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苹果“悲情滞销”喜了果农,黄了名声,批了主任

2019-09-26 12:43
南方周末 2019-09-26
关键词:果业悲情果农

信息真假杂糅。满地果树枝桠其实是间伐,即果农为保证果树在良好环境条件下生长,而砍去部分树枝。

据工人日报报道,2013年到2017年上半年,全国农产品滞销达到1612起。滞销事件发生在31个省份,遍布314个地级城市。

因为盖了一个章,王海霞被调查了数月之久,单位领导一并写了检查。2018年11月,她受到政务警告处分。九个月后,又被运城市纪委监委曝光。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发自山西运城

南方周末实习生 任碧玥

“是他骗了我。”王海霞撂下一句话,匆匆离开办公室。

沉默源于一则处分。2019年8月19日,山西运城市纪委监委曝光的8起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典型问题中,王海霞的名字出现其中。

她的身份是临猗县果业发展中心办公室主任,负责管理单位公章,因在电商义卖证明上盖了公章,成了一起“苹果悲情营销事件”参与者。

官方通报认为,电商平台利用了义卖证明,被媒体转载报道,因与临猗县实际情况不相符合且存在错别字等问题,造成不良影响。

临猗是全国果品种植面积和产量最大的县之一。而在2018年4月,临猗被贴上“滞销”标签,画面上苹果堆积如山、果树枝桠砍断在地、果农神情欲哭无泪。

“悲情牌”一度清空了临猗石彪村果农的库存,但利益拉扯间,爱心作为买卖中的消耗品也被磨尽。

在收购商与“悲情”果农所在的石彪村,没人知道受处分的王海霞,外界对悲情营销的批评,更没有影响黄河边又一年秋天的果熟蒂落。

“悲情”村庄

石彪村是县里的桃果产业先进村,333户人家、1333个村民中多数从事果品业。

2019年9月初,村里的油桃刚被各地客商拉走,早熟苹果正待包装入库,果子堆在筐里,女人们给苹果套上泡沫网袋,贴好品牌标签,从早上六点忙到晚上七点,一天挣100元。

临猗位于晋西南运城盆地,此地平均海拔400至600米,并非苹果优生区,晚熟果比不过高海拔的山西吉县、陕西洛川等地,但光热资源丰富,中早熟品种独具优势。该县550个自然村,70%的耕地栽植果树,70%的农民从事果业,农民收入的70%来自果业。

在这个人均年收入仅1万元左右的村里,苹果的成本要掰着指头算,修剪一天180元,雇人套一个袋八分钱,脱一个袋八分钱。浇水、施肥、套袋、脱袋、修剪,每斤苹果的成本接近一元。

而市场价格波动,受品种与质量影响,有的苹果每斤0.7至0.85元,有的可达1.8至2.2元,算下来,果农的利润只在几毛钱之间。

苹果贮存时间长,销售期往往长达数月,价格波动大,且与时机紧密挂钩。

每年9至11月苹果采收,新货大量涌入市场,价格相对较低;12月至次年2月,市场需求增加,价格逐渐抬升;3至4月,冷库苹果集中出库,价格回跌;5月,旧果销售至尾声,余果以落果形式售至果汁厂;6月,早中熟果品即将上市,进入新一年的周期。

石彪村的冷库管理员杜磊说,苹果一般在11月入库储存,储存费用负担不大,一斤果子一毛钱,能在冷库放到次年6月。在此期间,无论何时出库费用相同,由果农自行判断出售时机。

全临猗有448座恒温冷库,能储藏20亿斤果品。石彪村就拥有2座。

收购商杜晓入手的时机,正值苹果周期的尾期。去岁储藏的苹果,在冷库里存放了四个多月,还有最后一轮销售机会。杜晓是石彪村的80后返乡大学生,家人从事当地果品收购工作。

返乡创业的他,想出了“悲情营销”的点子。

“果农急哭!七旬老人40斤苹果仅卖12元,每斤仅0.3元!产地深度走访,4000万斤苹果滞销,与时间赛跑,恳请爱心传递!”一篇文章,三个感叹号,在2018年4月的社交媒体刷屏。

文章形容情况危急,年前冰雪封路,客商数量大减,苹果积压滞销,如不能在5月1日前找到买家,苹果只能烂掉倒掉,或者以每斤3毛钱的落果价出售。

还有实地考察的视频。镜头下,推车上堆满树枝,拍摄者问:“苹果树怎么都砍掉了?”

一位果农回答:“种苹果不卖钱。”

另一人说:“腾出地方来。”

悲情音乐响起。字幕写着:“苹果销售无望,果农们纷纷含泪砍掉果树。果树三年成林,第四年开花,再两年才挂果,呵护六年才丰产。”

信息真假杂糅。满地果树枝桠其实是间伐,即果农为保证果树在良好环境条件下生长,而砍去部分树枝,是果树种植中的正常步骤。因更换品种、树木老化、种植过密等原因,临猗每年要更新2万亩果树。

留在地上的树枝成了“道具”。

短短18天内,发布求助信息的电商平台“伍亩田”,销售临猗苹果117万箱,共995万斤。

在网上,临猗苹果变丑了,苹果上出现果锈疤痕、麻点、黑点或是龟裂。

“这对我们影响是最大的。”临猗县果业发展中心主任杨勇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果农大多没有品牌意识,“悲情营销”果品把关不严,发货苹果质量参差不齐,会给消费者留下坏印象。“如果我们当时出来引导,把好质量关,不一定是个坏事。”

然而,等杨勇知道这事的时候,网上已经“吵开了”。

2018年4月中下旬,网友陆续收货,评价褒贬不一,“一箱苹果全都是坏的”。

类似声音越来越多,有网友向山西交通广播电台发信,希望帮忙证实当地果农的生存状况。其记者实地调查发现,网传说法有失偏颇,当地政府也没有委托任何电商企业爱心义卖。

情况急转直下。2018年5月7日,临猗县政府发表声明,将事件定为不当营销,5月9日,央视新闻以《“苹果滞销”,谁在制造“悲情”?》为题做了相关报道。两相叠加,影响力颇大。

在临猗,“悲情营销”短暂出现,又戛然而止。

被打破的果业链

返乡青年杜晓打破了原有的乡村果业链。

占据临猗果品收购主流位置的是传统客商。每年,客商消化临猗50亿斤水果中的40亿斤,电商则收购5亿至10亿斤不等。

在人际关系绵密的村庄,外地客商与本地果农无法直接接触,而是由名为“代办”的中间人收购果品,交付款项。“代办”通常是本村人,在村中设有固定的收购点、代办点。

按照传统模式,先由农户将产品卖给产地收购商,从产地的批发市场,经由多个中间商,抵至销地批发市场、终端。

杜晓熟悉传统模式,他的父亲是老“代办”,家中经营着一家颇有规模的果站,招牌上还印着杜晓的电话号码。

他对电商模式也不陌生,即将产品提供给大型电商平台,或是果农自己开通网上零售渠道,线下由物流公司运送。

“伍亩田”CEO王成洲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回忆,“临猗有个果农带着苹果来到深圳,就说当地还有大量苹果卖不出去。”那个果农即是杜晓。

实际上,那时杜晓与“伍亩田”合作已有三年,每年销售当地水果20万斤以上。2018年4月5日,杜晓专程去了趟深圳拜访“伍亩田”,并达成新的合作。

作为新“代办”,杜晓在石彪村收了约300万斤苹果,每斤1元。“整个冷库他全都订了。”不仅石彪村,收购范围还涉及附近多个村庄。

若不是“悲情营销”影响过大,杜晓原本计划在周边乡里做到10万单销售量,一旦客户反馈好,“再辐射到北辛、北景、孙吉、临晋一带,尽最大能力为临猗果业销库存。”

事实上,由于农产品总体过剩,一年四季,不同产地都有特定的农产品被“宣称”滞销。

据工人日报报道,2013年到2017年上半年,全国农产品滞销达到1612起。滞销事件发生在31个省份,遍布314个地级城市。

近期未经证实的社交媒体案例则有:湖北仙桃的黄桃、西兰花、双孢菇、白菜滞销,陕西大荔县黑布林滞销,广东徐闻菠萝滞销,四川大凉山、盐源苹果滞销,永兴与麻阳冰糖橙滞销,云南、河南等地大蒜滞销,云南、江西等地辣椒也在滞销。

依托于社交媒体的“悲情营销”层出不穷,临猗苹果只是其中一例。其“套路”大部分可被拆解为:讲述农产品的整体销售情况,夸大当地该类产品的滞销程度,贫苦村民轮番讲述生计压力,平台现场调查核实情况,保证消费者以低价获得高质农产品,并实现“爱心助农”之举。

临猗苹果悲情宣传期间,有近十家平台加入销售队伍。但杜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除“伍亩田”外,其余平台与他并非合作关系,“不认识,也不知道”。

杨勇指电商平台是“悲情营销”的最大获益方,“代办不怎么挣钱,可能是一箱提成3元。”

综合相关报道,在大规模推广以前,“伍亩田”每天的发货量稳定在2000-3000箱,而“悲情营销”期间,根据估算,这一数字飙升至平均每天7万-8万箱。

临猗县果业发展中心提供了一组数据。已知苹果的收购价约为每斤1元,卖出价约为每斤3.6元,刨除成本,电商每斤可赚至少1元。

18天内,“伍亩田”卖出苹果995万斤。按照临猗县果业发展中心的计算,仅这一家电商,销售“滞销”苹果的利润就达几百万元。截至发稿时,这种说法并未得到该平台的回应。

但该平台曾公开表示,“爱心助农”是出自企业社会责任感。平台曾帮助解决多地的农产品滞销问题,例如陕北红枣、河南紫皮洋葱、湖北富硒土豆、民勤蜜瓜、陕北板栗红薯和山西红皮土豆。

曾参与临猗苹果销售的某小型电商平台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电商助农(不赚钱),其私心在于,“吸引过来的注意力可以增加盈利产品的销售。”

该电商平台主打爱心助农行动,一方面帮助解决农产品滞销问题,一方面向消费者提供优质农产品。“做这个基本都不挣钱,就是帮着带点货。”该负责人强调,自家平台很少做水果,“不挣钱还会挨骂”。

问及电商的各项成本,他不愿多谈。部分电商平台公开的成本数据是:一箱苹果的快递费9元,纸箱加网套5.5元,人工费2元,材料损耗费1元,预估售后与平台运营成本1元,8斤苹果10元,因而按照8斤28.5元包邮的方式定价。

研究农产品流通管理的重庆交通大学物流管理系教授陈军指出,电商平台需要保证农民的基本价格,投入人工费、运费、包装费及其他成本,承担运输物流中的损耗,“实际上很难从中盈利”。

然而,大量“爱心助农”背后,产品是否真正滞销,目前并无机构监管。

“虚假广告多的是”

王海霞觉得自己被骗了。

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发来一份2018年的旧电视新闻脚本,意图说明自己盖章的缘由。脚本开篇写着:由于临近五一,县里不少冷库苹果积压,80后小伙杜晓利用手头资源,引来南方客商,解决村民的燃眉之急。

王海霞希望帮助这个返乡大学生。但没想到,售果成功了,方法却备受质疑。

因为盖了一个章,她被调查了数月之久,单位领导一并写了检查。2018年11月,王海霞受到政务警告处分,根据规定,受处分期间不得晋升职务和级别。九个月后,又被运城市纪委监委曝光。

“她本意也是好的,想帮忙卖苹果。”杨勇解释,但王海霞没按流程进行。

2018年4月8日,杜晓托熟人找到王海霞。三天后,他拟定的《临猗县人民政府关于某电商对临猗苹果的义卖证明》,先后盖上了“临猗县果业发展中心”、“临猗县角杯乡人民政府”和“临猗县角杯乡石彪村村民委员会”三枚公章。

三枚公章增加了“苹果滞销”的可信度。

临猗县政府表示,“悲情营销”方式短期、局部地方便了果农售果,增加了少部分果农收益,但从全局和长远来看,损害的是运城苹果的整体品牌形象和全体果农的整体利益。

杨勇更担忧的是,“悲情营销”导向可能对整个产业造成毁灭性打击。一旦“滞销”长期出现,“人们会质疑,这个东西你卖不了,为什么要种?”

杨勇担忧的事还未发生,但临猗苹果所面临的考验没有结束。2018年4月旧果积压的同时,临猗发生了大面积花期低温冻害。苹果正值开花期,零下2至4摄氏度的低温,直接导致“花而不实”,产量大减。

到了2019年,苹果再次迎来“大年”。产量少,产量多,各有苦恼。

“农民不敢少,还怕多。多了能卖钱,但卖不了好价钱。”果农心里清楚,高质高价,劣货难卖,但眼看着没人要的小果子烂在沟里,又有些舍不得。

在75岁的史玉莲和78岁的刘长富眼中,一年多前那场“悲情营销”其实帮了忙。

他们是当时的主角。视频里,夫妇俩手捧苹果,一脸愁容地说,自家产的5万斤果子积压在冷库里。两人的“宣传”照片出现在不同的自媒体上。提起此事,史玉莲咧着嘴笑,“我给人娃能挣多少算多少”。

果农们认的理是,收购商挣得多,收购价才会高。从某种程度上说,电商、代办与果农的利益链是一致的。

“不是人家,我们的果子还卖不到一块来钱。”果农杜李提高嗓门冲记者说,“真不知道你们搞什么调查。人家果价收到一块三四,人家不搞了,果价马上掉到一块一了。”

他们大多觉得杜晓冤枉。事件之后,杜晓不愿再为果农与电商搭桥了。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之前的事情,给家人身心造成了伤害。”

2019年,史玉莲家的十亩苹果地全改种油桃了。

“油桃不用套袋,又不用脱袋,管理比较粗放,成本低,效益也快。”夫妇俩的儿子刘永新掰着指头数出好几个优点。一亩地苹果投资5000元,而油桃一两千元即可。在供大于求的常态下,临猗县果业发展中心计划降低苹果种植量,将全县的70万亩苹果地调至60万亩,增加油桃、枣等果品的比重。

目前,油桃已填补临猗果业的海外市场空白,销往澳大利亚、巴西、秘鲁等国。果业中心还在引导果农优化苹果品种,将原先占比25%的中早熟品种数量提高至45%,抢占7月至9月下旬的中早熟市场,差异化销售。

这一年,乡镇里来了四家电商,做常规线上销售。谈到曾经的“悲情营销”,刘永新嘀咕,“说白了,明星大腕也做广告,虚假广告多的是。”

(应受访者要求,杜磊、杜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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