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蕙缨朱章志
(1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广东 广州 510405;2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内分泌科,广东 广州 510405)
附子,属于温里药,是临床上最有用,也是最难用的一味中药,最早记载于《神农本草经》,被列为下品。其味辛而甘、其性大热,有大毒,归入心经、脾经、肾经,不仅能回阳救逆,还能补火助阳、散寒止痛[1],凡是阳虚之证均可应用,近当代火神派医家将其作为扶阳的第一要药。《本草汇言》称它“有起死之殊功”“乃命门主药”“通关节之猛药”。
张仲景用附子救治急危重症时疗效显著,要想用好附子,不仅要辨证准确,更要注意附子的用法。附子有毒,所以不仅要讲究炮制加工,更要做好煎煮。经统计,在《伤寒论》中有20个方用附子,包括加减方中有3方用到附子,一共有23个方用了附子。在这些方剂中,附子的用法普遍为:一枚或者多枚,或炮制或需生用,均要去皮,破或破八片。其中,一共有15方里出现了附子“破八片”,另有干姜附子汤是“切八片”,这15方多为治疗阳虚外感、亡阳虚脱、水肿、虚寒、寒湿痹痛等证。归纳总结含附子方剂及用法见表1。
表1 《伤寒论》中含附子方剂及用法
在东汉时期,附子都要去皮,可以生用也可炮用,炮是将生附子放到火灰中加热。《伤寒论》中附子入药方式多为整枚破开,切片的方法常表述为“破”或“破八片”。《康熙字典》引用了《唐韵》《集韵》《韵会》来解释“破”:“普过切,颇去声。坏也,剖也,裂也,劈也,坼也。”“坼”指的是将附子放在火灰内炮制待其裂开,也就是“破八片”可理解为切八片。检索中医药古籍发现,除了部分古籍中引用到了仲景的经方,在其他本草古籍中,尚没有发现有强调附子“破八片”的特殊加工方法。
刘潺潺等[2]学者研究了古今附子加工方法,认为附子加工的方法和入药的方式会随着朝代的不同而发生改变,而且古代和现代在附子的加工方法上是存在差别的。首见于汉代的《金匮玉函经》里就载有附子的加工方式:“皆破解,不 咀,或炮或生,皆去黑皮,刀刲取里白者。”[3]
晋代的葛洪在《肘后备急方》记载有附子需:“去皮、脐”[3]。
南北朝时期的雷敩撰写《雷公炮炙论》,里面详细载有附子的复杂加工方法:“夫修事十两,于文武火中炮令皱坼者去之,用刀刮上孕子,并去底尖,微细劈破,于屋下午地上掘一坑,可深一尺,安于中一宿,至明取出,培干用;夫欲炮者,灰火勿用杂木火,只用柳木最妙;若阴制使,即生去尖皮底,薄切,用东流水并黑豆浸五日夜。”[4]可见,当时附子的加工方法比较复杂,但仅是强调了附子要薄切,并未说明附子需要切几片。同样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载有:“凡用三建,皆热灰微炮令坼,勿过焦,惟姜附汤生用之”,其中“三建”,根据考证是指乌头、附子与天雄[4],“坼”只是强调要裂开。
到了唐朝时期,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里面记载附子需:“破做大片”[5];同朝代的陈藏器在《本草拾遗》记载附子:“去皮,炮令坼”[3];而王焘的《外台秘要》也记载附子:“三枚,炮去皮,四破”[6]。
到了宋朝已经将“破”改为“切”,附子需要切片,如王兖的《博济方》记载了附子要:“去皮脐,生切作四块”[7]。
明代御制的《本草品汇精要》记载附子:“以一枚去皮脐,分作八片”,但文中又出现“用一个可半两者,立劈作四片”[8],书中并没有始终沿用“八片”的记录。
清朝张志聪的《本草崇原》记载有:“制附子之法,以刀削去皮脐,剖作四块,切片”[9]。又有清·吴仪洛在《本草从新》撰有:“将附子泡浸,剥去皮脐,切作四块”[10]。
由此可知,随着历史的变迁,附子在唐朝以前一般是以整枚、炮裂和劈破的方式入药,宋朝以后到近现代附子一般需要采用薄切片的方式来入药。虽然附子加工方法有变化,但是附子的入药方式始终需要破开或切片。因为破开或切片后药物与水的接触面积增大,因此推测破开或切片的方式是便于附片煮熟、煮至透心,不仅减轻了附子毒性,更利于煎煮出药物的有效成分。
古籍中记载的附子破开或切片,一般未载明破几块或切几块,即使载明了也是“四块”或“四片”,仅明代的《本草品汇精要》记载了附子要“分作八片”,但书中又多次出现“四片”的记载,并没有始终沿用“八片”的记录,像张仲景在《伤寒论》中始终多次强调附子要“破八片”这样的加工方法是极为罕见的。那么,在仲景的《伤寒论》中使用附子,为何总是用“破八片”?破四片,破六片是否可行?历代本草古籍也没有强调“破八片”的加工方法,可以推测,张仲景用附子“破八片”的背后有着特殊的涵义。
《素问·上古天真论》云:“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合于术数”,张仲景向来尊崇《黄帝内经》,在《伤寒杂病论》原序中两次提到了“术”,一开始提到:“怪当今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最后又说:“余宿尚方术,请事斯语,”从中可见仲景对方术的重视,这里的“术”可以理解为术数。《黄帝内经》中没有方术,只有术数,方术是仲景提出来的,仲景对方术的重视,不仅体现在组方配伍上,也体现在对术数的重视。学者龚轩详细论述了《伤寒论》中术数与诸多药物剂量的关系[11]。因此,我们可以从术数角度去理解仲景用附子“破八片”背后隐含的意义。
河图洛书以及易经八卦作为术数的起源,认为:“天三生木,地八成之”。三为木之生数,八为木之成数。在河图洛书八卦体系中,对三阴三阳之气分别进行了卦象、方位、数字的配属。少阳相火,属震卦,居东方,其数为三、八。厥阴风木,属巽卦,居东南,其数也为三、八。术数不仅体现在方药中的剂量上,还体现在脏腑、方位、气机的升降浮沉、阴阳五行等内容。刘力红[12]曾对《伤寒论》中的组方用药规律结合术数进行了说明,如其认为小柴胡汤全方用药一共是七味,按照术数的理论,七为火数,表明它用的是火的格局,与少阳相火是相应的。其中,方药中黄芩用了三两,柴胡用了八两,三和八又正好是东方之数,是符合小柴胡汤治疗少阳病的。
附子性味辛甘,辛能向上向外发散,又纯阳大热,有浮而不沉之性,有走而不守之用,能通行十二经,无所不到,故可温经、散风寒湿之邪气。木又主生长、生发、发散、调达、舒畅之性,八为木之成数,配于附子“破八片”中,借其东方木数之左升,来带动气血的输布、发散,与附子引发散药物开腠理,驱逐在外在表的风寒之邪相呼应;又与附子引温热的药物到达下焦,以驱逐在里之寒湿邪气相应;还符合附子引补气药来追复散失的元阳和引补血药来滋补真阴的不足之功效。可以说,借用“破八片”增强了附子通行十二经、发散邪气之功效。八属木,根据五行相生理论,木生火,在附子“破八片”的15首方剂中,均为治疗阳气虚衰、亡阳欲脱之证,虚则补其母,以木来生火,得其生气,是谓生阳,借用“破八片”之木数,以滋其生生不绝之源泉,以加强附子峻补元阳、回阳救急之功。
医者,意也,大医治病,处方用药,方中有数,数中藏理,无处不体现着术数的奥秘,从古自今,这样的现象是颇为壮观的。仲景之方,被奉为经方,其方中药物剂量和用法所涉及的术数,都是隐含深意的。由此,从术数的角度,便可理解为何仲景喜用附子“破八片”了。
术数包含了阴阳五行、五运六气、河图洛书、易经八卦等丰富中国传统文化内容,仲景勤求古训,精于方术,临病诊疾、处方用药力求达到“法于阴阳,合于术数”之功,一部《伤寒论》处处体现了术数理论,而附子“破八片”的背后也正是隐藏着阴阳术数的奥妙。理解了仲景运用术数的内涵,将更有助于我们从思维方法和层次上进一步认识《伤寒论》这部经典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