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解 芳
在晚清历史上,刘熙载不曾暴得大名。他是道光进士,咸丰上书房里的诸王师。同治年间,被命为广东学政,但未几辞官,主上海龙门书院讲席以终。19世纪70年代,刘熙载以《艺概》《四音定切》等书刊行问世,赢得注意。这些书博通周赡,很能体现他在音韵小学、古人词章、六经子史上的深造独得。但比起许多同时代的佼佼者,刘熙载的成就并不能使人眼界一开;尤其对照彼时倭仁鄙“奉夷人为师”、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他的学术、行谊实在欠缺一种痛下针砭的气势,难免遭到“缺乏新意”之讥。①毕竟,刘熙载身处中国政治风气变动频仍的时刻,西学东渐渐成热点,知识分子的努力在迫切希望解决社会问题的姿态上,亦历历可见。而他却“无取更张”,偏处一隅,对风风雨雨之天下大事、感时忧国之交锋论争,皆寡言以对。
沉寂如斯,后世论者自然疏于观察。更何况学者研究偏爱无所囿之人物,对“旧学邃密”而“新知深沉”、关心政治而身与其役的豪杰,往往不乏千言万语。至于平淡如刘熙载者,表面看来,“继往圣”而未“开来学”,似乎力有不逮,实在难被撰入晚近中国诸事变迁的历史。然而,未入史书亦是历史。列文森替廖平作传时,便提出这一洞见。②廖平貌似碌碌无为,他词藻空疏、脱离现实情境的幻想,处处见证了儒教与历史分离、并最终为历史所弃的命运。但列文森敏锐地把握了那个时代的车轮滚滚,他对廖平的研究,意欲以反例捉摸思想播迁的必然,以不合时宜者的贫弱生活折射很大一部分近代历史。并且,廖平与康、梁有师承因缘。康、梁声名显赫,廖平的重要性自此可窥一斑。
比起廖平,“性情静逸”“贞介绝俗”③的刘熙载似乎更无特定风格可资标榜。他行谊严谨审慎、怨而不怒;学术驳杂包容、点到即止。虽也传道授业、教书育人,但弟子中贤人无几,更乏有摧枯拉朽之势的行动家。研究者自然无意花工夫讨论他。
不过,刘熙载在天翻地覆的世界里虽不能算是主流,却也自成一格。他曾以“志士不忘在沟壑”“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二语自励,④念念不忘陶诗“谁谓形迹拘”“任真无所先”。⑤他踽踽独行,于漫天火光惊心动魄的时代,追寻着逝去的武陵旧梦。对刘熙载来说,政治的刺激无甚意义,更何况,他已放弃了对历史进程的直接参与。他的真正价值,在于学术性、苦思冥想式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他致力于中国传统哲学与文学的研究,在文艺界占据一席地位,或可谓近代文论大家。
本文拟考察刘熙载的文章理论与实践,探讨他在个人修养与集体行动的权衡中,一贯选择渐行渐远的儒家生活。刘熙载的文章理论主要有《文概》及《经义概》,收入《艺概》。此外,《昨非集》是散文与诗词的合集。卷一《寤崖子》以诸子寓言作灵感的源泉,博贯敷畅,深悉事物之理。其后文卷,仿佛有前述的寄寓主题,一如既往地以醒者自居。
从观察刘熙载,人们可以理解一种具体社会、历史情境下的普遍反应模式。这种模式不出自我调适的框架,仅止于消极应对由环境变化而生之新挑战,却涵盖了诸多与政治无牵涉、在社会无依附的学者、文人。也正因此,刘熙载对文艺的情有独钟、对治学的实事求是,值得人们格外注意。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他拾掇各种体会,汇集成书,予人纯粹的形象。从经学的角度来看,他淬炼心得,言传身教,以期诸生承继正心、修身的传统精神。虽不如彼时考据派的彻底决绝,却也另辟蹊径,在纷嚣之外营造他的悠然世界。
刘熙载出身于江苏省兴化县一个读书人家庭。父亲颇为平凡,论功名不过是位监生。但比起浑浑噩噩之士林俗儒,却也清净自修,散发着一种淡泊的气息。对刘熙载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陶冶。然而,从十岁到十五岁,刘熙载的父母相继谢世,使他成为真正的孤儿。之后,他进入府县学校,跟随诸位先生学习文艺、议论经史。数年以后,刘熙载参加乡试,成为举人;又数年,他考中进士,离开家乡,往翰林院任编修。⑥但初入仕途,尚须锻炼。能否飞黄腾达,又与性格及为人相关系。刘父欲仕却隐,自是一方面影响,扬州一地的学风与宗尚却也不能抹杀。毕竟,同一地区彼此影响,风尚相近、自成一派。刘熙载故乡兴化,是扬州六县之一。上世纪中叶,张舜徽在教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已注意到吴、皖两派外的扬州学派。他以专精论吴、皖;以通学评扬州,并用“圆通广大”归纳其气象。⑦刘熙载在学术研究方面,似乎对文艺论述更有兴趣。他不曾以经史闻名,但言谈中不乏经史眼光,也堪称“博通”。⑧不过,若论扬州学派的代表人物,“绝意仕进”“专心力于治学”的焦循,以及凭借显宦地位,积极提倡学术研究的阮元才更有说服力。刘熙载与他们的治学途径虽不至于大相径庭,但我以为刘熙载更具文人情怀。因之,在他笔下,除了强调纪事与义理,更注重“表里莹彻”的审美价值。或可以说,作为论者的刘熙载,在与过去骚人墨客的亲近与疏离间,滋长了一种亦洒脱、亦拘牵的文人气质。而这种气质,最终成为他生命的一处主要标记。
《文概》第226 条是最好的例子。其云:“柳州作《非国语》,而文学《国语》。半山谓荀卿好妄,荀卿不知礼,而文亦颇似荀子。文家不以訾讏为弃取,正如东坡所谓‘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也。”⑨刘熙载引柳、苏旁证“文章不以訾讏为弃取”,与其论艺基调略有出入,动机似乎在补阙义理与辞章之间的关系。柳宗元以“深闳杰异”称道《国语》文章,落笔行文尚不忘“参之《国语》以博其趣”。然而,在面对一种来自文采的诱惑时,他却心生忧惧。著书非议,机锋所向,全在警醒世人学者莫为文辞遮蔽,“沦于是非”“不得由中庸以入尧舜之道”。姿态吊诡,与苏东坡如出一辙。苏东坡对孟郊诗的看法,颇有偏见。孟郊诗以苦吟著称,时有寒士悲鸣、艰涩枯槁之味。苏东坡则旷达、自然许多。在《读孟郊诗》中,他语带讥讽地感喟道:“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但千般挖苦也难掩欣赏之意,毕竟“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愁绪撩拨,感同身受,苦吟也在所难免。
义理与辞章相济,是桐城文家一贯的主张。虽然刘熙载在地理上不曾与桐城派有所牵涉,亦不曾私淑桐城文家,但仔细追究,却也算得上半个桐城人。⑩尤其姚鼐“余以为君之诗,君之为人也”。⑪几经洗炼,一转遂成刘熙载“诗品出于人品”的警句。⑫而哲学与文学兼长、内容与形式并重诸论,刘熙载抑或只能算是后来者。
正如桐城文家一般,刘熙载不曾质疑文家须知礼无妄,亦笃信文章要载道明理。《艺概》叙篇,已开宗明义,直言“艺者,道之形”⑬。《文概》提笔,又晓谕世人,统以“《六经》,文之范围”⑭。此处,刘熙载敷衍新意,不以相济持论,却着眼于文字、情感偶然的旁逸斜出。他寥寥数语,所欲表达的只是一种郁结着情与理的矛盾,一种对事物产生爱恨交织的兴趣。杨朱歧路,刘熙载亦有顾影自怜时候,在昏乱而自明的逻辑下,流淌出破琴伤逝、无复知音的讽味。
从刘熙载身上,可以观察到一种未必端正的正统。他学术行谊中规中矩,却未尝失去文人的兴味。然而,何谓文人兴味?它只是一种普遍的精神因素。时过境迁,却依然无声地发挥着作用。它的意义建立在各种进退取舍之间。同辈学者陈澧在《送刘学使序》以为,“世之人皆好进,而先生独好退”⑮。刘熙载面对美官厚禄,确是退而惟知读书。他缺乏做官的识见,颇有自知之明地以教书为首要之务。但“退”亦是无奈。“温温然无疾言厉色”,⑯或许只是暧昧的保守反应与个人的明哲保身。
关于“明哲保身”,识者或要说,其义在明达事理、洞见时势之人,对危险避之不及;更甚者指其以一己得失而全无原则。当刘熙载在《中庸》里,读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时,他赋予了一种召唤的意义。他说:“明哲,当即指学问而言;身,当即指德性而言。”⑰这种解释,逃出愈演愈庸俗的结论,证明为赞美君子慎独的借口。而慎独,在刘熙载笔下,除修养德性以外,更渲染上一种置身事外、幽闭于学术的色彩。
检阅《古桐书屋六种》与《古桐书屋续刻三种》,刘熙载对存世文字,十分谨小慎微。亲辑成册,尚还“出于偶然,非由审择”⑱;存之书箧,则愈加“自以为不足存”,而书“代吾存之”⑲。他的世界,全无千疮百孔、抑或绚烂缤纷的想象。他惜墨如金,与人谈论,只在古韵、叶韵之间。林昌彝在《海天琴思续录》曾记与刘熙载同舟,刘熙载问淳于髡、东方朔归属一事。林昌彝认为两人善用隐语、纳谏于君,应非滑稽之流。⑳对此,刘熙载未置可否,亦未将其记于文章。《昨非集》文卷有《与客论古韵叶韵》一篇,刘熙载自叙与客同舟谈论韵学。但客为何人及其他诸论,皆隐而不涉。不由人不四下猜测,是无心,还是有意?是另有其事,还是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㉑
尝有人以为,刘熙载不善结交师友。㉒但其实,只是他于人不轻落笔墨。《秀庵咏》诗记看城门的隐者,《西山禅院访徐进之》写厌弃世俗的奇士,写意胜于纪实。所以,交往如林昌彝、郭嵩焘,以及乡人朋侪、后生诸辈,皆无半点断简残篇。林昌彝以强烈的抗英爱国精神,闻名于世。郭嵩焘因《使西纪程》,掀起满城风雨。刘熙载却用一种不合时宜、古君子之谦谦风度,遥望窗外风景。在晚清的氛围里,未尝不是一种以静制动的姿态。
但保守如斯,进而以暧昧比附,实非偶然。毕竟,千百年来,几番挣扎,文人们难免心有戚戚,既执著于超然物外之胸襟,又耽溺于现实生命之感怀。山林之乐,国家之忧。舍之弃之?孰是孰非?终归是陷入两难境地。刘熙载的暧昧,恰在于那种未必端正的正统学术与行谊。
19世纪中叶,欧风西雨方才渐起。尽管睿智而敏感者已预料到惊天动地的改变,但闲暇如徜徉山水寻僧访道、吟诗作画校书读帖,仍是世情主流。㉓朝廷上下、书房内外,“致知”“穷理”“读书”,不绝于耳。所谓“人生程朱之后,百法皆备,只遵守他规矩做工夫,自不得有差,如吃现成饭”㉔。对于程朱理学,人们还是自信满满。而陆王心学复苏,诸子之学由隐而显,则尚须刺激。所以,刘熙载执教上海龙门书院时,以教授程朱之学为主。弟子中有胡传自编《钝夫年谱》,记与胡洪安作程朱、陆王之辩一事,可兹证明。胡洪安读陆王之书,自以为颇有所得,与书院诸生论辩,咄咄逼人。诸生语塞,刘熙载则气定神闲,于细微处见真义,令其心悦诚服。㉕
对刘熙载而言,程朱固属正统,陆王亦令人心神往之。倭仁为大学士时,刘熙载任职于上书房。两人论学交谊,求同存异。倭仁是出了名的顽固派,言必程朱,动辄劝皇帝立尧舜之志。而刘熙载兼取陆王,以“慎独主敬”为宗。㉖“慎独主敬”,是中国古代世界的一种基本意识形态,是所谓“圣学”的自我修养。梁启超写《清代学术概论》,已意识到“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㉗。在宋学与明学,复古作为儒家思想一种最普遍的要素,旨在与圣迹近。但宋学溺于词章记诵,明学知有身心之学,两相殊途,攻讦掊击不断。刘熙载对此并无门户畛域之间。他各取所长,从不轻訾其短。尤其面对程朱的严肃与拘谨,他更借用陆王来实现主观精神的陶养。他谓“文,心学也”㉘,已见活泼气质;谓“诗文书画之品,有狂,有狷”㉙,更见放纵形迹。
除此,对于“慎独主敬”,刘熙载尝有一针见血的洞察。在寓言《彭祖》中,刘熙载展现了对“致慎”养生的嘲讽:“彭祖将观于井”,“先系其身于大木。”㉚刘熙载如是写着,将所谓“慎”行推向极致。然而,究竟养生贵乎“守其形”,抑或“全其神”?对于后者,刘熙载深信不疑,却又满怀忧虑。他认为,爵禄名誉、声色饮食,与贪生畏死一样,都是“形”上的困惑,人不能汲汲于此。但善养生如彭祖者,亦溺“形”不已,又奈之世人何?眼见“致慎”成僵化、成形骸,喜之、恶之,刘熙载只好借寓言聊以解嘲,亦以自警。
显然,刘熙载还不至与倭仁一般、故步自封。在知行一面,尚有个“通”字。或有识者指出,“通变”乃是中国人对待内与外、新与旧、个人与社会的辩证之学。刘熙载不过将其发挥到了极致。确实,正如许多传统的儒家信仰者,刘熙载对西洋事物曾有抵触。按俞樾所记,刘熙载居上海时,屡屡避异邦人而不见。反感之甚,竟至于抗声曰:“吾不乐与尔曹见。”令人悚然退去。㉛然而,刘熙载尚未偏执成性,对前所拒斥之物,没有变本加厉,反而生出暧昧的憧憬。毕竟,19世纪中叶以后,上海已成为西学传播重镇,官办洋务运动亦蓬勃兴起。潜移默化之效,应是自然而然。据说,刘熙载撰有《机器开矿不用人力策》一文,后收入薛福成编辑的《新政应试必要》。㉜
于是,种种郁结矛盾、种种爱恨交织,可见一斑。从官场到书院,从政务到学术,刘熙载可算是节节后退。他没有成为激进的改革者,抑或顽固的守旧者,只是过着平常读书著述的生活。他怀着谨畏之心,战战兢兢,行走乱世。由于不可避免强烈的德化理想,刘熙载扮演了人性的教育者,从前线退居后方,从集体潮流退居个人的内省与躬行。他放弃了“学”与“用”的联系,而把“学”与“人”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虽不合时宜,却也耐人寻味。再就文艺角度而言,刘熙载亦“退”得彻底。虽不曾尽弃文以载道的传承,但“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一语道破的,已是他渐近文章,徘徊歧路而终有所择。
1873年,刘熙载刊刻了文论集《艺概》。这部论集收有刘熙载平昔谈艺的种种札记,分类而成《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及《经义概》六册。语虽细碎,但触及文体跨度颇广,研究者往往将其与“体大而虑周”的《文心雕龙》相提并论。惟独遗憾的,是《经义概》一册,主要探讨八股文章,已成历史陈迹,无甚价值。㉝然而,刘熙载为什么写作《经义概》?《经义概》又果真让人小觑?
八股积累了太多痼疾,遭人厌弃,自是不言而喻。先不论后世的百般咒骂,至少清季科举被废以前,怨恨、鄙薄已众目昭彰。而彼时影响极大的桐城文派,对八股流弊,亦诸多责难。刘熙载必然不会为了八股时文的大势已去而彷徨失措。尤其,他主讲龙门书院,不以八股为宗,旨在经史切磋,无须教人应对、取悦之术。㉞但正如那时代许多学者文人虽诋八股、却又专精八股,刘熙载亦不会对其怀有极端的偏见。㉟更何况,八股既称“时艺”,也作“制艺”,本身只是一种文章技法。在明清,渐成定律,又渐成繁琐、苛刻的限制与枷锁后,才沦为众矢之的。
在《艺概》自叙里,刘熙载曾提过,“学者兼通六艺,尚矣!次则文章名类,各举一端,莫不为艺”,“举此以概乎彼,举少以概乎多,亦何必殚竭无余,始足以明指要乎”。㊱他把八股当作一种未必面目可憎的文章形式,纳入艺文之列,希望以此达到触类旁通的效果。虽然,八股文章关键是代圣贤立言。《经义概》开卷,刘熙载直陈:“为经义者,诚思圣贤之义。”㊲但阅览全卷,再比照《文概》,可见《经义概》意在研究说理、议论之文。所谓触类旁通,其“类”,指明理之文;而“通”,则在通晓论理文章的法度与标准。它取八股,原因恐怕止于八股体系完备、条绪清楚、给人直观的印象。
相对于《文概》,《经义概》仔细追究了前述未尽之创作理论。《文概》中,刘熙载笔墨着力处,在散文源流演变的历史。从先秦到宋代,他细数历代作家、作品,不乏精辟之见。他称韩愈文章非“起八代之衰”,而“实集八代之成”,即是一例。㊳持论别出心裁,力矫苏东坡论韩文的阙失。相比之下,刘熙载在处理创作经验与写作技巧时,则显得率性、疏略。从明理、言志到用辞、法度,基本是通行的观点。行文间,亦暗暗辉映着桐城文派的精神。“文要与元气相结合”“言辞者必兼及音节,音节不外谐与拗”诸论,㊴似乎与刘大櫆论“神气者,文之最精处”“音节为神气之迹”㊵,难断千丝万缕之联系。不过,论叙事才是此处最精彩的部分。叙事之学,寓理、寓情、寓气、寓识。要有剪裁、有精神;更要线索在手,顺叙、倒叙、连叙、截叙,错综变化、游刃有余。刘熙载在考辨文章源流时,提及《左传》。他称《左传》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㊶,乃是绝妙的剪裁方法。可见,《文概》对叙事深有领会。
其实,刘熙载论文只重议论、叙事两种。他认为议论、叙事,相辅相成,终须义理连贯。换言之,文章要先有材料。材料是“质”、是“道”、是“义理”、是“经义”。材料之上,则是叙、是议、是形、是艺。《文概》内容丰富、驳杂,不在专论,因此难免有所不及、有所不尽。《经义概》在《文概》之后,延续了创作经验与写作技巧的线索,钻研议论之文,不啻诠释与补充。
从《经义概》构架来看,刘熙载因循前此的溯源方法,以“经义试士”的产生作为开端。他提到“经义试士,自宋神宗始行之”,究其原因,在王安石变法,要求改革科举。而杜预“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辨理”“错经以合异”,无疑是重要的文章原则。这些说法,其实多数人早已耳熟能详,刘熙载亦未停留、耽溺。他以“经者,题也;先之后之依之错之者,文也”,一转遂入具体经验与技巧的传授,而方向大致有四:
其一,在主脑。刘熙载认为:“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蔽之。扩之则为千万言,约之则为一言,所谓主脑者是也。破题、起讲,扼定主脑;承题、八比,则所以分摅乎此也。”㊷从八股角度看,主脑等同题义、文章贵于尊题,皆不过老生常谈。然而,作为刘熙载的基本立场,主脑之说虽不新鲜,却在开拓视野与挣脱束缚上,可记一功。他扩充主脑与题义之间的联系,隐然有凡做文章、主脑便是作者立言本意之旨。这一点,从“未作破题,文章由我”“题出于我者,惟抱定而已”,已初见端倪。㊸而他论“主脑既得,则制动以静,治烦以简,一线到底,百变而不离其宗,如兵非将不御,射非鹄不志也”㊹,更似现代人所谓主题,随心所欲、又何尝须臾偏离文章寄托之理?
其二,在布局。刘熙载以“空中起步”“实地立脚”“绝处逢生”,形容布局法,其实不过由虚入实、推陈出新。八股布局,在起承转合,刘熙载自然心领神会。但他意不在此。兢兢业业、所欲传达的,只是前与后、顺与逆、宽与紧、空与实的辩证。
其三,在修辞。八股之名得益于对偶。对偶之事,虽不外上下两句字词呼应、平仄相对,却也为文章增添声色之美,让人遥想起四六骈赋、盛唐律诗,文家往往不能等闲视之。刘熙载亦如是。不过,他并不人云亦云,徒然苛求字词与平仄。他从文意在先的观点,称“言对不如意对,正对不如反对,平对不如串对”。其不落言荃、不泥陈规之旨,或可谓真知灼见。对偶以外,刘熙载强调炼句炼字。他别出心裁,指明炼字句须对照篇章,“字句能与文章映照,始为文中藏眼”㊺。似与古人“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有异曲同工之妙,避免牵强附会,亦有一种不拘小节的自然气象。
其四,在整体。从整体而言,断续放敛、沉郁顿挫与针锋相对,是刘熙载论文的衡量标准。至于“文不外理、法、辞、气。理取正而精,法取密而通,辞取雅而切,气取清而厚”,与“文之要三:主意要纯一而贯摄,格局要整齐而变化,字句要刻划而自然”两条,则概括了前述种种看法,并与《文概》“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本领欲其大而深,气象欲其纯而懿”等观点交相照映。
由是观之,《经义概》上承《文概》,从创作角度爬梳议论明理之文、重视“如何设施”之文人能事,颇值得称誉。而其中艺与道的辩证,又不免使人重新思考桐城文派于刘熙载潜移默化的影响。与刘大櫆相似,刘熙载也是文艺论的爱好者。《文概》中,他屡次三番探讨文章规律;《经义概》更专讲作文路数,强调形式上的审美特性。他称叙事要“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抒情则须“显者微之,微者显之”。㊻称文如音乐,宫调既定,于是神气不散;又如万物,氤氲变化,全在阴阳刚柔。构想如斯,无疑显出他对议论明理之文亦能绝美的期待。
不过,对刘熙载而言,这种期待并不算名正言顺。他尚有“忧世”的态度,对孔孟道理仍然既敬且诚。他对经义八股的看法,在“虽不应举,亦可当格言”;㊼对穷经与修行,亦无时或忘。细细想来,刘熙载颇可循前例,引姚鼐为同调。姚鼐是桐城文派集大成者,行文思路,有调剂之意,精髓所在是“道与艺合,天与人一,则为文之至”。他生活在尚未困难重重的年代,义理空疏、玄虚,似乎情有可原。但刘熙载在数十年后、政治一片纷扰的时刻,还意欲维持谦谦古君子风度,就难免有时不我予的尴尬了。对比同时代的曾国藩,刘熙载在政务上显然不够积极、缺乏卓见。虽然,儒家教育自有一种经世理想,文人、学者亦多兼济天下之心,但与彼时晚清社会的现实所需总相离间、隔阂。姚永朴曾记刘熙载巧妙拒绝有人欲“打抽丰”之事。㊽可见刘熙载对唯利是图的现状甚感忧虑,对政事污浊亦常怀不满。所以,他选择远离官场、退避三舍。在徘徊进退间,耽溺现实的窠臼,停留于观念性地主张经世,更甚或退至他心目中理所当然、类似个人主义的修身养性。
《昨非集》文卷与《寤崖子》诸篇,可以代表刘熙载这种不合时宜的寄托。在他笔下,为人、为学“发乎情,止乎礼义”是写之不辍的主题。㊾而“文莫作文解,寓也”、“文章取示己志”,是他处处颂赞的法则。㊿《寤崖子》寓言 42 则,写得短小精悍。从《器水》到《辨欲》数篇,探讨人之本性。在刘熙载看来,性与欲无所谓善恶。“欲善、欲恶,皆谓之欲”,而性如窾竅之器,无所不备、兼而有之。欲善,如“欲清其流”。“欲清其流”,则“必尽清其器中之水”,使浊水不存。孟子“性善”、荀子“性恶”,原因只在角度不同。孟子“自其无不善者而言,恐人之自弃”,荀子则“自其恶者而言,欲人之自治”,可谓殊途同归。[51]此外,刘熙载又以邻人养鱼比附,似乎更强调了习以成性、终须迁善远罪的道理。
其他如《蜀庄》,寓“不龟手之药”以新意。面对“不龟手之药”,刘熙载舍“封”而取“洴澼絖”,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他性格中“以不危为安,不贪为富,不屈为尊,不辱为荣”,安于平淡的特色。[52]又如《海鸥》,描写海鸥敖野自适,巷燕依人而处。巷燕见爱于人,无忧无虑,却始终难逃遭人斥逐的宿命。所谓“见爱者其危哉”,似乎暗示了刘熙载中庸而极不洒脱的处世之道。不过,若以“独善其身”论刘熙载,批评他保持个人节操修养而漠视他人权益,未免有失公允。毕竟,他教人“悲世”,莫“悲己”,亦莫要戚戚焉、牵于一己之得失。[53]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刘熙载借陶渊明之口这样反思。他以“昨非”名集,却没有倏然而结于“今是”。他半醒半醉,在“昨非”与“今是”间游荡,不知何去何从。尤其当他面临几千年未曾见过的新情况,觉察到晚清社会的变局时,那种以不变应万变,“独善其身”抑或“兼济天下”的陈旧信念,早就丧失了魅力。他平静保存着儒家的生活方式,确信儒家学说普遍真理的地位。但他不可避免地怯懦与缺乏魄力。他引陶渊明为知己,“深愧平生之志”,而无限怅然。他遁入文艺世界,钻进雕虫小技,却任凭儒家现实主义的惯性所趋,固守经国大体的幻想。也许,刘熙载对彼时知识分子所处之社会状态太清楚,所以才在一种边缘的情境中,默默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①在诸种文学史与美学史的写作中,刘熙载所获评价不高,更不乏贬谪者。如敏泽《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批评“刘熙载从思想到行动完全站在垂死的封建营垒一边,他的政治社会思想这时已无积极因素可言”。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指其“缺乏新意”。
②[美]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M],郑大华、任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283页。
③④⑬⑭⑮⑯⑰⑱⑲㉖㉘㉙㉚㉛㊱㊾㊿[51][52][53]刘熙载《刘熙载集》[M],刘立人、陈文和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92-593页,第601页,第49页,第51页,第603页,第595页,第542页,第457页,第584页,第601页,第571页,第581页,第440页,第592页,第49页,第571页,第576页,第433-435页,第437页,第459页。
⑤刘熙载自述《寤崖子传》中言:“于古人志趣尤契陶渊明。”《游艺约言》以陶诗“谁谓形迹拘,任真无所先”概括《五柳先生传》大意。又《昨非集·诗》《昨非集·词》不乏慕陶、效陶之作。如“况复在邻里,和气故冲融。杯中酒未干,田间乐未终。”(《戒农篇》)又如“陶写闲情讬玉壶,游爱黄垆,梦爱华胥”(《一剪梅·醉中对月》)。
⑥关于刘熙载生平的文献资料既少且略。此处参考王气中《刘熙载行年小志》的考证及推测,虽细节有缺漏,但能知其大概。
⑦张舜徽《清儒学记》[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5-319页。
⑧刘立人先生从“博通”的意义上,认为刘熙载是扬州学派的后期代表人物之一,并以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传》将刘熙载列为小学家作旁证。
⑨⑫㉒㊳㊴㊶㊷㊸㊹㊺㊻㊼刘熙载《艺概笺注》[M],王气中笺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7-98页,第244页,第486页,第60页,第115-117页,第3页,第14页,第21页,第14页,第46页,第62页,第72页。
⑩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指出,有清一代的顾问,前前后后殆无不与桐城发生关系。在桐城派未立以前的古文家,大都可视为“桐城派”的前驱;在“桐城派”方立或既立的时候,一般不入宗派或别立宗派的古文家,又都是桐城派羽翼与支流。由清代的文学史言,由清代的文学批评言,都不能不以桐城为中心。
⑪[清]姚鼐《姚鼐文选》[M],钱仲联主编,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205页。
⑳[清]林昌彝《海天琴思录·海天琴思续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38-439页。
㉑刘熙载《昨非集》文卷编排不以时间为序。如第四篇《南归序》应作于1845年,第八篇《持志塾言序》作于1867年,第十一篇《寓东原记》作于1846年。按《与客论古韵叶韵》一篇与林昌彝所记,都提到同舟论学,两人应指一事。此处存疑。
㉓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6页。
㉔[清]贺瑞麟《清麓遗语》(卷一)[M],光绪年间正谊书院刻本,第3页。
㉕胡适《胡适文集》(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71-472页。
㉗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6页。
㉜徐林祥《融斋龙门弟子与中国早期现代化》[J],《史林》,2006年第5期。
㉝王气中《刘熙载和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页。
㉞《论沪城新设诂经精舍》[N],《申报》,同治癸酉2月19日。
㉟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9页。到“五四”文学革命,才算作对于八股文化的一个反动。此前种种争论,尚不至于与八股“几于不共戴天”。并且,在科举被废以前,写得好文章却不受时文污染,几乎不可能。
㊲刘熙载《词曲概·经义概注译》[M],邓云、李家才等注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年版,第185页。
㊵刘大櫆、吴德旋、林纾《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6页。
㊽姚永朴《旧闻随笔》[M],台北:广文书局,1976年版,第132-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