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韩建交中的中国外交决策再探讨

2019-09-26 03:56
中共党史研究 2019年8期
关键词:决策层中韩关系朝鲜半岛

中国在1972年至1979年约八年的时间里,分别与曾经的敌人同时也是韩国的盟友——日本和美国等,实现了关系正常化,而中韩关系却始终裹足不前,直到1992年才最终实现建交。在如此之长的时间里,韩国曾主动地、较早地表达了改善中韩关系乃至建交的愿望。两国关系长期难以破冰,客观地看,主要是因为中国方面没有给予积极、确定的回应。所以,只有专门考察、分析中国的相关决策,才能对中韩建交为何耗时如此之长作出合乎历史事实的解释。

本文拟通过两条内在逻辑线索还原和解读中韩建交过程中的中国外交决策:一是朝鲜半岛问题在中国外交战略中的地位,包括中国决策层对韩国的认知和对中韩关系价值的判断、中韩建交在台湾问题上的战略价值、中韩关系和中朝关系在调整对美对苏关系中的作用、中国在朝鲜半岛的安全战略等;二是国际格局变动对中国相关决策的影响,包括朝鲜半岛南北关系变动、美日韩同盟对东北亚局势的塑造、苏联解体与冷战终结等。通过这两条历史线索,本文将对影响中国决策层推进中韩关系正常化的原因作出分析,并最终回答中韩建交为何发生在1992年而不是其他年份这一重要问题。

一、谨慎探索时期(1973—1988)

20世纪70年代初,在国际形势和美国外交战略整体发生变化的背景下,韩国首先伸出橄榄枝,尝试改善对华关系。1973年6月23日,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发表宣言,宣布韩国将向社会主义国家实行“门户开放”政策。同年10月,韩国外交部请荷兰外交官带口信给中国有关方面:韩方有关中国的基本立场已在6月23日的特别宣言里提到,韩方愿意首先消除对中国的敌对观念,希望从文化、体育、经济等可能的方面逐渐改善、扩大双方关系,对台湾政策也会随着中国调整对韩国的态度而调整。(2)《韩—中国(旧中共)关系改善》(1973年),韩国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号Re-0022-44。1974年,韩国外交部启动与中国、苏联及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进行学术文化领域接触和交流的项目,苏联对此反应比较积极,中国却作出了“目前很难做到”的回应(3)《韩对中苏民间学术文化领域的接触尝试》(1975年1月17日),韩国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号C-0081-02。。

韩国主动改善对华关系,除却政治层面的考量,还有经济层面的现实需要。20世纪70年代,韩国的出口导向型经济开始面临来自美国和日本的压力。随着韩国经济飞速发展,美、日等国逐渐减少甚至取消了对韩经济优惠政策,转而越来越多地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措施,限制从韩国进口商品,韩美、韩日之间的贸易摩擦日趋激烈,韩国急于开辟海外新市场,实现对外贸易多元化。在这种情况下,近在咫尺且极具发展潜力的中国市场无疑对韩国具有极大吸引力。例如1974年,中国药材进口公司通过香港的大华有限公司从韩国进口两万根红参。韩方对此高度重视,韩国外交部专门开会讨论,认为对华红参贸易既可拓展韩国对外市场,亦可作为促进韩中接触、改善对华关系的途径。(4)《对中国(旧中共)红参出口》(1974年),韩国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号N-0021-05。

不过在整个70年代,中国对韩国尝试改善双方关系的种种努力,均采取回避态度(5)参见《关于韩半岛问题中国方面态度事例》(1974年),韩国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号C-0070-11;《中韩关系汇总报告》(1976年),韩国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号C-06-0096-11;《韩—中共关系改善》(1978年),韩国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号2008-0013-09。。自1953年朝鲜战争停战以来,中韩两国已经对立隔绝多年,没有任何往来,双方缺乏必要的了解和基本的互信。传统意识形态的惯性在中国的半岛政策中影响巨大,例如在中国政府的话语中,韩国被称为“南朝鲜”,它算不上是一个国家,本质上只是美国的附庸和傀儡政权,而且是制造朝鲜半岛紧张局势的敌对力量之一。加之朝鲜半岛南北分裂局面长期固化,以至朝鲜半岛问题对于中国决策者而言并没有需要立即作决策的紧迫性。上述因素促使中国决策层延续既有思维与政策,倾向于维持现状,仅与朝鲜交好。

1978年,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中国的国家战略方针发生重大变化,对外政策也随之出现重大调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方针,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国外交的任务是为国内经济建设尽可能创造一个相对和平稳定的外部环境。改革开放后的最初几年里,中国决策层认为来自苏联的安全威胁趋于严重,决定继续执行建立反苏统一战线的政策,以期为中国赢得一段发展经济的时期。这一政策投射到朝鲜半岛,使得中朝关系的重要性进一步凸显。维系中朝传统友谊,既是构建反苏统一战线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维持中国周边和平稳定的重要环节。鉴于朝鲜在半岛统一问题上历来态度强硬,认为国际社会承认韩国将造成朝鲜半岛分裂的固化,因此在改善与韩国关系方面,中国不能不考虑朝鲜的立场。1979年初,中国外交决策层的核心人物邓小平访美时告诉美国总统卡特,中国不能直接与韩国建立联系,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6)“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The U.S.State Department ed.,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Washington,D.C.: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762.。稍后的访日过程中,邓小平更是明确回绝了韩国通过日方传递的合作意向,表示为了对“朝鲜取得更大的影响”,中方不便与韩国进行交流(7)益尾知佐子:《“日中友好”时代的两国关系——从领导人的言论说起》,日本国际政治学会2007年度研究大会,福冈,2007年10月。。由于中国决策层将中韩关系正常化与中朝关系相捆绑,这一过程注定是复杂和迟缓的。

随着中国对外交往的扩大,在外交上不承认韩国的做法,逐渐与创造良好外部环境的外交总目标相脱离,不利于拓展国际交流空间。例如1982年初,中韩两国女子篮球队在加拿大同场竞技,按照国际赛事惯例,两队需在赛前交换队旗和礼物,但限于中国的外事规定,中国队员拒绝接受韩国队员的队旗和鲜花,于是韩国队员将鲜花送给现场观众,场内响起热烈掌声,中国队员则陷于尴尬境地。这个场面被一位新华社记者捕捉到,以“内部参考”的形式报给中央,中央领导人看过之后,指示外交部考虑改变这一情况。7月,中国外交部拟就《关于在国际多边活动中调整对南朝鲜做法的请示》并上报中央,建议今后凡是中国受国际组织委托在华举办的国际多边活动,韩国是该组织成员,中国可同意其派人来华参加,同样中方人员也可应邀去韩国参加类似活动。该请示得到了中国决策层核心人物邓小平的圈阅。(8)张庭延:《跨越历史的时刻——中韩关系演变回顾》(上),《当代韩国》2005年第4期;张庭延:《邓小平关心朝鲜半岛局势——回忆邓小平二三事》,《党史博览》2013年第5期。按:张庭延曾任外交部亚洲司副司长、中国驻韩国首任大使。中国开始考虑在多边交往中调整对韩关系。

1983年发生的劫机事件,可能在客观上加速了中国对韩关系的调整。当年5月5日,一架由沈阳出发、载有105人(内含机组人员9人)的民航客机在飞往上海途中被劫持,最终迫降在韩国。劫机事件为中韩两国政府提供了开展第一次官方接触的机会。中国民航总局局长沈图赴韩进行谈判,经协商,旅客和机组人员平安返回,协议的签字方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民航局”和“大韩民国”,劫机事件得到妥善解决。韩方在此过程中考虑周全,以合作的态度尽量满足中国各方面的要求,给中国决策层留下了良好印象。(9)参见《我一架民航客机被武装暴徒劫持到南朝鲜 沈图拟前往汉城处理此事,致电南朝鲜民航局长希望得到协助》,《人民日报》1983年5月6日;王仪轩等口述,阮虹访谈、整理:《中韩“劫机外交”:卓长仁劫机案与汉城谈判内幕》,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7月,中央外事工作领导小组(10)1981年初,中共中央决定成立一个外事工作领导小组(简称中央外事小组),由具有外交工作经验的李先念主持。该小组的主要职能是就对外关系中某些具体问题形成对策建议并上报中央,重要决策则仍由邓小平作出。召开会议,讨论调整对韩国的政策以及做好朝鲜工作等问题,建议开始同韩国逐步进行非官方接触,如经贸、文化、科技领域的交流(11)《李先念年谱》第6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01页;《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238页。。这一政策调整,为中韩之间人员和社会交往打开了大门。

1984年3月,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来华访问,韩国请中曾根首相带口信,希望进一步扩大与中国的交流,并提出中国朝鲜族民众赴韩探亲问题。面对韩方直指建交目的的诉求,中国领导人回应称,中国在处理对韩国关系上已作出一些实质性调整,但两国建交的条件尚未成熟,中国出于对朝鲜半岛局势缓和与周边和平的考虑,需谨慎处理该问题。(16)《中曾根康弘与赵紫阳的谈话》(1984年3月24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号18/04-1029/4。此时,中国外交的重心仍在美、苏。中国决策层一方面要应对这一年2月苏联领导人安德罗波夫逝世后出现的新变化,一方面正在为4月美国总统里根访华进行磋商和安排,可能还无法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朝鲜半岛事务上。更何况朝鲜半岛局势在1983年10月“仰光事件”后刚刚显露出缓和迹象,朝鲜为摆脱自身的孤立处境,于1984年初主动提出举行会谈,缓和南北关系。综合考量,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中国不可能在中韩关系正常化问题上“轻举妄动”,回绝韩国的诉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1985年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外交政策完成调整的关键年份,中国领导人对外交政策的思考出现重大转变。这些思考其实自1978年以来从未间断,积累到1985年夏天,终于出现了质的变化。在1985年6月初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邓小平说,中央决策层经过几年的观察和思考后完成了“两个重要的转变”。第一个转变是“改变了原来认为战争的危险很迫近的看法”,这句话可以被合理地引申为:苏联的威胁不像以往认为的那么严重。第二个转变发生在反苏国际统一战线的方针方面,即不再以“苏、美、中‘大三角’”为基础设计中国的对外政策。(20)参见《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6—129页。1985年也是中苏关系正常化的关键年份,这年秋天,中国领导人就中苏关系正常化的“三大障碍”作出重大决定(21)1982年夏,邓小平将他当年4月同罗马尼亚领导人齐奥塞斯库谈的三点内容,归纳为中苏关系正常化过程中苏联应主动解决的“三大障碍”,即从中苏边境地区和蒙古人民共和国撤军、从阿富汗撤军,以及劝说越南从柬埔寨撤军。1985年10月,邓小平请齐奥塞斯库给苏联新任总统戈尔巴乔夫带口信,进一步指出:消除“三大障碍”,首先应从越南从柬埔寨撤军做起;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都好解决。参见钱其琛:《外交十记》,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6、23页;沈志华主编:《中苏关系史纲:1917—1991年中苏关系若干问题再探讨》(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636—637、648—649、680页。,中苏两国在关系正常化问题上的立场逐渐接近。1986年,中苏关系正常化谈判出现突破性进展,苏联随后从蒙古、阿富汗撤军。中苏关系的改善,大大缓解了中国的安全压力,也为中国改善与韩国的关系释放了空间。

1985年4月,邓小平指出,中韩发展关系对中国来说还是有需要的:第一,可以做生意,在经济上有好处;第二,可以使韩国割断同台湾的关系(22)钱其琛:《外交十记》,第151页。。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国外交决策层对发展中韩关系战略意义的认知,而且似乎和邓小平本人对时代主题的思考——和平与发展两大主题的提出有所因应。

1987年夏,邓小平在一份涉及中韩关系的材料上作出批示,大意是:与韩国实现关系正常化不能再拖了。中共中央、国务院随后成立中韩经济协调小组,专门处理中韩经济交往事宜,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任组长。(23)田纪云:《怀念小平同志》,《炎黄春秋》2004年第8期。可是在同一年的11月14日,中央外事工作领导小组却在开会时主张:考虑到中国同朝鲜的关系和朝鲜的承受能力,中国同南朝鲜的调整不宜太急,应逐步进行,目前仍应遵循中央的方针,只同南朝鲜进行间接贸易,还不能突破(24)中联部办公厅编:《中联部老部领导谈党的对外工作》,内部印行,2004年,第105—106页。。时隔四个月,外交决策层对调整中韩关系的节奏作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断,这一现象也折射出中韩关系正常化的复杂与艰难。

1988年,中韩关系在经贸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当年3月,中央将山东作为中韩两国民间直接贸易的试点省份(25)延静:《出使韩国》,第13—14页。。山东省决心抓住一切可能,发展中韩经济技术交流合作及贸易往来,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没有政策向中央要政策,比如为韩国客商提供签证便利,允许驻外机构人员去韩国活动,允许经贸业务人员在第三国或去韩国洽谈业务,允许山东省针对韩国进出口一些原本应由中央统一经营的商品(如玉米、煤炭、棉花、棉纱、棉涤纶纱、棉坯布、棉涤纶坯布、钢材)(26)山东省外经贸委:《关于我省今后开展同南朝鲜经贸交往的座谈简报》(1988年3月13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062-08-0464-08;山东省外贸局:《关于积极开展对南朝鲜贸易的意见提纲》(1988年4月1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062-08-0344-08。。6月,山东省接待了一个以韩国总统卢泰愚的亲信金复东(卢泰愚的内兄)为首的韩国经贸考察团。经过三天会谈,双方达成六项协议,包括以民间贸易形式开展经贸活动(中方使用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山东分会的名义,韩方则用大韩贸易公社的名义),贸易人员签证时间为一个月,分别在汉城、济南设立经贸分公司,以及合资创办往返仁川至威海的航运公司、开通中韩海运通道,等等。8月15日,以中国贸促会山东分会会长李瑜为团长的山东经贸代表团回访韩国,洽谈签署在韩国设立“山东省(贸促会)贸易办事处”协议事宜。尽管李瑜此行是以贸促会“民间身份”赴韩,但回国后仍受到上级批评。外经贸部和外交部为此联合发文强调:在韩国设立民间贸易机构属中央政府通盘考虑的问题,地方政府无权私自商议。(27)张雅文:《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打开中韩通道的秘密使者》,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255—258、263—264页;祁怀高:《中国地方政府对中韩建交的影响——以山东省的作用为例》,《当代韩国》2010年第4期。

山东省之所以急于落实协议,应该是想在发展对韩贸易方面占得先机。因为自1988年初国务院将“自负盈亏”定为外贸体制改革的首要目标后(28)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写组编:《中国改革开放大事记(1978—2008)》,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8年,第175页。,除山东省之外,其他省份发展对韩贸易的需求也很强烈,实质上产生了竞争。例如当山东省与韩国商谈建立驻韩贸易办事处时,辽宁省也在与韩国方面接洽;福建省没有获得中央赋予的优待政策,但争取到与韩国大宇集团联合创办一家大型合资企业的机会(29)祁怀高:《中国地方政府对中韩建交的影响——以山东省的作用为例》,《当代韩国》2010年第4期。。1989年初,山东省外经贸委在给外经贸部的报告中提出,中央在对韩贸易上开的口子太大,东南沿海一起上,不利于沿海经济发展战略的实施,建议还是指定有限地域开展与韩国的经贸交往(30)山东省外经贸委:《关于山东省第六届对外经济贸易洽谈会我方与南朝鲜经贸交往情况专报》(1989年3月20日),山东省档案馆藏,档案号A197-02-0271-02。。上述情况从侧面说明,地方政府与韩国的经贸交往是符合经济规律、很难被限制的。

地方政府在对韩经贸中的积极作为,一方面可以满足其发展自身经济的需要,有利于中央对韩“政经分离”政策的实施,有助于减少朝鲜方面的不满;另一方面也给中央政府带来新的问题,因为地方政府被授予了与韩国经济交往的决定权,而这种权力有时难免会与中央政府的外交职能产生冲突。

更重要的是,地方政府积极发展中韩贸易的态度加深了中央决策层对中韩关系重要性的认知,促使其在中韩关系正常化问题上采取进一步举措。1988年5月至9月,邓小平在会见外宾时几次谈到中韩关系问题。他说,从中国的角度看,我们同韩国发展关系,有利无害。经济上,对双方发展有利;政治上,对中国的统一有利。如今时机成熟了,发展同韩国的经济文化交流的步子,可以比原来考虑的更快一些,更放宽一些。发展中国与韩国的民间关系,是一着重要的战略棋子,对台、对日、对美、对半岛的和平与稳定、对东南亚,都有着重要意义。与此同时,邓小平指出,做这项工作要十分慎重。这个问题很微妙,处理起来要很谨慎,要取得朝鲜方面的谅解。(31)钱其琛:《外交十记》,第151页。邓小平的连续发声可以被解读为:在不刺激朝鲜、不破坏朝鲜半岛稳定现状的前提下,中国可以尽可能地探索扩大与韩国在包括体育、文化、经济方面以及非官方领域的各种关系。这一时期,中国领导人在与外宾谈及朝鲜半岛问题时,均明确表示半岛局势稳定是大局。在处理对韩问题上,中国总的方针有两条:其一,希望朝鲜半岛局势稳定,不希望把朝鲜变成新的热点,这样做对朝鲜人民、中国人民,乃至对整个亚太地区的缓和都是有利的;其二,韩国也是中国的邻居,与韩国发展贸易同样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所需要的。中国总的立场是:为了支持朝鲜,不和韩国有外交关系,但是不反对与韩国的民间贸易往来,包括直接和间接的贸易往来。(32)《中央领导同志谈国际形势和双边关系》(1988年9月26日),《外事动态》1988年第19期。按:《外事动态》是中国外交部办公厅编辑的内部刊物。

总之,自20世纪70年代初至1988年,中韩关系正常化处于谨慎探索时期。这一时期,以邓小平为核心的中国决策层在改善中韩关系方面逐渐形成“政经分离”原则,对韩国的认识有所加深,对中韩关系战略价值的判断日趋明了,中韩实践层面的交流不断扩大;与此同时,中国仍将对韩关系与对朝关系相捆绑,将改善与韩国关系置于维持朝鲜半岛稳定的框架内思考,严守不与韩国建交的底线。

中国决策层对中韩建交的最大担忧,是朝鲜半岛的均势稳定状态可能因此被打破。至于中韩建交究竟会给朝鲜半岛造成怎样的不稳定局面,在已公开的中国领导人表述中,似乎没有具体说明,而是讲得比较含糊,看起来更像是对某种不确定的后果感到担忧。在冷战的大背景下,中国决策层对于中朝关系的定位承袭了朝鲜战争结束后形成的思路,朝鲜可能的反应是中国决策层重要的考量因素,不到时机完全成熟之时,中方是不会冒险打破现状的,毕竟连邓小平都认为韩国问题“很微妙,处理起来要很谨慎”。

二、快速发展时期(1989—1991)

1989年的政治风波后,中国外交遇到严峻挑战。在美国带动下,有20多个发达国家参与了对中国的制裁(36)参见刘连第、汪大为编著:《中美关系的轨迹——建交以来大事纵览》,时事出版社,1995年,第279页;谢益显主编:《中国当代外交史(1949—2009)》,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第357页。。一时间,中国同外部的各种接触几乎全部停止。这对中国经济尤其是经贸领域造成严重不利影响,中国的进出口总额大幅下降(37)1989年,中国进出口总额增长率由1988年的24.4%降至8.6%,1990年进一步减少到3.3%,直到1991年才重新出现17.5%的两位数增长。。与此同时,中国国内经济自1988年底起也处于严重波动之中(38)参见《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中共党史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第749—750页。。

这一时期韩国的国内经济表现也颇为抢眼。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主要工业国家普遍出现经济增速放缓的情况。例如美国自1987年金融危机后,经济增长率快速下降,到1990年仅为0.9%。1990年,美国的财政赤字高达2204亿美元,海湾危机引发的石油暴涨则进一步加剧其贸易收支失衡状况。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也出现不同程度的经济衰退。世界经济增长率由1989年的3.4%降为1990年的2.1%。(44)《今明两年的世界经济形势》,《新情况》1990年第178期。按:《新情况》是中国外交部新闻司编辑的内部刊物。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亚太地区经济的异军突起,尤其是“亚洲四小龙”韩国、新加坡、中国香港、中国台湾迅速崛起,经济增长率均保持在世界经济平均增速的两倍甚至两倍以上。1981年至1989年,韩国经济的年均增长率为9.9%,1990年为8.7%,1991年为7.5%,长期位列“亚洲四小龙”榜首(45)《“四小龙”实际的经济增长率》,《世界形势研究》1992年第23期。按:《世界形势研究》是新华社编辑的内部刊物。。

中韩贸易额的持续增长和韩国国内经济的抢眼表现,为中国进一步扩大对韩经济往来提供了现实依托。中国外交部在1989年的一份内部报告中提出,东亚经济新格局的形成将直接影响中国的对外开放布局及周边环境,在进一步巩固和加强与本地区国家双边关系的同时,对于各类有利于促进这一地区经济发展的合作构想,原则上应持积极态度(46)《东亚区域经济合作动向》,《新情况》1989年第40期。。在此背景下,中韩互设贸易代表处的问题被提上议事日程。

早在1988年9月,韩国就通过关系人士向中国决策层转达口信:希望中国在韩国开设商务或者其他民间名义的代办处,以便有紧急事情时可以及时联络,而不要总通过香港。这一口信被报至国务院总理李鹏处,并被批转给主管对韩事务的副总理田纪云。(47)《刘亚洲战略文集》,第534页。11月,朝鲜政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部长金永南访华时,中国外交部部长钱其琛专门与他谈了中国与韩国的贸易关系问题,并告知朝方中国正在考虑和韩国互设贸易办事处(48)钱其琛:《外交十记》,第152页;《中联部老部领导谈党的对外工作》,第194—195页。。由此可知,韩方这一建议第一时间被中国决策层采纳,但中方仍希望获得朝鲜的谅解。

中韩互设贸易代表处,标志着中韩贸易彻底转为双边直接贸易,这是中国对中韩双边交流的承认。不过在具体交涉过程中,中国依然顾及朝鲜立场,不愿突破“政经分离”原则。

与此同时,国际局势的剧烈变动也对朝鲜半岛形势产生了影响,尤其是给朝鲜带来很大压力。内政方面,苏东剧变导致此前来自苏东等国的经济援助、军事援助骤减,朝鲜经济压力骤增。1989年东德并入西德的统一模式,也让朝鲜压力倍增。外交方面,韩国利用苏联、东欧国家的经济困难,从经济关系入手打开政治关系,与苏东国家相继建交。1989年2月,匈牙利率先打破禁忌,与韩国建立外交关系。随后,波兰(1989年11月)、南斯拉夫(1989年12月)、捷克斯洛伐克(1990年3月)、保加利亚(1990年3月)、罗马尼亚(1990年3月)、苏联(1990年9月)等国相继与韩国建交。中国外交部密切关注这一动向,并得出结论: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同韩国发展关系是无法阻挡的趋势。(54)参见董洁:《朝鲜加入联合国与中朝关系(1989—1991)》,《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为赢得生存空间,朝鲜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主动调整南北政策,重启南北对话,并将对话由之前的民间级别提升到总理级别。朝鲜半岛南北关系出现缓和趋势。1990年9月4日至7日,朝、韩举行总理级会谈,这是自朝鲜半岛分裂以来双方首次进行最高级别会晤。朝鲜提出亟待解决的三大问题,包括以一个席位加入联合国,停止美韩联合军事演习,释放因访问北方而被捕入狱的南方民主人士。韩国则主张首先解决自由往来和全面开放问题,提出实现离散家属团聚、开展直接贸易、签订通航协议等具体建议。尽管因为双方存在明显分歧,会谈无果而终,但会谈氛围轻松、温和,并未出现先前那种相互指责、严重对峙的场面,而是表现出某种求同存异和“向前看”的积极姿态。(55)《朝鲜北南总理举行首次会谈》,《新情况》第125期。朝鲜半岛出现缓和迹象,自然为中国所乐见,会谈结束后两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称会谈“对消除隔阂,增进了解,推动朝鲜统一进程,将起到积极的作用”(56)《祝贺朝鲜人民的光辉节日》,《人民日报》1990年9月9日。。鉴于中国一向主张在朝鲜半岛局势趋于缓和、稳定的前提下考虑中韩关系正常化问题,这次朝、韩总理级会谈无疑为中国调整政策创造了更大的空间。

随后不久,朝鲜半岛南北双方又在加入联合国问题上取得重大进展。朝鲜在中国劝说下改变长期坚持的立场,于1991年9月与韩国同时加入联合国。于中国而言,朝、韩同时加入联合国是实现朝鲜半岛南北双方交叉承认的第一步,它实际解除了中国对于交叉承认“两个朝鲜”可能与“一个中国”原则相关联的担忧,降低了中国承认韩国政治地位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为中韩建交进一步扫清了现实障碍(57)参见董洁:《朝鲜加入联合国与中朝关系(1989—1991)》,《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1991年12月13日,朝鲜总理延亨默同韩国总理郑元植在汉城签署《关于北南和解和互不侵犯及合作交流协议书》。这是朝、韩自1972年签署《七·四南北共同声明》以来达成的第一份正式文件。在南北关系缓和的大背景下,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也有新进展。12月31日,朝、韩在板门店签署《关于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均表示不试验、不制造、不生产、不拥有、不储存、不部署和不使用核武器,只把核能用于和平目的,并同意允许核查,以确保半岛无核化。1992年1月30日,朝鲜签署《核保障协定》,同意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核查。

据钱其琛回忆,在他开完亚太经合组织会议从汉城回国后,中国决策层开始着手研究中韩建交问题,经综合分析后判定,建交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61)钱其琛:《外交十记》,第154—155页。。综合目前已公开的各方材料,笔者认为,中国决策层大约在1991年底就中韩建交达成一致。

三、建交之年(1992)

从上述时间安排上看,中国决策层在推动中韩建交进程时,采取了试探韩方建交想法与向朝方通报并做朝方工作同步进行的方式。获得朝鲜谅解是中国决策层处理韩国问题的一贯思路,不过之前都是在获得朝方谅解后才有所行动,这一次却是并驾齐驱。而金日成的答复则可以被解读为:朝鲜希望中国以中韩建交为筹码,交换美国对朝鲜的承认,也就是中韩建交最好在朝美关系正常化后进行,或者是同时完成。

如果说中国领导人在1988年提出要将中韩建交作为一着重要的战略棋子时,可能并不知道这枚棋子未来将置于怎样的一盘棋局中,那么到冷战末期,随着中国大力推动交叉承认方案,决策层将中韩建交置于构建冷战后朝鲜半岛新均势的大局中的设想则变得越来越清晰。

中韩建交谈判总共耗时不到两个月,速度远远快于中日、中美建交谈判,大大超出中方预期。正因为如此,中方根本来不及向朝鲜方面说明情况,更别提获得对方谅解。这与中、朝两国此前在诸如加入联合国、互设贸易代办处等问题上事先取得互相谅解的处理方式大不相同。中韩建交对中朝关系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至于中韩建交为何在1992年实现,其中固然有两国建交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的客观原因,但真正促使中国决策层决定启动建交谈判的,可能是国际环境的重大变动,即1991年底苏联解体,冷战、两极格局终结。冷战的结束使得中国周边战略形势出现新变化,中国外交更加强调并丰富了睦邻友好政策,而朝鲜半岛是塑造和平稳定周边环境的重要区域,中韩建交因此被赋予更大的战略意义。1992年8月24日,中国外长钱其琛和韩国外长李相玉在钓鱼台国宾馆芳菲苑正式签署中韩建交公报。9月27日,韩国总统卢泰愚应中国国家主席杨尚昆邀请访华,成为大韩民国建立以来第一位到访中国的国家元首。中韩关系由此翻开新的历史篇章。

四、结 语

在中韩关系正常化进程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方面动力不足。其一,中韩两国隔绝多年,朝鲜半岛问题在中国外交决策系统中不具有优先性,中国决策层对中韩关系的价值认知存在一个渐进过程。其二,冷战期间,朝鲜半岛形成了一个北方三角(苏、中、朝)与南方三角(美、日、韩)并存的均势稳定局面,在美、日尚未承认朝鲜的情况下,中国若率先承认韩国并同其建交,势必打破这种平衡。其三,在维护半岛和平稳定的前提下,朝鲜对中韩建交可能的反应,始终是中国决策层的重要考量因素。正因为有了以上三个因素,中韩建交才迁延多时。

至于中韩建交何以最终在1992年实现,建交条件基本成熟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除此之外,1991年底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可能是中国决定同韩国建交的最后推力。世界政治格局的重大变动使得中国周边的地缘安全形势出现重要变化,中国外交的重心开始转向周边国家,而朝鲜半岛是塑造和平稳定周边环境的重要区域,中韩建交对后冷战时代的中国外交意义重大。作为中国周边外交的一个重要成果,中韩建交不仅是中国参与塑造冷战后朝鲜半岛新格局迈出的重要一步,而且是中国推行睦邻外交政策的重要举措之一,有利于维护朝鲜半岛稳定,巩固中国在东北亚地区的战略影响力。

此外,中韩建交还折射出中国在朝鲜半岛政策上的谨慎与稳健。朝鲜半岛的特殊地理位置、中朝多年的传统友谊以及意识形态的传统惯性在中国对外政策的选择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这决定了在没有打破此区域既定格局的地区性或全球性变化出现以前,中国的朝鲜半岛政策将保持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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