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悦 [济南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22]
在传统文学发展史中,男性作家以主体姿态主导着文学发展的方向,不断塑造着符合男性设想的人物形象,其中以男性形象居多,并借此抒情写意,表达个人和群体的胸襟抱负、家国情怀、人生咏叹。正是由于文学“权力话语”长期被男性所掌控,女作家和女性形象在文学史中一直处于被忽视和被曲解的位置。五四时期,中国女作家“浮出历史地表”,开始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表现女性生活与人生。与五四时期冰心、庐隐、冯沅君等出身官宦世家、重点书写知识女性的女作家不同,萧红、白朗作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东北作家群中的女性作家,她们将目光转向底层人民、百姓生活,其作品塑造了大量底层女性形象,书写了底层妇女的母性意识与死亡意识。萧红、白朗对底层妇女母性意识与死亡意识的“另类”书写,表达了两位历经战乱之苦与人生之苦的女作家对女性生存困境的人文关怀。
现代文学时期,中国女作家塑造了大量的母亲形象,既有对伟大母亲的赞美讴歌,也有对异化母亲的批判审视。就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的母亲书写而言,其总体上有两重阐释,这两种阐释的代表作家分别是冰心和张爱玲。冰心与张爱玲的“母性意识”是截然相反的,“如果说冰心无限夸大了‘母爱’的作用,那么,张爱玲便是彻底颠覆了‘母爱’的伟大,针针见血地剖析了母亲在历史重压下的扭曲人性”。白朗和萧红对母性意识的书写大体也在这两种范畴之内。如果说白朗是冰心称颂赞美“母爱”的坚守者,那么,萧红便是张爱玲颠覆解构“母爱”的继承者。
萧红《生死场》中乡村孩子在母爱的获得上永远是缺失的,王婆遇到偷穿爹爹鞋子的平儿时“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金枝的生活充斥着母亲无故的辱骂,睡觉时仍担惊受怕,摘了青柿子也会被母亲逼问。萧红笔下的母亲褪去了“母性光环”——这种男权社会用来控制女性的溢美之词,底层女性不再是男性相夫教子的工具。在恶劣的乡村环境下,男权制度再无法完全限制女性的母亲角色,萧红笔下被迫承担家庭准则的女性被塑造成“野兽”,她们既无法保证生存,又不能享有同男性平等的地位,生理、心理不断受到摧残,不可避免地异化为“野兽”,以至于面对子女失去了“母性”,活着便是其生命的全部重量。这种对“母爱”的反叛书写,使一直被遮蔽的女性家庭生存困境得到关注。
相反,白朗在《生与死》中塑造的老伯母,对惨遭狱卒拷打的女犯人表现出了无私的“母爱”,“滴水成冰了,我那边的八个女犯还没有穿棉衣,我想告诉她们家人送来吧”“统统冻倒了,棉衣,医生,都是她们需要的呀”。《温泉》中洪大婶前半生命运悲惨,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二人又不幸患了急性病,医院无偿救治了她们母女,这让洪大婶内心充满感激,并决定留在疗养院帮助病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白朗通过洪大婶的行为和语言,挖掘出了其内心深处的“母性意识”,赞咏了专属于女性的母性特质。《老夫妻》一文塑造了张老太太这一人物形象,她无私地救济同村的贫困户,“她付出最大的同情与真诚对待一切穷苦的人,不管相识与不相识,她都尽可能地帮助他们,救济他们,使他们温,使他们饱,更使他们健康。她宁肯自身受苦,绝不忍坐视别人的饥寒”。 这位年迈的老母亲展现出了“母性”最深处的光辉,这种光辉为女性所独有。值得注意的是,白朗笔下老年女性人物所体现的“母性意识”很大程度上与“革命意识形态”相融合,不论是老伯母、洪大婶还是张老太太都通过“母爱”的流露,成为男性革命者中的一员,反叛了五四时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麻木妇女形象。“母爱”由此成为女性消解“男性话语权”的手段,体现出女性的“抗争精神”,因而具有了同男权世界相抗衡的社会功用。某种程度上白朗的“母性意识”是女性挣脱“自在存在”的枷锁,通往自由的手段,但这种自由往往因过分贴合“革命意识形态”的书写特征,使文本丧失了一定的文学性。
这两种“母性意识”的出现,与萧红、白朗独特的生活经历有关。萧红、白朗皆是东北作家群中的一员,二者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的生活状态。萧红幼年丧母,又在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无奈将亲生孩子送人。用萧红的一句话概括:“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白朗离开家乡无法与母亲相见,产下的孩子又无奈夭折。二人的经历均证实了,她们身为女性无法获得母爱亦无法给予母爱,“母爱”在其生命中缺席,萧红、白朗不断书写母爱,渴望以此填补个人体验中“母爱”的空白。
死亡意识是“关于死亡的感觉、思维等各种心理活动的综合,既包括个体关于死亡的感觉、情感、愿望、意志、思想,也包括社会关于死亡的观念、心理及思想体系”。萧红、白朗创作的众多作品中都体现着明显的“死亡意识”。首先这种阴影源自二者对被侵略、凌辱的故乡——东北的依恋,作为一代充满责任感的女作家,很自然的,一个充满“死亡意识”的黯淡阴冷、荒凉寂寞的世界便出现在二者笔下。其次,萧红、白朗均是受到男性伴侣的帮助、引导,才真正参与到左联的实际工作中,并成为作家。在那样的时代,革命、社会都紧密地拥护男性,女性通常作为“他者”被引导才能真正进入大时代的边缘地带。这种时代对女性作家的发展空间的重压,致使她们的创作并不是完全自由的、自主的。萧红、白朗以其敏锐的感知力将这种不自由的苦闷情绪转为“死亡意识”体现在文本中。
《生死场》中月英病后在丈夫的冷漠与辱骂中忍受着身体的疼痛,最终于病痛中死去。金枝的母亲卧病在床,默默等待离家的女儿;麻面婆在战争中被残忍杀害。这些底层女性完全成了生命的被动者,疼痛、死亡如同命运的劫数。通过对以上女性形象“死亡意识”的书写,萧红展现了其对女性家庭生活的重视。月英、金枝母亲、麻面婆皆束缚在家庭关系中,月英无爱的婚姻、金枝母亲与女儿孤寡的生活、麻面婆对不平等夫妻关系的麻木,至此女性自我受到制约,一旦生理损坏,“死亡意识”便接踵而至。《呼兰河传》中团圆媳妇与上述女性的“死亡意识”略有不同,团圆媳妇不仅承受着封建制度的不合理,更承受着同为女性的胡家两代长者的压迫。团圆媳妇仅仅因为见人不羞、一顿吃几碗饭、不像个团圆媳妇便遭受无尽的打骂,她终在一次次的折磨中失掉了生命。这体现了萧红对“死亡意识”的深入思考,不光是男权世界,被男权世界压迫的女性同样是女性“死亡意识”的始作俑者。文中胡家两代女性企图以毁坏“新生命”的方式为自己的过去哀悼,从而使自己所承受过的生命之重获得意义,这种毁坏是一种逃避。萧红意识到处在历史转折点上的女性,即便整个社会被解放,仍旧无法追求女性的“主体性”。在男权制的世界,她只能为笔下的底层女性选择一种归宿——死亡,女性无法冲破、改变现实,只有在死亡下得以消解。
白朗的“死亡意识”书写与萧红不同,萧红是绝望的宿命,白朗的“死亡意识”往往伴随着时代解放的声音,白朗将对死亡的书写融合进革命文学的斗争谱系,死亡成了解放战争的一环,她们的“死”是更多革命者的“生”。这种“死亡书写”具有“战争文学”的典型特征——死亡总是被更大的欢愉所冲淡,从而削弱了作品对女性个人死亡意义、悲惨宿命的深入探究。这类题材的代表是《一个奇怪的吻》。革命者李华与丈夫姚行谦在被送往刑场的路上从车上逃脱,李华身负重伤催促丈夫丢下自己逃离危险,继续追寻革命事业和革命理想,最终孤独地死在荒野中。这是白朗笔下“死亡意识”的常态,女性拥有对亲人、爱人的依恋,却为了更远大的理想——革命,不得不割舍这些情感的牵绊。这种对底层女性革命者“死亡意识”的书写,固然具有宣传、鼓动革命的作用,但也削弱了女性在战争中丧生所引发的读者心灵上的惋惜。《轮下》是白朗书写的另一种“死亡意识”的代表,这种“死亡意识”通常与群众斗争意识的觉醒相关联。《轮下》中难民区的居民们因满洲政府要拆除他们最后的生存之所,集体到市公署门前请愿,满洲国的卫兵驱赶、打骂这些居民,在这种绝境中,底层女性纷纷加入了反抗的队伍,其中陆雄嫂最具典型性,她以死抗争,最终死在了敌人的车轮下。陆雄嫂在作品前半部分仅是一个普通的底层女性,她所思考的无外乎是家庭和无数生活琐事,可当家园被侵袭、祖国和同胞遭受迫害之际,这类底层女性如众多男性形象一般焕发出了无限的生命活力,视死如归;陆雄嫂的“死亡意识”是整个革命的一部分。简言之,白朗的“死亡意识”是为革命文学服务的手段与方式,具有宣传性和鼓动性。
萧红、白朗对“死亡意识”截然相反的书写,与其经历存在必然的联系。萧红一生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亲人的离世、乱世的生离死别、骨肉分离,她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意识形态的自由,她用超前的眼光辨析女性的命运,显其“死亡意识”的决绝与彻底。相反白朗比萧红接受了更多的关爱和重视,在其散文《一封不敢投递的信》和《祖国正期待着你》中,皆可见其母亲、弟弟、爱人都对其浓烈的爱,其爱人罗烽更是与她共度一生,白朗还曾多次表明与爱人罗烽加入了实际革命后,寻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可见白朗对革命一直抱有着巨大的热忱与希望,并相信女性在革命中能够得到解放。
萧红、白朗笔下看似迥异的“母性意识”“死亡意识”,究其本源皆是二者对女性生存困境的关注,这种关注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性别特征、人道主义。“母性意识”的书写是对性别特征的坚守,“死亡意识”的书写是对底层女性的人道主义关怀。萧红对王婆、金枝母亲“母性意识”的反叛书写,实际上是一种对性别特征的偏执。这种偏执源自于男性构建的世界与女性性别焦虑的对抗,底层女性在物质生活上无法得到满足,却要在生育中承担肉体的痛苦,在家庭中负担不平等的家务分配,女性就快要失去作为一名女人的生存条件,如何再去做一名母亲?王婆、金枝的母亲皆是被现实逼迫,“阉割”自己,家务、农活、吃饱穿暖是生活的全部,她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掘内心深处的“母性”,遂无法呵护、关爱亲生骨肉。她们以“去性别化”的方式主动融入男性领导的世界,像男人般大吼大叫、灰头土脸、不修边幅。萧红对女性失去“母性意识”、抛弃自身女性特征的强调,本质上是对女性性别特征的回归。白朗对张老太太、老伯母、洪大婶博大母爱的赞咏使女性形象区别于文本中的男性形象,这些女性以“爱”的形式用“母性”温暖弱者,在这个过程中女性独立于男权世界,充满价值,不容侵犯。简言之,白朗书写了充满“母性意识”的女性形象,女性拥有女性特征,得以成为完整的女人;萧红书写了反叛“母性意识”的女性形象,女性被迫失去女性特征,是残缺的女人,二者皆选择退回母体的“子宫”——“母性意识”,维护自身的女性特质。
其次,萧红、白朗笔下的“死亡意识”也指向了同一个主题——“人道主义”。二者的“人道主义”有两种不同的阐释,萧红致力于对女性冥冥之中悲剧宿命的哀悼,引发人道主义关怀;白朗致力于发掘女性独特的内在价值,主张对女性价值的肯定。《生死场》中麻面婆整日遭受二里半的责骂,呆滞得像头猪,最后在战争中微不足道地死去;王婆服毒被赵三拦腰用棍子敲打,口吐鲜血。由此可见底层女性的生命是随意的,她们在不平等的男女关系中丧失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女性不断在等待,等待出生、等待对男人的忠诚和认可,最后等待死亡,女性的这种等待被男性世界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遮掩着。至此不仅男性无视女性艰难的生存困境,女性自身也在忽视个人生存的悲剧。萧红深刻意识到了底层女性是戴着手铐、脚镣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因此她不断以“死亡意识”的书写引起女性对自身命运的关注、对个人价值的思索,引发社会对女性“人道主义”的关怀,期望底层女性能够以此拥有专属于女性的自由。白朗以“死亡意识”与男性构建的世界抗衡,以女性在革命中无畏的牺牲彰显其在父权、夫权的压迫下与男性进行平等对话的决心,至此彰显出其一以贯之的人道主义关怀,不断勾勒出一个个具有价值的女性形象。《一个奇怪的吻》中李华在生离死别之际对其丈夫恋恋不舍,但她疏离着内心真正的情感,以求全身心地投入战争,她是五四时期出走的娜拉这一形象谱系的延伸与发展,女性的个人价值在革命中以实际行动得到了肯定。但值得注意的是,白朗执着于去创造一个与男权世界对立、斗争的世界,却忽略了女性区别于男性所具有的独特之处,更忽视了男女两性差异存在的重要性。
萧红、白朗,通过回归“母性意识”,表现了强烈的“女性意识”,展现了女性作家对女性命运走向的关注,在男性制定准则的世界中,部分女性失去“母性”,无法成为母亲;另一类女性在革命中奉献“母性”,温暖他人,展现了女性的独特价值。这些女性不再是男权世界能够控制、束缚的“他者”,她们是“反叛者”,是自己生命的书写者。同时萧红、白朗对“死亡意识”的极端书写,也不仅仅代表恐惧、疼痛,二者用这种方式揭露了长久以来被男权世界掩盖的底层女性的生存真相,这些孤苦的女性无路可逃,只有等待死亡的摧残。
萧红、白朗作为一代拥有自觉“女性意识”的作家,她们感同身受着女性生理的疼痛、心灵的创伤,二者将这种感触会于笔尖,书写了独特的生命体验。
① 王成军、陈欣:《颂扬与异化:论冰心与张爱玲不同的母性意识》,《名作欣赏》2016年第35期。
② 萧红:《生死场》,京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
③ 白朗:《白朗文集(1)》,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82页。
④ 白朗:《白朗文集(2)》,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25页。
⑤ 孙利天:《死亡意识》,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