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怡如 王 芳 [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
⊙陈瑜敏 王 芳 [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的《俄狄浦斯王》 一直以来都被视为古希腊悲剧中的典范,也被人们誉为“十全十美的悲剧”。长期以来,对于这部作品的研究与解读,人们大多会从命运观、过失论、伦理禁忌,以及替罪羊机制这几个角度展开。但对于俄狄浦斯人物内部意志的深层次探究并不多。本文就将对俄狄浦斯内部精神世界进行深入的探究,并结合马克思的自由观理论去揭示主人公存在着的“心灵”范畴之冲突,从而展现其独特的自由精神。
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基本价值取向,也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永恒追求。它作为精神存在物的本质,首先在于精神,即自由的精神或精神的自由,没有精神自由就没有自由。《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写到“精神的实质始终就是真理本身”。《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在出场之时就已经被城邦的人们当成了“全能的主上”“最高贵的人”,其中祭司的一段话:
啊,俄狄浦斯,我邦的君主……我和这些孩子并不是把你看作天神,才坐到祭坛前来求你,我们是把你当作天灾和人生祸患的救星;你曾经来到卡德摩斯的城邦,豁免了我们献给那残忍歌女的捐税;这件事你事先并没有听我们解释过,也没有向人请教过;人人都说并且相信,你靠天神的帮助救了我们。(行14—16)
这一段话透露出了几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一是俄狄浦斯在此时已经是城邦的君主,而这又是通过帮助人们解决了“残忍歌女的捐税”(也就是后文提到的“斯芬克斯之谜”)的问题才得以实现的。另一点,同样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俄狄浦斯在解决这个难题的时候是处于“事先并没有听我们解释过,也没有向人请教过”的相对独立状态。这两点,在后来俄狄浦斯与先知忒瑞西阿斯的争吵(行194—197)中也能够得到一定的验证。那么为什么“无知无识”的俄狄浦斯就能够独立破解这个“不是任何过路人破的了”的谜语呢?而城邦中那么多的人会因为解答不了谜语而被吃掉,甚至连先知忒瑞西阿斯也只能看着“那诵诗的狗在这里,不说话,不拯救人民”,在这里,我们借用刘小枫在《哲人王俄狄浦斯》中的一段话来解释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斯芬克斯之谜)指涉的是一种存在的三个具体的相,谜语的设计是让人在殊相中看到共相……俄狄浦斯的确有特殊的头脑,他能一下子把握到共相。”
所以我们可以说,正是由于俄狄浦斯自身的这种“把握共相”的寻找真理之方式,才使得他从开始就拥有异于他人的思维自由。而恰恰是这种清醒的自由让俄狄浦斯得以拨开层层迷雾看见斯芬克斯之谜中最本质的东西。
真理是自由的象征,对真理的探讨本身应当是真实的,真实的探讨就是扩展了的真理。继斯芬克斯之谜之后,卡德摩斯城又迎来了另外一个生死攸关的谜语,而这一次俄狄浦斯对于谜语的态度同样也是毫不含糊:“我要重新把这个案子弄明白。”(行64)一心想要挽救城邦的俄狄浦斯立刻派出了自己的内弟克瑞翁调查真相。作品当中对于这个谜语的探索过程是有着较为详细的描写的。文本中很清楚地写到,克瑞翁在求问神明归来以后,去拜见俄狄浦时有这么一段对话:
克:你愿意趁他们在旁边的时候听,我就现在说;不然就到宫里去。
俄:说给大家听吧!我是为大家担忧,不单是为了我自己。(行42—3)
从这一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俄狄浦斯除了是一个极富于责任感的王之外,他在追寻真理真相的过程当中对任何问题是毫不避讳的,即要求一种完全公开透明,摒弃私人性和秘密的方式。而这一点,从后文中他对待先知忒瑞阿斯和报信人的态度上也可以被觉察。俄狄浦斯在面对这两人闭口不谈的情况时,是显得尤为生气的。当牧人慌乱地阻止报信人并不假思索地说“该死的家伙!还不快住嘴”(行633)的这一句话时,俄狄浦斯选择的是责骂牧人:“啊,老头儿,不要骂他,你说这话倒是更该挨骂。”(行634)对于俄狄浦斯来说,一切隐瞒的行径是应当受到惩罚的,他在文中更是直接向信徒表明“你会死的,要是你不说真话”(行644)。而当歌队长对他说“我们听见的已经是旧话,失去了意义”的时候,他则又回答道:“这是什么话?我要打听每一个消息。”因此,我们可以说他是拒绝处在那样一种蒙昧未知的状态,并且秉持着一种追本溯源的探索精神不断贴近真相。正如俄狄浦斯在与忒瑞西阿斯争吵时候说到的那样:“漫长的黑夜笼罩着你的一生,你伤害不了我,伤害不了任何看得见阳光的人。”(行186)
在剧本当中,主人公俄狄浦斯以他的一双冷静锐利的眼睛看到了真理出现之前的熹微光明,并以其毫不犹豫的果决姿态行走在自己的人生征途之中。
伦理学上的自由,主要是意志的自由,是指没有外在强制力量,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活动。所以我们可以说自由的首要条件就是深刻的自我认识,没有深刻的自我认识就不会产生真正的自我意志,自然也就不会拥有真正的自由。在本文中,随着对案件的持续跟踪,另一个悬而未解的问题“我是谁”也慢慢浮现了出来,与此同时,剧情的线索也由“追凶”过渡到了“揭露”俄狄浦斯自己身上。在面对“揭露”自己的这个问题上,他同样也坚持着让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原则。文本中,俄狄浦斯曾提到,自己在某一次宴会上遇到一位醉酒的客人,说他是冒名的儿子。事后父母虽然做出了令他满意的反应,但他还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前往神庙向阿波罗求助。以我们看来,普通的人一般都会在父母做出适当的反应以后,就结束这种荒诞的猜忌,但是俄狄浦斯却选择了持续追问,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先知忒瑞西阿斯犹豫不决的回答与妻子伊俄卡斯特的阻拦性的行为,也都对俄狄浦斯构成了一种外在的束缚。这种外在的束缚是为了展现社会制度与个人存在方式的冲突,但是这种冲突并没有让俄狄浦斯就此停步。在回答歌队长的对话里,俄狄浦斯曾坚定地表明:
要发生就发生吧!即使我的出身卑贱,我也要弄清楚……十二月份是我的弟兄,他们能划出我什么时候渺小,什么时候伟大,这就是我的身世,我决不会被证明是另外一个人,因此我一定要追问我的血统。(行595—598)
对于此时的俄狄浦斯来说,追寻自我的身世已然成为比追寻真相更为关键的事情。其对自由精神的追求也进入到了一个纯粹自我的层面,在这一层面上,他不再受任何的阻拦与束缚,就像他对伊俄卡斯特说的那样:“我不听你的话,我要把事情弄清楚。”(行587)显然,他已经到了不计一切代价要取得真相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伊俄卡斯特对他善意的劝说,会被他看成是在“玩赏她的高贵门第”(行591),一切劝解则成为别有目的的安排。而随着俄狄浦普斯不断的抽丝剥茧,那个残酷真相的压力也逐渐笼罩在了他的周围,一些痛苦的东西(例如他所提及的“襁褓时候的莫大耻辱——脚跟的痛苦”)重新呈现在他的面前。至此,有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需要指出,那就是为什么俄狄浦斯在关于自我认识这个问题上如此热衷,那种不惜一切代价寻求自我认识的决心和完全不顾自己痛苦的行为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想要去理解这些问题,我们就需要看到俄狄浦斯将深刻的自我认识视为自己的人生乐趣这样的一种价值追求。追求个体深刻认知的过程同样也是追求真理的过程,它们都是对于事物的本质进行挖掘,这也是马克思提到的按照事物的本质特征去对待各种事物的精神自由。换句话说,俄狄浦斯这些特殊的行为背后,除了是对于真相真理追求的自由,更是对于发掘最深层自我,并了解最本质人的灵魂的一种精神自由。
自由精神主要表现为一种意志的力量,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愿望进行活动,这是一种极富个性化的产物,自由个性是自由精神的最高成果。在《俄狄浦斯王》中,主人公最终走向了悲剧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与其独有的个性有关联的。俄狄浦斯对于自己的事情从不含糊,并秉持着“我要彻底追究”(行69)的态度一步一步地走向自我之命运。他既是敬神又是渎神的,具体可以从文本中他与内弟克瑞翁的对话中看出:
俄:你愿为我这么不幸的人问问吗?
克:我愿意去;你现在要相信神的话。(行784—785)
尽管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去寻求神的帮助,但是这种帮助更多的是在实用层面,是带有功利色彩的,并没有上升到纯粹信仰的层面。后期的他,更是转向了用自己的理性智慧选择生活的境地,从他肯定妻子伊俄卡斯特的“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因为神示左顾右盼了”(行453—454)这句话中就可以体会到。此外,在追本溯源的同时,他对于真相其实是有预感的,不断纠结于老国王是死于阴谋还是死于疾病,是死于一个人的迫害还是一群的人迫害,这种不断追问的行为其实是想要极力证明,他并没有陷入神谕的命运当中,没有弑父娶母。但是这种竭力的证明也充分说明了,在俄狄浦斯的内心当中是存在着自我怀疑的种子的,我们也可以由此明显体会其隐约感觉自己即将拥有颠覆性的命运和为之烦恼的心境。可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城邦当中拥有最大权力的人来说,选择拖延或阻碍真相的出现,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他也可以因此拥有一个平稳的人生。再或是通过寻找另外一只替罪羊来对城邦的瘟疫做一个交代。但是俄狄浦斯并没有这样做,他选择的是在坚持事件本来面目的前提下,不断寻找新的线索,在妻子伊俄卡斯特看来,“他不像一个清醒的人,不会凭旧事推断新事”(行475)。可是与这个说法恰恰相反的是,俄狄浦斯则是异常清醒并且始终追寻一种理性的思考。
在真相大白之后,他用胸针刺瞎双眼时说:“你们再也看不到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行708)这段话同时也表明了,俄狄浦斯在文本最后阶段对于自身有限性的自由之认知,他最终认识到了原来自己就是城邦的“罪恶之源”,此前不断进行着的探索真相过程实际上是在一种无知的状态之中进行的,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行839)。在文本的尾声,主人公俄狄浦斯开始了流浪之人生,歌队曾对俄狄浦斯说“你最好死去,胜过瞎着眼活着”(行748),但是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样一种活着赎罪的方式,并以一种不愿逃避迎难而上的姿态去面对悲剧性的结局。这些都是俄狄浦斯的自由精神影响其自由实践的结果,这种涌动在俄狄浦斯内心深处的神秘力量支配着他走向属于自己的命运。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作为一部经典的悲剧,除了对于俄狄浦斯自身多舛莫测命运的展现,也有着其更为深刻的意义。在解开一个一个谜团的背后,我们更需要看到的是俄狄浦斯面对自己的命运时,内心当中一贯秉持着的自由精神,这一种精神支持着俄狄浦斯完成了自我发现,自我认识,自我反省的重要历程。在神示的灾难命运前,俄狄浦斯凭借自身独特的精神和气概给后来的人们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悲壮的崇高之美。一方面,我们可以说是他的“自以为知而不知”的局限促成了其命运的悲剧,但在另一方面,这恰恰也是作为人类的我们拥有的某种程度上的自由局限。
①⑤⑦ 张三元 :《论马克思关于自由的三种形态》,载于《学术界》 (月刊)2012年第1期,第57—58页,第58页,第64页。
②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
③ 〔古希腊〕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载《罗念生全集·第二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索福克勒斯悲剧四种》,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本文所引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细节与文本只随文注出行码,不再另行作注。
④ 刘小枫:《哲人俄狄浦斯》,载《罪与欠》,刘小枫著,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207页。
⑥ 齐松梅:《斯芬克斯的“谜”与“密”》,海南大学2013硕士论文集,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