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清仙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杜甫《忆昔》其二,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十三,中华书局1979年版)《忆昔》前半段,杜甫回忆起开元盛世时的丰收图景,仓廪丰实,稻粟流脂,可谓极奢。随之,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打碎了唐朝统治者的迷梦,人民生活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同上)绢价万钱,不再齐纨鲁缟;谷田流血,仓廪也不再丰足。《忆昔》后半段,杜甫又向我们展示了安史乱后国家遭难,民不聊生的惨状。今昔对比,治乱分明,杜诗的警戒意义发人深省。
放眼整个唐诗王国,还有许多优秀的诗篇,他们与杜诗一样,也曾咏叹丰收的喜悦、期盼人寿年丰;也曾悲悯人间疾苦、感慨离乱兴亡。这些诗篇在深涵珍贵史料价值的同时,不乏深远的借鉴意义。
政通人和 五谷丰登
唐朝从贞观年间开始走向强盛,这与唐太宗李世民爱农重农、以民为本的思想密切相关。《贞观政要·君道篇》载其言:“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若禾黍不登,则兆庶非国家所有。”(《贞观政要》卷一)见唐太宗把禾黍丰登看作是长治久安的基石。其《咏雨》一诗也印证了这种心系农稼的关切之情。“和气吹绿野,梅雨洒芳田。新流添旧涧,宿雾足朝烟……对此欣登岁,披襟弄五弦。”(彭定求编,中华书局点校《全唐诗》卷一,中华书局1999年版。以下所引《全唐诗》者同此版本)此“弄五弦”典出《韩诗外传》:“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而天下治。”由此可见他对年岁丰登、天下大治的期盼。
经过几代君王的经营,唐朝社会焕发了勃勃生机,至开元而臻全盛。“是时,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绢一匹钱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五十一《食货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民生活富足。储光羲《田家杂兴》(其八)对这种安闲适意的生活有所描绘:
种桑百馀树,种黍三十亩。
衣食既有馀,时时会亲友。
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
孺人喜逢迎,稚子解趋走。
日暮闲园里,团团荫榆柳。
酩酊乘夜归,凉风吹户牖。
清浅望河汉,低昂看北斗。
数瓮犹未开,明朝能饮否。
诗的前八句,反映当时一户普通农家的生活水平,所种桑树超过百株,所种禾黍达三十亩(也许是概数),不愁吃、不愁穿,还时有节余。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一派安闲气象。后八句重点描摹一位会亲友的醉归者,他已经酩酊大醉了,主人逗笑说还有“数瓮”酒未开呢!他已经“夜归”了,主人还问明天能否接着喝?作者截取日常生活中一个有趣的小片段,就把当时社会的稳定、百姓的富足、邻里间的友善以白描手法托出,犹如一幅乡间桃花源的图画。
当然,在以农为本的中国古代社会,好年景常有赖于雨水的滋润,尤其是久旱逢甘霖,预示好收成,因此,一系列以吟咏祈盼“雨”为主题的诗便应运而生。在这方面,李峤《晚秋喜雨》颇具代表性。诗前小序云:“咸亨元年,自四月不雨至于九月。王畿之内,嘉谷不滋。君子小人,惶惶如也……”(《全唐诗》卷六十一)交待了连月不雨的背景。诗开篇言“积阳躔首夏,隆旱届徂秋”,“草木委林甸,禾黍悴原畴”,具体刻画的就是当时严重的旱情,草木萎靡,原田憔悴,大地一片焦灼。经过种种祈雨措施后,解渴救命的雨终于来了。你看它,“腾云八际满,飞雨四溟周。聚霭笼仙阙,连霏绕画楼。旱陂仍积水,涸沼更通流。晚穗萎还结,寒苗瘁复抽。”这真是一场及时雨,使干涸的土地得到滋润,使晚穗和寒苗重新焕发生机,丰收有望。因此诗人由衷地称颂这雨能使“九农欢岁阜,万宇庆时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除此,白居易《喜雨》:“西北油然云势浓,须臾滂沛雨飘空。顿疏万物焦枯意,定看秋郊稼穑丰”,李中《喜春雨有寄》:“最怜滋垄麦,不恨湿林莺。父老应相贺,丰年兆己成”等,描绘的也都是久旱遇雨之后,内心喜悦,祈盼丰年的美好图景。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唐代还有一系列的《喜雪》诗,也以庆贺丰收为主题。日本学者矢嶋美都子认为,“《喜雪》诗以限定于只吟咏丰收祥兆、喜庆吉利的特殊诗题而自成系统”(《歌咏丰收的诗:从〈喜雨〉诗到〈喜雪〉诗》,载《唐代文学研究》第七辑),此说有理。
可见,在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的年岁里,人们企盼丰年的愿望基本能够实现,进而以其成功告于神明,在秋社日(即中国古代的丰收节)举行盛大节庆活动,如殷尧藩《郊行逢社日》言,“酒熟送迎便,村村庆有年。妻孥亲稼穑,老稚效渔畋”,共庆丰收的喜悦。
天灾人祸 粮食歉收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回望历史,风调雨顺的日子毕竟是少数,多数是人们美好的愿景。更多时候,中国大地上的劳苦大众,面对的是在天灾人祸侵扰下,因粮食歉收而导致的穷苦不堪的生活。
如戴叔伦《屯田词》就描述了农民在遭受旱灾、蝗灾、重赋等多重打击下的苦难生活。
春来耕田遍沙碛,老稚欣欣种禾麦。
麦苗渐长天苦晴,土干确确锄不得。
新禾未熟飞煌至,青苗食尽馀枯茎。
捕蝗归来守空屋,囊无寸帛瓶无粟。
十月移屯来向城,官教去伐南山木。
驱牛驾车入山去,霜重草枯牛冻死。
艰辛历盡谁得知,望断天南泪如雨。”
(《全唐诗》卷二七三)
老农耕种的土地本就贫瘠,一家老少还是在春天欣欣然地播种下了一年的希望,希望秋天能有个好收成。没曾想,旱灾、蝗灾接踵而至,“新禾未熟飞蝗至,青苗食尽馀枯茎”,既是写实,也是神来之笔,飞蝗把农家赖以生存的希望全都“食尽”了,只剩下“囊无寸帛瓶无粟”无衣无食的惨状。这还不算,“官教去伐南山木”,应是当时的一种劳役,结果连全家赖以生存的耕牛也被冻死了,真是雪上加霜。这样困窘的生活,其中的艰辛谁人能知?又向谁诉说?戴叔伦的另一首诗歌则反映了一双姊妹在家无男丁的情况下,辛苦力田的艰辛场面。《女耕田行》:
乳燕入巢笋成竹,谁家二女种新谷。
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
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
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
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
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唯见土。
疏通畦垄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
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
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馀芳泪满衣。
(《全唐诗》卷二七三)
本来孱弱的两个女子,“持刀斫地翻作泥”,做的却是超出其体力承受范围的农活,这引起了诗人的注意。更加引人注意的是,女孩儿看似坚强的外表下,心思却敏感、细腻,“头巾掩面畏人识”,怕遇见熟人而遭冷眼,令人怜惜。而更加令人怜惜的是,这两个要强的女孩,为了养活年老的母亲,在长兄从军、牛疫横行的情况下,居然做出了“截绢买刀”“以刀代牛”的惊天之举。“谁与同”三字,凸显了这对姐妹空前绝后的悲惨遭遇。杜甫《喜晴》云:“丈夫则带甲,妇女终在家。力难及黍稷,得种菜与麻。”白居易《观刈麦》:“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杜、白诗中的妇人也都艰辛,但似不如戴诗中这对耕田的姐妹,柔韧中透着坚强,苦难伴随着无奈。揆诸整个文学史,以女性耕田者为描摹对象,书写她们苦楚的作品,当以此为甚。中唐以后,随着国力下降,人民抵御天灾人祸的能力受到影响,致使农业收成不佳,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如杜甫《秋雨叹》:“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父无消息”,具体描述的是秋雨连绵背景下,禾苗生病,黍穗发黑的灾害。面对此情此景,来年生活的凄苦之状不难想象。韦应物《观田家》:“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粮仓本已无宿储,徭役还侵夺不止,百姓日常的艰辛可知。至晚唐聂夷中《咏田家》更极尽反常之态:“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二月春来,万物复苏,却要“卖新丝”,五月夏长,却要“粜新谷”,秋冬的日子可怎么办呢?引人无限感慨。后两句中的“剜肉医疮”,是农家卖新丝、粜新谷时矛盾、无奈心理的真实呈现,读来触目惊心,令人唏嘘!
无论丰歉 反映人民心声
我国是传统的农业社会,以农立国,农民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因此,粮食丰歉往往决定百姓的生活水平、喜悦忧伤,同时也关乎国家的经济基础、治乱兴亡。与此相对应,在诗国里,我们看到,即便诗人的身份不同、时空各异,但他们关注现实、观察社会、体现民生疾苦的儒者情怀是高度一致的。
即如王维,一生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但其《渭川田家》,让我们看到,在这位“诗佛”眼中,向往的仍是夕阳西下,牛羊归圈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的和谐闲逸的田园生活,并将其视为自己的精神归宿。诗人暮年虽隐居辋川别墅,但他的眼睛,似乎从未离开过田间地头,没有离开过“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的世俗人间。
另如元结,与杜甫同年落第后,曾归隐道山,有浓重道家思想。但其《酬孟武昌苦雪》一诗,仍千回百转,表达出对“时患”的深度关切。
积雪闲山路,有人到庭前。
云是孟武昌,令献苦雪篇。
长吟未及终,不觉为凄然。
古之贤达者,与世竟何异。
不能救时患,讽谕以全意。
知公惜春物,岂非爱时和。
知公苦阴雪,伤彼灾患多。
奸凶正驱驰,不合问君子。
林莺与野兽,无乃怨于此。
兵兴向九岁,稼穑谁能忧。
何时不发卒,何日不杀牛。
耕者日已少,耕牛日已希。
皇天复何忍,更又恐毙之。
自经危乱来,触物堪伤叹。
(《全唐诗》卷二四一)
诗中从“凄然”开始,连续使用“惜”“苦”“伤”“怨”“忧”“恐”“伤叹”等表达情感的词,反映了诗人复杂激愤的内心。又用“时患”“讽谕”“灾患”“奸凶”“驱驰”“稼穑”“危乱”等词,表达了诗人对时事的密切关注,批判性极强。
还有如那些兼济天下的儒者。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在幼子饿死以后,他思虑更多的是“失业徒”与“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白居易,一生致力于“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他看到“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的贫妇人捡麦穗以充饥,则“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观刈麦》);在花市见“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买花》);又《与诸公同出城观稼》时“不忧头似雪,但喜稼如云”;如果久旱遇雨,他则“人变愁为喜,岁易俭为丰”(《贺雨》)。可见,诗人随人民的喜乐而喜乐,与百姓的忧伤共忧伤,始终与人民在一起。要之,万物有盛衰,粮食有丰歉,而无论盛衰丰歉,品读唐诗里的“丰收”图景,总能从中读出诗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对严酷现实的批判,更有与人民在一起,同悲共喜的儒者情怀,值得珍视。
(作者系太原师范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