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作为一种叙事方式
——从这个角度读解格非的“江南三部曲”

2019-09-28 09:24赵祺姝
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灵魂

○赵祺姝

引言

宋代洪迈撰《夷坚志·三河村人》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宋宣和乙巳年,燕山三河村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梦见七名骑马的外族人,其中一个穿白衣骑着白马的人生气地对他说:“你前世原是唐朝蔡州的士兵,我是当地一名普通百姓,却被你无辜杀死,为此我已含恨很久了。现在才看见你,虽然过了好几世,但是你还得拿命还我!”说罢便拿起弓箭射中了他的心脏。老农梦醒之后非常恐惧,便赶往六十里外的一个亲戚家躲避。行至途中,忽有一伙人骑马飞奔而来,命路上行人站住。他回头一看,只见正是七个骑马人,其中一个白衣白马,与梦中一模一样。吓得他赶紧夺命奔逃。那白衣人立刻打马上前,一箭射去,正中他的心脏。①

这个故事传达的就是一种生死轮回、灵魂转世的生死观。所谓“轮回转世”“灵魂不死”大概是跨越国界、跨越种族、跨越宗教信仰的一种普遍存在的生命观念。以基督教为主体的西方宗教将生前死后世界分为天堂、地狱和人间,都是神所创造,而印度教、佛教、婆罗门教等认为,世间众生如果不去寻求“解脱”,就会永远在所谓的“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之中生死轮回,没完没了地循环不已。这种轮回观念否定以基督教为代表的造物主观念,主张一切法由于因缘生则生,因缘灭则灭,生灭无常,它是一切法的规律。中国的民间信仰则吸收了佛教的轮回观念,大致也认为人的灵魂不灭,可以投生转世。上述《三河村人》便说明处于不同时空的人很可能只是同一个灵魂的往复更迭,这个灵魂即使历经千百年的世事变迁,也会携带难以磨灭的生命符码或精神信息——当然,按照民间传说的经验,只有极少数没有喝下孟婆汤(迷魂汤)的人才会保留前世的记忆,一般人的前尘往事在转世前都被清空了。

虽然灵魂不灭、轮回转世的观念目前从唯物论的角度还说不通,但是古今中外,以灵魂漫游、死而复生、阴阳相通、人鬼情未了等为题旨的史料记载、文学作品、口头传说一直层出不穷。即便在科技资讯如此发达、科学理念如此深入人心的今天,仍旧不时出现有关灵魂转世的报道或传闻,甚至还有科学家在用量子物理、超弦理论来研究阐释灵魂现象,有人宣称称出了灵魂的重量是21 克,有人用“克里安照相技术”拍摄到了刚刚出窍离体的灵魂,还有人可以用催眠的方法唤醒一个人从前经历过的几世轮回的记忆。上述种种诚然只可聊备一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人们的潜意识中确实并不完全排斥灵魂叙事,哪怕是一个十足的唯物主义者,大概也不会简单地把“灵魂”视作一无是处的封建迷信,至少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种象征,当作一个参照,而具体到艺术作品中,则可视为一种创作方法,一种行之有效的叙述手段。可以看到,灵魂—轮回作为一种思维习惯和叙述方式已经渗入到世界文学创作的方方面面。比如《圣经》记载的耶稣复活,《哈姆雷特》中的先王显灵,《神曲》中的地狱游历,《佩德罗·巴拉莫》和《百年孤独》中人们见怪不怪的鬼魂,《哈利·波特》中伏地魔的魂器等等,都涉及到灵魂叙事,假如缺少“灵魂”的介入,这些作品的品质肯定会大打折扣。而在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灵魂观念也是古已有之。《左传》《楚辞》《墨子》等先秦典籍中就有关于三魂七魄、新鬼故鬼、礼魂招魂、鬼魂索命的载述。佛教传入中国后,与本土文化互相吸收、影响,发展成为中国的民族宗教之一,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对哲学、文学、艺术等其他文化形态都发生了多方面的深远影响。②同时,佛教的“六道轮回”说也和本土的魂魄观及道教的“三界五行”说相融合,产生了神鬼无常、天堂地狱、轮回转世等诸多说法相杂陈的民间信仰。因此,在中国古代,人鬼往来、轮回转世作为一种叙事资源乃至一种叙事方式不仅广布于日常的闲谈琐议或民间传说中,而且频频进入主流文人加工创作的叙事文本,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重要支撑。除了前面提到的《夷坚志》,从《搜神记》《太平广记》《神仙传》等志怪笔记,《聊斋志异》《红楼梦》《水浒传》等小说作品中都不难发现有关灵魂转世的叙事背景。

当代文学作品中,莫言的《生死疲劳》是集中描写轮回转世主题的典型文本,与之相比,本文将要讨论的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轮回叙事呈现出不同的艺术特色,它没有像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做的那样直接言明生命的六道轮回,而是在《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部作品的文本之间构造出一种隐性的对话互文关系,通过人物、场景、意象、甚至不知来源的梦境和记忆等线索将三部小说有机联系到一起,从而暗示出轮回叙事的存在。

在“江南三部曲”中,轮回作为一种叙事方法,也是故事的推进机制,三部作品分别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人面桃花》发生在民国初年,《山河入梦》发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春尽江南》则描绘当下社会现实。一代代人的命运和精神联系,以及他们与时代紧密相连又充满对抗性的关系,都通过隐性的轮回叙事一层层显现出来。

一、人物的一致性:女性精神轮回和男性血缘轮回

“江南三部曲”的三部小说各写了一位女性主人公。陆秀米、姚佩佩、庞家玉(原名李秀蓉)三个女性角色身处三个时代,她们虽然个性有所不同,但在性格本质方面存在很多相似的地方,具有精神上的一致性。三位女主人公具有精神上的传承关系,她们个人的命运也形成一种轮回相应。

首先,她们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出走,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生存空间,完成自我灵魂阶段性的觉醒,命运也因此发生转折。《人面桃花》中,秀米在出嫁的路上被土匪劫走,带到一个叫做“花家舍”的地方。在那里,她长期被监禁在一个湖心小岛上,遭到几个土匪头子的轮番凌辱。《山河入梦》里,女主人公姚佩佩遭遇家庭变故,从上海来到梅城,在浴室卖澡票,偶遇梅城县县长谭功达,并成为他的秘书。到了《春尽江南》,李秀蓉在一夜情对象诗人谭端午不告而别后改名庞家玉,又在一年零六个月后与谭端午意外重逢,二人步入现实的婚姻生活,而她的变化之大令端午怀疑“那天在华联百货所遇见的,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

在这三位女性身上,都存在着一些不适应于所处时代的东西,她们也都勇敢坚定地对时代的压迫加以反抗。花家舍毁于土匪头子的内讧后,秀米去往日本横滨,几经辗转又回到了家乡普济小镇,在普济兴建学堂,联络地方革命党,购运枪支,准备起义,成为一名革命党人。姚佩佩性格不羁,却又天真善良,因此被同事与朋友设计利用,遭高官强奸。她一怒之下杀死对方,并开始逃亡。李秀蓉在改名庞家玉后,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文学青年,她通过刻苦自学取得了律师执照,与人合伙开办律师事务所。与前两者相比,家玉这个人物显现出更多的二重性,她可以因为厌倦死水一般的婚姻生活在出差时偷情出轨,也会为了儿子上重点班而屈服于教育局长,出卖自己的肉体。

然而,她们抗争命运的结果却都是悲剧性的,秀米因参加革命党被捕入狱,出狱后重返普济度过了余生。回到故乡后,秀米想到张季元及其未及建立的大同世界,想到在花家舍的日子、短命的普济学堂,还有和出走的父亲一并消失的桃花梦,不禁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她悲哀地想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记忆深处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个生命实际上已经结束了”③。其实,这句话对于三位女主人公中任何一个都是适用的。姚佩佩在逃亡路上遭捕并终被枪决,而与他暗生情愫的谭功达也因为包庇罪和反革命罪在梅城监狱死去。家玉的重生也是从生命倒计时开始的,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她隐瞒病情与丈夫离婚,在陌生城市病房中上吊自杀。随着家玉的死亡,秀蓉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秀米和姚佩佩的也是。她们的人生与辛亥革命等重大政治事件相关联,因此她们的悲剧命运既是个体宿命的轮回,也暗示了历史的反复重演。

这三位女性角色在精神上的轮回关系不仅体现在人生经历和命运走向上,还可从文本中取得一些直接的证实。《山河入梦》中,姚佩佩在跟随县长谭功达下乡到普济时,来到了曾经的陆家大院。这院中的阁楼,让姚佩佩很感眼熟,好像以前就来过似的。事实上这阁楼便是《山河入梦》中陆侃、张季元和秀米住过的地方。姚佩佩是上海人,之前不可能到过这个地方,却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眼熟,那么这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只能是由于灵魂的转世轮回造成的。

《春尽江南》中,最开始的暗示出现在家玉听到端午播放小提琴曲时出神的反应: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子。尽管她很不喜欢小提琴,可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地跟着它,渐渐地就出了神。旋律所表现的,似乎正是暮春时节的旷野。或者说,如嫠妇泣诉般的音乐声,把她带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旷野……

在音乐声中,她仿佛坐在一个深宅大院中。阴暗的房中燃着的一支香,烟迹袅袅上升,杳杳如梦。屋外却是一片灿烂的金黄,俨然就是花家舍岛上的那片晚春的油菜花地。④

《春尽江南》的后半部分,还有一个关于精神轮回的证据更容易发现,家玉在得病出走后,做了一些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出生在江南的一个没落的高门望族,深宅大院,佣仆成群。父亲的突然出走,使得家里乱了套。时间似乎也是春末,下着雨。院中的酴醾花已经开败了。没有父亲,她根本活不下去。一直在下雨。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过湿漉漉的天井,眺望门前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和麦田,盼望着看到父亲从雨中出现,回到家里,回到她的身边。直到不久之后,一个年轻的革命党人来到了村中,白衣白马,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的身影倒映在门前的池塘中……⑤

即使在现在,梦见或回忆起前世的民间传闻也屡见不鲜,而家玉梦中的情节恰恰与百年前陆秀米的人生经历完全吻合,可以理解为是前世的记忆在梦中出现。

如果说三位女主角身上体现了精神上的轮回,那么三本书中陆侃、谭功达、谭端午三个男性人物的联系则首先建立在血缘关系上。谭功达为陆侃的外孙,谭端午是谭功达的儿子,但他们却从来没有一起生活过。他们身上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内心深处却都怀有着“桃花源”的理想。

在《人面桃花》中,最先出走的不是女主人公陆秀米,而是秀米的父亲陆侃。光绪二十七年春,罢官归乡的陆侃突然离家出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自此他的女儿陆秀米才开始审视身处的世界,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冥冥中都有一种预感,自己有一天也会走上父亲的老路,这个开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短篇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后来,秀米从父亲曾经的好友,自己的老师丁先生那里得知,父亲发疯出走的原因是一幅桃源图。陆侃相信,晋代陶渊明诗里所写的桃花源就是普济,而武陵源就是村前的那条大河。所以他要建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每家每户都连接起来,这样村里人就不怕什么日晒雨淋了。15 岁的秀米怎么也不懂,父亲要造一条风雨长廊有什么错,为什么会因此遭到肆意的嘲讽和辱骂。

而在《山河入梦》中,怀着桃花源理想的是秀米的儿子谭功达。莫言评价《山河入梦》是一部“继承了《红楼梦》的小说”,“书中的谭功达就是现实的贾宝玉”⑥。身为梅城县长的谭功达一心想要修建普济大坝,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个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气的计划。而他的规划理想也屡遭挫折,在一次意外后被免职。谭功达母亲秀米的生平事迹,在普济一带无人不知。他对于母亲的印象也全部由传记、生平改编的演出得来。可是谭功达心里一直藏有深深的隐忧:无论自己怎样挣扎,最后还是免不了重蹈覆辙,无法逃脱像母亲一样的命运。在这里,谭功达并不知道母亲秀米走上了的正是她父亲陆侃的老路,兜兜转转,他们都没能逃开冥冥中的安排,即使自己早已预料并努力避免这命运。

《春尽江南》里,谭端午的桃花源理想远不如他的祖辈们远大,他对现实生活没有任何激情,在鹤浦地方志办公室上班,每天无所事事,工资只够他抽烟。他仍然在写诗,却羞于拿出去发表。他的“桃花源”建立在自己心里,诗人在文学、历史、古典音乐中避世,甚至有点喜欢这种“正在烂掉”的感觉。让他开始这种自我放逐的是上世纪80年代末发生的“一件席卷全国的大事”,这场政治风波过后,谭端午的理想主义仿佛就此破灭了。那时,他失踪长达四个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情绪亢进、眼睛血红、嗓音嘶哑。他以为自己正在创造历史,旋转乾坤,可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次偶发的例行梦游而已”⑦。

对于发生在谭端午身上的这种“人与他生活之间的分离”,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荒谬推论”一章中做过这样的阐释:“一旦世界失去幻想和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浪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⑧纵观三本书,从陆侃到陆秀米,到谭功达,再到谭端午,他们对于世界的幻想和光明是越来越少的,理想主义一退再退,从革命退到一座县城,直到缩进一个人的私人精神生活里。到底是这个时代不配拥有乌托邦,还是乌托邦成了人们心中无法言说的隐忧?

二、花家舍的轮回:乌托邦还是恶托邦?

“江南三部曲”的前两部中,主人公们苦苦追求的理想国都没能被他们亲手实现,却都在一个叫做“花家舍”的地方变成了现实,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人面桃花》中,秀米被绑架到花家舍后,赫然看到了父亲的“风雨长廊”——“这座长廊四通八达,像疏松的蛛网一样与家家户户的院落相接。长廊的两侧,除了水道之外,还有花圃和蓄水的池塘。塘中种着睡莲和荷花,在炎夏的烈日下,肥肥的花叶已微微卷起,成群的红蜻蜓在塘中点水而飞。家家户户的房舍都是一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两畦菜地。窗户一律开向湖边,就连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样”⑨——父亲当年未曾实现的疯狂梦想竟然在一个土匪窝里变成了增强版的现实!

然而,与表面的田园牧歌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个村落背后隐藏的阴暗与罪恶。“这个村庄从外面看和别的村庄没什么区别。在平时他们也种地、打鱼。每年的春天,男人们就外出做工,帮人家修造房屋,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意图是访查有钱的富人,物色绑架的对象。”⑩官匪一家,花家舍与官府四六分账,在官府的暗中袒护之下暗中行动,因此他们“做事隐秘,很少失风。⑪”

而花家舍“大爷”王观澄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建立的“世外桃源”颇为得意,他对秀米自白说:

在外人看来,花家舍是个土匪窝,可依我之见,它却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在这里苦心孤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春阳召我以烟景,秋霜遗我以菊蟹。舟摇轻,风飘吹衣,天地圆融,四时无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洵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每当春和景明,细雨如酥,桃李争艳之时,连蜜蜂都会迷了路。⑫

然而得意之余,他早已看到了花家舍最终的命运,并预言了后世将有人重建他的事业:

不过,我还是厌倦了。每天看着那白云出岫,飞鸟归巢,忽然心有忧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王观澄啊,王观澄,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啊?我亲手建了花家舍,最后,又不得不亲手将它毁掉……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光阴流转,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怜可叹,奈何,奈何。⑬

《山河入梦》里,花家舍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乌托邦”。受到排挤下放到花家舍人民公社后,谭功达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想要寄托在梅城发展规划中的“桃花源”理想已然在花家舍实现。他看到,在花家舍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公社从不向任何人分派任何工作,而是由每一个人自己决定去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在这方面,每一个公社社员都享有完全的自由……没有行政命令。没有规章制度。甚至没有领导”⑭。从理论上而言,每个社员都是公社的一分子,公社的命运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命运。分配方式上,花家舍采用按劳计酬,民主评分制度,每一个社员都是监督员,虚报成绩多领公分的事情在花家舍从未发生过,因为“道德自律委员会”培养了公社社员极高的道德感和集体荣誉感。

刚到达花家舍时,谭功达在心中对这个公社“完美”的制度赞叹不已,甚至认为共产主义已经在这里实现:“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与这里相比,梅城简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为一县之长,竟然把那个地方弄得一团糟,自己还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刺痛。同时,也有一种难以驱除的自惭形秽。”⑮

然而,一段时间以后,谭功达他发现这里怪异的事情越来越多,比如,花家舍人总是显得郁郁寡欢,几乎每个人都表情僵硬,小心翼翼。就算是问路,村民们的目光也显得躲躲闪闪。这让他在这座风景绮丽,阳光灿烂的小岛上产生了一种“被封闭在一个黑匣子里的恐惧和忧虑”⑯。女孩小韶的哥哥犯了政治错误,明明并没有受到惩罚,却没来由地发了疯。小韶却回答,“这正是事情的关键,也是花家舍最大的奥秘所在。你若是在我们这里住久了,就会悟出其中的道理”⑰。

由于一种不可言表的嫉妒心在作怪,也是因为痛恨自己在梅城的失败,谭功达一心想要揭示出花家舍现有体制的弊病,以求自我安慰,然而他做出种种努力仍旧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在临别谈话中,花家舍的建立者郭从年向他透露了花家舍“完美”制度的秘密,原来这个乌托邦表面的美好是建立在集权政治的高压统治之下的。

在这里,唯一的殡仪馆建在最醒目对地方,所有私人信件都会接受一个叫做101 的神秘组织的审查。为了让人们学会自我监督,公社的每个交通要道都设有信箱,鼓励所有人都去检举揭发别人的过失、错误乃至罪行。所以这些信件大多是乡邻朋友之间的相互告发,也有亲戚、亲人之间的相互告发,甚至还有人告发自己。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这些信件将人性的阴暗、自私、凶残、卑鄙、无耻,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检举的内容,从邻里争端、一般性偷窃、通奸,到呼喊反革命口号、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等等等等,可以说是无奇不有,无所不包。”⑱然而在这种无孔不入的监视下,唯独有一个人(郭从年)可以置身其外,可见花家舍所谓的民主与真正的独裁,其实并无区别。

花家舍没有惩罚,而是让每个人学会自我惩罚。有犯错迹象的人将被送入“学习班”。据郭从年说,这种制度取得了明显效果,社员们平常浮浪不洁的举止言谈,忽然间都销声匿迹了,每个人都变得规规矩矩。前面所说的“花家舍最大的奥秘所在”或许就是这里。花家舍制度的恐怖在于,它不需要将自己变得恐怖,就可以迫使人们进行自我审查,甚至自我惩罚,小韶无故发疯的哥哥就是一个极致的例子。

郭从年与《人面桃花》中的王观澄一样,对自己一手建立的制度既满意又悲观。他说,“在花家舍,没有惩罚,我们从来不去惩罚任何人——当然,地富反坏右除外,而是让每个人学会自我惩罚”⑲。而有犯错迹象的人将被送入“学习班”,这种制度推行了不到一个月,就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然而,郭从年清楚地知道,即使世上的一切在花家舍都唾手可得,每个人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偿所愿,人的欲求还是永远不可能完全得到满足,并且从本质上也是难以约束的:

有的时候,我在想,即便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的所有愿望都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仍然会受到煎熬。有时,我夜半醒来,就会对自己说:郭从年啊郭从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筑城啊!你他娘的筑的这个城原来是海市蜃楼啊!它和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桃花梦到底有多大的区别?⑳

郭从年甚至做了和王观澄一样关于花家舍毁灭的预言:

我预感到,我的事业,兄弟,我也许应该说,我们的事业,必将失败。短则二十年,长则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㉑

然而这次,他并不相信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再现当年盛景”。

《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中的花家舍,表面是“世外桃源”般乌托邦,背后则是隐藏着罪恶与恐怖的恶托邦。到了21世纪,《春尽江南》中的花家舍则一分为二,先后出现了两个花家舍的建立设想,恶托邦从乌托邦中被剥离出来,最终完全沦为了一个充满欲望与享乐的声色场所。

起先,是谭端午的哥哥元庆和张有德合伙,盘下了一个叫花家舍的村庄,打算将它建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元庆与合伙人对重建花家舍这个项目一拍即合。可是,在制订独立王国未来蓝图并设计它的功能的时候,两个人产生了无法弥合的分歧,甚至连项目名称都无法达成一致。合伙人张有德一心想打造依山傍水的高档别墅区,有意将花家舍改造为一个合法而隐蔽的销金窟。元庆则更倾向于“花家舍公社”这个名称,并设想着这个花家舍“公社”未来“大庇天下寒士”的宏伟远景。

元庆和张有德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元庆在张有德的恐吓与暴力逼迫下撤资。张有德在奉劝元庆时说过一句话,“老兄,你可以和我作对。没关系。但请你记住,不要和整个时代作对!”㉒这句话仿佛不仅是对元庆说的,更是对谭端午、谭功达,甚至秀米和陆侃这些做着“桃源梦”的人的一句判词。最终,元庆发疯住进了自己投资建设的精神病治疗中心,花家舍最终被建成了一个“男人的销金窟”。

端午到花家舍是为了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诗歌研讨会,而这个研讨会正是由端午哥哥曾经的合伙人,花家舍商贸集团的董事长张有德资助的。和《山河入梦》中的姚佩佩一样,谭端午第一次来到花家舍时,就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或许可以解释为是祖先的记忆轮。谭端午入住的宾馆就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正是《人面桃花》里他的祖母秀米被土匪囚禁的地方。这是花家舍最好的宾馆:

整个建筑呈工字形,青砖墙面的三层小楼,屋顶上铺着亮蓝亮蓝的瓦。竹木掩翼,草地葱郁。照例是精致的假山。照例是鱼群攒动的喷水池。汽车经由竹林中的一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到了大门的台阶下。㉓

这里的复古建筑可以与《人面桃花》中花家舍的建筑形成对比:

村子里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样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狭窄篱笆围成的庭院。㉔

可以看出,无论是哪一个时代的花家舍湖心岛,不变的都是精致雕琢,整齐划一。功能上,这里也由一个暗中作恶,强奸少女的土匪窝,变成了光明正大,公开出售色情服务的温柔乡。

然而即使变成了这样,花家舍的风雨长廊依然被保留下来:

正对着七孔石桥的湖对岸,是一条年代久远的风雨长廊。它顺着山脊,蜿蜒而上,一直通到山顶的宝塔。看上去,像是一条被阳光晒得干瘪的蜈蚣。花家舍被这条长廊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左侧是鳞次栉比的茶褐色街区。黑色的碎瓦屋顶。黑色的山墙和飞檐。颓旧的院落。或长或短的巷子。亭亭如盖的槐树或樟树的树冠,给这条老街平添了些许活力。㉕

在这个连乌托邦伪装都失去了的恶托邦,风雨长廊的存在更像是一种讽刺,一个标志,它向我们昭示着这样一个现实,再也没有怀着“大庇天下寒士”抱负的梦想家了,只有疯子还在妄谈乌托邦。

三、轮回:作为一种结构方法

综上所述,轮回叙事使“江南三部曲”在结构上形成一个有机整体,三个故事既各自独立,又有着千丝万缕的神秘关系。交叠的场景、记忆和桃花源等意象,意在引导读者不断回溯,自己去探索发现一个更为宏大的叙事空间。莫言在谈论长篇小说时曾说“结构就是政治”㉖,可以说,对于一部长篇小说来说,找对了结构成功了一大半,《生死疲劳》就是一个老生常谈的例子。而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在结构的设计上跨度更大,横跨三部小说,三个时代,五代人物的轮回叙事让整个系列小说具有了循环复沓的叙事效果。

这种叙述也构成了“江南三部曲”的特殊结构,三部小说再现了中国百年来的历史和社会变迁,轮回叙事使得小说避免了单一的线性时间结构,而是通过每一个生命的轮回把时间分割开来,不同时代的人物在不同的时间反复回到几个重要的空间场景,比如普济陆宅、梅城、花家舍等,发生自己的故事。人物仿佛被预先安排在同一个戏台后,每一场戏的开头衔接着上一个人的尾音,变的是人,不变的是人生的徒劳,理想的破灭,变与不变之间,整部作品的史诗性、厚重感和沧桑感不断加强。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写作时采用的是全知全能视角,因此读者能够注意到人物的轮回,但处在轮回叙事中的小说人物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有所预感,每一代之间的断层也使得他们无从验证自己的猜想。因此,很多在人物自身看来是巧合的事件,在读者看来便成了无法摆脱的命运轨迹,虽然处在上帝视角,读者却会在阅读时陷入一种无力的境地,看得清,所以更加无奈。

此外,“江南三部曲”中,作者塑造主人公时并非事无巨细地为人物作传,而是只截取人物的几个人生片段进行重点描写。比如《人面桃花》中,重点描写了秀米从少女时代到出嫁,花家舍,以及从日本回到普济后的三个人生阶段,至于秀米为何去到日本横滨,在日时发生了什么都是模糊地一笔带过,中年到晚年离世中间的12年更是只字未提。《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中也是如此,关于姚佩佩、庞家玉的往事都极少着墨。一方面,这样的剪裁给读者留下了很多想象和填补的空间,另一方面,这样的叙事设置也呼应了作品采用的轮回叙事,即使不详细描写,读者也可以通过每个人物的祖先和后代进行推测,读者在拥有想象空间的同时,还能够把握住每个人物命运大致的走向,不至于由于留白太多而一头雾水。

显然,借助人物的转世轮回,格非不仅找到了恰巧的叙事结构,而且为他作品注入了活的灵魂。

①参见洪迈《夷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页。

②沈骊天、陈红《生死轮回的永恒灵魂——宗教生命文化精要》[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75页。

③⑨⑩⑪⑫⑬㉔格非《人面桃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52页,第130页,第95页,第95页,第106页,第106页,第94页。

④⑤⑦㉒㉓㉕格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177页,第323-324页,第23页,第77页,第299页,第308页。

⑥莫言对《山河入梦》的推荐语,转引自格非《山河入梦》[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封底。

⑭⑮⑯⑰⑱⑲⑳㉑格非《山河入梦》[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06页,第310页,第304页,第322页,第370页,第367页,第373页,第374页。

⑧[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6页。

㉖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代序)[A],《生死疲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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