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米
高老头不姓高,这只是他的外号,他姓赵,是科学实验室的管理员。外号是柳青给他起的,但灵感却来自胡老师。
那一次胡老师在阅读课上盛赞巴尔扎克,并且极力推荐他的《高老头》,说是《人间喜剧》的代表作。胡老师说,高老头是个可怜人,为两个女儿付出了一切,却得不到好报,亲情的爱败给了金钱至上的残酷社会,这简直就是一出人间悲剧。
胡老师还说了很多,柳青也听不太明白,但他知道了,高老头是个悲剧人物。“很像实验室的赵老师呢。”分组讨论时,他小声说出了他的新发现。
前后桌的几个人都眨巴着眼睛,等他解释。
“你们看,赵老师都70岁了,却还要上班挣钱,也没见他的子女来看他,跟高老头一样。”柳青说。
“胡老师的儿子也没来看她呀。”坐在前面的王一鸣反驳道。
“胡老师的儿子才5岁,你别插嘴好不好!”同桌安宁反驳了他的反驳。
还真对得起“王大傻”这个称号,柳青白了王一鸣一眼,才说:“反正他是个孤零零的老头子,而且没有人喜欢他,这不跟高老头一样吗?”
“这倒是,连老师好像都不太爱跟他说话。”安宁点头说,“而且,他还长得挺高。”
大家都窃笑起来,于是高老头这个外号就像平原上的龙卷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全班。之后同学们提起赵老师,都称他为“柳青家的高老头”,这让柳青有些尴尬。不过时间一长,他也习惯了,仿佛高老头真跟他很有缘分似的。
这当然算不上是友好的绰号,但是高老头不招人喜欢,可不能怪柳青。他实在太刻板了,带着老年人都罕见的严肃、教条、不近人情,柳青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是这样。他除了实验课之外,从来不让人进实验室,就连科学老师拿什么东西都要通过他。这简直跟高老头一样,除了自己女儿,对谁都要提防。
柳青听幼儿园时的同学说,他们几个学校的实验室都是开放的,不光实验课,就连体育课、课外活动都可以去参观,每个科学老师都有钥匙,混熟了的话,还会把钥匙交给小组长,让他们自己去玩,只要别弄坏东西就行。可他的学校呢?高老头仗着有校长撑腰,竟然连科学老师的钥匙也收走了,说是更安全。科学老师也只能在背后抱怨不方便,敢怒不敢言。
本来高老头跟他们也算相安无事,他们就当科学实验室是个摆设,天也不会塌下来,然而高老头却得寸进尺,抢走了他们的“镇班之宝”。那是柳青全班同学花了整整三天制作的一个飞碟,除了能做各种飞行动作,还能放出49个纳米机器人,每一个都代表一个同学,声音和动作都完美模仿,把评委都乐坏了。这个小制作在学校年度科技展上获得了第一名,大家都想把它摆在讲台上提醒所有老师他们六(1)班是最棒的。
然而这个镇班之宝还没拿到教室,就被高老头劫走了。他借口是学校财产,收走了所有的小制作。
简直太气人了,明明是他们用班费和零花钱做的,怎么就成学校财产了?而且别的班做的小玩具能跟他们这个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相比吗?这下高老头成了全班公敌,同学们一致决定,不能服输,必须把宝贝要回来。
他们请求科学老师去领回来,但他不答应。当然了,科学老师也不是他们班的,他要教很多班,跟另外两个科学老师一起受高老头统治。他肯定不愿意为这点事得罪顶头上司。
他们只好寄希望于班主任,班长理直气壮地指出小制作是他们班的集体成果,应该留在班里才有意义。胡老师满口答应去要,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过了半个月还没有动静。估计胡老师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被高老头骂回来了——据说他当过胡老师的班主任。
世上没有救世主,万事只能靠自己。他们又推举班长直接去找高老头要,失败了。推举学习委员去,失败。科学组长、体育委员、纪律委员,全部失败。但这个小制作已经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们不能气馁,于是不断派人去要,想用疲劳战拖垮高老头。轮到柳青的时候,也不知道高老头是心情特別好,还是被他们缠得不耐烦,竟然答应了他。但高老头说的是:“给你没问题,叫你们班主任来签个字,你马上拿走。”
这不是欺负人吗?他要能叫得动胡老师,还不如直接请高老头退休。但同学们不理解,把这事怪到他头上了,说他办事不力,不肯找胡老师,飞碟要不回来就赖他了,一辈子都赖他。于是事情就卡在他这里了,也没人再去烦高老头,班上一提起飞碟,就有人说:“等柳青家高老头还给他吧,只要他找胡老师签字就好了。”
都是高老头干的好事,害他成了众矢之的。柳青气愤之余,更下定决心要把飞碟拿回来。他冥思苦想好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计划,他觉得高老头要面对那么多班级,这个计划应该是可行的。
在一次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他悄悄溜到了科学实验室。门没关,高老头背对着门,不知在材料仓库忙什么,他喊了好几声高老头才听见。
“干什么?”他从仓库探出头来。
“赵老师,那个,我们班上科学课,李老师让我来拿个手工模型用。”柳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
“你哪个班的?”
“六(1)班。”
“那你自己去找吧,找好了告诉我。”高老头又缩回了仓库。
成功了一半,柳青压抑着狂喜得想蹦起来的冲动,在陈列室搜寻起来。陈列室就是实验室一进门的大厅,供人参观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展柜和货架上。有各种新颖的小型仪器,还有一些模型,当然也有许多科技展上的参赛作品——全是高老头赖着不还的。
他找到了他们的飞碟,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下来,走向仓库。透过仓库窗户,他看到高老头站在两排货架中间,做着非常奇怪的动作。
太诡异了,柳青从没见过人能摆出这样的姿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要看个仔细。高老头的手腕古怪地转动着,肩膀不时地耸两下,脖子也歪过来歪过去。他低着头,在仓库里踱来踱去,脚蹬在地上还发出了有节奏的咔咔声。高老头的姿势和动作忽然让柳青想起了家里的机器人,他吓得一哆嗦,把飞碟掉在了地上。他赶忙捡了起来,还好,材料够硬实,没有摔坏。
高老头听到声音,走了出来,不知道柳青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问:“就是这个?”
“是的。”柳青的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清。但高老头没有察觉,指着桌上的一个本子,“在这里签个名。”高老头说。柳青赶紧在上面签上姓名,慌得连班级都忘了写。也许他在潜意识里就不打算写,高老头竟然也没发现,任由他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实验室。
同学们这下对柳青崇拜得五体投地,因为他完成了连胡老师都没能完成的任务。当然他们也好奇地问他怎么弄回来的,柳青没敢说,他可不想让胡老师和李老师都当他是坏学生。同学们都说:“还是自家人好呀,柳青家的高老头,就只认他一个。”
是我家的就好了,柳青只有在心里苦笑。不过他也享受到了胜利的喜悦,同学们看他的目光都透着崇敬,六年来头一次,他觉得一个成绩不佳、体育不行、缺乏才艺的人,可能也会有辉煌的未来。但过了几天,他终于憋不住了,把他在科学实验室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几个要好的同学。
“什么?你说高老头是机器人?”王一鸣第一个跳起来,这回他反应倒很快。
“怎么会?我感觉这几年高老头变老了。你说,机器人会变老吗?”安宁的思路带着女生特有的细心。
几个同学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高老头是机器人,理由是“70岁还在上班,不喜欢退休”“不近人情”“对实验仪器比对人的感情深”“动作像机器人”。另一派认为柳青看错了,理由是“长得不像”“是老教师,那时候还没有仿真机器人”“柳青一向爱夸张”“除非拧开高老头的外壳,里面真有电线”等等。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不管怎样,关于高老头是机器人的传言很快流传开了,并且传到了胡老师那里。
胡老师足足花了10分钟批评他们,說:“赵老师曾经是我的班主任,是学校资格最老、最认真负责的老师,所以校长才返聘他作为实验室管理员,有他在,任何东西都丢不了,也不会出安全事故。你们竟然诬蔑他是机器人,我看你们简直闲出毛病来了。”她越说越生气,还罚每人写两篇作文。
同学们埋怨柳青害他们受了牵连,许多人都不想理他。柳青郁闷极了,觉得跟高老头沾上边就没好事,自己只不过说了点实话,却成了过街老鼠,现在除了王一鸣,没人再相信他了。
“我家机器人也非常认真负责,只是我们懒得花钱给它整容罢了。”他只能背地里发牢骚。
“就是,也许高老头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你知道吗,电影里有好多机器人冒充人类的故事!”王一鸣说。
柳青点头同意,“新闻都在说许多地方用机器人取代人工,到处都有失业的人在游行。搞不好校长是为了省工资,才买了个机器人来管实验室。”
王一鸣忽然瞪大了眼睛,紧张地问:“你说胡老师会不会也是机器人?”
柳青望了他半天,勉强把骂他的话咽下肚子。虽然他傻得让人绝望,现在却是自己唯一的知心朋友,可不能得罪他。这让柳青更生气了,要不是高老头,他犯得着这么委屈自己吗?
这还没完,高老头连他仅有的一点成果也要收回去了。
中午吃完饭,柳青在操场上闲逛,被高老头抓住了。他并没有真的来抓柳青的胳膊,他只是大喊了一声,柳青就不敢动了。他觉得自己跑不过机器人。
“你是六(1)班的学生!上次拿走了一个手工制品,对不对?”高老头眉毛都竖起来了。
肯定是赖不掉了,柳青用蚊子般的声音承认了。“赶快还回来,要不然我就去找你们胡老师了。”高老头的样子更凶了,柳青连连答应,转身就往教室跑。
一大半同学都在教室里,得知高老头要他把飞碟还回去,竟然没什么反应,看来他们都不敢跟高老头扯上任何关系。柳青心想,就算他真是机器人——他肯定是,不然学校有三千多名学生,他怎么还能记得自己——也没人在意了。
飞碟有课桌那么大,因为心情不好,柳青觉得比上次捧回教室时累了一倍。他磨磨蹭蹭走到实验室窗外,瞥见里面有个东西在怪异地晃动。肯定是高老头,别人进不去的,可他又在干吗呢?柳青好奇地把飞碟放到地上,扒在窗子上看。但窗户装的是茶色的吸热玻璃,里面又没开灯,他完全看不清楚,只见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横下心来,就算胡老师再骂他,也要弄明白高老头在干什么,也许胡老师也被骗了呢!他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功能。学校里屏蔽了手机的通讯和上网功能,但允许他们使用录音录像记录老师上课的内容,回家复习,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手机屏幕上也是黑黢黢的,不过没关系,他打开太赫兹功能开关。太赫兹技术能让手机在黑夜里录像,还可以让辐射波穿透墙壁,虽然手机的功能被学校削弱了,不允许穿墙,但穿过玻璃肯定没问题。
屏幕马上亮起来,高老头正站在陈列室,在一排排展柜围起来的空地上,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有了上次的经验,柳青才没把手机摔到地上。我的妈呀!他在心里面叫道。不要说70岁的老头了,体育老师也没这个本事啊,高老头的手、腿、腰、脖子,都扭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他长这么大,没见过人可以这么干。如果说他的动作像什么,那就是机器人自检。他家里的机器人隔一段时间就要这么来上一次,据说是程序设定的,防止小的机械故障扩大成失控,造成更大的损失。
上一秒,高老头的关节乱七八糟地垂下来,好像是脱臼了,下一秒,却又自动接上了,晃几下,又摇一摇。但他的动作很僵硬,柳青仿佛都听见咔嚓咔嚓的转动声了。如果不是年久失修、缺乏润滑油的机器人,绝不会这么迟缓。高老头的眼睛慢慢看向窗口,他放下举在半空的手臂,落下抬起的一条腿,还蹦了几下,似乎让错位的关节齿轮重新回到卡位,然后向门口走来。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听起来格外刺耳。
柳青毛骨悚然,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把飞碟踢到门里去,自己倒退到至少5米外。高老头打开门,差点一脚踩在飞碟上。
“赵老师,飞碟还您了。”柳青抢着说道,转身就跑。高老头在背后喊道:“哎!签字……”他装作没听见,再也不敢多待一秒钟。
柳青一路飞奔,头也不敢回。他总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生怕自己一停下,就会被一只机器大爪子给揪住。他惊魂未定地跑回教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装扮成老师的机器人,他还是第一次碰见,万一它有什么针对人类的诡计呢?他可不想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好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神情不对劲,大概他们从没见过有人吓成这样,围过来问他怎么了。柳青什么话也没说,掏出手机,把录像放给他们看。他们全都震惊万分,说不出话来。越来越多的同学被吸引过来,看完录像,也都傻了眼。
“搞不好机器人已经统治了世界,只是我们不知道。”过了好半天,王一鸣冒了一句。
“我们找胡老师去。”班长说,她的眼睛发直。以前她是最不相信柳青的,现在估计她的世界观已经崩塌了。
安宁赶紧拦住她,说:“你还想罚写作文?”
同学们都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柳青说:“我们先回去告诉父母吧,学校里面暂时不能声张,还不知道有多少老师是机器人冒充的呢!”
大家纷纷同意,都复制了录像作证据。柳青一下午都提心吊胆,没敢出教室,时刻盯着门口。他还让别人发现高老头来了要告诉他,他可不想跟一个急了眼的机器人面对面。幸亏今天是星期五,两堂课很快结束了,柳青如释重负,逃难似的跑出了学校。
周末的晚上,外公外婆来柳青家做客。大人们喝酒聊天,从山顶洞人谈到火星上的建筑工人,柳青急得抓耳挠腮,却插不进嘴。好不容易酒足饭饱,大家坐在沙发上准备批评最近的肥皂剧了,柳青抢着说:“暂停,我有重要的情报!”
他们看着他,他把手机录像打开,让它显示在电视上,说道:“我们校长瞒着我们买了个机器人冒充老师,你们看,这就是高老头!”他还特意指着电视让家用机器人看,但机器人无动于衷,没看出来那是自己的同类。
柳青嚷嚷着:“新闻都是真的!我们学校也要用机器人代替老师了!”
“什么机器人啊,这是跳舞。我小时候见过。”爸爸突然笑了。
外婆也大声说:“没错,是霹雳舞!”
大人们盯着屏幕,柳青愣愣地站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哎呀!”外婆突然一拍外公的大腿,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家伙是赵小天王啊!”
“比我们高一届的赵小天王?”外公也激動地说。
爸爸问道:“谁啊?”
“高中里舞跳得最好的,跟当年的明星赵天王长得很像,”外婆说,“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呀。没想到当了老师——现在看起来还是挺帅的。”
挺帅的?柳青在心里想,外婆一定是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在孩子面前说这个。”妈妈小声咕哝道。
“我当年还跟他学了几个月呢。真想跟他好好聊聊。”外公拉着柳青的手问,“他现在还好吗?”
“好,校长对他好得要命。”柳青隐隐感到不对劲,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他真是在跳舞?不是机器人?”
外婆笑着说:“小孩子没见过世面。我们小时候可流行这个了,中国、外国,到处都有跳舞的人,到处有跳舞比赛。”
“对!哪像你们,只知道玩电脑游戏,要不就是上网,太单调了。”外公说,“年轻人多运动运动,跳跳舞,以后找女朋友也方便呀。”
“爸!”妈妈嚷嚷起来,“他还没到时候吧!”
“那你呢?”外公不满地看着妈妈,“你们俩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是什么都不会。”
“你这老糊涂,不怪他们,他们那会儿已经没地方跳舞了。”外婆说。
“电视上也不教了,舞蹈学校也没了,比赛也没了。真不明白,原始人生下来就会跳的舞,怎么到你们这一代就失传了。”外公很不开心,“还不是懒,跳舞又要训练又要学习的。看看你们现在玩的东西,只要动动嘴、动动手指头、转转眼珠就行了。”
“你跟他们说有什么用?你应该去联合国大会上说。真是越老越教条。”外婆生怕外公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赶紧把他拉走了。
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站在客厅里,电视上还在循环播放着录像。妈妈忽然扭了一下。
“哎哟,你还是算了吧。”爸爸说,“我还真不知道你爸妈这么爱跳舞,看来没遗传给你。”
妈妈坚持又扭了两下,也觉得实在难看,跟高老头没法比,这才停下。“看来我们是没有这个技术了。”
“以前的人都会跳舞吗?”柳青觉得很奇怪。
“不会跳的也能扭几下,我们小时候,街上经常被跳广场舞的占满了。”妈妈说,“现在是没地方了,要不然这东西也不可能失传呀。”
“你说的是大妈舞,跟这个赵老师跳的街舞不同。”爸爸说。
“是霹雳舞。”柳青纠正道,“照你们说的,跳舞不就像传染病一样吗,跳到哪里,哪里就发病了,又有什么好的?看外公外婆兴奋的样子,真不理解。”
“都说上网还是传染病呢,你不是拽都拽不下来?”妈妈没好气地说。
柳青没理她,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值得担心的事。好多同学都把录像带回去了,这个传染病要是蔓延开了,高老头非得找他算账不可!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