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继平
夜间的森林中
夜间的森林中有一朵火焰:一個
波状光圈,在它的那边一无所有
因为我们在这里,在中间:
觉醒的叫喊、歌声、笑语……
如今柴火都消失,火苗
终止。我们也说:人类
终止。而里仍有火焰的
什么东西。然而一无所有:
黑暗和我们看清的存留的一切:
我们的脸突然全部如此
不同,树木的黑色轮廓在此处
上面躬身,有几许更明亮的天空,
寒星。无人知道我们
为何沉默得如此之久
然后又轻声
低语地交谈。
一片树叶
一片树叶,最后一片,从枫树枝头挣脱,
在十月清亮的空气中旋动,落在
另一堆树叶上,转暗、静止。没人
称赞它与风的奋然搏斗,
没人跟随它飞翔,没人辨出它现在
躺在其它树叶中间,没人见过
我所见过之物,没人。我
独然。
傍晚空寂的田野
傍晚空寂的田野散发出泥土味
露水歇息在我的鞋上
村里的狗吠远离最初的灯火
没人对我说话
没人数点我的脚步,没人等待
我的空缺去触摸
没人
在转暗的空寂的天空下
如此的自由
另一种语言
我的第十四个秋天在这里。
城市已经把时间用来散布
色彩,已经呈现出一种与尘埃相同的
色彩。相比空气,始终有
雾,在雾中有人对我
说话,可能是波兰语,因为我辨出
词语,但并没理解整体,
整体坍塌;无论怎样,它也许是
某种别的死去的语言。
这里是那个人
这里是那个人
诚实而善良。
这是他的妻子——一个女人
勤劳而安静。
这是在他们的炉边。
在这炉边之上
他们昼夜焚烧
他们小小的儿子
活着的躯体
因此他们将与
每个人相同。
一幢房舍中的沉寂
一幢房舍中的沉寂,有人正奄奄
一息:低语,被手巾捂住的抽泣,轻轻地
关门。不再需要药品的
气味,黄色圣烛节①的烛火。那个
沉默的人,我的父亲,是一个其母亲
正奄奄一息的男孩。然而没人相信
那如今正在发生的事情
已经发生了,未被注意,但依然是
这沉寂。有人在庭院中击打一块地毯,
一辆小车发动,楼上的争吵,
音乐,一场发出草味的干旱
用鼻子抽吸熄灭的蜡烛。这里的一切
都不再属于她。我们不再有什么
与她相同,我们留在后面。
如今我们能大声哭泣,更大声:
为生活经久不变地
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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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2月2日为纪念圣母马利亚行洁净礼的基督教节日。
飞逝地看见
从火车上飞逝地看见:
薄雾的黄昏,静悬于原野上空的
一道道灰白之烟的条纹,
泥土湿漉漉的黑色,太阳几乎
沉落——对着它向远方消隐的轮盘
两个微弱的小点:戴着暗色围巾的妇女,
也许从教堂归来,也许
一位在谈话,某个普通故事,
也许谈到有罪的爱——她的话
清楚而简明,但她们能够促进
从开始创造一切。
永远记住这一点:
太阳,犁过的土地,妇女,
爱,黄昏,这几句有益于
开始的话,记住——
也许在明天,我们将存在于
别处。
谁将对这些时代作证?
谁将对这些时代作证?
谁将把它们载入史册?因为我们大家都不会。
我们在这里住得太久,我们把这个时代汲饮得
太深,对它太忠诚,以至于不能述说
真理。完全不能——述说真理。忠诚。
我说正义,又想起报复的黑暗的快乐。
我说麻烦,又想起我们和他们
和他们对我所干过的事。这就是一切
我不得不自卫——信心。虚弱——
我憎恨坏人,为了保卫真理
而欺骗。轻蔑是我病态的骄傲。
憎恨,轻蔑,谎言——穿过那么多岁月,
去幸存和净化。但不可能存在:
去幸存和净化。幸存就足够了。
保持缄默。问:谁将作证?
完全知道是我们大家,并非
他人。生活没有一丝声响。一个空寂的时代。
但充满生活,因为它是我们的时代,
我们不会拥有别的时代。喧嚷,
尖叫,泪水,笑语,大喊,一首通俗
歌曲,没有词语,没有一个词语,
有朝一日,它将为我们
说话。
我打开窗户
我打开窗户:这是六月的日子,
在他们称为维斯杜拉①的河流上有灯光闪烁。
有桥梁,有圆顶绿得像树的塔楼,有像
绿色之塔的树,有载满人的
蓝色电车。有可以存在于那里的所有嗓音,
有可以存在于那里的一切事物,而只有这是
真实的事情:不要再希望,不要询问,
这是成熟的时候,这是像一个
在你面前的神秘事物的门槛上开启的
孩子的时候。
——————
①波兰最长的河流。
城市死了
城市死了。转角处,蓝色的街车
发出尖叫,不安的、消隐的人群充塞
在街上,霓虹灯溅落色彩,有嗓音,
灰尘和引擎发出的烟。在你明白了这座城市
可以多么容易死去的瞬间,它就死了。错误的
是那在雷电中看见它的他们,
如同在基督教《圣经》里,错误的
是那在他会迈着猫步来临的玩笑中的主人——
他们错了,如同错误于方式。他们未准备:
在句子中心,仍未
发送字母,女人未爱够,它将隐藏的
罪保持十恶不赦——没有人
被准备。去热爱那命定的事物。没有别的
爱。仿佛永远对每个人道别,
那应该善良,应该忘记。不该推迟到明天,
不应该窒息那伟大的话语,也许不会有
时间,没有时间。不会有
别的爱。这座城市
无处不在。
继 续
这个城市中的十四个万灵节:
在这里,我已经有了我的坟墓:
爱拉,皮奥特尔,莱泽克,
雅努斯,斯塔泽克,格维斯德克——全部
都比我年轻。现在我可以安全地
想起他们的生活:他们结束
而又圆满,完美得就像一枚充满汁液的
成熟果实。对于那些像我一样的人
不可企及的美丽——懒散成性,
混乱,一天到晚——继续
死去。
忽 略
它经过——没有感情和玄学。
我穿越里涅克大街。在斯皮塔尔那大街上
忧郁的工人,沉醉于早晨,
懒散地拆毁镇子上一幢被忽略于
波兰的日子的旧房子。砖块的灰尘落到
大街上的泥淖中。这是十二月,星期二,
到假日前不久。
沒有人,每个人
没有人需要我的爱的
话语,没有人需要我的恨的
话语,世界无穷无尽的奇迹的
话语,没有人。十一月的风,没有树叶
也没有爱情,无情地穿过这无眠的
城市:他们都倾听,现在它
说话。
我有权利吗?
我有权利吗?穿过时间而
搜寻?穿过丧失的时间?如果是这样,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火车
在交叉点上砰然响起,我站在窗前
我的脸迎着潮湿的风,我看见
打盹的镇子突然出现而又——
迅速消失,仿佛它们从不曾
存在。哦,田野在太阳下还能
再持续多久,聚集着人和野兽
(八月是我的国家的收获时节)。这
圆满而独立的生命形式的可感知的
消失。我——现在有权利吗?就像
每个刚刚看见了那现在永不会
属于自己的事物的人:一种
从属于一年四季的生命,从属于
不受约束的心灵的季节的生命,从属于
一个小镇的星期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