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颖一
对知识有用性的认识不能过于短视。我们心目中的“有用”,往往是指立竿见影式的马上有用。我把这种急功近利式的功利主义叫作“短期功利主义”。“短期功利主义”使得我们把知识的“有用性”局限在极其小的范围内,短期功利主义在教育中很严重。有许多原因,使得毕业时间较长的人对知识“有用”的看法会基于更加长远的考量。因此,所谓“无用”与“有用”之分,大多是短期与长期之别。在学什么知识这个问题上,我们要着眼于长期,不要急功近利。我们要理解,一些看似短期无用的知识可能是长期并非常有用的知识。
在中学阶段,“好学生”就是“学得好的学生”,而学得好就是学习成绩好、考试成绩好。中国的应试教育,使得学生磨炼出一套怎样学好的方法,可以概括为:文科靠死记硬背,理科靠大量做题:学好”与“好学”有很大区别,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的境界:“学好”是学习中被动地接受,而“好學”则是学习中主动的探索;“学好”是今天学习的一个结果,而“好学”则是今后学习的一种习惯;“学好”只是对学习已有知识的一种度量,而“好学”则是对学习未来知识的一种态度;“学好”是为了掌握知识,而“好学”是为了探索问题;“学好”得到的是答案,而“好学”追求的是真理。“好学”远比“学好”更重要。“好学”是懂得怎样学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中有若干要素,我特别要强调“好奇”、“好问”和“好思”这三点。
我把好奇放在首位。好奇是科技创新和人类文明进步的原始推动力。多年前,4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到清华理学院与学生座谈。当被问到什么是科学发明最重要的要素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了好奇心。好奇是好学的第一要素,源于好奇。然而,我们发现,中国学生普遍缺乏“好奇心”。我进一步的猜测是,人生来都是有好奇心的,是后天的教育把原始的好奇心磨灭了。
好奇往往导致好问,而好问是质疑既有知识、探求未知的起点。但是,我们面临的情况是,学生不好问,也不会问。我们不仅不鼓励学生质疑老师,而且还往往对那些喜欢质疑的学生产生负面印象。中国学生回到家里,家长会问:“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新知识?”据说,犹太学生回到家里,家长问的是:“你今天提出了什么好问题?”,甚至还接着问,“你提出的问题有没有老师回答不出来的?”全球犹太人总数只有一千多万,还没有北京市人口多,而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犹太人以百计。这或许与他们的好问有关。
好思则是好学的核心。我希望在教育中能够改变“好学生”的定义,并改变学习的方式。真正的好学生,是“好学”的学生,是具有强烈好奇心的、好问且能问出有意思问题的、并且能够独立思考的学生。这种“好学”是一种可以伴随学生一生的有关“怎样学”的能力。
在中文里,“人才”是一个词,而且我们经常都把“人才”简单地落脚为“才”。但“人才”是由“人”与“才”两个汉字组成的。“才”关注的是“三力”:创造力、分析力、领导力。人有“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度量“才”的词是成绩、成功、成就,而形容“人”的词则是自由、快乐、幸福。“育人”比“育才”更根本,是因为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
中华文化的传统、中国教育的传统,从来都是重视“人”的传统。这个重“人”的传统后来发生了变化,使得重“才”逐渐压倒重“人”。因为近代以来,中国经济发展落后于西方,所以我们要科学救国、实业救国。因此,教育就转向科学知识、技术知识、专业知识的传授,转向对“才”的培养。不过,这种由“人”向“才”的转向近年采在中国走向了极端。改革开放以采,在经济迅速崛起的同时,经济增长似乎变成了唯一的价值和目标。在这种思维中,人是推动经济发展的力量,人才就成为加速经济发展的动力,“育才”也随之变成了教育的最终目的。
在经济学中,人有两个作用:一是作为劳动力,其中包括“才”的贡献。在这个意义上,人是经济活动投入品,是工具;二是人是消费者,在这个意义上,人是经济活动的目的。所以在经济学中,人不仅是工具,也是目的。另一方面,在康德看来,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工具,康德的哲学使得“人是目的”这一价值更加清晰和突显。无论如何,只要人是目的,不仅是工具,教育的目的中,“育人”就比“育才”更根本。
以人文为基础的人格是做人的准则。人格养成是人的教育基础,正直诚实是对人格的基本要求,而对人格的起码要求就是人格底线。说话有底线,就是说话讲真话;做事有底线,就是做事有原则;做人有底线,就是做人有良知。人格的底线就是文明人的底线。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曾经批评我们的一些精英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批评的不是一般的利己主义者,而是那些学过很多知识、善于利用制度的缺陷和传统的弊端,同时又没有人格底线的利己主义者。
在我们当前的教育中,相对而言,我们更缺乏对人文精神、人格养成、人生发展的教育。理解人文价值,坚守人格底线,反省人生意义,应该成为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的必修课。
“我们强调价值的塑造,之后是能力培养,最后才是知识获取,并且在实施中更加侧重长期有用的,以及有助于“育人”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