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倪慧如 邹宁远
白求恩的旧友
初冬微雨,撑着伞,我们走在起伏的旧金山街道,去找一座雕像。
到了那里,只见大厦两边擎立粗壮的花岗岩柱,上面雕刻着巨大的人像。这是早年美国西部的华尔街——太平洋海岸证券交易所(Pacific Coast Stock Exchange),现在是健身中心。
哪有我们要找的雕像?犹豫着继续寻找,攀上湿漉漉的石阶一看,发现树丛后面有一尊男士低头看显微镜的石雕——正是我们在寻找的。
石雕男士,是旧金山鼎鼎有名的外科医生艾乐思(Leo Eloesser)。1881年出生在旧金山,德国海德堡大学毕业后,返回故乡当医生,31岁就被斯坦福大学聘为教授。他以诊断精准和手术大胆而闻名,慕名求医的包括墨西哥著名的女画家芙烈达·卡萝(Frida Kahlo)。他发明的胸腔手术(Eloesser Flap),到现在医院还在沿用。
艾乐思还曾经远走中国,落脚在贫瘠的太行山上,培养中国的医护人员。
他的经历和白求恩相似,1930年代他俩都志愿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在前线组织流动医疗队,抵抗佛朗哥叛军和德意法西斯援军。之后,白求恩在1938年来到中国,而艾乐思则于1945年7月28日从纽约出发前往中国,那年已经64岁。
为了去中国,艾乐思放弃了旧金山自己经营多年的诊所。这间诊所成为传奇,不只因为他的医术,更因为他依据病人的贫富来收费,赤贫的人免费,有钱的人要付较高的费用,使得人人都能够看病。有些有钱的病人向他抱怨:“你的意思是,由我来补助你那些不能付钱的穷鬼?”
他还放弃了每个周三在家里和好友一起演奏室内音乐的习惯。当医生并不是他的第一志愿,他醉心的是音乐,虽然没有成为音乐家,但他一生没有离开过音乐。看诊结束后,他最喜欢的就是到旧金山港湾,迎风站在飞驰的快艇上,抱着中提琴演奏。中国之行,他带的最宝贵的两件行李,一件是手术包,另一件就是中提琴。
艾乐思抵达中国时,正逢日本刚宣布投降。作为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UNRRA)驻华办事处的外科医学专员,他被分派到重庆郊区歌乐山的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教书看诊。学生非常用功,许多是从上海逃难来的,衣衫破旧,和家人分散四五年,没有半点消息,他非常同情他们。
延安的灵感
随着抗日战争结束,1946年2月艾乐思随学校一起搬到上海。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遇到棘手的问题,运到中国的医疗物资往往滞留在甲板上或是囤积在仓库里,他亲眼看到12500吨的医疗物资停滞在上海,没有分发出去,还发现有物资流入黑市。
更令他烦恼的是,他这么果决地来到中国,想为被战火折磨的中国人尽点力量,但到了以后,他发现中国人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多岁,疾病猖獗,问题之大远远超过战争带来的伤害。而他的胸腔外科专长,根本帮不上忙。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北平遇到一位久居中国的美国医生马海德(George Hatem),邀他去延安看看。1946年3月29日,马海德陪同他飞往卡尔干(后来的石家庄)和延安,参观了在窑洞里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勾起他对白求恩的记忆。
白求恩比他小九岁,他们是旧识,都是胸腔外科医生。1939年11月白求恩因治疗伤兵而感染,患了败血症病逝于河北。艾乐思写了一篇追悼白求恩的文章,刊登在1940年的美国《胸腔外科杂志》,结尾写道:“有什么人比我们这位同事更好地走完生命,他终其一生直到最后面临死亡,为的是实践他的理想——人道和自由。”
在延安的医院,他看到一切都很简陋,消毒用水是在旧油桶里烧出来的,护士没有手表,量脉搏是用沙子装在玻璃瓶的30秒沙漏表,手术用的镊子、折骨等器材,是铁匠用旧的钢轨打制出来的。在延安物资极端匮乏的背后,艾乐思看到朝气、希望和活力。他在给总署的报告里写道:“改善健康的努力只是他们雄心的一小部分,他们的理想不得不引起人们的兴趣。”
延安之行,舒解了艾乐思的烦恼,他领悟到自己能在中国做什么。“我的中国学生和同事不见得明白,可是对我而言显而易见,胸腔手术对中国老百姓用处很少,而像我在延安看到的教学,才能有所作为。”
偷渡到华北
1947年2月艾乐思接到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通知,要停止在中国的业务,于是他返回美国旧金山。当地媒体访问他时,他忧心地说:“现在在中国每6万人才有一个医生,在美国,1500人就有一个医生,中国的情况非常严重。”但是他觉得,“在中国,四分之三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很简单:除虱、饮水干净、建立卫生系统,而且所需费用很少。”
艾乐思认为,如果能够在中国快速地训练大批的卫生人员,便能急剧地减少病患,每年可以挽救400万人的性命。他在旧金山只停留三个月,便匆匆返回中国,在上海加入世界卫生组织(WHO)。
1947年12月艾乐思接受指派,到华北解放区工作。他和护士盈路得(Ruth Ingram)以及年轻的翻译李大夫一起离开上海到天津,准备前往华北。盈路得出生在北平,父母是传教士,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艾乐思他们在天津的旅馆枯等了快两个礼拜,还拿不到去解放区的军事通行证,国民政府军方总是推诿“明天再来”。12月21日,旅馆前停了一排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军车,要护送共产党和平委员会返回解放区,然后把最后一批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成员从那里接出来。艾乐思他们没有通行证,没法同行。领队的是佩瑞·汉森(Perry Hansen),他裹着羊皮坐在头一部吉普车里。艾乐思上前搭讪。
“佩瑞,你要不要带一些吗啡药片?在那片无人之地可能会有流弹。”
“好啊。”
艾乐思回旅馆拿了药片,跑出来时突然灵机一动:“你需不需要一位医生?佩瑞,你可能需要一位。”
“好啊,跳上装武器的那部车。”
就这样,艾乐思随车队离开了,来不及通知盈路得。12月北方大寒天,他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只穿一身军裤和夹克。他的护照、手术包、钱和行李全都留在旅馆房间里。他裹在毯子里,缩在车子破旧的窗帘后。经过几道关口,都没有被人发现,他顺利偷渡。车队过桥时,一部车子跌落,卡在河边,只好派车转回天津求助。艾乐思正好托人带信给盈路得,要她付他的房钱,带上他的行李,并搭乘这部求助车马上过来。
圣诞节那天,盈路得终于找到艾乐思。他们搭车经过邯郸来到什里店。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主席杨秀峰前来拜访,建议他们最好去山西省西井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工作。西井在什里店的西边15英里,在山西省和河北省的交界处,坐落在太行山中段的崇山峻岭中,车辆无法通行。
太行山上的西井
1948年1月13日他们从什里店骑马上路往西井走,正逢刮起凛冽的西北风沙尘暴,盈路得说没有人在这样的沙尘暴中旅行,何不等个三天,待沙尘暴消失后再走。但是艾乐思觉得区区15英里路要等三天才走,太傻了。因为艾乐思的坚持,他们走入沙尘暴。到了西井后,盈路得发烧得了肺炎,足足病了两个礼拜。67岁的艾乐思却平安无事。
艾乐思他们的到来,对这个偏远的山区小村是件大事,当地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院长何穆,率领全体员工挤在手术房前面的庭院,拉起纸标语迎接他们。43岁的何穆出生在上海,1935年从法国图卢兹大学取得医科学位后回国。
除了看诊外,何穆还希望艾乐思和盈路得给学生上课。但当地缺乏教科书。他俩自己准备教材,由随行的李医生翻译,然后让学生抄写到自己的笔记本上。艾乐思决定不用标准的讲课方式,而是根据白求恩的方法,主要采用示范和实习,边做边解释,来代替正式的讲课。艾乐思教急诊外科,盈路得教传染病。
艾乐思的教学方式奇特,就地取材,连鸡和猪都派上用场。当年10月31日《纽约先驱论坛报》这样报道:“世界卫生组织代表,用鸡来给学生示范,怎么治疗胸腔创伤,并且让学生在猪的身上,练习缝合肠子和修复内伤。”
在西井,艾乐思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教授对中国人健康最急需的课程。在这个偏远的山区,没有水电,没有信件,也没有电话,交通工具除了骡子就是自己的双脚。空闲时,他就跟村民学拉二胡,还迷上了京剧。要洗澡,谈何容易,西井的水是从山下挑上来的,他学会站在黄铜盆子里,接着空罐头小洞里流出的涓涓细水洗澡。在户外时,他穿棉袍制服,就像当地的老农夫。晚上,他睡行军床。村民特别为他这位“老大夫”生炭炉取暖。在美国过惯了丰衣足食的他,没有一句怨言。
1948年4月25日教学结束,艾乐思和盈路得骑马离开西井。山脚下,职员、护士、学生、病人列队送行,一直把他们送出村子。何穆和翻译李大夫骑马陪着他们,依依不舍,直到什里店才道别。
赤脚医生的雏形
从什里店回到南京,正好联合国国际儿童紧急基金(UNICEF)有50万美元可以用于中国北方,驻中国代表团主任卓诺德(Dr. Marcel Junod)找到艾乐思商量如何使用这笔钱。艾乐思建议这笔钱不要用来买奶粉尿布,而应该用在训练卫生人员方面。
艾乐思认为中国人生病和早夭,主要是因为饮食不洁造成肠胃疾病,或是传染性的天花和结核病,还有蚊蝇虱蚤等虫害带来的疾病。“所以应该训练大批的人,来做预防的工作,并且教导民众简单的卫生习惯。”譬如接种疫苗,煮沸饮水,修建厕所,杀灭虫害,协助接生。他表示:“训练大批的人做这些工作,不但可能,而且不困难,也不费时。”
卓诺德同意了,于是向世界卫生组织借调艾乐思。8月艾乐思抵达石家庄,和防疫局局长李志中大夫一起合作,在石家庄北部滹沱河畔的前本笃会修道院,开设第一班,训练公共卫生人员。
兴建学校的气氛热烘烘的,校舍的蓝图,由艾乐思设计绘制,召来泥水匠和木匠动工建造。中途一度风传,国民党将军傅作义可能从保定打过来,艾乐思下令把实验室所有的物品装箱,躲入山里避难,结果虚惊一场,只是推迟了开学的日期。
1948年11月22日,学校终于开课,艾乐思向20位新生致辞:“健康是每一个人的权利,而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大众的健康是可以办得到的,不需要在冷气房有电器设备的象牙塔里,用复杂昂贵的外科手术才能办到,而是用一般人都能够掌握的普通方法就能做到,譬如消灭苍蝇和虱子,清除下水道,爱干净。”▶下转第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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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做呢?艾乐思说只要能够读、会写、懂算术,都可以学会。“你不需要念医科六年,才会灭虱、挖茅坑、烧饮水、种伤寒疫苗、识别疟疾寄生虫或钩虫卵、不随地吐痰、不朝人脸上咳嗽,而且能够教别人。”
1948年11月24日开始上课,训练四类卫生人员:传染病、卫生、助产和急救。如同他在西井的教学一样,他用白求恩的方法,教最简单的东西,让学生能够准确地操作。他要学生尽可能用手边有的素材,而不要依赖进口的材料。于是学生用蒸笼来消毒,用竹子做镊子,夹板是由村里的铁匠制造的,把当地的石膏磨碎烧制成石膏夹板,绷带是用当地手织的棉布做成的。市场买来的新鲜牛皮,成为他们用针筒注射墨汁的试验品。
第一期训练班课堂在1949年2月中旬结束,艾乐思随其他人北上到刚解放不久的北平,安排第二期训练班。
艾乐思在北京东郊13英里外通州的公理教会旧址,开设第二期训练班。这个班一共80名学生。1949年7月开学,艾乐思致辞,再度强调健康不是少数人的特权,而是多数人的权利。“健康的主要敌人:肮脏和害虫,不用六年学医就能打败这两个魔鬼。”
他鼓励学生:不要毫不质疑地全盘接受书本和教条,那会妨碍发掘大众福利所面临的关键问题。你们必须自己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抄袭西方的教科书。
这两期的训练班,成为未来中国训练大批赤脚医生的雏形。
最后,联合国国际儿童紧急基金决定撤出中国,艾乐思恋恋不舍,焦虑难眠,但也无可奈何。1949年10月他黯然离开青岛,返回美国。
墨西哥免费诊所
艾乐思回到纽约,在联合国国际儿童紧急基金总部当顾问。因为他参加过西班牙内战,上了黑名单,被美国政府认定是共产党员,并称他为“过早的反法西斯分子”(premature antifascist),使得他被摒除在政府的任何工作之外。一年后,他接到美国国会调查委员会的传票,查证他和共产党的关系。出庭时,他表明自己从来不是共产党员,检察官才暂且放过他。
七十岁生日后,他辞职,跟他的伴侣乔伊斯·坎贝尔(Joyce Campbell) 搬去墨西哥。1953年在塔坎巴罗(Tacámbaro)安顿下来,建了一个牧场,养牛种田,并在家里设立诊所,每天早上免费给附近农民看病。有一天他接到美国税务局的信函,查询他在牧场诊所的收入。艾乐思幽默地回复:“我给邻居小人物的帮忙是免费的,或是用粪肥来支付,如果当局认为这是我的收入,我会乐意估价付税。”
在中国的经验使得艾乐思关注第三世界国家的穷人,想为他们制定基本医疗计划。他修改了在中国时写的教材,出版了《农村助产士》的教科书,并热心地在拉丁美洲推动消灭结核病。
艾乐思怀念中国,后悔自己在中国时没有学多一点中文。在墨西哥,每天晚上他花一个小时训练自己中文读和写的能力。常常半夜醒来,他唤道:“我多希望此刻我在中国。如果让我回去,我会高高兴兴地在中国度过余生。”
多年渴望再去中国的梦想,1973年秋天终于实现了。墨西哥医院的院长邀请艾乐思加入墨西哥代表团一起去中国访问。去中国之前,他先经过久违的西班牙,趁着去巴塞罗那参加医学国际会议的机会,探望内战时期的朋友。9月29日,他在香港跟墨西哥代表团会合。艾乐思已经92岁,长途飞行,他一点倦意也没有。
他终于到了北京,受到老友马海德亲切的接待,见到25年前在本笃训练班的李志中大夫,更惊喜见到在西井时一块儿工作的何穆大夫。他还在北京的医院里看到奇迹:用针灸麻醉的胸腔手术,切除右上肺叶,历时两个半小时。艾乐思说:“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我不会相信这是可能的。”
在中国所有的医疗服务里,让艾乐思最感兴趣的是赤脚医生,人数上百万。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赤脚医生,快速训练的医务人员,把必需和预防药物带到农村最遥远的角落。”这不正是他当年在太行山上开班训练公共卫生人员的愿景吗?
留芳,不留名
1976年10月3日艾乐思感觉身体不适,但还撑着为农民看诊,第二天他开车去附近Morelia城里医院就医,半路突然晕厥,左冠状动脉下支大量血栓,心肌梗死,一语不发地离开人间,享年95岁。
生前,他把大笔财产信托给墨西哥国家银行,作为中南美洲医科学生的贷款资金。他留芳,却不留名,遗嘱里写道:“不要把我的名字用在任何机构或事业。”这个限制使得朋友无法以他的名字,在他执教34年的斯坦福大学设立外科教授讲座。
不过早在1949年《旧金山纪事报》的记载,艾乐思就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号:医学的马可·波罗,但是他表示自己不同于那位13世纪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在中国寄居18年后,表示他到中国本是来教学,结果却留下来学习。我也一样,但是不像这位杰出的前辈,他在可汗的宫廷,向那里聚集的老师学习,而我是到最底层的民间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