么呢?还得交党费。”
王淑芬也顺着嘴说:“是呢,双喜入党有什么用么,光开会就耽搁事儿呢!”
刘老根瞪了婆媳俩一眼:“爷们儿的事儿,娘们儿家少管!”
李小兰看公公生了气,就埋头吃饭,不敢再吭声。
王淑芬就忙说:“好了,好了!我们不管!入吧,入吧!”
1971年夏天,李小兰生了个儿子。小名叫大蛋。大名是刘老根取的:刘爱学。这一年入冬,刘双喜的大妹子刘大女嫁出去了。嫁给了李家村的李占水。隔年,二妹子刘二女嫁出去了,嫁给了城关公社的许志国。刘大女跟嫂子合不来,刘二女却跟嫂子好。刘二女出嫁前对刘双喜说:“哥呀,好好待嫂子呢。”
1973年春天,李小兰生了第二个儿子。小名叫二蛋。大名还是刘老根取的:刘爱社。李小兰这次生孩子却很艰难呢,胎位不正,送到了县医院才生下来,差点要了命。刘老根给孩子取过了名字,私下对刘双喜皱眉说:“双喜呀,小兰这回生产得挺伤身子呢。再说,孩子多了未必是福呢。你有了两个儿子就够了呢。”刘双喜点头:“爹呀,我记住了呢。”
按照刘双喜后来的估算,他大概在豆腐坊做了一万多斤豆腐之后,“文革”就稀里哗啦地结束了。1977年秋天,李小兰给他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国家对农民的政策也开口子了,许可农民进城做小买卖儿了。紧接着,村里的土地就承包到户了。刘大女端午节回娘家,趾高气扬地对爹娘说:“我们家占水带着包工队出去干活儿了。能挣钱呢!”刘二女中秋节回娘家,悄悄地对刘双喜说:“哥呀,许志国在县城卖烧鸡,也能挣不少钱呢。比种地强多了。”
那天,刘老根带着一家人下地收了玉米回来,在院子里吃夜饭,刘老根吃了饭,闷头抽了一袋烟,对刘双喜说:“双喜呀,我看呢,你也出去干点什么吧!趁着国家许可做小买卖儿,你也给家里挣个零花钱。地里的活儿有我和你娘和你媳妇儿呢,人手够了呢。”
刘双喜嗯了一声,就看娘。
王淑芬在院子摊晾着玉米棒子,感慨地说:“双喜呀,要我看呢,你跟着你大妹夫出去混吧。他那包工队弄得不错呢。你去做小工,一天下来,怎么也挣个几块呢。”
李小兰却使劲摇头说:“娘说的不行呢,占水看不起你的。你还是跟上志国去卖烧鸡吧。志国那人实在呢。”
刘老根摆摆手:“双喜啊,你还是进城做豆腐吧。男人么,总得靠自己才行。你那两个妹夫,我都看不上呢。一个太奸,一个太笨。”
刘双喜笑道:“爹不说,我也不会跟他们去。我就做豆腐了。”
1978年秋天,刘双喜收拾了家什,就进省城了。省城么,当然比一般城市繁华了。刘双喜多年之后回忆,他应该算第一拨进城做生意的农民,那时,政策虽然开放了,但城里的小商小贩还不多呢。刘双喜上街转悠了两天,很容易就寻了一间门脸儿,价钱谈合适了,就租住下了。晚上做好了豆腐,白天挑着走街串巷去卖。起早贪黑干了十几天,收入还不错。
那天更顺当,没到黄昏呢,刘双喜就卖出去了四挑子豆腐。他美滋滋地回到住处,关了门,蘸着唾沫数完了钞票,就躺在床上,抽着烟,细细动着心思。是呢,他走街串巷卖了十几天的豆腐,也仔细观察了十几天。只是卖豆腐,总是挣得少,城里人多是出门吃早点,如果自己也做早点呢?他抽完了一支烟,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再以卖豆腐为主了,早上起来做豆腐脑儿,炸油条。他决定完了,就很兴奋,辗转反侧,越想越兴奋,一夜也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跑到了自由市场,买回来几张旧桌椅。又到炊具商店,买回来了锅碗家什。再一天,就点火开张了。真是不错呢,一早上就流水了三十几块钱(那时的三十几块钱真是钱啊)。他细细算了账,刨去成本,净赚了十多块钱呢!刘双喜感觉数钱的手,血管膨胀,火辣辣的,通身的神经也好像被烧得通红了。
刘双喜却想不到呢,他的早点摊儿刚刚开业了两天,工商所的两个人就找上门来了。领头儿的是个大个子,说刘双喜没有营业执照,属于无照经营,应该取缔。刘双喜吓坏了,申辩说他有做豆腐的执照呢。大个子就笑了,说这是两回事儿。你得去重新填写经营项目。刘双喜点头称是。
刘双喜后来知道了,大个子姓牛,名叫牛长利,是个转业干部。牛长利态度很好,笑眯眯地告诉刘双喜应去哪儿办照,找谁。多年之后,发达了的刘双喜,多次在会上指责工商税务的作风退步,对待商贩的态度恶劣。其理智与情感的根据,应该是源于牛长利。
不到两天,一切都重新办妥了。刘双喜重新开门营业。生意竟是越来越红火了。有一天,他的流水竟然超过了一百五十元呢。那天早上,市报社有个名叫齐晓明的记者来吃豆腐脑儿,吃完了,就捎带着采访了刘双喜。齐晓明回去就写了文章,没两天,文章就登在了本市的报纸上。报社的梁主编审稿时,觉得有意思,还加了编者按。编者按说:……刘双喜是本市第一个在街中摆摊做豆腐脑儿的农民。党的政策把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
那时,城里的饭店大都还是国营的呢,国营饭店也卖早点,也有豆腐脑儿、炸油条。可是呢,国营职工的豆腐脑儿做得质量不好。大锅饭嘛!饭店的职工或是没有积极性,都不大上心。刘双喜的豆腐脑儿做得好,油条炸得品相好,也好吃。价格比国营饭店还便宜,卖五分钱一碗。油条也便宜,两角钱一斤。有人吃了就宣传。加上报纸这一吹(当时的报纸厉害啊,人们信啊!不似现在的报纸,广告铺天盖地,真真假假的,有的还跟卖假药的沆瀣一气。人们多是不相信了。报纸的黄金岁月过去喽),来吃的人就更多了。齐晓明记者还做了跟踪报道。
(读者别误会,那时候还没有有偿新闻这一说,报纸也没有登广告一说。齐晓明记者报道刘双喜,是出于记者的职业敏感。他们由此也成了朋友,就有了交往,这是后话了。这里且不提。)
刘双喜就出名了,许多人就蜂拥来吃。眼见得每天流金淌银,刘双喜就决定扩大营业面积。他退了租的房子,临街又寻租了一间大铺子,又添加了十几张桌子十几条板凳。早晨卖豆腐脑儿油条,中午晚上做豆腐,晚上睡觉,生意就很兴隆。他还挂了个字号:东风豆腐坊。他忙不过来,就想着从城里雇两个帮手。可是他一时想不明白招工的渠道。找谁商量呢?他想到了齐记者。
刘双喜对齐记者很感恩,他觉得自己的生意红火,都是人家齐晓明记者给吹出来的。他思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去百货商店买了两条烟两瓶酒,提着去了报社。见了齐记者,刘双喜就说了感谢的话,把烟酒放到了桌上。齐晓明却摆手哈哈笑了:“小刘啊,我这是尽自己的职责呢。东西你拿回去吧。”刘双喜尴尬地说:“齐记者啊,您可别打我的脸啊。我可不是送礼呢。一点心意么。”推让了几下,高低,齐晓明没收。刘双喜感觉出,自己心里的那张脸都臊得烫烫的了。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闲天儿,齐晓明问刘双喜还有什么想法。刘双喜皱眉说:“齐大哥呀,店里的人手不够,我自己忙不过来呢。”齐晓明想了想,出主意说:“你把媳妇接出来不就是帮手了吗?”刘双喜摇头:“不行呢,她还带孩子呢。我想雇两个人,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呢。”就说了自己的想法。齐晓明听了,拨浪鼓似的摇头:“小刘啊,不好吧。如果你自己做,或者添上你家里人,别人说不出什么。如果你雇工,你就是剥削呢。”
剥削?刘双喜脑海里就闪现出电影里那些地主老财的形象,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说:“齐大哥呀,我就是想了想。真还没雇呢!”齐晓明笑道:“那就好!双喜啊,这国家政策呢,虽然开放了,可是也不是全开放了。钱多少是多呢?依我看,你就自己慢慢做着吧。你说呢?”刘双喜连连点头称是。
二人又说了几句,刘双喜就拎着烟酒蔫头蔫脑出门走了。
走到门外,刘双喜四下看看没人,就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自己的嘴真是欠呢,说什么雇工的事呢?
(年轻的读者或许不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关于雇工的事儿,报上真还是讨论过一阵子呢。齐晓明身在新闻单位,当然知道了。他阻止刘双喜雇佣工人,实在是为了刘双喜好呢。)
1979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市文化局长李少波也来吃刘双喜的豆腐脑儿了。李局长也是看了报纸上的宣传,就心血来潮,特意早早起来,到刘双喜的摊儿上来吃一回。他没料想,吃得挺美,就一连吃了几天。那天,李局长吃过了,抬手看看表,时间还早,就点了一支烟,跟刘双喜聊了几句闲天儿。刘双喜看着李局长穿衣戴帽言谈举止像是个干部,就不敢怠慢,就很认真地跟李局长聊天儿。李局长见刘双喜说话知书达理,心里就看中了,就笑道:“小刘啊,我看你这手艺不错呢。文化局的食堂里缺个炊事员,这些天正招工呢。你干脆去我那儿上班吧。我把户口也给你解决了。”
刘双喜就笑:“领导啊,您说了算啊?”
李局长眼睛一瞪:“我可不是骗你的。”
刘双喜忙说:“那敢情好啊。”
李局长笑了:“你小子可想好喽,一两天我再找你。算账!”
刘双喜笑道:“今天就不收您的钱了!”
李局长眼睛一瞪:“屁话,我还能白吃你的啊?”就掏出两角钱,扔在桌上,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刘双喜也没拿李局长的话当事儿,他觉得李领导(此时刘双喜还不知道李局长是文化局的局长)也就是吃得高兴了,说说而已。(年轻的读者或许不知道,那时候农民进城要落下脚,多难啊。那时候还没有身份证呢,更没有暂住证这一说呢,想在城里混事由,你得有户口呢。)
李局长是个部队转业的老干部,还是当兵的脾气,说打就打,说练就练。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劳资科的王科长一起来吃豆腐脑儿,吃完了,王科长揩揩嘴,擦擦手,打开提包,掏出一张表,递给刘双喜,郑重地说:“小刘啊,你把这表填了。”刘双喜愣住了,他看得明白,那表上黑黑的大字印着:全民所有制企事业单位招工表。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里的刘长水,在县里的招待所当服务员。就是吃商品粮的哟。那也是干了几年的临时工,最后还是仗着有当领导的亲戚才转正的呢。自己这么容易就吃上商品粮了吗?
王科长嘿嘿笑道:“小刘呀,你填了表,就是国家正式职工了。不过,你可得想好了。你这赚钱的铺子可就得关张了。”
刘双喜忙不迭地点头,心里高兴得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可脸上还是不笑,他撩起围裙,紧张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表接过来:“真的呀?”
李局长笑道:“你填了表,就去文化局上班吧。”
刘双喜皱眉说:“可……我是农村户口呢。”
李局长点头:“我知道呢,你招了工,就自然把户口办进城了。”
王科长就笑道:“李局长看中了你,你就是个人才啊。”
李局长斜了王科长一眼:“怎么?他不是人才吗?老王呀,我告诉你,小刘这豆腐脑儿,就是一绝呢。咱们食堂里的大师傅,挨个数,都没有这两下子。”
王科长忙笑道:“是人才,是人才。”
李局长掏钱结账,刘双喜说什么也不收。李局长一瞪眼:“你小子要是不收钱,这事儿咱们就真不办了。”
刘双喜吓得脸黄,忙说:“别……别啊!”
李局长一路哈哈笑着走了。
刘双喜望着李局长与王科长的背影。再低下头看看手里的招工表。就忙着收摊儿了。他关上门,洗了手,掏出钢笔,认真地把表填好了。然后,他如释重负地躺在了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看看那张已经填好的表。兀自摇头笑了。
刘双喜一夜没睡好觉,天一亮,就去了文化局。站在门口等王科长。天儿挺凉,刘双喜在冷风里站着,脸上冻得直颤,心里却高兴得出汗。远远地,就看王科长骑着自行车来了,刘双喜就迎上去,先掏出烟,递上一支。王科长接过烟,叼上了,就笑道:“你这么早就来了。”刘双喜忙着先给王科长点着火,再把表递上去。王科长看了看,就说:“好了,好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后天就来报到,上班吧。对了,你是党员吧?回去起了党关系转过来。”
刘双喜就匆匆回了店里,收拾了铺盖,找到房东,把店铺退租。房东问他店里的家伙怎么办?刘双喜也发愁,是呢,店铺退了,就得给人家腾空呀。这些桌子板凳锅碗勺盆要弄回家,要挑回家去,得十几趟。雇个车,也太贵了。他一咬牙,就从街上找了一个收破烂儿的,都处理了。当破烂处理么,就太便宜了。便宜得他直心疼。心疼过了,就去了长途汽车站,打了张票回家。到家天就黑了。刘老根惊讶他怎么突然匆匆地回来了。刘双喜也顾不上说话,先咕咕地喝了一瓢凉水,抹了抹嘴,就跟爹娘说了招工的事儿。
刘老根惊讶地张大了嘴:“双喜啊,你小子遇到贵人了啊。”
李小兰却摇头:“双喜呀,你还是别去呢。你开豆腐坊多挣钱呢。去当炊事员,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呢?你傻么!”
王淑芬也点头赞同:“小兰说的也在理呢。”
刘老根使劲磕了磕烟袋,眼睛一瞪:“男人家的事儿,妇道人家少管。当个公家人,比开铺子出息。双喜呀,去!”
(写到这里,谈歌感慨呢,刘老根的目光远大呀。如果刘双喜真的拒绝了这次机会,他就真的没有后来的前程了。)
1979年12月21日一大早,刘双喜就来文化局报到上班了。刘双喜后来才知道,当时,文化局食堂里的几个炊事员的年纪都大了。年初分配来的两个返城知识青年,也不安心工作,都嫌当炊事员没出息,连个对象也不好找。一个劲儿想调走。李局长就又跟劳动局要了两个名额,劳动局的赵局长当年给李局长当过秘书。老首长张开嘴了,当然好说话。李局长本来想解决两个内部职工的家属,却也有一个嫌工作不好,不来。于是,李局长就给了刘双喜一个指标。
刘双喜到了炊事班,每天早上做豆腐脑。李局长天天来食堂吃,也顺嘴告诉了市劳动局的赵局长。市劳动局与市文化局比邻,赵局长也常常来文化局的食堂吃豆腐脑儿。赵局长跟省劳动厅的崔副厅长是棋友,赵局长又把崔副厅长拉来吃豆腐脑儿。(读者可别说“豆腐脑儿有什么好吃头儿呢?”那年刚改革开放,买豆腐刚刚不要小票喽。能天天吃豆腐脑儿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呢。)
口口相传,省政府机关的一些人也都知道了市文化局食堂有一个做豆腐脑儿的师傅,手艺好。于是,来吃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李局长高兴地对炊事班长说:“小刘给咱们文化局增光了!你们炊事班得跟小刘学学,每天多做几锅。为市机关省机关服务,也是咱们的光荣么!”炊事班长私下埋怨刘双喜:“小刘呀,你可真给我们找事儿了,工资不多挣,每天的豆腐脑儿还得多做。什么事儿么!”刘双喜知道自己给炊事班找了麻烦,他诚惶诚恐地说:“班长呀,您别受累,我每天多做几锅就是了。我早起来一会儿,什么都有了呢。”
刘双喜知道自己这份工作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人家李局长给他的。他要格外珍惜才对呢。他认准了一个硬道理,工作么,说是给国家干的,给党干的,其实就是给自己干的。他工作得十分卖力气。既然大家都爱吃,这是赏他的脸呢。于是,这一年多,就伏下身子起早贪黑地干下来了。第二年,炊事班长退休,刘双喜接替了食堂的炊事班长。还被选了党小组长。
1981春节,刘双喜在局里的食堂值班。李小兰带着刘爱学刘爱社来城里过年。白天,一家四口逛大街,晚上一家四口就挤住在刘双喜的宿舍里,李小兰躺在床上,还沉浸在白天逛街看花眼的兴奋中,她郑重地说:“双喜啊,我不想在村里了,想跟你来城里。”还没等刘双喜答话呢,李小兰又解释说:“双喜啊,不是我想进城,主要是大蛋二蛋在村里念书总不长进,咱们村子的老师都没水平呢。”
刘双喜皱眉想了想:“其实你不说,我也想过这事儿呢。可是你进城能干什么呢?眼下回城的知识青年工作都安排不了呢,你找工作肯定不好找呢。我每个月就这点儿工资,我一个还能过,一家四口都来吃,就紧巴了。”
李小兰说:“日子苦一点儿没啥,谁没过过苦日子呢?别耽搁了大蛋二蛋啊。”
刘双喜发愁地说:“可房子呢?局里的职工都没有房子住呢。”
李小兰说:“你跟领导说说,想想办法么。李局长不是看重你么,你找他去说么。”
刘双喜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张不开嘴的。这种事儿我怎么好麻烦局长呢。还是租个房子吧。”
1981年元宵节,刘双喜轮休,一家四口就回家了。他对刘老根说:“爹啊,就让小兰进城吧,农忙的时候,她回来帮助你和娘做农活儿,不忙的时候就在城里,见见世面。其实呢,我就是想让大蛋二蛋去城里念书。在城里念书比村里长进呢。”
刘老根连连点头:“对呢,对呢。大蛋二蛋得上学啊,城里的学校好呀。”
大女二女都带着女婿回来了。大女讥笑李小兰:“嫂子啊,这下你可上天了。我哥都吃商品粮了。你带着孩子享福吧。”
大妹夫李占水阔了,打扮得比城里人还城里人了呢。西装革履,大皮鞋亮得能当镜子用。他掏出过滤嘴香烟(那时的过滤嘴香烟还很少,能抽过滤嘴香烟,那是标志着身份呢),谦让刘双喜与许志国,刘双喜摆摆手:“戒了。”
许志国接过来,羡慕地说道:“姐夫,这烟好贵哟。带把呢。”
李占水不屑地点了一支烟:“我现在呀,除了带嘴儿的烟,别的还真抽不了呢。抽了就咳嗽!”他深深吸了口烟,对刘双喜说:“双喜啊(自从李占水当了包工队长之后,就不叫刘双喜哥了,就直呼其名了),不是我说你呢,你要是继续做豆腐呀,也早就发财了。你说你现在呢,说是进城了,不就是当个炊事员么。有劲吗?”
刘大女一旁撇嘴道:“什么炊事员呀?就是个做饭的么!连个房子也混不上。”
刘二女却听不下去了:“大姐呀,做饭怎么了?能吃商品粮,就是光荣呢。孩子们都能进城念书呢!”
刘大女冷笑道:“光荣屁呀。现在挣钱才是光荣呢。”
刘老根听不下去了,使劲咳嗽了两声,就起身走到了院子里,抄起了泔水勺子用力敲打着猪圈门,扯起嗓子喊王淑芬:“老婆子,你听不到猪叫唤呢?该喂了!双喜小兰呀,带着孩子睡觉去,明天还得早起呢。”
刘双喜回城之后,就寻了一间房子租了,李小兰带着刘爱学与刘爱社进城了。
刘双喜的想法被刘大女言中了,更被现实击毁了。刘爱学与刘爱社要在城里念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念书,要户口。可是户口解决不了呢。而且,李小兰还发现,城里人的日子过得就是钱,早上一开门就要钱。柴米油盐都是钱。在村里哪用着这么多钱呢?吃菜,到菜园子拔几棵就够了。吃肉,过年杀猪腌起来吃一年。可是城里呢?得天天买。逛一趟菜市场,李小兰看看什么都害怕,一捆小白菜,村里就是用来喂猪的,城里得要两角钱(现在得两块钱。前天谈歌上菜市场,买了一捆儿,三块五)。李小兰眼睛里都要冒出汗来了。刘双喜挣的那三十几块钱,紧打算慢计算,也不够用呢。李小兰就伤心地决定要回去了。李小兰发狠地说:“双喜啊,我带孩子回去了,不能耽搁你了。你好好干吧,工龄长了,工资也就长了,房子也就有了,我和孩子们的户口也就能解决了。熬吧!”
刘双喜内心灰蒙蒙的,他蔫头蔫脑地把李小兰母子三人送到长途汽车站,汽车喇叭一响,刘双喜就动了感情,他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了(其实也没有人看),他紧拉着李小兰的手,皱着眉头说狠话:“小兰呀,你放心。等我长了工资,有了房子,就再把你们接出来!你要信我呢!”李小兰眼里噙了泪,连连点头:“我信你,我信你呢!”
望着长途汽车扯着一路飞扬的尘土逃也似的跑远了,刘双喜暗暗叹了口气。多年之后,刘双喜回忆这一幕,仍然百感交集,他说当时感觉自己的人生黑糊糊的,一点亮光也看不到了。他甚至有些怀疑当初自己放下豆腐脑儿的生意,来文化局当炊事员,是不是对了。
日子从来都像刮风一样快呢。说着话,就到了1983年,全国上下提倡干部知识化。文化局里没文凭的干部们都闹腾着考学,刘双喜也动了心思,他去找李局长,说想去考大学。
这一年,李局长已从领导位置上下来了,在局里当顾问。李顾问听罢,笑呵呵地摆手说:“双喜啊,人家是干部知识化,是干部的事儿。你又不是干部,你知识什么化呀?你把豆腐脑儿做好了,就是知识化了呢。”
刘双喜认真地说:“局长啊,我已经当了炊事班长,就算是干部了么。”
李顾问想了想,就笑了:“炊事班长?也算干部?要较真儿说,算!对了,你还是党员呢。行,你要愿意考,那你去考党校吧。我给陈局长建议一下。”
新局长当然要给老局长面子了。陈局长说正好还有一个报考省委党校的名额,想报考的大都担心省党校分数线高于市党校,于是都去报考市委党校了。就让刘双喜去试试吧。于是,党组会上研究了一下,便同意刘双喜去报考省委党校。陈局长多年后说,其实也就是让刘双喜试试。反正这个名额也没有人去,作废了也就作废了。局领导班子主要是看李少波顾问的面子,大都认为刘双喜根本考不上呢,你就是个做豆腐脑儿的,能考这个吗?谁能知道呢?刘双喜念过高中,有文化底子,还真考上了。而且成绩考得还不错呢,全省第五名。他回来告诉李少波。李顾问高兴地说:“行啊!八百多人考试,你考了第五,不容易呢。双喜呀,真看不出呢,你还行。去吧,去吧!好好学两年,我看你将来肯定有出息呢。”
刘双喜就脱产去了省委党校。他学习得很认真,全班同学,大都有干部的头衔。就他一个是炊事员的身份。他后来说,他当时有些自卑,学习上便格外用力,唯恐让人瞧不起。第一学期就被评上了优秀学员。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亲自给他发奖状。跟他同宿舍的都是本市的,一个叫连起明,是市机械局的宣传干部,会画画。一个是赵局长的秘书,名叫冯建国。连起明很服气地说:“双喜啊,看你这架式,将来就是干大事情的材料呢!想呢,组织部长都亲自给你老兄颁奖了呢。”冯建国笑:“双喜,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哥儿们呀。”刘双喜嘿嘿笑:“两位老兄呀,我就是个做豆腐脑儿的材料。你们就别瞎夸我了。”连起明摇头说:“将相本无种,谁说得准呢!双喜呀,我可是读过麻衣相书的呢,我观你面相不俗,保不准真能有一个前途呢。”刘双喜忙摆手:“别瞎说,别瞎说!”
刘双喜每个星期回来,都去给李顾问做豆腐脑儿,李顾问已经正式退休了,每天就在家养花养鱼。刘双喜来得勤了,李顾问就严肃地说:“双喜呀,你好好学习,别回来做豆腐脑儿了。”刘双喜却坚持每星期给李局长做豆腐脑儿。刘双喜暗自思忖,李局长退下来,怕是受不得冷清呢。做豆腐脑儿只是个说辞,主要就是来陪他说说话么。李少波则私下感慨地说:“双喜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啊。”
刘老根有一回进城买农药,顺便来看双喜。刘双喜就把这事儿跟爹说了。刘老根夸奖说:“双喜呀,做得对呢。李局长对你有恩呢。一辈子不能忘记人家。他爱吃,你就去做。人得讲良心呀。”
1985年6月,刘双喜从省党校毕业回来了。正赶上文化局调整干部,要有文凭的。那时,有文凭的不多呢,不似现在的大学生满街筒子都是。局里一研究,就提拔刘双喜当了总务副科长。谁也没有料到,刘双喜很快又当了总务科长。连升两级。按照刘双喜当时的说法,天上下再大的雨,雨点子也落不到他身上。怎么能让一个做豆腐脑儿的炊事员当科长呢?这不闹呢!
怎么回事呢?
总务科长这个差使,做的是吃苦受累不讨好的活儿,这次提拔干部,大都去了重要科室,什么组织、人事、办公室。总务科没有人愿意来。可再没劲再没油水儿的差使也总得有人干呀。局领导班子研究来研究去,决定提拔群艺馆的王胜利副馆长来当总务科长(副科转正科),也谈过话了,王胜利副馆长也愿意来。可是呢,赶上王胜利的生活作风出了问题,他跟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了“爱情”问题,让人家给逮了个现场。群众有意见,开始七嘴八舌乱议论,“王胜利这么热爱妇女,总务科多的就是女同志,让他来?谁家的老爷们儿能放心呢?他王胜利是胜利了,可别人家的老爷们儿都得失败喽!”听到王胜利有这么多群众议论,领导上一研究,就把他放下了,重新找有文凭的。于是就找到了有大学学历的吴子谦。老吴是1952年的大学生。文凭也硬,北京大学毕业的。可老吴年纪也太大了些,五十八岁。材料报上去了,市委组织部没批。组织部的领导不高兴地说:“文化局开什么玩笑呢?连干部年轻化都不知道了吗?老吴同志是不错,可是年纪太大了。过两年就该退休了。”就打回来,让文化局重报。局里忙开会研究,冷锅里抓起个热馒头,就抓了刘双喜。再报上去,组织部就批了。宣布那天,局里怕群众有意见,就宣布刘双喜是“代”科长。刘双喜简直觉得天上掉下来一个金蛋,没提防砸到了自己头上。得!他只有奋力干工作了。转眼到了年底,群众反映还不错。局领导又开会研究了一下,刘双喜就去掉了“代”字,成了正式的科级干部。
这一年,刘双喜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了亮光,可是他家里的孩子们却黯然失色了。刘爱学(大蛋)没考上县高中,刘爱社(二蛋)也没有考上乡中学。刘双喜很为孩子们苦恼,他觉得农村的教育质量不行,得想办法把孩子们弄到城里来。他就去找齐晓明记者讨主意。这时的齐晓明,已经升任了报社一版主任。齐晓明挠着头皮想了想,给刘双喜出主意:“双喜呀,如果按照政策,你跟老婆离婚了,孩子就能进城呢。进了城,就能上学了。”
刘双喜怔了一下:“当真?”
齐主任笑了:“政策么!对了,双喜呀,我可不是挑唆你们两口子闹离婚呀!弟妹知道了,不得骂死我呀!”
刘双喜认真了,星期天就回家了。他夜里躺在被窝里,搂着李小兰,小心翼翼地商量这件事儿。
李小兰就皱眉了。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很严重。只有离婚,孩子们的户口才能去城里。可是离了婚,刘双喜真要是变了心怎么办呢?(李小兰肯定看过《秦香莲》,对陈世美的故事如数家珍。如果刘双喜变成了刘世美,那李小兰就是李香莲了,还能活么?)李小兰心里乱糟糟的,担心地说:“双喜呀,你别是想不要我了吧?你当了科长,城里不定有多少大姑娘追求你呢!”
刘双喜赌咒发誓:“小兰啊,我怎么能不要你呢?我不要你了,我就不得好死呢。这都是为了孩子呀!”
李小兰摇头说:“这事儿得让我想想呢。天底下的男人都这样呢。你进了城,又当了干部,城里边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你可别甩了我。我可是给你们老刘家生了两个儿子呢。”
李小兰想了两天,还是想通了。不离婚,孩子们就进不了城。儿子们重要啊!离婚!两个人到乡政府的法庭办了离婚手续,刘爱学与刘爱社就跟着刘双喜进城了。
刘爱社(二蛋)转学上了初中,刘爱学(大蛋)却死活不想念书了呢。不念就不念了吧,刘双喜也感觉刘爱学不是个念书的材料。再则,刘爱学也到了上班挣钱的年纪了。光花刘双喜一个人的工资,爷儿三个就得扎细脖儿呢。可刘爱学还不满十八岁呢。刘双喜就苦着脸去找陈局长商量,陈局长就笑:“你家爱学,长得个头比你还高呢。说了二十岁也有人相信。不就差几个月么?上班吧!你家里也的确太困难了。照顾一下吧。”就让刘爱学进了炊事班,当杂工。除了择择菜,就在食堂里做豆腐脑儿。刘双喜认真嘱咐:“大蛋呀,这份工作来得不容易呢。你得好好干。”
刘爱学说:“爹,您放心吧。”
刘双喜却还是不放心,继续叮嘱:“你得安心呢。干好了就能进步。我就是做豆腐脑儿出身呢。”
刘爱学摆手说:“爹啊,我没你那想法。我能干好这个就不错。”
刘双喜点头笑了:“这才像样子么。”
陈局长吃过刘爱学做的豆腐脑儿,感觉味道不错。就笑:“行!这也叫子承父业了呢。”
1987年中秋节的前一天,对刘双喜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刘双喜去参加全市科级以上干部会议,到了会场,新任市委方书记与原劳动局长老赵正站门口说话呢。老赵现在已是市政协副主席了。刘双喜见领导说话呢,就想悄悄地绕过去,却被赵副主席看见了,赵主席就喊他:“小刘啊,你的豆腐脑儿做得怎么样了?还做吗?”
刘双喜忙站住了,笑道:“赵主席呀,您想吃啊?您想吃我就给您做一回。”多年之后,刘双喜回忆,也就是赵主席这一问,就有了刘双喜后来的前程。
赵主席对方书记说:“方书记呀,小刘的豆腐脑儿做得真好呢,我就爱吃他做的豆腐脑儿。”
方书记也来了兴趣,问赵主席:“我也爱吃这一口儿呢。老赵呀,这个同志是哪个单位的?”
赵主席就把刘双喜的来历大概其讲了一番。
方书记点头笑道:“我还真听说过这件事儿呢,说文化局有一个做豆腐脑儿的。可我一次也没吃过呢。少波同志有眼力啊,从大街上拣来了一个干部人才。”
赵主席笑道:“那好啊,改日给方书记做一回。”
方书记笑道:“别改日了,明天是中秋节,我得加班儿,找几个区委书记和区长研究事情。让小刘同志给我们做一锅。小刘啊,咱们可是说好了。你明天一早去市政府食堂。不过呢,大过节的,也真辛苦你了呢。”
刘双喜忙说:“不辛苦。反正我也不回家呢。”
赵主席笑道:“那就定下了。”
刘双喜装着心事儿,觉也没敢睡安稳。第二天一大早,刘双喜摸着黑儿就去了市政府,进了食堂,果然有值班的正等着他呢。刘双喜就动手给方书记做豆腐脑儿。天亮的时候,方书记与张市长等几个市领导就前后脚到了,二十几个开会的同志也到了。大家就吃豆腐脑儿。方书记吃了挺高兴,连声夸赞有味道。吃完了,大家抹抹嘴都满意地走了。离开会的时间还早,方书记张市长就与刘双喜扯了几句闲话,刘双喜陪着方书记说了几句,就赶紧告辞。他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知道领导工作忙呢。
看着刘双喜出门走了,方书记兀自点点头,便对张市长说:“老张呀,我看这个小刘还真是个人才呢,懂的还真不少呢。他也别在文化局干了,商业局正缺一个副局长呢。那几个人争得厉害呢,摆不平整。我正头疼呢。让小刘去吧。”张市长笑道:“是呢,他们也别争抢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呢,让小刘管管市里的饮食行业,把咱们市的小吃行业也整顿一下。刚刚听你跟他聊了几句,这个人行!脑子清楚!是个当干部的材料呢。”方书记笑道:“张市长慧眼识人呢!”张市长摆手笑道:“哪里呢,是方书记当了伯乐呢。”
张市长就喊秘书进来,让他去找组织部的同志商量这件事儿。
1987年12月21日,刘双喜就被一纸调令调到了市商业局,任副局长。文化局热闹了,都猜测刘双喜怎么就被市委领导看上了呢?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都是豆腐脑儿闹得事哟!
刘双喜却记住了这个日子,这日子真是巧合啊!当年,他就是在这一天,到文化局报到的。谁能想得到呢,九年之后,他竟然当了商业局的副局长。这人呀,谁说得准呢。
刘双喜坐在商业局副局长的位子,心里明白,他除了卖力气干活,没有别的能耐。几个副局长都不服气他呢。是呢,当一个副局长,需要多少年的努力呢。他有什么本事?就凭方书记的一句话,就当了副局长。不公平!商业局办公室主任张晨光,早就虎视眈眈地盯上了副局长的位置。据说两个副市长都给他打了保票。谁能知道半路上杀出来一个刘双喜呢?听说,他就是给书记市长做一锅豆腐脑儿?这书记市长也真是一对昏官呢!
商业局领导班子里开了会,刘双喜副局长分管全市的商业零售点的整顿工作。这一年,城市里的商贸企业正搞承包,许多零售门市部承包的底数不清楚,职工们有意见。刘双喜便把在党校学来的那些知识都用上了。他从下边抽调上来几个会计,天天到下边跑,到一些有代表性的零售门市搞调研。选择了几家有争议的承包点,重新核算,搞过试点之后,便在全市推广开来。如此马不停蹄地干工作,那几个会计都累得人仰马翻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会计名叫许燕燕,也真是卖力气,她是蔬菜公司下属一个门市部的会计。人长得漂亮,也机灵。很是帮刘双喜动了不少脑筋。三个月下来,刘双喜累得瘦了一圈儿,许燕燕也累得瘦了一圈儿,总算把商业零售点的承包都理顺了。省报社还来了两拨记者,认真采访了一阵子,总结了经验,向全省推广了。刘双喜还写了一篇文章,以市商业局的署名,在省报上发表了。这一下子,市里的脸面有了,商业局的脸面更有了。《人民日报》的记者为此还来采访过张市长。
赶上一个星期六,商业局长自己掏腰包(那时还不兴公款吃喝呢),把几个副局长带到街上,去吃了一顿涮羊肉。这顿饭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给刘双喜庆功;二层意思是自己下个月就到点儿了,跟大家吃一顿告别饭。大家喝得都不少,张晨光主任则带头喝多了。吃完了,喝完了,大家都散了,张晨光则拉着刘双喜的手不让走。两个人坐在马路边又说了一会儿话。张晨光点头说:“刘局长,你知道么,我开始是很看不起你的呢。”刘双喜心里说,我都知道,连你骂我什么我都知道。脸上却笑道:“我真不知道呢。张主任啊,你有话就说么。”张晨光叹道:“我真服了呢。咱们市的商业承包,在全省是排名最后的,让你几个月一闹腾,竟然排在了第一。你有能力呢。你真不是做豆腐脑儿的呢。”刘双喜笑道:“张主任啊,我就是个做豆腐脑儿的啊!”张晨光嘿嘿笑了:“能给市领导做豆腐脑儿,也不简单呢。”刘双喜笑问:“张主任啊,你是什么意思呢?”
张晨光的目光有些迷离,他抽了口烟,徐徐吐出,叹道:“刘局长呀,过去有个老领导对我讲过两句话,也是经验之谈,我过去不大信,今天却是全信了呢。”
刘双喜问:“什么经验之谈?张主任能说说吗?”
张晨光苦笑道:“他说么,这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胜负。这商业上呢,没有高下,只有盈亏。这话对么。想我老张,这些年在商业局,上上下下,也没有说我不行的,可是怎么就输给你了呢?再说这商业,卖金银首饰的,听着风光,可未必挣钱。卖豆腐白菜的,菜贩子么,也未必不能发财。没有高下呢,就说你这卖豆腐脑儿的吧,竟然混成了副局长,这上哪说理去呢。”
刘双喜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是呢,上哪儿说理去呢。”
张晨光却又讥笑道:“听说你跟那个许燕燕闹得挺热乎呢?”刘双喜怔忡了一下:“张主任啊,这种玩笑开不得啊!”张晨光意味深长地笑道:“嘿嘿!这有什么呢?老少配,时兴呢!就是怕那许燕燕一过来就当妈,不大适应呢!你两个孩子,你那大孩子比她小不了几岁吧?这妈怎么当呢?”
马路上的小风一吹,刘双喜就觉得酒劲往上涌,他感觉张晨光就像一只大苍蝇,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刘双喜脸上却笑道:“张主任啊,许燕燕要是愿意,那谁也拦不住的呢。你说是吗?”说罢,他起身走了,把张晨光一个剩在了马路上。
这顿酒喝过没有一个星期呢,市里新的任命下来了。包括刘双喜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市里竟然任命刘双喜为商业局长,一把手。多年之后,刘双喜仍然感慨万端,他说,之前,他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呢(那时候的干部制度还是非常严肃的,提拔谁,当事者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哪里有跑官儿的事情呢)。
张市长专门找刘双喜谈话,张市长要刘双喜推荐接手他副局长的人选,张市长说:“双喜同志,之所以没有同时下达副局长的任命,就是为了征求你的意见呢。你们将来要搭班子,你是一把手,得有能配合的人呢。”
刘双喜诚惶诚恐地说:“张市长啊,我当这个局长不合适呢。我资历浅,大家不服呢。”
张市长摆摆手:“双喜同志,这件事情不要谈了。这是常委会定的。我现在问你副局长的人选。张晨光同志合适吗?”
刘双喜沉吟了一下:“张晨光同志能力有,只是他……不大注意团结同志。我也知道他一直有情绪,怕是影响工作……”
张市长点点头:“你不用再说,我听明白了,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刘双喜迟疑地说:“市长啊,如果真让我说,那我就说了,党的干部政策应该是不拘一格,现在商业局的领导班子里缺少内行。比如懂财会的。”
张市长说:“你提一个人选么。”
刘双喜说:“如果让我提,许燕燕很合适,她在基层当会计,也当过门市部主任。”
张市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听说过她,你跟她关系也不错么!”
刘双喜登时红了脸:“张市长,我知道我与小许同志的关系,有不少风言风语。但您放心,我与小许同志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张市长笑道:“我还听说,这个许燕燕还没对象呢。人们都说许会计眼光太高。有人反映,这几个月来,你刘双喜跟许燕燕的关系处得挺好?”
刘双喜点头,抬起目光看着张市长:“张市长,我心里很喜欢许燕燕,不敢瞒您,我也动过别的心思,我也看得出许燕燕对我有点儿意思。可是,让张晨光这么说过,我吓得一激灵,我从心里就把许燕燕给推辞了。真的!我拿我的人格发誓。”
张市长盯着刘双喜,悠然叹了口气,感慨地说:“唉!双喜同志,你是一个老实人呢!好吧。你回去吧。咱们就谈到这里吧!”
过了两个星期,市里的任命下来了,许燕燕被任命为商业局副局长。张晨光听了宣布,气得病倒了。刘双喜就召开了局党委会,研究张晨光的情况,他提议,在张晨光主任生病期间,由许燕燕兼任办公室主任。就通过了决议。散了会,许燕燕跟在刘双喜身后,低声说了一句:“刘局长,我想跟您谈谈。”
刘双喜笑了笑:“许燕燕呀,都下班了,上班谈好吗?”
许燕燕低声说:“有点私事儿。”
刘双喜哦了一声,盯着许燕燕,轻轻地叹了口气:“小许啊,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们之间没有私事。如果是你的私事,就不要谈了。如果是公事呢,明天到我办公室谈。”说到这里,他低头看看手表,苦笑道:“不行呢,我得赶紧回家了,我那两个倒霉的儿子还等着我做饭呢。”刘双喜就忙着走了。走出好远,他仍然感觉自己的身后热辣辣的,他知道,那是许燕燕忧伤的目光在直射着他。他突然很伤感,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是不会与这个他喜欢的女人有什么故事了。
方书记也知道了刘双喜现在还是单身,带着两个孩子,就想给他当红娘。先是介绍了一个离异的工程师。人家嫌刘双喜有两个孩子,不同意。方书记讥笑道:“两个孩子怎么了?还不用她养活,就长这么大了。这是多大的便宜呀!算了,双喜啊,我再给你说一个更好的。”没出一个星期,方书记就给刘双喜介绍了一个中学的吕老师。是个大姑娘。
刘双喜心里有鬼,他跟李小兰可是假离婚呀。如果让李小兰知道了他在外边见面搞对象,还不得骂死他啊。多年之后,他在被窝里对李小兰说,他当时也不想去见面。可是方书记太热情了。他真也动了心,就想着弄假成真,在城里再找一个年轻的算了。是呢,天下的男人谁不喜欢年轻的女人呢?
跟吕老师见了一面,刘双喜感觉很好。吕老师比刘双喜小八岁。长得模样也好,只是她的条件太高,这几年就耽搁下了。如果没有李小兰这一出,刘双喜当然是一百个愿意了。可是如果真同意了,李小兰怎么办呢?刘双喜的脑子里立刻有了画面,那是秦香莲带着孩子上京城寻夫的画面。刘双喜立刻就麻烦了。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放下了。他得想着怎么先跟李小兰说清楚了。怎么说?什么时候说?刘双喜得仔细想想。于是,刘双喜就跟吕老师先好上了。吕老师也很喜欢刘双喜的精明强干,从心里就愿意了。两个人手拉手看过几回电影。在电影院的黑暗里,两个人还亲过了嘴儿。亲过嘴儿的刘双喜就像全身过足了电,心里就更麻乱了。他想尽快跟李小兰摊牌。可怎么说呢?刘双喜觉得自己不敢面对李小兰那双无辜的眼睛。唉!放放吧。
那天,刘双喜刚刚上班,传达室打过来电话,说刘局长的妹妹和妹夫来找他。刘双喜怔了怔说:“让他们上来吧。”
刘大女和李占水就进了刘双喜的办公室。刘大女进门就四下乱看,笑道:“哥啊,您可真气派了。您这办公室也真气派呢,见你一回真不容易呢。”
李占水也嘻嘻笑:“哥呀(自从刘双喜当了局长,李占水在第一时间,就给刘双喜恢复了哥的名分),你现在可是真神气了呢。”
刘双喜也笑了:“占水呀,你还是叫我双喜吧。你叫哥,我听不习惯呢。”
李占水尴尬地笑了:“哎呀,这哥能乱叫吗?你本来就是我哥么!”
刘双喜就给他们沏茶。李占水坐在沙发上,摸了摸,又拍了拍,撇了撇嘴:“哥啊,你这沙发不怎么样呢。都当局长了,怎么也应该弄套牛皮沙发么,这都是人造革的么。唉,你这干部当得也……”
刘双喜笑道:“你接着说。”
李占水笑嘻嘻地说:“哥啊,上个月县里开联谊会,你怎么没有回去呢?县长还打听你呢。”
刘双喜纳闷儿:“什么联谊会?我不知道呢。”
李占水说:“哎呀,县领导都参加了呢,我也去了。其实就是让我们这些做买卖的给家乡出钱出力嘛。对了,你猜我见到谁了,人家还打听你呢。”
刘双喜笑道:“谁啊?”
刘大女嘴一撇,插了一句:“曹雪萍呗。”
刘双喜脑子轰的一声:“曹雪萍?她现在干什么呢?”
李占水说:“哎哟,她现在可了不得了,牛了!在山西承包煤矿呢。有钱!”
刘双喜脑袋瓜子蒙蒙地看着李占水:“她在山西呢?”
李占水笑了:“她现在可不得了呢,跟她男人承包了两个煤矿,那钱还不得挣得流水一样哗哗的呀。两口子是开着汽车回来的。那汽车是人家自己的呢。啧啧!”
(读者别误会李占水没见过世面,那时候的中国人,有私家车的真是凤毛麟角呢。)
刘双喜不觉张大了嘴:“哦,想不到呢,她真出息了呢。”
李占水嘿嘿笑道:“我看得出,她还想着你呢。一个劲儿打听你干什么呢?我跟她说,你现在当局长了。我看出来了……”
刘双喜的脑子就有些乱七八糟了,多少年了呢,他已经把曹雪萍这个人当成相片压在心底了。是呀,那毕竟是他的一段初恋呢。他也曾经动过几回念头,想跟曹雪萍联系。是呢,他当年那封信白写了?你曹雪萍再怎么也应该给我一个回话呀。
刘大女瞪了李占水一眼:“快行了吧!别净扯闲篇了,哥还忙着呢。说正事儿吧。”
刘双喜醒过来,笑道:“什么事儿,你们说吧。”
李占水开门见山,说想承包市里一个水产门市部,要刘双喜帮忙。李占水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笑道:“哥,这种事儿怎么也得花钱。不能让你白干呢。”
刘双喜打量了一眼那个信封,淡然笑道:“这件事儿,我得跟局长们商量商量。这是多少?我得给你打个条儿。”
刘大女的脸就红了:“哥啊,你这是什么话么?”
刘双喜皱眉摇头说道:“妹子啊,办事儿嘛,得有规矩。”说着,就撕了一张信纸写收条。李占水忙拦住他:“哥啊,你见外了呀!写什么写?大女呀,你看咱哥?”
刘双喜半真半假地笑道:“不写?那我可就不办了!”
李占水很无奈地摇头:“行了,行了!一共五千块钱。你就写条儿吧。”
刘双喜数过了钱,就写了收条,交给了李占水,起身说道:“行了!这事儿我记下了,你们先回去,等我的话儿。我还有个会呢。”
刘大女对李占水笑道:“我说么,找哥来就办了。”
李占水笑道:“哥啊,你忙着。我们先回去了。”说着,就又看了看桌上那个信封:“哥啊,不够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别的缺,这东西咱家不缺。”
刘双喜点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
刘双喜起身送他们到了门口,刘大女突然凑近刘双喜耳朵:“哥呀,你找了吗?”
刘双喜怔了一下:“找什么?”
刘大女低声说:“你都离婚了,赶紧找一个呀。李小兰还做梦想复婚呢。”
刘双喜哦了一声,就笑了:“好了,好了!你们先走吧。”
刘大女两口子高高兴兴地走了。刘双喜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苦笑了。他的脑子里却又浮现出曹雪萍的样子,多少年过去了,李占水一席话,又揭了刘双喜心底封存了太久的伤痛(人是有记性的动物啊)。细想起来,他这些年一直没把曹雪萍放下呢。想不到她混得这样好了,刘双喜心里有了慰藉。却又有那么一丝莫名的失落。
接下来的一个月,李占水刘大女就不断给刘双喜打电话,还找过两次。刘双喜就让秘书回复他们,那件事情不好办,正办着。又过了一个月,刘大女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在电话里发牢骚:“哥啊,那件事怎么样了?”
刘双喜用发愁的声音说道:“哎呀,大女,那事真不好办呢。那钱呢,我请客送礼也给你们花了。可事也没有办成。你放心,那钱我是给你们打了借条的。我一定还给你们。”说罢,就把电话放了。刘大女那边大概急了,电话又打过来,刘双喜干脆就不接了。秘书一旁笑道:“刘局长,您总得接电话啊。是您妹妹呢。”刘双喜苦笑:“让他们打吧。总会打烦了的。”
1988年秋天,刚刚当了不到一年的商业局长刘双喜,向方书记提了个要求,说想去上学。现在大学里正办企业管理的研究生班呢。
方书记听了很高兴:“好,好哇,愿意上学就是愿意进步。唉,不像现在某些同志,贪恋权位。行了,你去报考吧。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对了,你跟吕老师的事儿进行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呢?”
刘双喜尴尬地笑笑:“快了,快了!到时候一定请您喝喜酒!”
赶上了国庆节放假,刘双喜就回了一趟家,自从跟李小兰离婚后,他就没怎么回过家呢。借口是工作忙,其实是怕人家说闲话。离婚的时候,李小兰就提出了离婚不离家。如果回来,住不住在一起呢?如果传到了市里去,那成了什么?刘双喜很小心。
进了家门,就赶上吃晚饭。刘双喜就在饭桌上,把要上学的事儿说了。王淑芬听了,奇怪地问:“双喜啊,你为什么还想去念书呢?”
李小兰也听愣了,她认为刘双喜放着局长不当,去上学,真是太傻了:“双喜呀,你还没念够?”
刘老根却摆摆手说:“小兰呀,你总记不住。我说过的,爷们儿的事儿,你一个妇人家,少管呢。”
吃罢了饭,刘老根让刘双喜去李小兰的屋里睡觉。李小兰也早早回屋去等着了。刘双喜却坐在爹娘的屋子里不走。
王淑芬说:“双喜啊,去睡吧。小兰等你呢。”
刘老根也说:“睡吧。走吧。”
刘双喜笑道:“娘啊,你去跟小兰说说话,我跟爹有话说呢。”
王淑芬疑惑地看了看刘双喜:“别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呢?”
刘双喜忙笑道:“娘啊,没事儿呢。”
王淑芬狐疑地走了。
刘老根看了看刘双喜,冷笑了一声:“双喜呀,你小子是不是应该跟李小兰复婚了呀?”
刘双喜半真半假地说:“爹呀,我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城里人呢。你说行不?”
刘老根借着灯光看了刘双喜一眼,没说话,就点了一袋烟,闷闷地吸了起来。
刘双喜心里咚咚地打鼓:“爹啊,您说句话么!”
刘老根摇头叹道:“双喜呀,男人要想干点儿事儿,就不能在女人身上用太多的心思呢。我知道,你现在是局长了,找个大姑娘不是难事儿。可是呢,这女人真是禁不住日子的磨呢。过几年她老了,你还想换吗?”
刘双喜不吭气。
刘老根摇摇头,接着说:“双喜,爹没文化,做了一辈子的豆腐,也说不出更多的理儿。可我听说书的先生讲过,男人这一辈子,有四堵墙挡着,哪四堵墙呢?酒、色、财、气!你跳不出去,就算是没出息。你自己掂量吧。你能混到现在,不容易呢。小兰也不是个好脾气,你们离婚时都说好了的,你说变卦就变卦了。她能不急吗?到时候,她进城去告状,你不是陈世美是什么呢?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领导肯定不好说你什么,可人家心里就能看短了你呀!我说这些话,肯定招你不爱听。可你试着换个过儿想想呢,比方说你认识这么一个名叫刘双喜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会用我这些话去劝他呢?再比方说,你儿子大蛋遇到了这种事儿,你是不是也会用我这话去劝他呢?唉,人这一辈子,不能全合适了啊!”
刘双喜闷头想了想,就皱眉说道:“爹啊,我换了个过儿想了,真是想明白了呢。”
刘老根掐了烟,叹了口气:“想明白就行了。让你娘回来吧。她也该歇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刘双喜这一夜很是爱了李小兰一回。李小兰搂着他哭了:“双喜啊,你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也是个有良心的男人呀。”
刘双喜回了城,打电话到饭店,订了一个雅间,就打电话邀吕老师出来坐坐。吕老师很高兴地来了,进门就凑到刘双喜的耳旁,悄声说:“双喜啊,我真想你呢!”刘双喜笑了:“是呀!”两个人相对坐了,刘双喜让吕老师点菜:“吕老师呀,你随便点,点你爱吃的。我今天好好请请你呢。”吕老师笑道:“你点什么我就爱吃什么。”刘双喜就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两个人就深深浅浅地喝啤酒。刘双喜尴尬地笑道:“吕老师啊,我真对不起你,我前妻一定要与我复婚呢。”吕老师刚刚拿了筷子,就呆住了,她怔怔地放了筷子,皱眉问道:“双喜呀,你……你什么意思啊?”刘双喜苦笑:“我真是对不起你了。”吕老师哦了一声,脸色登时变得苍白了,她凄凉地一笑:“原来是这样啊……那我祝福你们了。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儿呢。再见!”吕老师就起身,匆匆地走了。
刘双喜怔怔的,他后来对李小兰说过,他很后悔,应该让吕老师吃了饭,他再说啊。他盯着那刚刚端上来的几盘菜,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他喊来服务员:“把菜给我装餐盒吧。我拿回去吃。”
当天夜里,方书记就给刘双喜打电话,让他过去一趟。刘双喜就赶紧去了方书记家,一进门,方书记劈头盖脸就骂:“你小子怎么回事儿?嗯?人家吕老师怎么配不上你了?你跟人家玩了一年,就把人家蹬了?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呢?”
刘双喜心惊肉跳地听方书记骂完了,就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把当初怎么跟李小兰离婚,又怎么心情复杂地要跟李小兰复婚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了,就兼收并蓄地闷坐在那里。方书记听罢,怔忡了片刻,却突然哈哈地笑了:“行啊,行啊!你小子……真行!你做得对呢。不能扔了人家么。老话讲,糟糠之妻不下堂。其实我……唉!不说了,不说了呀!”
刘双喜纳闷儿地看着方书记,心里胡乱猜测,莫非方书记也有过这种烦恼?
到了又一个星期天,刘双喜就回家跟李小兰复婚了。李小兰高兴地说:“双喜啊,你真没有哄我啊。”
刘双喜笑道:“小兰呀,你别骂我呀。老实说,我还真动过念头呢。可细想了想,还是回来吧。”说着,就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李小兰。李小兰打开一看,钱!李小兰怔了:“双喜啊,这是多少钱?”
刘双喜笑:“五千块钱,你数数。”
李小兰吓了一跳:“双喜啊,你是不是收人家的礼了?”
刘双喜讪笑道:“是啊!”
李小兰烫手似的把信封塞回刘双喜手里:“双喜啊,你赶紧给人家退回去,你怎么能这样呢?你……”
刘双喜笑道:“没事儿,是李占水借给我的。”
“他借给你钱?为什么?”
“他说咱们要安家了,缺钱呢。多会儿有了多会儿还他。行了,你收起来吧。我给他打过借条的。”
李小兰满脸狐疑地把钱收了起来:“双喜啊,你可别骗我,我不能让你犯错误呢。”
刘双喜就带着李小兰进城了。
刘双喜卸掉了跟吕老师的感情包袱,就浑身轻松了,一门心思用功了几个月,1989年秋天,考上了北京某大学研究生。他读研读得很刻苦,还经常写文章在报上发表,还引发了不少争论。而这一年,刘爱社高考却落榜了。李小兰要刘双喜给刘爱社找个工作算了。刘双喜则坚持要刘爱社再复读一年。
日子像打飞脚一般快呢,转眼就到了1991年“五一”劳动节,刘大女的儿子结婚了,刘大女还恨着刘双喜,没通知刘双喜。刘老根却给刘双喜打了电话。刘双喜笑道:“爹呀,我外甥结婚呢,我怎么也得去一趟呀,可我有事儿,脱不开身呢。我让小兰去一趟吧。大蛋也放假了,让他也跟上去吧。”他放了电话,就对李小兰说:“你去吧,亲不亲的,总归是一家子呢。我们随份礼。另外,你把钱还给他。”就拿出来一个存折递给李小兰:“这是七千块钱。算上利息也够了,取出来,还给李占水。”
李小兰惊讶道:“你月月的工资都给我,你哪儿来的钱,你是不是……”
刘双喜摆手:“别瞎想呀,我把报刊上发表的那些稿子攒了本书。这是稿费,我都存上了。就是为了应付这事的。”
1991年秋天,刘双喜拿了个硕士学位回来了,他先给方书记打了个电话,方书记很高兴,让他过来说说话。
刘双喜坐在方书记的办公室里,方书记笑道:“我先给你透个消息,地市就要合并。我也要到点儿了,你想做什么?商业局,不要去了么,现在商业系统都承包了,那个地方也没有什么干头儿了。换个地方吧。现在市里高学历的干部不多。你想去哪儿?地市合并之前,我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地方。”
刘双喜想了想说:“方书记啊,我说句话,如果行,就让我去。不行,就算我没说。”
方书记笑道:“你说。你说么!”
刘双喜说:“我想去大学当个老师。我总觉得自己见识不够,一边当着老师,一边再深造学习。您可得支持我呀。”
方书记惊讶了一下:“哎呀,小刘啊,你真是的呢,大学里无职无权的,那可是个清汤寡水的地方啊。你可是得想好喽!”(读者不要误会,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儿。那时的学校,没有扩招,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教师们的收入寡寡的,很清贫的呢。)
刘双喜笑:“书记啊,我可是真愿意去呢!”
方书记想了想,就点头说:“行!你小子总是能别出心裁呢。”
方书记就让秘书去大学给刘双喜联系工作的事儿。
刘双喜就去看望李少波。学习紧张,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李少波了。进了李少波家,他发现气氛不对,一问才知道,李少波上个月去世了。刘双喜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埋怨道:“你们……怎么不给我一个信儿呢?李局长是我的老领导啊!”
李少波的大儿子李长顺说:“老爷子不让告诉你,他说你很忙。”
刘双喜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李长顺劝他:“刘局长,您别伤心了。老爷子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呢。”
刘双喜摇头叹道:“我不是哭这个呀,李局长爱吃我做的豆腐脑儿,他临走,我真应该给他做一顿呢。我去北京读了两年书,真是耽搁了他两年的口味呢……”就说不下去了,坐在那里默默地落泪。
方书记很快就给刘双喜联系好了。那时的研究生还不多,刘双喜还是干部身份,大学就很欢迎。方书记说了话,大学就很重视。认真研究了一番,就派刘双喜去经济系担任了党委书记,副主任。正处级别。1992年,刘双喜陆续写了几篇关于经济改革的文章,在报上发表之后,竟然很震动。学校更重视,正赶上一位校长助理调走了,就提拔刘双喜当了校长助理。副厅级。
有一喜或有一悲?刘双喜春风得意,他回了一趟家,才知道王淑芬已在上个月去世了。他如雷轰顶,愤怒地擂打着门框吼:“我娘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刘老根盯了他一眼:“你吼什么?人都得死,死了就死了。本来想给你信儿呢,你的电话打不通么!”
刘双喜愤怒地嚷起来了:“你们让人找我呀!为什么不去呢?爹不去,大女二女也都腿瘸了吗?”
刘老根不再说话了。
刘双喜就给大女二女打电话。可还没等他质问呢,大女二女就先吼开了。
大女吼:“刘双喜,你还知道回来啊?”
二女哭:“哥啊,你怎么就不回来呢?”
刘双喜问二女:“妹子啊,你们怎么就不告诉我一声呢?”
二女说:“爹说你回不来。忙呢!哥啊,你再忙,也得回来送送娘呀!你……”
刘双喜在家里哀痛地待了三天,就怏怏地回城了。二女把他送到村口。二女说:“哥啊,我还想求你办个事儿呢。可姐说,你什么事儿也不给办,还白花钱。我知道她是胡说你呢。”
刘双喜看了看二女,叹了口气:“二女啊,大女没有胡说我,她说的是真的,我什么也办不了。你也不要张嘴。张了嘴反而不好。你生气,还伤感情。”
刘二女看着刘双喜,目光陌生得像看一个路人:“哥啊,你胡说呢?”
刘双喜摇头:“哥没胡说。”
“那你为什么不办?”
“有人不让我办。”
“哪个不让你办?”
“我不让我办。”
“你说疯话呢?”
“这话不疯,你听懂了,你佯装听不懂呢。”
刘双喜目光复杂地看了刘二女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细细的野风缓缓吹过村口的小路,夹带着刘二女低低的哭声,听得刘双喜心如刀割。他兀自想起小时候,刘二女缠着他上树摘枣儿的情景来了,竟是历历在目呢。刘双喜流着泪,头也不敢回,只是加快了脚步。
刘双喜回到了城里,母亲去世的悲哀还盘绕在他心头,总也挥之不去。刘爱社却继续添乱,又没能考上大学。李小兰坚持要刘双喜去托人,给刘爱社在机关里找份工作。李小兰说:“二蛋要在机关里混上几年,怎么也能混个干部当当吧。”
刘双喜冷笑了一声:“混?怎么混?二蛋这狗脑子,念书都不是材料,还能是当干部的材料?说笑话呢?”
李小兰看着刘双喜的目光很可怕,她心下怯了:“双喜……啊,那怎么办呢?”
刘双喜恨恨地说:“我想想吧。”
刘双喜想来想去,让刘爱社去做豆腐脑儿。
父子两个却吵翻了天。
刘爱社恨恨地嚷:“爹呀,你还没做够呢?让我接着做?”
刘双喜耐着性子问:“你不去做豆腐脑儿,你想做什么呀?”
刘爱社冷笑一声:“你就去找一找么,哪个机关不能塞进个人么?你这当爹的心也太硬了吧?”
刘双喜咬牙切齿地吼起来:“找?二蛋呀,你狗日的能干什么?你睁开你那狗眼看看呢,现在全是有文化有文凭的人进机关,你一个高中毕业生,你进机关干什么?两天半就得把你轰出来呢。你想通了再说吧。”
刘双喜摔门走了。
刘爱社气得眼睛突突冒火,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做豆腐脑儿。他一拳砸在了墙上,大骂起来:“混蛋爹呀……”
夜里的时候,一家三口闷闷不乐地吃饭。都有心事,谁也吃不多,草草地扒了几口,刘双喜把饭碗一推:“小兰啊,收了吧。”
刘爱社想撤身离开,刘双喜喊住他:“二蛋,你别走,喊你妈过来,先别洗碗呢。咱们说说话儿。”
刘双喜抽了支烟,闷闷地说:“二蛋呀,我给你说句实话,我若舍下脸来去求人,安排你进个机关找个事由,也行呢。可是你总得知道呢,人家不需要你这么个人,人家就是看你爹的面子呢。你有文化吗?你会什么呀?现在都讲学历,讲文凭,你高中毕业能干什么呢?哪天我退下来,人家会怎么看你呢。或许我前脚退下来,后脚就把你踢出来了呢。你信不?”
刘爱社呆呆地看着刘双喜。
刘双喜看了看李小兰:“小兰呀,二蛋是我儿子呢,我能不盼着他出息吗?可是你们想错了呢,以为进了机关就出息了?就能熬成干部了?嘁!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刘双喜的声音干涩了。他抽了支烟,沉郁的目光看着刘爱社,又淡淡地说:“我过去有个同事,跟我不对眼,可他有句话挺对我心思。他说,这商业上的事儿,没有高下,只有盈亏。比如说,你别以为卖黄金白银就体面,卖土豆白菜就低人一头,那得看谁能挣钱了。你如果真把豆腐脑儿卖好了,也真是咱家的祖坟上冒青烟儿了呢。你们再想想,我说的在理不?”
刘双喜终于说服了儿子与媳妇。
第二天,李小兰就领着刘爱社去办营业执照。又过了几天,李小兰跟刘爱社到街上转了转,租下了一个门脸,购置了桌椅板凳家什,放了一挂鞭炮,“刘家豆腐坊”就开张了。
这年夏天,刘爱学搞了一个对象。那天,他回家跟刘双喜商量,想让刘双喜给参谋参谋。刘双喜笑道:“大蛋啊,这事儿我不管。你看着办。”
刘爱学不高兴:“爹呀,您总得看看么。”
刘双喜乐了:“大蛋呀,你是不是傻了?我问你,她是嫁给我呢还是要嫁给你呢?我要娶媳妇我当然要看了,你娶媳妇我看个什么?行了,你看着好就行!”
刘爱学为难地说:“她家条件不大┖谩…”
“怎么不好?”
“她爹妈都是刚刚下岗了,给人家当小工呢。”
“咱们条件好?你去告诉她,你爹就是个做豆腐脑儿的。”
刘双喜悄悄复习了一年,就去考了博士,一边工作,一边当校长助理,他治理学校很有办法。李小兰问他辛苦不?他笑:“跟做豆腐脑儿差不多吧。”
这一年,地市合并了。方书记调到省人大当了副主任。新任市委书记靳文鹏看过刘双喜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很欣赏他。想把刘双喜调回来,就托方书记给刘双喜带话。方书记就给刘双喜打了个电话,说了靳文鹏书记的意思。刘双喜笑呵呵地说:“方书记呀,我这两下子您不知道吗?也就是您几位老领导一直抬举我,我才出息了有了点模样。再说了,地市刚刚合并,人事关系肯定复杂呢。我这两下子,能摆弄了吗?您替我谢谢靳书记,我还是留在学校吧。”
方书记笑了:“好吧。双喜啊,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呢。我知道。”就放了电话。
这一年,刘老根得了重病,刘二女打来电话,刘双喜吓得够呛,带上一家人回去看望。刘老根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说了几句,刘老根就让别人都出去了,他拉着刘双喜的手说:“双喜呀,爹不行了,想给你再说几句话呢。”
刘双喜笑道:“爹呀,别乱想呢。您这病啊,没事儿呢。”
刘老根混浊的目光看着刘双喜,嘿嘿地笑了:“双喜啊,你别骗爹了。爹都八十多岁了。知足了。刚解放的时候,咱家分了五亩地,后来就生下了你,我就觉得是双喜临门了。你这名字啊,就是这么起的。‘文革了,你没能考大学,可是你后来遇到了李局长,就是遇上了贵人了。你记着,李局长一家,就是你报恩的地方啊。”
刘双喜含了泪,脸上还是笑着:“行!我知道呢。”
刘老根摇头说:“你两个妹夫的事儿,唉!”
刘双喜忙说:“爹,您放心,我知道您的心思。我少管。”
刘老根摇头:“不是少管。你就不能管,你也管不了。我知道你,小聪明呢,你是有一点儿,可你没什么大本事。你的本事就是不贪。大女二女,都是买卖人。买卖人自古就不能与官家勾搭连环的。你得小心哟。你知道吗?你妈死了,我为什么不让你回来?”
刘双喜心里纳闷儿,脸上还是笑着:“是啊!为什么呢?爹,你就告诉我吧。”
刘老根叹道:“这里边有两个理儿呢。先说头一个理儿,你那娘糊涂呢,她是让你把占水的孩子弄出去当个干部。我没答应呢。她天天闹着要进城去找你,她是怕我,才没敢去。我不让你回来,是怕你见了你那糊涂娘,她一哭,你心一软,就敢答应了。可是你答应了,你能怎么办呢?你不听你娘的,你就是不孝,你听了,就不免犯了错误。第二个理儿,你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了,你回来奔丧,单位上能没有人送礼吗?咱们村的长河,他也就是当了个副科长,他爹去年没了,光花圈就送来了一大汽车。人家如果给咱们送来,咱们能不收吗?自古官不打送礼的。你不收你就得罪了人家,可是你收下了,心里能安生吗?再说,传出去能好听吗?孩子,你现在这日子,一步一步地踏实走过来,不容易呢。你得珍惜呢。更要对得起那些抬举过你的人呢!你真要是一脚踩空了,这些年你就算是白干了呢。你爹你娘在地底下也不安心呢。你千万……”刘老根气喘起来。
刘双喜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爹呀,我都记住了。”
刘老根喘息了一阵,又说:“……你记住了就好。还有一件事,爹得嘱咐你呢。你那两个儿子,都不出息呢。爹早年听书,说书的先生讲过,学如牛毛,成如麟角。你就别费心思了。咱家不会再有什么风水了。你就让他们做豆腐吧。总是个生计呢。”
刘双喜点头:“爹啊,我早就看出来了。”说着话,把站在门外的刘爱学刘爱社喊进来:“跪了!听你爷爷说话!”
刘老根看着两个孙子,就笑了:“好!好!你们好好做豆腐吧。”
又过了三天,刘老根就安心地咽气了。刘双喜悄无声息地发完了丧,大女就请刘双喜过去喝酒。刘二女悄悄地说:“哥啊,你小心点,大女有心思。”
刘双喜苦笑:“二女呀,哥知道呢。哥跟你明说了吧,我什么也帮不上你们的。”
刘双喜就跟刘大女一家喝酒,刘双喜一会儿就喝醉了。刘双喜痛哭起来,大家怎么劝也劝不住,李占水与刘大女也就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们想托刘双喜找县长的事儿,也就搁下了。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刘双喜回来,就先找校长说了老婆想弄个临时工的事儿,校长皱眉说:“双喜呀,你早该说呢。社会上咱们说了不算,学校里总能说了算呢。嫂子想去哪儿呢?你说!”刘双喜笑:“她能去哪儿呢?她一没文化,二没年龄,就是找个活干么。做饭也行呢,只要是个正式的,万一我提前死了,她有个钱花呢。校长说对么?”校长摆手笑:“双喜呀,什么死不死的,别瞎说了。我安排一下吧。”过了几天,校长就批了条子,安排李小兰到学校的炊事班,去干杂活了。
市文化局也开始改制,局里的食堂承包出去了。刘爱学发愁何去何从,就跟刘双喜商量。刘双喜问:“你想干什么呢?”
刘爱学皱眉说:“现在局里鼓励大家下海,我想试试呢。”
刘双喜哈哈笑道:“你爷爷早就说过了么,你就跟上二蛋去做豆腐脑儿吧。老话不是讲么,打虎亲兄弟。你们兄弟一起做生意,我肯定放心呢。”于是,刘爱学就去弟弟的豆腐坊了。
日子飞快地过着,1996年秋天,刘双喜被提拔为大学副校长。主管教学。1998年春天,全省干部调整,刘双喜就调到了省里的一所大学当书记兼副校长。还没下任命呢,这个大学的校长跟书记两个互相攻击。相互写告状信。这一下,就都取消了后备干部的资格。挑来选去,就提拔了刘双喜。1999年春天,全省人大会上,刘双喜被选举当了副省长,主管全省的教育。这一年,刘双喜四十九岁。在省里算是年轻的领导了。
宣布那天,刘双喜独自上街,找了个小酒馆喝了一顿酒,笑了几声,又哭了几声,结果就喝醉了。天气已经暖和了,他在街上找了个墙角,睡到天亮,便摇摇晃晃地回家了。李小兰正六神无主地站在门口,慌张地说:“双喜呀,你去哪儿了?手机也不开。吓死人了呢。”刘双喜含糊其辞地笑道:“来了几个同学,喝了一夜,喝多了呢。刚散呢。”
2000年春节,李占水和刘大女带着孩子进城来了,硬住到了刘双喜家里。看架式,要在沙家浜扎下去了。大女皱眉说:“哥呀,你当了副省长,更是当舅舅的,总得给孩子找个事由儿呀。孩子可一直在县里当老师呢。可怎么进步呢?”刘双喜哼哼哈哈地不表态。刘大女急眼了:“哥啊,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李占水含了泪,说道:“哥呀,你总得管啊。这可是你亲外甥啊!孩子他姥姥活着的时候,就说让孩子靠你了呢。”提到了娘,刘双喜心里登时涌上了些酸楚,刚想说句什么,刘老根的影子竟在眼前晃呢,他怔了怔,便笑道:“我怎么管?我管不了。你们就让他好好干吧!”
大女两口子恨恨地走了。李小兰皱眉:“双喜啊,总归也是你外甥啊。你就给下边说句话,不就调动了么!”
刘双喜摇摇头:“小兰啊,不行呢!这种事儿不能开口子呢。他们生气却是好事儿呢。传出去,就有人讲刘双喜六亲不认,连亲外甥的事儿也不管。也就没有人来麻烦我了呢。”
秋天,省里的某个大学,几个学生打架。一个致死,一个重伤。媒体上炒得很凶,刘双喜主管教育呢,就想引咎辞职。省委陈书记说:“双喜同志呀,这事情你当然有责任。但你这一年多的工作是有成绩的,全省的教育工作都有了很大的进展,有目共睹么。”陈书记提议他去抓商业:“双喜同志,我知道你是懂商业的。”刘双喜忙谦虚地说:“陈书记,我懂什么呀?我就是做过几天小买卖罢了。”陈书记笑道:“小买卖也是商业么。常委会研究一下,你去抓全省的商业吧。”
刘双喜副省长主抓商业,他经常带着人在下边跑,督导各地的商业工作。用他的话讲,忙得有点四脚朝天了。那天,他去了一个市,刚刚在宾馆坐下,秘书小李进来告诉他:“刘省长,您的一位老同学来找您呢。是个女同志,叫曹雪萍,您见不见呢?”
刘双喜倏地一怔,感觉自己像做梦:“曹雪萍?”他忙站起身,连声说:“快让她进来呀!”
曹雪萍真是老了呢。刘双喜能认出来,却找不到当年给他吃枣的那张脸了呢。刘双喜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客气地说:“老同学,快坐呀!”
二人相对坐了。曹雪萍眼睛就湿了,声音有些颤了:“双喜啊,你也……真变了呢!”
刘双喜的眼睛也湿了,他看着曹雪萍,苦涩地笑笑:“雪萍啊,咱们多少年不见面了?三十多年了呢!”他别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曹雪萍的泪就流下来了:“双喜啊,你当年怎么就不等我呢?离开学校后,你就是不方便找我说话,也应该给我写封信么。”
刘双喜怔忡了一下,怎么?他寄的那封信,她没有收到?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曹雪萍:“怎么?当年你没有看到我寄给你的信?”
曹雪萍怔了:“什么?你给我写过信?”
刘双喜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还去你家找过你呢。”
曹雪萍呆呆地了:“你……还去我家找过我?”
刘双喜痛苦地摇摇头,一下子仰靠在沙发上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彻底明白了,当年的一切,都是错误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他们竟然聊了两个多小时。李秘书进来了好几次,想说什么,却都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暮色已经蒙上了窗子。曹雪萍看了看表,笑道:“双喜啊,我请你吃顿饭吧。”
刘双喜笑道:“雪萍呀,按说我应该请你吃顿饭的。可我真是太忙了。晚上还要找人谈话呢。刚刚秘书进来几次,都是催我呢。真是对不住了。改天吧!”
曹雪萍脸上就有了失望的表情。或许她没有想到今天的见面,会这样草草结束;或许她还设计过两个人在饭桌上的情节呢。是呢,两个分别多年的初恋男女,在包间里窃窃私语,那也是一番景致呢。刘双喜也很想跟曹雪萍吃顿饭,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有许多话要讲的。刚刚的两个多小时的谈话,只是开了个头儿。可刘双喜还是克制了这种冲动。唉!一切都过去了,就是吃一百顿饭,也找不到当年的曹雪萍了。他只能把当年那个曹雪萍留在心底了。或者说,他只能把曹雪萍收藏了,封存了。
刘双喜起身送曹雪萍出门。走到门口,他礼让了一步,曹雪萍先走了出去。他发现曹雪萍的背,稍稍驼了。刘双喜悄然一叹,这人呀,真是不经老呢。刘双喜把曹雪萍送到电梯口,李秘书已经打开了电梯。刘双喜动情地说了一句:“雪萍呀,保重吧。咱们都老了呢!”
曹雪萍点头:“是呢,双喜,你也保重吧。都老了呢。”说着,眼泪又重新流了出来。
曹雪萍走进电梯,刘双喜刚刚要挥手告别,曹雪萍突然按住电梯,笑着问了一句:“双喜啊,那个袖章你还留着吗?”
刘双喜怔了一下,立刻醒悟过来,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留着呢。”
曹雪萍也羞涩地笑了:“我也留着呢。”说着,就软软地挥了挥手,电梯门就关上了。
刘双喜晃了晃,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是啊,那袖章呢?他真是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他怏怏地回了房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出神。李秘书走进来,低声说道:“刘省长,您有一个同学一直等您呢。”
刘双喜怔了怔,苦笑了:“今天怎么回事儿?怎么来了这么多同学呢?哪个同学?你问清楚了么?”
李秘书笑道:“您忘了?与您上个星期约好的。您在省党校的老同学,名叫连起明,说是在省里办画展呢,给您送两张画来。”
刘双喜呵呵笑了:“连起明呀,他现在可是大画家了。快让他进来吧。”
连起明背着包进来了,寒暄了几句,就从包里拿出来几张画,笑道:“刘省长,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您送几张我的画,给您留个纪念。您就收了吧。”
几张画逐一展开,刘双喜称赞道:“起明啊,我是个外行,可是也能看出好来。你画得真好呀,养眼呢。”
画就留下了。又说了几句闲话,连起明看出刘双喜没有精神,就告辞了。
刘双喜一夜没有睡好,想了一夜曹雪萍。他感慨,人的心思有时真不由自己做主呢。曹雪萍简单说了她这三十年的经历,刘双喜却感觉曹雪萍并没有说她太多的苦难。这三十年她肯定不容易呢。
又过了几天,老同学冯建国来找刘双喜。刘双喜对老同学从不怠慢,便抽空儿见了。问他有事儿吗,冯建国笑道:“我听说省长收藏了连起明几张画,想开开眼呢。”刘双喜笑道:“你小子倒是耳目灵通呢。”就让李秘书把连起明的画拿出来。冯建国逐一看了,点头称赞道:“刘省长,这真是连起明的精品呢。每张都值五十万呢。”
刘双喜吓了一跳:“建国呀,你说什么呢?五十万,这四张就值二百万?”
冯建国点头笑道:“何止二百万?如果拿到拍卖会上,四百万也是它呢。我现在搞收藏呢,您出手吧,我收了。立马就给您打钱。我可是带着卡呢。”
刘双喜怔了一下,忙皱眉摆手:“不行呢,我还真舍不得卖呢。”
冯建国笑道:“刘省长,这四张就让给我吧,我是真喜欢呢。您是省长,您再张嘴跟连起明要么,他敢不给您?”
刘双喜狡黠地笑了:“不行,绝对不行!我还等着它升值呢。建国呀,你别想占我便宜呢。你知道的,我这人是个抠门性格呢。李秘书,你赶紧把画收起来吧,别再馋老冯了。”
第二天上午散了会,刘双喜打电话把连起明找来了,笑道:“起明呀,你有什么事儿,就对我讲吧。”
连起明就红了脸,笑道:“刘省长,我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其实呢,就是想托您说句话。我有个亲戚,在市里当局长呢,这次市里提拔副市长,他想让您给……”
刘双喜打断了连起明的话,笑着问道:“起明呀,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亲戚?你别哄我呢。”
连起明笑道:“远亲,远亲么。”
刘双喜哦了一声:“起明呀,这事我真管不了。提拔干部有组织部门管着呢,我怎么好去干扰人家的工作呢?行了,咱们就不说这个了,我今天请你吃顿饭。吃饭之前,我得把东西还给你。”就让李秘书把画拿出来了。
连起明愣住了。
刘双喜笑道:“其实呢,我还真喜欢这几张画呢。还想过把它们装裱了,挂在我家的客厅里呢。可昨天冯建国来了一趟,就真吓着我了。他说这四张山水能卖四百万呢。四百万,乖乖!快行了,我还是还给你吧。”
连起明忙说:“您这……”
刘双喜忙摆手说道:“起明呀,咱们就拆穿了说吧,我也明白呢。你这是给我送钱呢。你一定是跟冯建国商量好了的,对么?好了,我就不说了。你也知道,咱们同学的时候,我就是一个炊事员。我一步一步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总不能为几张画就……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哈哈,走,咱们吃饭去。你想喝什么酒?”
过了两天,冯建国又来找刘双喜,让李秘书传话说,请刘省长看几张字画。刘双喜便让李秘书回话说:“你告诉他,我不喜欢字画。也不要!”李秘书出去又转回来传话,冯建国坚持要见刘省长,他有话说呢。刘双喜就皱眉说:“李秘书呀,你拿张纸儿,把冯建国给我捏到大街上去。”
李秘书怔了:“您……”(这话难听呢,拿冯建国当臭虫了?)
刘双喜瞪眼说:“你就告诉冯建国,我就是这么说的。一个字也不要隐瞒。”
李秘书便去如实说了。冯建国听罢脸一红,就尴尬地走了。
刘双喜那天在街上视察完了,回了宾馆。正赶上司机小冯的一个亲戚来了,小冯就跟那个亲戚说话,刘双喜没在意,就往房间走。就听到小冯那个亲戚叫他:“是刘双喜吗?”
刘双喜听到了,就有些恼火。他当了副省长之后,除了省里的几个常委领导。几乎没人直呼他的名字了,都得喊他官衔啊。他转过身来,瞪着眼睛问:“谁啊?”他突然怔了,就不瞪眼了,就咧开嘴呵呵乐了,竟是齐晓明。
刘双喜呵呵笑着迎过来:“是齐大哥啊,多少年不见了。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齐晓明指着小冯笑道:“他是我爱人的外甥,说他给省领导开车呢。没想到是你啊?”
刘双喜看看小冯:“你小子怎么早不告诉我呢?”就对齐晓明说:“齐大哥呀,走,咱们进屋说话。”
两个坐在房间里,聊了一回,刘双喜就知道了齐晓明早就退休了,老年病也逐年渐多起来。老两口儿去年上街买菜,老伴儿让汽车给刮了个跟头,腿就折了。肇事车也跑了,一直没找着。老伴儿住了半年医院,花了一屁股钱。大女儿早就嫁人了。儿子前年大学毕业,找了份工作,也结婚了。可今年两口子都下岗了,在街上摆摊儿呢。日子有一搭无一搭地乱过着。
刘双喜纳闷:“齐大哥呀,我不明白呢,您是报社的老记者了,还当过领导,报社就不能照顾照顾吗?我记的您儿子是学中文的啊,摆摊儿总是大材小用了呢。让他进报社吧,让报社照顾一下么!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儿?”
齐晓明忙摆手笑了:“您误会了,人家也不是不照顾。社长和总编也都问过我呢。是我真不好意思呢。”
“哎呀,您有什么不好意思么?”
“我就是不好意思么!”
刘双喜皱眉说:“您……也太自觉了啊。”
齐晓明摇头笑了:“唉!您可别这么说我呢,我也不愿意自觉啊。可是呢,这社会总得有人自觉呀。否则的话,这社会都不自觉起来,岂不是完蛋了吗?”
刘双喜听了心里一怔,就点了点头:“是呢,齐大哥呀,您还是水平比我高呢。”
齐晓明忙摆手:“您可别逗我了。”
刘双喜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他就让齐晓明先坐着,说要打个电话。他走出房间,就喊来了李秘书,他让李秘书拿他的银行卡去取一万块钱。他回到屋里,继续与齐晓明聊天儿。一会儿工夫,李秘书就把钱取来了。刘双喜就把钱递给齐晓明,请齐晓明补贴家用。齐晓明的脸就登时红了,说什么也不要。刘双喜皱眉说:“齐大哥呀,我这也不是给您的,我也忙得顾不上去您家呢。您拿着给大嫂买点儿东西。总是我一个心意么。我就不去看大嫂了呢。”
齐晓明摇头:“刘省长啊,我……”
刘双喜嘴一撇:“唉,什么省长么,我这个省长跟别人是省长,跟您,我还是过去那个卖豆腐脑儿的刘双喜呀。”
齐晓明脸色涨红,还是坚决不要。
刘双喜喟然长叹一声:“齐大哥呀,您或许忘了呢。当年我给您送过两条烟两瓶酒,您死活就是不要。我当时就知道了,您是一个清正的人呢。那天我从您办公室出来,我就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您真是好人呀,您肯定不能接受一个卖豆腐脑儿的小恩小惠。我当时用小人之心猜度过您呢,您或许怕受了我的好处,万一我要张嘴求您办事呢?可现在您真不用担心了。我不求您什么。咱们总还是朋友么。说到底,这人生有什么呢?我当年就是个做豆腐脑儿的么,您比我强。现在呢,似乎我比您强点儿。可是呢,在您眼里,我就不是什么省长。我也就是运气好罢了。这点儿钱,我真不是给您的呢。您就给大嫂买点什么吧。您就告诉她,您当年认识一个做小买卖的,现在发达了点儿,给她买点儿东西算孝敬呢。大嫂能不高兴吗?您就接着吧,就算我求您一回不行么?您说……”说到此,刘双喜的声音哽咽了。
齐晓明呆呆地听得怔了,悠然叹了口气,泪就满眶了:“刘省长,我知道了。她高兴,她……一定高兴呢!”
齐晓明很感慨地把钱接过去了。刘双喜要留他吃饭,齐晓明说什么也不肯。坚持走了。刘双喜憾然把齐晓明送进电梯,又送到了街上。
刘双喜回到宾馆,心里很懊丧,整天忙什么呢?真应该到齐记者家里去看看呢。
刘双喜却没能想到呢,第二天一早,刘双喜去市里开会,刚上车,司机小冯就把那一万块钱给了刘双喜。
刘双喜一怔:“怎么回事?”
小冯尴尬地说:“刘省长,我姨夫昨天回去,把您给的钱让我姨看了,我姨真高兴呢。我姨夫说,这钱我姨看过了,她也高兴过了,就行了。钱还是给您吧。他不缺钱,能过日子。如果真不能过了,他会找您张嘴的。这不是么,一大早儿就把钱给送回来了。”
刘双喜怔了半晌,便感叹了一声:“齐大哥说得对呢,这社会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总要有自觉的人呀!”他接过了钱,心下一颤一热,泪就夺眶而出了,他却也不擦泪水,任凭情绪沉溺于对齐晓明的感喟之中了。
小冯却吓坏了,惶惶地说:[KG-*9]“刘省┏ぁ…”
刘双喜无力地摆摆手:“开你的车吧。什么也别问我了。”
过了两个月,刘双喜到省会城市听取关于商业工作的汇报,会开了两天,开得长了,大家就有些疲惫。市里的主管商业的副市长张全河,是刘双喜在省党校的同学,看到大家都有些困倦,就想调节一下气氛,他笑嘻嘻地说道:“刘省长呀,咱们可是老同学了呢。我知道您会做豆腐脑儿呢。我真也没吃到过呢。您多会儿露一露手艺呢?”
刘双喜哦了一声,脸就黑黑地放下来了,他冷笑了一声:“张副市长,我还真不知道呢,你喜欢吃这一口呢?街上有的是么!”说着话,便看着众人说道:“诸位,刘某人过去是做过豆腐脑儿,可咱们今天开会不是讨论豆腐的事儿吧?嗯?咱们还是要说这市里的商业工作呢,刚刚不是说到商业卫生问题了吗?怎么说跑题了呢?说到豆腐脑儿上去了呢?嗯?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说海鲜红烧肉了呢?这还不到吃饭的点儿呢,诸位是不是都饿了呢?嗯?”
刘双喜目光冷冷的,如寒风般扫视着会场。
会场上立刻严肃起来了,一时静若坟场。
张全河的脸登时也变得焦黄了,耷拉下脑袋再也不吭声了。
闷闷地坐了一刻,刘双喜看了看表:“行了!会先开到这儿吧。你们既然在会上讲不出更多的情况,那就各自回去把汇报写成书面材料。明天早晨上班之前,都交给李秘书。散会!”说罢,刘双喜起身先走了,丢下了一屋子呆若木鸡的干部们。
刚吃过晚饭,慌了神的张全河就去了宾馆,先找李秘书,要求面见刘副省长。李秘书去传话,刘双喜正看电视,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告诉张全河,有事儿明天再来。我休息了。你再告诉他,吃豆腐脑儿的事,我多年不做了,如果他想吃,等我退休吧。”
李秘书如实传了话,张全河就脸红红的,尴尬地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前,市里的干部们都把书面汇报交上来了。刘双喜逐一看过,就让李秘书请张副市长过来。张全河就忙着赶过来了。他进了门,见刘双喜正低头看汇报材料呢。张全河就涩涩的声音问一句:“刘省长,您找我呢?”
刘双喜抬头看了看他,哦了一声:“你先坐吧。”
张全河就小心翼翼地坐了。
刘双喜就闷头看着汇报,张全河就干巴巴地坐着,他感觉浑身上下被捆紧了绳子。 时间好像过了一万年,刘双喜才把头抬起,把目光投到他身上。刘双喜看了看张全河,又看了看手表:“张副市长吃早饭了吗?”不等张全河回答,刘双喜又说:“我还没吃呢,你陪我去吃点儿?”
张全河忙说:“好!好!”
刘双喜对李秘书说:“你不用去了。我跟张副市长转转早市。”
两个人就出了宾馆,去了早市一条街。
刘双喜左右看着,便笑道:“全河呀,你这儿有熟人儿吗?”
张全河一时被弄蒙了:“您……什么意思呢?”
刘双喜笑道:“没熟人儿最好。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
刘双喜就带着张全河进了一家早点铺。进了门儿,刘双喜拣了两个座位,与张全河坐了,就喊:“来两碗豆腐脑儿,两张油饼儿。”
就端上来了。刘双喜抄起筷子,看看张全河:“吃啊!”
张全河忙答应一声。两个人就埋头吃了起来。吃完了,张全河还没反应过来呢,刘双喜就把账算了。张全河尴尬地说:“您看……这事儿……”
刘双喜笑道:“你昨天不是让我给你做豆腐脑儿吗?”
张全河忙摆手:“刘省长呀,真对不起呢,我昨天真是昏了头呢……”
刘双喜呵呵笑道:“好了,好了!我今天可是算请你了。对了,你吃着味道怎么样呢?”
张全河忙说:“蛮好!蛮好呢!”
刘双喜哦了一声,讥讽地笑了笑:“老同学呀,我知道你昨天的意思呢,你不就是想跟我随便一点儿么,让人家看着咱们的关系不一般么。其实,你这种小孩子把戏,你不说,人家也知道咱们是同学。你呀!”
张全河尴尬地笑笑:“我昨天真是……”
刘双喜摆手笑了:“算啦!对了,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这豆腐脑儿不错?”
张全河认真地点头:“是啊。”
刘双喜凑近张全河的耳朵,低声笑道:“我发现呢,你张全河还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呢。不瞒你说,这豆腐脑儿啊,还真不怎么样呢。”说罢,就起身出门走了。
刘双喜回到了宾馆,刚说要歇一会儿,李秘书进来,告诉他今天安排去商业街视察。他听了就摇头说:“把上午视察的事儿取消了吧。肯定又是兴师动众。老百姓不高兴。我刚刚去早市吃过了,就算是视察了吧。”李秘书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刘双喜喊住他:“上午我去市文化局李少波同志家里看看。我都有一年多没去了呢。对了,还有个事儿,你给我打听一下,市里原来的商业局,有一个名叫许燕燕的副局长,现在干什么呢?能不能联系上?”
刘双喜就去了李少波家。一年没来了,他才知道了李局长家家道中落,生活十分困难。李少波的小儿子得了肾病,每个星期都得透析。现在家里的钱花得已经见底儿了呢。刘双喜悄声告诉李秘书,从银行取五千块钱。李秘书便去了。
刘双喜看到墙上挂着几张条幅,便问:“这是谁写的字?挺好呢!”
李长顺说:“下岗之后,我开了个画店,写写字,卖几个零钱。”
刘双喜认真地问:“卖得怎么样?”
李长顺摇头苦笑:“刘省长,说不上的。我只是爱好这个。”
李长顺的小女儿笑道:“我爸谦虚呢,上个月还卖了一张字呢。卖了三百块钱呢。”
李长顺笑了:“不提了。让人家笑话呢。”
刘双喜哦了一声:“三百块钱?不少么!蹬一天三轮车,也不好说挣这么多呢。赶明儿我也得求你张字呢。”
说着话,李秘书就把钱取回来了。刘双喜就把钱递给了李长顺。李长顺不收,刘双喜苦笑道:“长顺啊,你别误会,这钱干净呢,是我的工资。你们兄弟有困难,应该找我的。咱们两家,是亲戚呢。当年没有你爸爸帮我。我也不行的呢。”
李长顺含泪接了。
刘双喜就告辞。他走到门口,却又折回来,悄声对李长顺说:“长顺啊,过几天如果有人找你买字,你千万可别卖低了价钱呢。”
李长顺怔忡了一下,就摆手苦笑了:“刘省长,您真是讲笑话呢。谁能买呢?”
刘双喜认真地说:“我可不是说笑话呢。”
回到宾馆,刘双喜告诉李秘书,明天是星期天,他休息一天,谁也不见了。然后,他给方书记挂了个电话,说明天一早去给他们做豆腐脑儿。方书记笑道:“刘省长啊,你来做豆腐脑儿,可真是折杀我们了。”说笑了几句,刘双喜就早早歇了。第二天一早,刘双喜没让李秘书跟着,他就去了方书记家。方书记已经早早起来了,还把赵主席张市长几个喊来了。刘双喜紧张地忙活了一通,就做了一锅豆腐脑儿。
方书记几个人吃罢了,刘双喜小心地问:“几位领导,怎么样?”
方书记与赵局长张市长相视无语,终于方书记摇头说:“刘省长啊,我得说句实话,真不怎么样,你的手艺丢了呢。”
刘双喜尴尬地笑了,解嘲道:“老领导啊,我这手艺若是不丢,这省长的手艺便是丢了呢。”
张市长点头笑道:“双喜省长,你这话对呀。”
赵主席笑道:“刘省长啊,我听说,冯建国找你,你骂他来着?”
刘双喜愣怔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儿呀?我说他好长时间不搭理我了呢。赵主席,您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我要打的话,他真敢不接呢。我还有事儿要找他呢。”
赵主席就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冯建国便来了。一进门,刘双喜就笑:“建国呀,你为什么不搭理我了呢?”冯建国讥讽地说:“刘省长,我是不敢再搭理您呢,我怕您让人找张纸儿,真把我当成臭虫捏到街上去呢。”
刘双喜一怔,哈哈笑了:“那是玩笑话,你还记着呢?小心眼儿了不是?你该去就去。那些日子我忙,你给我推销那些字画,我哪有心思看呢?再说了,我哪懂书画呢?”
冯建国撇嘴笑了:“我见过的当官的多了,哪个不收藏点字画啊?你装正经罢了。”
刘双喜摇头,长叹了一声:“老同学呀,说到底,你还是不了解我呀。我刘双喜也就是个做豆腐脑儿的,我能有今天,要是说句客套话,当然也有我自身的努力。可我要真这么说了,那我就真不要脸了呢。我永远都知道自己是什么变的。你想想,我三十岁才进城,连东南西北还找不着呢,就走街串巷卖豆腐,后来又做豆腐脑儿。当时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我后来还能活成这个样子啊。如果没有李局长、赵局长,还有方书记、张市长这几位老领导的帮助扶持,能有我刘双喜的今天吗?嘁!要说我现在有点见识了,那还不都是这几位老领导教会的吗?这人啊,其实谁能比谁高明到哪儿呢?建国啊,你还真小看我了,我何尝不知道字画就是黄金呢?前几天,一个搞民营企业的朋友,名字我就不说谁了,他把齐白石的画给我拿来看了,让我鉴赏。鉴赏?我能鉴赏个屁么!再说,我敢鉴赏吗?我瞎鉴赏了,人家就敢让我收藏喽。可我敢收藏吗?人家就要我给他们投资,还要找我减免税,再说几个优厚的条件,我能答应吗?打个比方,我现在肯定还是方书记几个老领导的说辞呢,提起我刘双喜,他们可以说,‘刘双喜么,当年是我们一手提拔起来的。可是,我一旦出点儿事儿呢?且不说我自己怎么办,这几位老领导的脸面往什么地方搁呢?建国啊,你不替我想,也得替他们想想啊!对么?”
这番话说得大家都尴尬,房间里的空气就有些发窘。方书记摆手笑道:“行了,不说了。刘省长啊,还是先让冯建国吃您的豆腐脑儿吧。都快凉了呢。”
冯建国怔了半晌,他脸红红地说:“刘省长啊,是我小心眼儿了啊!对不住了。我给您赔不是了。”说罢,他朝刘双喜深深地鞠躬。
刘双喜忙拦住了,笑道:“建国啊,咱们都是老同学了,说句不是马克思的话吧,两年同窗,咱们真是前世有缘呢。等我退下来了,你送什么我都要!可是我想过呢,等我真退下来,也就肯定没有人给我送东西了。不过今天呀,我找你真有事儿呢,你知道李长顺吗?写字的。当然也就是书法家了。”
冯建国皱眉想了想,摇头说:“我真记不得有这么一位。”
刘双喜笑道:“亏得你还是个收藏家呢。这位可是个大家呢。我看过他的字,真有收藏价值呢。你有本事给我弄两幅来。这回我可要鉴赏了,我真是喜欢呢。”
冯建国挠了挠头皮:“咦?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呢?”
回宾馆的路上。刘双喜对司机说:“小冯啊,明天上午,你有个任务,你就开着车,去各个画店去找李长顺的字。你就说,刘省长喜欢李长顺的字。”小冯诧异地问:“省长啊,李长顺的字行么?”刘双喜竖起拇指说:“嘿嘿!他可是大家呢!”
回到宾馆,李秘书告诉刘双喜,那个名叫许燕燕的女同志找到了。许燕燕曾经在市商业局当过副局长,后来辞职下海了,做过生意,赔了不少钱。现在一家民营企业当会计师呢。传说,她个人情感受到过伤害,一直单身呢。
刘双喜听罢,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唉!听你说的这话,她真是不大顺呢!”
李秘书问:“刘省长,您什么时候跟她见面?”
刘双喜笑了:“真是多年不见她了。你安排一下,今天晚上我邀她在宾馆吃个饭。”
李秘书答应一声,刚刚要走。刘双喜突然喊住他,皱眉问道:“李秘书啊,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李秘书却笑了:“省长呀,您真拿我开心,您请教我什么呀?”
刘双喜认真地问:“你说,这人生的遗憾是总想着好呢,还是……”
李秘书皱眉说:“刘省长,我没大听明白。”
刘双喜笑了:“好了,明白不明白的吧,你去歇息吧。就不安排许燕燕吃饭了。”
李秘书纳闷地问:“您……”
刘双喜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说:“就这样吧。”
过了几天,李秘书收到了不少李长顺的字。刘双喜盯着李秘书问:“你都登记了吗?”李秘书点头笑道:“您吩咐过的,都登记了。”刘双喜逐一看过,点点头:“还别说,长顺的这字呀,还真有些功夫呢。”说罢,又笑了:“再放几天,估计过几天还有送的呢。看看差不多了,都给他们送回去。就说我欣赏过了。让他们各自收藏吧。”
2003年春天,刘双喜去国外考察回来,刚下飞机,就给办公厅主任打电话,他要明天就开会。让全省的商业干部到省里来开会,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采取措施,保证全省商业网点的卫生安全。
刘双喜有个决心,把全省的商业网点认真整顿秩序。让全省老百姓吃到安全放心的食品,他这个副省长就算没有白当。
会场休息的时候,司机小冯神色紧张地给刘双喜送来一封信。小冯说,有人在宾馆门口等他呢,让他把这封信送到刘双喜手里,是通过齐晓明介绍来的。他也不知道这封信应该不应该接呢。刘双喜笑了:“你这小子,接都接了么,还说什么?不用遮掩了,我知道有人托你了呢。”说着话,他打开信看了,里边还有一张名片。他细看了,心里立刻不是滋味儿了。他问小冯:“老实说,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呢?”小冯埋下头:“她是我的中学老师。”刘双喜点点头,抽了支烟,又把信看了一遍,就对小冯说:“你去把李秘书喊来。”
李秘书就进来了,刘双喜已经写好了一封短信。他对李秘书说:“你替我办个事儿。私事儿。”
李秘书兀自笑了:“刘省长,您可从来没有要求我去给您自己联系事儿的呀。”
刘双喜苦笑:“是呀,可这件事儿我得给人家办呀。可是我不好出面呢,你替我去一趟,如果办不成呢,也不伤我的面子。喏,这是信。”
李秘书接了信。
刘双喜说:“你拿着这封信直接去找李市长,你就说,这件事我求他给办办呢。”
李秘书答应一声,就走了。
刘双喜靠在沙发上,又拿起桌上的那张名片,看了,就苦笑了笑,就拿起电话,对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那边接了,刘双喜感觉那个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梦里常常听到这个声音呢。是啊,多少年了,其实他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女人。或者跟李小兰不愉快的时候,或者看着人家夫妻们相敬如宾的时候,他难免心里又想起这个人来。他笑了笑:“你好!”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像被风干了一样,沙沙的。
那边很热情地笑了,说要请他吃饭。刘双喜委婉地拒绝了。他在电话里保证:“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您办了。让您爱人也放心吧。不用谢我。我多少了解一些这种情况,这件事不会违反政策的。”
刘双喜如释重负地放了电话。
刘双喜的会好像白开了,刚刚过了一个月,省城某个中学食堂,竟然发生了一起食品集体中毒的事件。刘双喜第一时间到了现场,亲自指挥抢救。万幸没有死人。之后,他写了一个引咎辞职报告,交给了省委。常委们很赞赏刘双喜以身作则的行为,可觉得这件事,他虽然有领导责任,却不到引咎辞职的份上。常委会研究,不同意他辞职。(是呢,你刘双喜什么意思么?工作么,哪儿能不出问题呢?出了点问题就辞职,都像你这样,我们还干不干了呢?)
可是刘双喜坚决辞职。他继续写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辞职报告。看样子,刘双喜真是不想干了。如果领导们不同意,刘双喜还会继续写之五之六的辞职报告。
刘双喜从副省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本来要安排他当省政协副主席。可是,他也辞了。他说,“我本来就不是当领导的材料。还是让我休息吧。”
省委陈书记有点不高兴了,找刘双喜谈话:“双喜啊,你年纪还不大呢,副省长不干了,应该去政协么!”
刘双喜摇头笑道:“算了呢,陈书记,我真不是当领导的材料呢。”
陈书记笑道:“怎么不是?这几年,你把咱们省的地方名吃都搞上去了。影响很大呢!”
刘双喜忙摆手:“行了,陈书记啊,我就是懂点儿这种事儿。”
陈书记看着刘双喜:“双喜啊,你有什么心事儿吗?”
刘双喜苦笑道:“陈书记啊,我还真是有愧呢。”
陈书记摆手说:“你看,你要这样说,我也有愧了。”
刘双喜笑了:“书记呀,我今天就坦白了吧。我还办了一件不符合原则的事儿呢。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呢。索性跟您说了吧。”他就把吕老师的事儿讲了。
陈书记听罢就笑了:“双喜啊,就是解决个职称么。你打了招呼,这也不算个事儿么!往好里讲,你这也是爱护人才呢。”
刘双喜摇摇头:“不行啊,书记,这事儿肯定是不对的。说实话,从我当干部那天起,我真没有给自己办过私事儿。就连我老婆的工作,我也没有管过。我的两个妹妹妹夫和外甥们,也为他们的事儿找过我,我一件也没有办过。他们可真是恨死我了。我也想着就这样干干净净干到退休。可是这一次,却推不开了。真好像一个贞节烈女,到老了,却失身了。或者说,像一个念了一辈子经文的出家人,到最后破戒了。这种心理折磨,是别人难体会的呢。”
陈书记哈哈笑了:“是了,是了,世间只有情难诉呢。”
刘双喜摇头:“唉,陈书记呀,说到底,还是我刘双喜亏欠人家的啊。当年人家跟我搞了小一年的对象。用当年方书记的话说,人家陪我玩了一年。我真是亏欠人家的了。这次就利用职权,还了我私人一笔良心账。作为一个副省长,我也真是愧疚了。”
陈书记长叹一声:“双喜啊,你也是太自觉了。”
刘双喜点点头:“您这句话,让我想起我当年一个朋友大哥的话来了,我也不愿意自觉,‘自觉这种事儿太累人了。可是呢,这世间总得有人自觉啊。如果都不自觉了,这社会就真乱套了。您说呢?”
陈书记听得怔住了。
刘双喜笑道:“直说了吧。我想去大学里当我的教授了。现在的工作我也不好干,何必再占着个位置呢。”
陈书记点点头:“双喜啊,你刚刚这一番话,也让我颇多感想啊。行啊,双喜同志,既然你去意坚决,我就同意了吧。”
刘双喜就去了省大学,当了一名博士生导师,保留副省级待遇。
那天,刘双喜就去了菜市场,远远地,就看到刘爱学与刘爱社的豆腐店门前,拥着很多人。刘双喜开心地笑了,他知道,兄弟俩的豆腐店,已经开出名堂来了。
他走进了豆腐店,大声说了声:“老板呀,来碗豆腐脑儿。”オ
补记
今年春天,谈歌在一次会上,与刘双喜博导相识,散了会在一个桌上吃饭,刘导师酒量很大,我们喝得挺对路。一杯生,两杯熟,我二人竟然喝成了朋友。再喝,就喝出了交情。酒友么,除了喝酒,就是说话,上边的故事,是刘博导细水长流讲给谈歌听的。刘博导还美滋滋地告诉谈歌,他儿子的豆腐坊,现在已经开出了很大的名气,成了本市的名牌呢。刘双喜感慨地说:“手艺啊,还是我爹说得对啊。”
谈歌听罢,也感慨得很呢,就有了上边这篇小说。
责任编辑 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