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死场》的譬喻美学

2019-09-28 16:37林日暖
文艺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金枝生死场萧红

○林日暖

《生死场》是萧红的成名作,完成于1934年9 月,1935 年12 月作为鲁迅所编“奴隶丛书”之一种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发行,小说面世后在文坛上引起了巨大轰动和强烈反响。《生死场》以“九·一八事变”前后哈尔滨近郊一个村庄里的生活为背景,萧红用看似平静而散乱的语调叙述着“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生存故事,前十章主要写乡民们日复一日近于麻木的日常生活,后七章则主要写他们面对国难时所作的种种牺牲和所生出的种种抗争。23 岁的萧红运用超凡的联想能力,用恰切的结合点将人和人身边的物象联缀在一起,以出色的譬喻修辞浑整地完成了独特的美学叙事。

《生死场》以二里半在烈日之下找寻走失的山羊作为开篇,以他告别山羊进城参军为结束,山羊可谓是全文的一条贯穿性线索。此外,文中人物屡屡被比作猪、狗、牛、马等乡村中的常见动物,都决不是作者的无心之笔。

第一章中,二里半跛脚而来出门找羊,小说写他在井边喝水的声音像马一样,最后一章则写他有“青色马一样的脸孔”。马是一种比较温顺的动物,很少会主动攻击别人。第三章中,衰老的马与年老的王婆一同走在进城的大道上,二者并举,似乎存在着某种对照关系:同样是衰老,一生的痛苦都没获补偿,老马的归处是有形的屠场,而王婆将要面临的屠场却是无形的。与二里半关系密切的山羊也同样是温顺而毫无攻击力的。丢羊、找羊是小说具有象征意义的开篇,如果说后来想尽办法以一只公鸡替换下已经上了祭坛的山羊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财产,那么临别时二里半让赵三替自己养这只已经老迈的山羊就充满了无尽的象征意味。

第三章写年青的少女五姑姑在炕席缝里找针时像“灵活的小鸽子”,是因为此时的她天真活泼,还没有经受太多生活的磨难。第六章中,从聚居的人到他们豢养的动物,整个村庄都在忙于生产——五姑姑的姐姐生产,孩子当场死去;麻面婆又生了孩子,在她生育的同时,别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与此相应,见了灾难与愁苦的五姑姑也不复当初的灵动。“人与动物的生命活动互为背景,人作为人的价值已经消退,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然而在动物的衬托下,人生却显得更加麻木无聊、更加无价值。”①

第十四章中,在哈尔滨的夜晚,无人理会露宿街头的从乡下来的金枝,她“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金枝与狗,同样是流离失所,不得团圆、安稳。第十五章中,李青山组建的战斗队伍被打散,北村早年守寡的老婆婆哭着来和他拼命,“比一条疯牛更有力”。她年老力衰,却在失去独子的痛苦中因绝望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但紧接着,她就因生活无望而吊死了自己和三岁的孙女菱花,两人“并排悬着,高挂起正像两条瘦鱼”。“鱼”的譬喻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第四章中便曾提到,男人们因地租加价而动了杀人的念头,女人们得知此事后十分惊惧,“好像群聚的鱼,忽然有钓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鱼在这里正象征着软弱无力、只能被压制的女性形象。

萧红写王婆的头发“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又写到田间残败,“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有意识地将头发从本体变成了喻体,让土地中生长出来的黄豆秧、玉米缨穗等植物藉此建立了联系。诸如“麦场”“菜圃”之类的章名,则表明萧红在主观意识中将农民的土地放在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但是“麦场看似象征着生的希望,实则时刻包含着死灭的危险”②。

萧红笔下的冬日场景也不乏“物化”的喻体:“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二月间积雪开始消亡,她又将此时重新活跃在田间地头的农民们比作蛰伏后苏醒的虫子;在院中睡觉被蚊虫围绕的王婆,则被她比作“蚂蚁群拖着已腐的苍蝇”。五姑姑的男人战败回来,她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垂下头,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在第五章中也有“被装进这睡着一般的农村”这样的字眼。行至后期,意象的总体气息趋于颓败,文风渐渐变得沉郁,一直陷于沉睡中的人们已不能不觉醒。

小说中曾不止一处出现“蝴蝶”意象。开篇第一章作者很明确地说“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翅膀。此处的蝴蝶是自由的,不是受制于人的家禽家畜,也不是受制于生存的人类。“蝴蝶和别的虫子热闹着”,而麻面婆“经过留着根的麦地时,她像微点的爬虫在那里”。她必须依赖着大地才能生存,而无法像蝴蝶一样在空中自在飞行。

文中第一次提到五月节时,赵三进城,大街上有忙乱的叫卖童。“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这是文中第一次明确地将民俗中这一时节悬挂的“葫芦”与“蝴蝶”联系在一起。“五月节,家家门上挂起葫芦。”而金枝家没有挂葫芦,因为她的孩子才一个月大就被父亲摔死了。到了全文的最后一章,又是一个五月节,赵三坐在门前树干上凭吊从前,这个五月节没有麦香,没有去年的纸葫芦,也没了捕蝴蝶的孩子们。

葫芦本身因谐音而有“福禄”之意,且葫芦是藤本植物,藤蔓绵延寓意万代绵长。如果说蝴蝶代表着无忧无虑的轻快时光,那么葫芦应该就表现了人们对幸福安康生活的期许。把葫芦挂在家门外,就好像系住了象征自由和美好希望的蝴蝶。葫芦、蝴蝶并举,代表着一种极其自然温馨的理想生活状态。而人们不再试图去抓住蝴蝶,也不再挂上葫芦,这正体现了他们已经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失去了生活的热情和能量。作为小说情节发展重要节点的五月节就是五月初五的端阳节,这一天在现实生活中是萧红的生日,将这样一个日子郑重写进小说,并写成一个黑暗的日子,大约也表现了萧红对现实的失望。

写作《生死场》之前的萧红虽然曾经短暂地间歇性地走出家乡,但她的主要时光都是在呼兰城中度过的。同大城市的现代与繁华相比,呼兰无疑是一座与乡土更为接近的小城。繁忙的农人、来往的牲畜和年复一年在春天长起来又在秋天被收割的庄稼,对萧红来说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是触目可及的场景。而萧红最为深刻的童年记忆也是自己家中的后花园,是那块有泥土气息,有蜻蜓、蝴蝶,有果树、玫瑰花,有小黄瓜、大倭瓜的乐土。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中那些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动物、植物和其他物象,在不同的语境中以本体和喻体的形态频繁出现在萧红的小说中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更何况,小说中的人物就穿梭和生活在这些动物与植物之间,人的生活与动植物的生存也具有内在的同一性——物的“人化”,人的“物化”,“它们”被寄寓了“他们”的感情和思想,“他们”身上也有了“它们”的麻木和身不由己。

我们大可以说,在《生死场》中,萧红将自身的童年体验以及对自然生命与自然生命力的强烈感知融入到个人创作之中,以动植物的某一属性来象征人的某一特征,或是作为参照来表现人的生存际遇。在那个年代,人与动物、植物的相似性体现出一种很原始的生存状态,看似无能为力,却也包含着对人生和命运的反思与抗争。

写作《生死场》的时候,萧红虽然只有23岁,却已经是一个经历过产育的女人,而且她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离开了她的生活。身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那份悲苦与痛楚又怎能不体现在她的文字之中,她笔下故乡农人面对生死的那份无奈中也一定有她自身人生印迹的表达。也正因如此,对人的生命以及所有生命的悲悯投射于文学,就让我们不难理解她笔下的人,像植物和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活着的生命状态。

在那样的世界里,贫苦对人性的侵蚀十分严重,人的价值与情感几乎被抹杀,成为被物化的存在。金枝因为心不在焉采了青柿子,母亲对她大打出手;为了不损害靴子,孩子只能被母亲逼着赤脚走在雪地里;成业见到金枝的举动只是出于本能的动物性表达,将她视为泄欲的工具,而她只能被占有、被使用。萧红在这部小说中的描写十分深刻,足以引发我们理性层面的思考。人需要从“非人”的,也就是“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拥有自主的意识,追求精神上的觉醒,由混沌走向反抗、实现精神突围,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

1935 年11 月14 日的夜里,鲁迅在灯下看完了《生死场》。他说:“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搅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③《生死场》作为抗战文学的扛鼎之作,曾在中华民族面临危亡的时刻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通过唤醒沉睡者,起到救国救民的作用。萧红认为作家的首要任务是“对着人类的愚昧”。作为经典,《生死场》有着多方面天才的、弥足珍贵的艺术突破,纵使是今天,当然也包括无限延伸的未来,我们都将沉醉在有关它的不知疲倦的持续阅读之中。

①罗良金《永劫轮回的生死场——论萧红小说中的生死观》[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06 年第1 期。

②孟觉之《对着大地的崇拜与启蒙——从“麦场”看〈生死场〉的双重主题意蕴》[J],《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下旬)》,2014 年第5 期。

③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A],《鲁迅全集》(第6 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40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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