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雨佳[澳门城市大学, 中国 澳门 999078]
最初想要写和澳门文学相关的论文的念头来源于老师课堂上一两句不经意的话。彼时初到澳门不久,为澳门电影业做一个报告的时候发觉这个美丽的岛屿城市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是,既然存在了几百年的历史,就没有道理是一片空白。只是太多的细节早已被埋没在时间的洪流里。澳门的电影乃至能够改编成电影的文学作品,或许因为零散不能成集出版,或许因为作家不够出名以及资金限制,或许也因为一些别的理由,就这样渐渐不为人知地黯淡下去了。以至于至今说起澳门文学,还很难明确定位它在文学史上占有怎样的地位。
只是课下和老师曾经有过短暂的交流,也得知澳门文学至今仍在传承和发展,尽管声名不响,但组织犹存。那之后也稍微翻阅了澳门笔会作品集,也看到了还是有组织在为澳门的文学发展做总结和贡献。因此便有了这篇文章的思路与雏形,只是几经波折才确定下来具体想要论述的内容。
写课堂上没有专题讲过的澳门文学,主要还是出于个人的兴趣。不敢托大称自己对文学有什么造诣和天赋,但仅仅是喜欢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其中,最喜欢的要数小说这种文学体裁。虽然在很久以前小说是被文学所看不起的,只能算作市井小民与大众娱乐的东西,近百年来这种想法却渐渐改变了。纯粹臆想构造出来的小说或许更具有娱乐性质,但是融入了历史和文化的小说,其存在却有一番特殊意义。尤其是最初的文学和历史不分家,小说也是野史的一种表现形式。从这个角度来看,记述了历史内容的小说也和一个地方、一个民族的民族志有着些许的联系,那么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作为新兴崛起的学科——人类学的参考文献。何况文学人类学这门学科早些年就已经在我国立足。
如果从能够找到的资料中追查,澳门文学的痕迹大概从清朝到民国这段时间中就得以显现。只是那个时候的很多作家都不是澳门土生土长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曾经旅居澳门然后写出文章。这一类的作家人数过百,论述他们是否属于澳门的作者还难以定论,作品内容在现今又不易查找,所以澳门文学历史的萌芽时间,从很多研究者算起,是要向后推一段时间的。
比较被认可的澳门文学的发展时期,可能要从1950年向后算起。从1950年到1985年的三十六年里,澳门一直都没有出版过一本公开发行售卖的文学作品,也很少出版文学创作单行本或丛书。所以如果称这段时间为澳门文学萌芽和发展期,仍然让人觉得不免有点凄凉。只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澳门有了本土创刊的一些杂志和报纸,能够为一些搞文学创作的人提供一方刊登文学作品的地方。至少说明这个时候的澳门文学是受到重视并且努力过的。尤其是《澳门日报》 及其副刊,本文中提到的《神迹》小说集,其中就有一些是发表于《澳门日报》之上的。只是这些文学出版物大多处境艰难,在当时的年代就存在亏本售卖的情况,及至今日网络流行,文学与纸质书籍日趋边缘,能够存活下来的文学印刷物自然也是凤毛麟角。
因此若要证明澳门文学不是沙漠还算是比较容易的,可要说澳门文学有多繁荣却是谈不上的。澳门文学发展的诸多限制与困难已经早在几十年前就有好多位学者提及以及论述过——澳门文学的市场太小、创作者团队不够壮大也不够专业、有阅读兴趣的读者稀少、缺少辑集、作品分散……甚至没有出版社,这些问题中的大部分直到现在也未曾解决。但这些缺陷却也为澳门文学提供了一处值得人称道的地方——那就是它的非商品化。在给《澳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文选·文学卷》所做的序里,李观鼎提出了这个说法。他说:“为数众多的诗人、作家并未因金钱而喑哑了自己的歌吟,糟蹋了手中的笔墨。澳门文学于物欲喧嚣的重重包围下保持了自我,终未在物质和金钱面前自惭形秽。”因此澳门的文学保持了本心和它的纯洁性。只是不同的作者或者评论家也许会对澳门的文学发展产生不同的想法或者质疑,既然有乐观积极的,就有思索忧虑的。李观鼎先生就大力赞扬了澳门文学能够保持本心不为商业化沾染的特性,虽然他仍然会担心澳门文学患上“失语症”,而邹家礼却质疑“澳门的小说到底有什么可供评述”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后者就否定澳门文学的存在,只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来说,他觉得处境尴尬罢了。
鉴于近现代文学史中,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以小说的质量和数量作为一个重要指标来衡量一个地区的文学繁荣程度是具有可行性的。毕竟小说是一种容易走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文学形式;相比起纯文学,在现今社会中还能够占有一席之地。即便不是主角,退一步讲,如今火热的电视剧大IP制作,其剧本大多来源于原作小说的改编。尽管有一些内容是会误导观众的,但也不得不说,对科普人文历史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澳门现代小说创作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如果要精准的数据,没有做过大规模的调查分析是不能够断言的,但至少提起澳门的小说,能够找到的资料十分有限,且在读者脑海中也很难一目了然地浮现出知名的代表作和作家,这一点还是有目共睹的。与澳门文学发展的优劣大同小异,小说的发展也同样收到读者、作者、市场和社会风气的影响与限制,这些内容在具体小说内容中就能够得到体现。
《神迹》是澳门的著名作家太皮的一本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他十多年来创作的二十五篇短篇小说。本文选取其中三篇做简单的分析和论述。
(一)连理
《连理》是一篇描写身份悬殊的农民工阿竹与大小姐吴玉怜之间的悲剧恋情的小说。它借由主人公朱小玲在寺庙中偶遇的老和尚之口,将时间回溯到两百多年前的望厦村和龙田村,通过讲述传说中连理树的故事,告诉了朱小玲一些简单却又往往容易被人忽略的道理。首先我们从小说中能够看到的是几百年前澳门岛上人民生活的状况,那个时候的澳门虽然有葡人居住,但中国人的生活状况仍然是相对比较封闭的,信仰也以传统信仰为主。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生活差异巨大,吴家人拜观音而建庙,吴家小姐却同时信奉观音和基督教,这体现了文化的差异和融和的观念,也体现了当时澳门文化的独特之处。
这个故事并不完全由作者虚构,故事中的连理树是真实存在的,而故事本身也作为一个传说流传了下来。民间传说在很多地方都有,其真实性虽然值得考证,在人类学中神话本来也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部分,或者可以说神话也是历史流传下来的文化传承之一,反映了当地的风貌和人们对于人力所不能及的某些东西的夙愿与寄托。传承有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商业上的价值传递,但却有很多人选择去把历史写进文学,而不仅仅是着眼于更加熟悉的现代社会生活,这足以说明存在于人类这个种族心中的某些东西是不灭的。
与此同时老和尚对朱小玲所述说的话也正是作者想要通过这篇小说表达的观点;在小说结尾的作者注中,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小说中提到的琴山即为松山,莲花山即为莲峰山或曰望厦山,而金钟山已被夷平,位置约在今日螺丝山下的鲍思高球场一带。”由此可见,作者对于澳门早年的地理状况是做过考究的,也或许那些不可见的沧海桑田只能在历史资料和小说中被提及了。
(二) 神迹
《神迹》这篇小说的写作视角比较特别,大部分内容都是以回忆小说主人公童年时候的记忆方式展开的,且带有明显的神话色彩和悬疑色彩。但若是着眼于故事的写作背景,则明显体现出了1985年那个时代渔民的生活状况。众所周知澳门最早是一个小渔村,捕鱼业虽然日渐衰微,但仍然延续到了至今。到了现在,连同造船技术一起,它更加倾向于从经济手段演变为一种遗留下来的文化历史传承。除此之外,小说中也运用了不少旧时候人们说话才会提到的词语,正是这些看似细微的不同之处,联合起来构成了澳门文化历史的缩影。
小说的注解中提到“湾水”的含义,在这个时节全盛时期泊船有过千艘,而如今只剩下百艘,这足以见得捕鱼业在澳门已不复昔日的辉煌。但它仍然存在于小说的记述里,存在于早年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的记忆里,他们有意愿让那个时候的文化流传下来,即使包括被道德排斥的用于渔民聚众赌博的“贼船”。文化传承并不分优劣贵贱,记录的时候如果加以区分,那么展现在后人眼里的历史必然不是完整而真实的。
小说的整体构成是荒诞神奇的,但在最后结尾处一句话点出事情的真相,并且隐晦地提出了对于澳门文化中赌博的看法。如果按照这样的切入点去思考,就会理解为什么作者多次写到小说中人物的父亲的滥赌,还有“神鱼”来到赌场见到主人公的时候为什么是忧郁而怨念的。
(三)荷官欧阳家明
提及第三篇小说的时候,恐怕深深根植于澳门文化中的一大特色就被更清晰地阐述出来了——这就是博彩业。作者写作三篇小说的时候尽管内容和故事类型都不相同,但其中处处能够窥见博彩业的影子。《连理》中朱小玲想要去游览的赌场以及老和尚故事中的阿竹的弟弟阿牛的赌博行为,《神迹》中主人公父亲和邻居的赌博,而到了《荷官欧阳家明》这篇小说里,更是直接以主人公与朋友的身份正面描写了赌场故事。相比起前两篇小说的玄幻色彩,《荷官欧阳家明》这篇小说更多的是以写实的手法细致地描写了一位挣扎在生活的夹缝中的荷官的经历。从相识一直到死亡,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主宰着这个小人物悲剧的命运。文中有一段内容通过对欧阳家明遭遇的描述,概括了20世纪末澳门的一系列变化。欧阳家明似乎一直都被一条看不到的时间线玩弄着,他父母是新移民,他在澳门出生。澳葡时代,在澳门出生的婴儿,不论父母来自何方,都可拿到葡萄牙护照,好处是方便到外地旅游和读书,但他出生那一年,澳葡政府实施新法,父母没葡国护照的,子女都不能领取护照;他小时候,父母劳心劳力供书教学,负担着高额的学费,但就在他上高中时,澳门却实施了九年免费教育;他还是学生时,澳门楼房很便宜,普通工薪阶层供房子自然吃力,但仍有买到房子的希望;但他开始出来社会赚钱后,房价却以火箭的速度上升了,没家底的青年根本无法上楼;他毕业时,澳门工资水平很低,一般行业月薪只有四千元左右,然后他进入赌场,赌权就开放了,其他行业也开始提薪,拥有专业资历的人也较易当上公务员;他跳槽到新的公司,在新公司里被视为拥有陋习的旧人,得到的机会比新人少,而留守旧公司的员工因忠诚关系也升迁的升迁,加薪的加薪。一条时间线,将欧阳家明玩弄得晕头转向,而他种种不合时宜的决定,强化了那条时间线的存在。
而相比起欧阳家明的遭遇,作者在文中写的主人公却是一生顺遂,步步高升,甚至认为自己的成功加速了欧阳家明的死亡。这种强烈的对比,更加体现出了在那个巨变的年代澳门普通民众生活中的茫然和无所适从。可以看得出来,这篇小说中透露出来的对生活和人性的思考以及对于澳门博彩业的一些想法。造成欧阳家明死亡的原因不止一个,但最重要的转折点就是他放弃了自己的底线开始参与赌博。因此,读完该篇小说我们能够收获的不只是同情和惋惜,也应该有对于社会制度和博彩行业存在的利弊的深入思索。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小说其实同新闻有异曲同工之妙,既能记录历史,也能引发人的思考,是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的。
读过《神迹》,让我对现代文学中的澳门文化有了一点初步的了解。当然澳门本土作家的作品绝不仅仅只有一家,如果想要深入了解澳门文学,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这部小说集至少给了人启示——澳门并不是没有故事可以写,也不是只能写一种故事。
据我了解,澳门的小说整体风格偏向写实,描写生活中的细致小事人情冷暖的作品比较多,但澳门拥有几百年来算得上丰富的历史和混居群族的特色,能够创作的潜力应该比如今大得多。澳门本土坚持走文学创作的人大多不是全职作家,数量也称不上多,因此作品的质量也不算优秀,且如今文学的边缘化本来就给创作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世界范围都是如此,澳门当然并不例外。另外重利的社会风气让更多的澳门居民无心学业,这也给大众对文学的接受平添了另一道门槛。生活压力的增加,例如房价过高的因素也阻碍了文学的传播。这些都是必须被看到的,但也许慢慢都能够解决。尤其是近年来随着国外赌权将要开放的趋势,是否会被迫让澳门以博彩业为主要经济来源的社会结构发生一定的变化,又是否会因此给文学艺术带来变革的契机还是个未知数,但让人拭目以待。
必须要在此强调的是,在小说中融入历史的意义何在。凭借我对于澳门小说的尚浅的了解不足以给出什么能够促使澳门小说发展的有用建议,但能够留下一些思考。按照道理来说,我们生活在现代,写作记录周身的生活比起写历史小说更加容易得多,只是如果没有各种各样的文学体裁流传下来,子孙后世将看不到从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是否过去的东西就不值得留恋和提起?是否没有商业价值的东西就不值得传承和保护?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人类文明能够发展到今天和“传承”二字关系密切,我们以人类社会特有的方式将历史流传了下来,而小说是这些手段中的一种。毕竟自古以来正史所记录的内容极其有限,并且大部分是按照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记录,平民百姓的生活习惯大多被忽略。人类学研究领域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他者”的文化,可如果不将自身民族的历史流传下去,又怎么和其他民族的历史比较?文化不存在优劣之分,但依然是有区别的。今日记录下来的澳门,或许在很多年后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派上用场,这其实和我们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具有相像之处的。
希望澳门的本土文学在今后能够继续发展,为完整世界文化多样性做出积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