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忠
对文章的分析,是要从各方面综合考察的,而不仅仅是停留于文章的文字本身,否则,容易造成“寻章摘句”或者 “断章取义”,甚至会造成误读。读者的任务是从文字的表层去推究作者内在的表达倾向、心理状态、思想根源及其潜意识的东西在文字上的显性表现,读者从这样的推究与探险中使自己更深入地理解作者的整个思想状态,进而使自己的心理品质得到加强,进一步提升思考能力与思维素质。对鲁迅这样一个复杂的多面体作家,或许更需要用这样的视角去解读其作品。因为鲁迅自己就曾经这样说过:“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才是较为确凿。”
在 “全篇”的基础上分析个别的文字 (词、句、段)进而推及作者的人,了解作者的生平、性格品质及其人与时代的关系,这二者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文字某种意义上说是思想的表现形式,属于表面的东西,凡是表面的东西,它将某些东西显示出来的同时,必将掩盖更多的东西,这时,我们需要对其进行发掘。而对文字深层意蕴的发掘,又必须依赖于更多的背景知识,这样我们便必须了解 “全人”或者 “社会状态”。以这样的理解方式来读 《故乡》,这篇文章深刻的现代性使我们吃惊,鲁迅是那么深刻地属于那个时代,又超越于自己的时代。
那么,什么是现代性呢?现代主义绘画强调个人的主观感受,以摒弃沿袭已久的纯客观描写,要求从自然中寻找到自己的情感。这也是 “现代主义”与 “现实主义”的区别所在。从心理认识上说,“现代性”指的是作者在思想上意识到社会现实所造成的冷漠,个人在孤独的人际环境中产生个性自由的欲念,因此在艺术样式上追求新异。塞尚热衷于表现物体与物体之间的相对关系,热衷于表现体积和空间感,像印象派画家一样狂热追求光的表现,追求颜色的表现,他注重形体与形式本身的生命,因此而被称为 “现代绘画之父”。现代性在绘画领域被认为是艺术形式的转变,这是 “现代主义”的真正发端,但还不能作为现代性的准确定义。
那么,到底什么是现代性?我认为,现代性其实并不是艺术的表现形式 (当然它必须通过艺术形式来表现),它是一种思维方式。在每一个大变动的社会状态下,个人追求平衡稳定,而在现实中却不可达成,个体要求发展与社会现状的压制之间产生了张力,于是作者寻求突破,在艺术的形式上则表现为求新求异,在思想意识的深层则表现为矛盾的基本心理状态。这就像在一个着了火的封闭的房间里,困在其中的人要突围出去,这时心理上是慌乱的 (现代主义从哲学意义上说不是一种清醒的哲学,而是一种追求 “透气”的矛盾哲学),而突围的方式则是多样的。因此,现代性其实是在当下状态下的一种思维方式。每一个大变动的时代,都会有 “现代主义”,这并不仅止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这个时间段,甚至不仅是春秋战国时期,以后也还将会有 “现代主义”,只是那时候的人已是 “后后……后现代”了。
如上所说,五四时期中国社会的变动是与春秋战国时期同质的一次最大的突变,作为时代思想的先行者的鲁迅出于本能地 (也是无可抵御地)意识到了这样的变化。在时代的突变之下,原来的社会及个人的心理平衡被打破了,于是 “人们在一瞬间发现以他们的思维方式突然不能再理解这个世界,政治领域的古老真理也在这种情况下变得空洞无物、濒临崩溃——这就是现代主义心理气氛的摇篮”(李舫《大家》2003、4)。坚恒、稳定、明确的思想还没有被时代催生出来,这种现代性的心理景况就使鲁迅的作品显示了一种迷离、彷徨的色彩。这种迷惘、矛盾在 《故乡》中的第三段表现是很明显的。
第三段是这样的:“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短短的一段话用了三个“如此”,这是很值得推究的。 “全不如此”是绝对的否定,背后的意思是对自己印象中的故乡之美好的绝对肯定,可是他又说不记得故乡的美丽,可见这种 “美丽”并不是具体可感的,所以作者在 “也就如此”前加了一个词——“仿佛”。作者只好给自己一个解释——“故乡本如此”,这句话的意思是故乡并不是 “本是如此”的。那么,作者为什么在肯定之后又一再否定,而否定之后又心不甘情不愿的?鲁迅的欲言又止是其来有自的,在文章中作者说:“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作者为什么 “本没有”好心绪?文章里有一段文字很容易被忽略,就是交代为什么回乡的那一段。仔细推敲,还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原本 “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作者在后文说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 “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搬走,可见,搬家是被迫的 (也说明 “公同”并不是那么 “公同”),本家亲戚的逼迫正是他没有好心绪的原因,这对敏感甚至有点偏激的鲁迅来说,心理上的感受肯定是非常激烈的,从人情的角度看,难免要觉得故乡的人是多么的不可救药。我以为这正是鲁迅写这篇文章的最初的心理发端。但鲁迅又是一个善于对生活现象作抽象思考的人,于是他发现故乡是多么没有 “活气”(我认为 “活气”二字正是文章的文眼),鲁迅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他觉得自己与故乡是疏离的。一个敏感的人往往也善于去理解别人,或许鲁迅站在“本家”的位置上也就理解了 “本家”的自私,因此他说 “只是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故乡本就如此”。可是,相信进化论的鲁迅又认为社会不该 “本就如此”,他强烈地希望社会变得好起来,他说“我的故乡好得多了”。这里,作者所说的故乡的 “好”是 “应在”,而不是 “本在”,这种 “好”不是现状,但却应该是理想中所应有的。这样的心理矛盾,使作者的文章显出一种 “荷戟独徘徊”的理想主义色彩与悲凉。
《故乡》的现代性首先是在几个 “如此”这样的语言形式上表现出来的。这种现代性还表现在写作技巧的运用上,如:抽象、象征、隐喻等。
(一)抽象。阅读 《故乡》,很多人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闰土这个人物,而是杨二嫂。杨二嫂以其跋扈、张扬、刻薄,像一支箭一样刺穿了我们所理解的人性美的帷纱。这种强力的摧毁来自于她 “圆规式”的站姿。圆规的描画是作者对大量同类人物的细致观察之后进行抽象的结果。现代雕塑家布朗库西认为,抽象是 “尽量从最基本的真实出发”,使事/物与外在形式拉开距离。也就是说,要从生活的碎屑中剥离出生活本真的东西,体现人的本质特点,并使之简洁地显现出来。可以说,抽象的基本精神特征是一种简化风格,在简洁中产生最大的冲击力。鲁迅对杨二嫂的认识最后将之归结为一个类似于数学符号的姿势—— “”。鲁迅说过他写小说人物是 “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人”, “”正是这种创作方法的结晶。抽象之所以能成为现代性的基本标志,在于抽象使人的思维从纷杂的社会状态中抽离出来,从而完成对人、物的反思, “”简洁地写出了一个人物,让人拍手称绝的同时,使人痛苦——从杨二嫂的身上,我们发现我们在跋扈、张扬、刻薄、得意时竟然也是这样站立的。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简化风格是现代性的标志之一。《故乡》这篇小说在符号的塑造上深刻地体现了现代性的特点。
(二)象征。象征在人物形象的描写上表现为强调人物的精神特征。在 《故乡》中,我们可以看到闰土这个人物与阿Q一样具有其象征性,这不是一个个像,而是一个具有群像特征的人物。他的麻木、坚忍、盲信、无奈正是那个时代中活在底层的民众的面目,这个人物的精神特征正是时代的精神特征。鲁迅笔下的人物往往是麻木枯槁的,祥林嫂的眼睛 “一轮一轮地”转动,这真是让人触目惊心的人生恐惧。
《故乡》不仅在人物塑造上运用了象征的手法,在颜色的描绘中同样运用了象征的手法。颜色具有象征性,这是众所周知的。犹如黑色象征着沉重愁惨及神秘,红色象征热情与勇往直前一样,鲁迅在《故乡》的场景描写中也用颜色来象征着某种情绪,甚至象征着某思考的结果。我们先来看一段文字: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富有光感的形象,深沉的夜色,朦胧的月光,鲜明的色彩搭配,表达了一种浓烈的情绪,这种情绪就是对理想世界的渴望与想象。这梦境一般的描写极富暗示性,形象鲜明却不具体,体现了一种寓意的倾向,这正是象征所追求的艺术效果。梦境往往是对现实的背叛与反抗,鲁迅把他的美术思维贯彻在景物的精描细画中,实际上寄托的是他的社会思考,他期望通过这样美丽的幻境来拯救处于现实困境中的人们,激发他们追求自由的生活,当然,也拯救自己濒于绝望的心灵。
(三)隐喻。我们说 《故乡》中的回忆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境,因为对于深受怀疑主义影响的鲁迅来说,面对着更甚于历史之严酷的现实,他的理想天国是多么渺远,以至要去相信都显得那么艰难。这样的思想潜意识里的认识,自然要在文章里表现出来,因此文章中就有了两个典型的隐喻。
一个隐喻是 “水生”与 “宏儿”。这两个孩子并不只是 “闰土”与 “我”的简单复制版,借以表现所谓的 “历史轮替”的观点,而是用来隐喻作者所向往的 “新生活”。鲁迅说自己知道 “我在走我的路”,希望通过自己与其他人的努力,能够让下一代的人过上彼此 “一气”而不 “隔膜”的生活。这正是作者最良好的愿望。我相信,他是真正相信会有未来的美好的 “黄金世界”的,因为这是一个虽然具有现代性特点的传统作家所不愿意放弃的。
另一个隐喻是比较晦涩的,那就是 “猹”这个意象。 “猹”到底是什么,按鲁迅自己的说法可能是“獾”吧,但是我还是有所怀疑,作者是一个认真的作家,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个令人伤脑筋的谜题?“猹”在文章的不同段落共出现了三次,作者自己都说不清的一个东西居然不断地重复出现,这在鲁迅的写作中是绝无仅有的。那么,猹到底有什么意味呢?如果把 “猹”具体化为 “獾”或者别的什么 “状如小狗而很凶猛”的动物,对文章有没有损伤?我自己的阅读经验是,如果作者这样处理,那么前面所描写的梦境般迷幻而美丽的场景就被具象化了,可能就产生不了朦胧的美感,作者期望的故乡可能就不会那么让我们神思恍惚了。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 “猹”其实就隐喻着鲁迅所向往的一个美好但却又模糊的不明确的世界。母亲提起闰土,作者回忆起少年,回到现实,作者说 “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这真是奇怪,这时眼前浮现的应该是闰土的形象才对,怎么莫名其妙地说到 “美丽的故乡”呢?显然,少年闰土所代表的正是那个充满人性的温馨与和谐的故乡。而 “猹”也是与闰土同质的一个事物,他们都隐喻着作者心中那个充满了人性活力的精神气质的实质意义上的故乡 (这样,闰土也变成了一个隐喻,他是与猹不可分的,如果割裂开去两者都具象化了,都不成隐喻)。鲁迅的故乡不在现实里。理想在现实的世界里沦失,就要在梦境里创造,并使之高高在上。鲁迅失掉了一个好世界,他在梦里创造,故乡也就活在梦里了。鲁迅的故乡是一个抽象的故乡,一个现代主义的故乡,透过现代性的迷障,或许我们能更深入地理解 《故乡》这篇文章。暮色四合,人间在哪里呢?闰土的希望在哪里呢,这是一个鲁迅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不知道闰土除了将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又应该寄托在哪里呢。 “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这正是鲁迅 “忽然害怕起来了”的原因。鲁迅心中的美丽故乡应该是怎样的,作者自己也只能是很 “朦胧”的。在社会的突变下,在追求自我表现的时代思想下,鲁迅自我意识的苏醒,使他认识到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疏离感,尤其使他意识到自己与他人、自己与社会的疏离感,于是他体味到了孤独与悲凉。鲁迅的美丽故乡就这样失掉了,他再也回不去自己的 “美丽的故乡”了。因为与一个地方没有了精神上的联系,故乡从本质上说也就不存在了。鲁迅思想的成长,几乎宿命地要使他与故乡 “隔膜”。
——但是,鲁迅却真的给了我们一个 “故乡”。我们由此找到了精神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