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9-09-24 18:30林东林
湖南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凯奇杜尚房子

林东林

苏丽前脚刚一走,后脚她买的那些东西就到了。一接完快递的电话,她就开始给我打电话。于是我就得从租住的房子里出来,走五分钟,走到斜对面的那个小区我们自己的房子楼下。签收完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我就把它们抱到楼上,再一件件拆开,把里面的东西摊开在地板上——都是些被套、枕巾、靠垫、桌布、相框、风铃和塑料花什么的。然后,我再把电话给苏丽打过去,跟她核实都到了什么、到了几件、有没有损坏,她再一一确认,损坏的就让我再寄回去调换。整个元旦期间,每天我都要像这样忙活个两三趟,有时候还不止。

那几天,搞得我一点儿正事也没干成。一本要编的教材只是草草列了几个标题,几个研究生的论文翻都没翻,年后开庭的材料也缺这少那的。此外,一句诗也没写出来,草草写的几句又都删了,虽然写诗也不是我的正事——那也不是一个物流学副教授应该干的正事。这些也没什么,主要是我觉得没必要买那么早,这些东西堆在家里跟堆在淘宝店仓库里会有什么区别呢?事实上,我们住了八年的房子正在重新装修,其中一间还在等着装壁柜、窗帘和书柜,完全可以等搬进去再买,起码可以等装修完再买。但是苏丽说,正好赶上元旦促销,有折扣,就买了。买完第二天,她就去了北京。

苏丽是去陪读的。半个月前,为了准备年后北京几个美术院校的艺考,迎萍去了平谷区一个叫“新艺境”的培训学校集训。她身体不太好,老是感冒发烧的,还经常咳嗽。苏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也画不好,又是担心她这又是担心她那的。她请了一个月假,打算好好照顾一下她,好让她一门心思全力备考,争取年后冲刺到那几个大牌院校其中的一个去。

我对迎萍也不放心,不过我没苏丽那么不放心,更何况我手上还有那么多事。除了前面所说的那些,还有院里的一堆。临近期末了,虽然课已经上完,但是马上得出题监考改卷子什么的。而且我们租的房子也即将到期了,在到期之前我得把那儿的东西都搬到自己房子里去。而最重要的,是那件缠了我一年半的官司年后还要开最后一次庭——但愿是最后一次,我得把各种应诉材料都准备好。不过这些也都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忙完的,急也没有用。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节奏,虽然有一些你可以左右,但是并非所有事情都是这样。你只能准备着,等着它们一步步展开,在需要你的时候你再加入进去。

但是苏丽不太明白这一点。她在家时,每天不是催着我干这就是催着我干那,晚上也不怎么愿意我出门。所以她一走,暂时我就能解放了。解放了,一连好几个晚上,每天下班之后我就约上良民、艾先、张羞还有小林几个去喝喝酒。也喝得不多,小酌几杯,聊聊各自写了什么、有什么新想法,他们也都写点儿东西。等喝到十一点,我们再去小林家喝茶——他租的房子就在我们经常吃饭的那家小馆子旁边。他单身,一个人住。

我知道——后来他们也都知道了,倒了那个时候苏丽的视频电话就会发过来了,这些天来一直都是这样。苏丽在迎萍培训的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白天给她洗洗衣服、做做饭之类的,也给我打电话指挥一下别的事,倒了晚上十一点之后才能空下来。空下来了,她就到附近的操场上散会儿步——这也是她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从小区到操场的那段土路没有灯,苏丽觉得不安全,所以每次经过那里就跟我视频一会儿。我会看见苏丽走路时摆动的样子,她也会看见我端坐着喝茶的样子,我举起茶杯朝她晃一晃。接下来,她会问我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我就把白天的事情大致说一遍,再把手机摄像头反转过去,对着喝茶的每个人扫一圈儿,于是她也就知道了我正和谁在一起、正在干什么。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三四分钟,然后苏丽就会挂断,等半个小时之后再打过来——那个时候她将会再一次走在返回小区的那条土路上,而我也将会坐在载我返回我们租住的房子的出租车后座上。

他们——也就是良民、艾先、张羞和小林——会在苏丽挂完电话之后笑一笑,诡秘地说,又在查你的岗呢?!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好查的,主要是她怕天黑,也不安全,我一般都会这么说。接着,我们就再喝一泡茶,聊一会儿约翰·凯奇(我喜欢的)、杜尚(也是我喜欢的)、达利、布考斯基、兰波或者谁的一首诗,然后差不多就该散场了。小林会把我们送到楼下,甚至会陪我们走到巷子口把我们送上出租车,然后他再回到楼上,去收拾一番他那张被我们用茶梗和烟蒂弄得一片狼藉的宽大橡木桌。

在车上接完苏丽的第二个视频电话,差不多就到了楼下。我上去收拾一下,洗个澡,就到了十二点半——那距离我真正睡觉还有两个小时。在这一段里,我会泡上一杯茶,打开电脑写上一段文字、一两首诗或者翻翻什么书,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走走、发发呆,折腾出一点有想象力的东西来打发时间。再次在电脑前坐下来时,很多时候我会注意到桌角上的那筐苹果。它们来自山东烟台,个头很大,也很红,但是表皮上已经泛起几道深深的皱。那还是一个多月前我给迎萍买的——不是让她吃的,是摆起来让她画的。

那時候,远在北京的迎萍已经睡了,估计苏丽也睡了,我离真正睡觉还有一个小时。那已经是深夜了,我会意识到其实我并不缺少时间,只是不知道该干什么。而且那些需要我干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我干也并不取决于我,就像什么时候期末考试并不取决于我,什么时候开庭也并不取决于我。以前,我总觉得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是件好事,不过现在看起来,那很可能只是一个幻觉,一个泡影。譬如睡觉前这一会儿,再譬如明天下班之后到睡觉前的八九个小时里,我拥有的只是一段什么也干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干的时间。所以那不算时间。

苏丽走后的这些天,我一次也没去找过季雪,甚至我也没想过去找季雪,连电话也没打过几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还挺奇怪的,苏丽在的时候我还老想着去找她——也确实去找过她,苏丽一走我反而就一点儿也不想找她了。我想,这跟道德没关系,跟需要不需要也没关系,跟什么有关系呢?我也不知道。不过躺在床上的时候,偶尔我也会想一想季雪,想一想她躺在我身边应该有的样子。她的眼睛,她的锁骨,她的一双到处游走的手,那很风情甚至很风骚——相比于苏丽,那也很让人受用。

想一会儿,差不多就困了,然后我就会像平时那样把身子往右边侧过去,把左手和左脚都搭在苏丽的那床丝绒被子上——那跟搭在她身上的感觉很不一样,把右手和右脚从被子下穿过去——那跟从她背后穿过去的感觉也很不一样。苏丽已经去了北京好些天了,但是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我侧过去碰不到她身子的那一瞬间,我才感觉到她真正离开了,我才会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不过,等到第二天天光一亮,她好像就又回来了。

到北京之后,苏丽拉了一个微信群,并取名为“艺考一家”——成员只有她、我和迎萍。平时有什么事,她就在群里说一下。苏丽说,这几天降温了,零下七度,迎萍那个白色的羽绒服忘了带,你给她快递过来,于是我就翻出来快递过去;苏丽说,我妈和我姐下午去武汉买糖尿病的药,你去车站接她们一下,于是我就去车站接她们一下,然后带她们去药店——当然也顺便付了药费;苏丽说,你老家房子外面罩空调的那几个百叶窗不散热,你等有空了回去拆掉换成新的,于是我就抽空回去了一趟。

迎萍很少在群里说话,她也没时间说话。吃饭睡觉之外,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半她都要待在学校里。除了再次培训她在家时已经培训过的色彩、素描和速写,她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还有十几个艺考名师的加强课要上。她的底子不算差,省内艺术联考的成绩也不错,但是为了试试那几个大牌美术院校,她不得不一天到晚待在学校里,她那个年龄的抱着和她一样想法的很多男孩女孩也都是这样。

有天晚上,迎萍在群里说,老爸,老师要我们找一些画素描的照片,你能不能找一些?我说好,我有个朋友正好是搞摄影的——我想起了小林。我马上让他发了几十张,又按原片模式一一传到了群里。迎萍看了看说,老爸,这些是挺好的,但就是太艺术化了,我要那种能反映日常生活的照片,书桌啊、厨房啊、报刊亭啊、街头啊什么的。当时我正在小林家喝茶,我们就把喝茶的那张桌子收拾了一下,找了几摞书摆上去,他拍了十几张,我又到小林的厨房、客厅和卧室里拍了一通,把那些照片也都给她发了过去。迎萍说,这些还可以,但是还不够,得要上千张照片。我说,怎么会需要那么多呢,你们又不是开影展。

第二天中午,把下午的课托付给同事之后我就回来了。我打算去一趟戈甲营,去那儿给迎萍拍一些她想要的那种能反映“日常生活”的照片。除了戈甲营,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儿更“日常生活”了。戈甲营是一大片非常富有年代感的老居民区,这么说吧,如果你有已经去世十几二十年的亲戚以前住在那儿,当你走到那儿时,没准儿还以为会在那儿迎面碰见他。在那些很窄的街巷两旁,栽了很多树,房前屋后有小菜园,头顶上到处是缠缠绕绕的电线和晾晒的衣服,很多墙壁上也都写着大大的红色的“拆”字——但是一直也没见拆。

对戈甲营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从前年七月到今年九月,也就是迎萍在实验中学读高一高二的那两年和读高三的前几个月,我们一直租住在那儿附近中医学院的一栋家属楼上。那是一间两居室,非常破旧,客厅很小,家具也不齐全,与它每月二千五百元的租金很不成正比,但是那对一对陪孩子读书的夫妻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那是起早贪黑的两年。每天下午,无论有事没事,我都会在学校里挨磨到五点半才回去。不是别的,仅仅因为我们没有停车位。如果我在六点之前赶回来,我就得像很多人那样把车停在路边,那么我也得跟他们一样冒着被交警贴条子的风险——一张条子两百元。同样的,尽管早上八点半才上课,但是我每天早上七点之前就得出门,因为你不知道你在床上多磨蹭的那一分钟是不是意味着交警比你多快了一分钟。而且即便这样,即便我严格遵守了早七点晚六点这不成文的规矩,在那两年里我还是被贴了十几张罚单。

高三上学期时——也就是半年前了,迎萍的文化课停了,为了准备年底的省内艺术联考,她每天晚上都要去“枫林晚”美术学校培训。也就是那几个月,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作为一个老师的易而作为一个家长的难。学院的杂事和打官司的事先不说,单就迎萍艺考而言,就够我手忙脚乱的了。每天晚上六点钟,我要准时送她去学校培训——出发之前还得给她先削好铅笔、填满色盒,而到了晚上十一点半,我还要再去把她接回来——回来之后还得再给她做一顿宵夜。吃完之后,如果她还要画会儿,那么我也就再陪着她画会儿。

那时候,迎萍的素描一直跟不上去,为了让她练习,我和苏丽还轮流给她当过一段模特。一开始是苏丽,因为客厅很小,苏丽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凳子上,把右腿翘上左腿,双手搭在膝盖的位置。迎萍则在客厅另一角和苏丽呈对角线的位置坐下来,支起画架,拿起铅笔。这样的姿势,苏丽要一动不动地保持上一两个小时,说实话还挺难的——尝试过一次你就知道了,不过她也都能坚持下来。有时候光线不足,我就把客厅的灯全部打开,把苏丽和我手机里的手电筒也都打开。怕光线的变化会影响到迎萍,我也就一边一动不动地在旁边举着两只手机为苏丽补光,一边扭着脑袋看迎萍在画布上来回游移的铅笔尖。

每次都是这样,在迎萍放下铅笔、收起画架前,我们三个没有人会讲一句话。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客厅里非常安静,安静到只有迎萍的铅笔尖在画布上移动时轻微的沙沙声和我缓慢沉滞的呼吸声。当然了,我这么说也不无夸张的成分,事实上外面也会时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猫叫春的声音或者街上汽车的鸣笛声,但是我们听不见,也不想听见。再后来,模特就换成了我,换成我我才知道,要在一两个小时里保持一动不动有多难。说起来那虽然很简单,但是事实上你根本控制不了你的身体,控制不了它的微小摆动和你的每一个表情。

那时候,我记得有一次迎萍还让我和苏丽坐在一起,说要给我们画一张素描。画完之后,她说,看,像不像你们俩的结婚照?确实还挺像的,进步非常快,我说。苏丽看了看,也说非常像。后来那张素描就被她裱了起来,从我们当时租住的房子卧室里一直挂到了后来租住的房子卧室里。现在每天我一躺上床就能看到那张“结婚照”,早上一睁眼也能看到。

那些日子,我和苏丽的所有重心都在迎萍身上——当然现在也是。尽管我还要写东西,还要应付两个班的课程以及准备打官司的各种材料,苏丽也还要上课、出差以及准备她的课题,但无论我、苏丽还是迎萍——每个人不管在哪里在干什么,我们行动起来就像是变成了同一个人,我们同吃一顿饭,同用一双眼睛,同时进入同一种沉默,同时产生同一种期待和同一种焦虑,只是偶尔才会意识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完全忘记了季雪。只有很少很少的几次,在把迎萍送去藝校培训回来的路上等红灯时,在我的车前灯照亮斑马线上那些年轻女性的绰约身段时,我才会想到她,才会想到两年之前我们那个不该开始的开始。

到了戈甲营,在路过我们租住了两年多的那栋楼时,我上去拍了几张。走道里还是停放着那辆破自行车,自行车筐里还是塞着那几张积满灰尘的广告传单,自行车旁边还是那把椅子,椅子上方的水泥走廊一侧还是那几盆仙人掌、忍冬和绿萝,那里还是那里原来的样子。不同的是,只有我们住过的那套房子朝外的那扇窗户里侧,现在已经被换成了橘黄色的窗帘——我们住在那儿时苏丽装的是天蓝色的,说明那里已经有了新的住户。

一整个下午,我从戈甲营拍到昙华林,又从昙华林拍到胭脂路,从胭脂路拍到候补街,从候补街拍到粮道街,接着穿过古楼洞来到阅马场,在阅马场拍了红楼,最后又沿着彭刘杨路一直拍到后长街——也就是小林的楼下。树荫下的石凳,头顶上的衣衫,社区里的流浪猫,街头的小吃店,巷子里的拐角,我想这就是“日常生活”了,我拍的也就是这些“日常生活”,大概拍了有七八百张,拍完几张我就发到群里。最后,迎萍发了一张笑脸的表情过来,她接着又说,辛苦老爸了!我问,这些能用吗?她说当然了,非常棒!

接着,我就去了小林那儿。他刚做好羊肉火锅,弄了蒜苗、平菇、鲜银耳和金针菇等一桌子配菜。我们喝了点儿酒,聊了聊下午给迎萍拍的照片、我的那些札记、官司的事还有张羞的诗。我们都很喜欢张羞,他半年前从北京回来武汉陪读,他在北京有房子但是没有户口,所以他也就不得不带着儿子回来读书。他住在汉阳,住在他岳父家里,他老婆还在北京上着班,他平时靠给北京一家叫云莱坞的影视公司做策划编剧挣点钱,也写一种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读也读不懂的诗和小说。我们都觉得他挺孤独的,起码比我们要孤独。

后来,我们又喝了会儿茶。天很冷,我和小林一边烤着“小太阳”一边喝茶。天很冷,“小太阳”很暖和,我们喝了一道又一道,烟也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过了零点。最后,我问小林最近在忙什么。他说在写小说,写一篇名字叫《过年》的小说。我说,马上就过年了,应景。他说,这个小说写的就是你,就是你们一家三口去北京过年的事。我说是吗?我等着拜读!接着我就回去了,小林把我送到楼下,又送到巷口打车的地方。我觉得他也挺孤独的。

接下来的两周,主要是忙院里的事。学生期末考试完放假之后,院里又开了个教职工年会。跟往年一样,年会还是在小礼堂里办的。也跟往年一样,节目还是唱歌、跳舞、讲话什么的。不一样的是今年取消了抽奖和聚餐,一千块的红包也不发了,改成了每人一桶菜籽油和一袋泰国精米。即使这样,大家也还是挺高兴的,作揖抱拳,脸上洋溢着一年到头了的幸福。让他们感到幸福的,我想应该不是那点儿东西,而是马上就该放假了,接下来他们就能带着老婆孩子到处玩玩或者互相走动一下什么的,就能过上他们的“日常生活”了。

我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勉强说,我是觉得终于有点儿时间了,可以好好准备年后的开庭了。几天前吴律师跟我说,这个案子确实比较麻烦,现在对方又托了关系,这对我们很不利,你说对方是承揽关系,对方却说是雇佣关系,这就要看法院怎么认定了,虽然你有给他开工钱的收据,收据上也有“承揽工程款”的字样,但是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另外,你还得准备一下,除了你和你二哥,现在对方还把你母亲也列为了起诉对象,如果他们出不了庭,那你就得提前回去一趟,让他们在委托你出庭的委托书上签字、按手印。

说起来,陪迎萍备考那还都算不上什么,这个官司才是这一年半来最让我焦头烂额的事情。事情是这样的,前年年底,我就跟苏丽商量着把老家的旧房子拆了,重新建一栋两层小楼。我跟她说,等新房子建起来后,我妈就可以从二哥家搬过去住了,周末和寒暑假我们也可以回去住了——将来我们养老也能有个去处,开车回去也就一个小时,我们那里有山有水有树,空气也很好,我们家在山上有地,还能种茶种菜。苏丽罕见地表示了赞同,所以她同意了我拿出来四十万建房子——准确地说,是苏丽同意了自己拿出来四十万建房子。

建房子这个事,我妈、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也都很赞成,只有我岳母和苏丽的姐姐一直不赞成。她们说,你们在乡下修个房子有什么用?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次,还不是空着,白花那么多钱干什么?他们说的也对。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她们反对,倒不一定是反对我们建房子本身,而是反对我们建房子的钱没有花在她们家身上。而且我还知道,其实无论我干什么她们都会反对,她们对我有成见。她们对我的成见是二十年前苏丽在跟我谈恋爱时就形成了的,那仅仅是因为苏丽是城里的而我是乡下的。不过,好在苏丽并没有听她们的。

我们出钱,我二哥出力,他还请了几个邻居当帮工——也就是当年我父亲那样的泥瓦匠。建房子的那半年里,前后出了几档子事儿,先是一个邻居被拖车上甩出来的钢筋戳伤了脚,接着是另一个邻居挖线槽时从椅子上跌下来摔伤了胳膊,最后是第三个邻居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弄断了腿,真是一波未平又来一波。前两个邻居,我们赔了医药费,又多付了一倍的工钱,也就算是了了。事情就出在第三个邻居身上,除了医药费和该给的工钱之外,他还要我再赔三十万。我二哥和我妈都说,本叔——按村里的辈分我们该这么喊他——肯定是觉得你有钱,你一下子就拿出来四十万盖房子,他还不多讹你一点儿是一点儿?当时我还不那么想,但是很快我就不由得不那么想了——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本叔起诉我的法院传票。

这个官司是去年四月份立的案,已经开过了三次庭,但是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宣判。在这个过程中,本叔托了很多关系找了很多人——既有医院的人也有法院的人,我也托了很多关系找了很多人,双方一直僵持不下,调解了几次也都没有调解成。本叔一口咬定最低要赔二十万,但是我最多只想出十万。上一次调解时,我跟本叔说,本叔,我们要重新进行一下伤残鉴定,不能你说八级伤残就是八级伤残,而且我手里确实还有你“承揽工程款”的收据。本叔说,好小子,那你就等着吧,你想要什么鉴定我就给你什么鉴定,法庭上见!

前天中午二哥来了,给我送来了他和母亲的出庭委托书。他是从老家来的,从工地上——他在宜昌承包了一个小工程——先赶回老家,又从老家赶来的,下午他还要再赶回工地。午饭后,我送他去火车站,他买的是两个小时后的票,我就陪他去肯德基坐了坐。我们说了说官司的事,也说了说以前的事——我们在农村一起度过的日子,还有我们已经去世很多年的泥瓦匠父亲。临走的时候,二哥面露难色地问我能不能凑点钱。我说多少?他说,二三十万吧!我说,怎么那么多?他支支吾吾,最后才說了儿子赌博借高利贷的事情。我没说凑,也没说不凑。我说这个事我得问苏丽,我的钱都在她手里。我知道苏丽不会凑。

当天晚上散步时,苏丽又打来了电话,我跟她说了说官司的进展情况——我没敢说给二哥凑钱的事。要挂电话时,苏丽问我哪天去北京,要不要帮我订机票或者高铁票什么的。我说不用,我开车去,开车去的话,到时候在那边儿去哪里也都方便一些。我是这么计划的,从武汉到北京有将近一千三百公里,按最短的路线开——沿着大广高速一直北上,大概需要十五个小时。如果二月一日一大早出发,我可以在路上预留两天时间,白天开六七个小时,晚上就住一晚,顺利的话到达北京那天正好是大年二十九,正好能赶上吃个年夜饭。

正如天气预报上所说的那样,二月一日是个晴天。起来后,下楼吃了碗热干面我就匆匆上路了。先出南湖,然后沿着珞狮路往欢乐大道方向开,接着上三环。按照导航路线指示,我要在过了天兴洲大桥之后上S3高速,再从G42高速上G45高速,然后沿着G45高速一直往北开就可以了。我还没去过北方,也还没去过北京,但是我想只需要一直开,两天之后,那些我不熟悉的北方冬天的风景、我还从没去过的北京平谷区就将会出现在车窗之外了。

过了天兴洲大桥拐上高速之后,窗外就是一片开阔的田野了,那些繁华的城市气象也逐渐开始被两边的山野景色所取代。我的心情也一下子轻松起来,那件搅扰了我一年半的还将在年后继续搅扰我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的官司,好像也一下子被我甩在了车后,越来越远了。天非常蓝,整个冬天都难得一见的阳光从前窗玻璃撒进来,照在那只来回旋转的转经筒上——使之明亮醒目,就像喻示着一个很好的崭新的开始。高速路上车很少,我加快了速度,并打开了车载音响。紧接着,约翰·凯奇的那首曲子——Bacchanale——就响起来了。

他是个作曲家,美国人,已经死去二十七年了。他的那些不像音乐的音乐还在——代替他继续存在着,他那本黑色封皮的名为《沉默》的书也在,此刻就躺在我的副驾座位上,明亮的阳光透过枯干的树枝落下来,时不时撒在上面,那是我这趟所带的两本书之一。另一本是《杜尚访谈录》,它正躺在后座上那只黑色背包的内夹层里。他们俩是朋友,凯奇和杜尚,他们都没来过中国——尽管他们都曾经深受某些中国元素的影响,但是现在他们就一前一后地坐在我的车上,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将载着他们穿越大半个中国前往北京。

一曲Bacchanale之后,接着是Dream、Souvenir、One8、In a landscape。这些都是些我听了很多年的曲子,只要第一个音符一出来,我马上就能想到曲名。嗯,现在播放的是那首著名的《四分三十三秒》,就像什么也没有播放一样。如果了解,你应该知道,这也是凯奇一生中最石破天惊也最具争议的音乐——一段除了杂音和最后的掌声你什么听不到的音乐。这首曲子一共三个乐章,但是在乐谱上却没有任何音符,凯奇唯一标明的要求就是“沉默”。

几年前,我看过那场演出的纪录片。那是一九五二年的一场静寂无声的演出,凯奇走上指挥台,拿起指挥棒,然后就像木头一样停在那里,这让台下的观众都觉得很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他装模作样地把乐谱翻过一页,掏出手帕擦擦汗,他看见下面有人笑了笑;接下来,他还是像之前一样,翻乐谱,掏出手帕擦擦汗,直至最后结束,他才绅士般地向大家致一下意,然后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有点好笑,有点无厘头,但又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这是什么音乐?是要请观众聆听寂静,聆听安静中由偶然带来的一切声音吗?

或者说,这能算音乐吗?在教过凯奇两年的、认为他缺乏作曲家必需的对和声的感觉进而劝他放弃作曲的勋伯格看来,这应该不算音乐,不知道在他成为一代著名实验音乐作曲家之后,勋伯格改变了最初的看法没有。但是我知道我改变了,现在我很喜欢这样的音乐,而最开始听到时我是不喜歡的。杜尚也喜欢这样的音乐。可以说,杜尚在根本上喜欢的只是他自己——一个比凯奇年长二十五岁的凯奇或者说一个比杜尚年轻二十五岁的杜尚。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一个人;但是在某些时候,他们也会是坐在一副棋盘左右的两个人。

那是周二,一九六八年三月五日。一场名为《重聚》的演出在加拿大多伦多瑞尔森剧院举行。棋盘左边坐着杜尚,右边坐着凯奇,他们在进行一场跟声音有关的国际象棋比赛。棋盘之下有很多传输线,只要棋子一走动,都会生成随机音乐,经过四名作曲人处理之后,这些音乐就通过八组扬声器传播开来,观众需要不停观看和聆听才能体会其中奥妙。凯奇的水平,自然和杜尚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杜尚是出了名的高手,而凯奇却是个菜鸟。演出刚开始,杜尚就在让掉一名骑士的情况下迅速赢得比赛。接下来,蒂尼——杜尚的妻子——接替他和凯奇下棋,那盘棋打到凌晨一点多都没结果,最后因为杜尚实在太困而被喊停。

在那次演出之后,杜尚就在大众视野里消失了,直到去世。那次的音乐会,他们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生活高于艺术还是低于或者等于?他们的那场棋局,是把生活延伸到了艺术领域还是刚好相反之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凯奇把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件乐器,我看到的通过神经信号转化成了旋律,于是我的眼睛就成了耳朵,我看到了音乐。

他们相识于四十年代,他邀请他为他执导的一个短片段配乐。二十年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于是他决定去找他。他知道,他一向痴迷于国际象棋,而这也成了他去找他的恰当借口,他请教他下棋。在他死前的那三年里,他们每周碰一次面,见面就是下棋。他对他的作曲才华虽然欣赏,但对他的棋艺却不满意,他常常恼怒地问他,你到底想不想赢?他说,我为什么非要想赢呢?那是他的把戏,他最想赢的是跟他一起共度的时光。我当然不需要这样的把戏,现在他们俩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将用两天两夜的时间一起穿越一千三百公里。

正如所希望的那样,这两天路上都非常顺利。我白天开六七个小时的车,晚上就在服务区的小旅馆凑合一晚。第一天晚上住在开封,第二天晚上住在衡水。当然,凯奇和杜尚也跟着我在这两个地方各住了一晚——事实上,他们就睡在我的床头柜上。我想我应该承认,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两个人,有些时候他们代替着苏丽,而另一些时候他们又代替着季雪。

如果明天也那么顺利,估计中午我就能到达平谷了,头一天晚上,我在视频电话里这么跟苏丽说。但是,说完之后麻烦就来了,第三天——也就是二月三日——那天早上,从衡水一上高速就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上高速跑了没过多久,我注意到前面的车子开始慢了下来,同时我也不得不慢下来——只有凯奇还在按照他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演奏着。

我给苏丽打电话说,下雪了,下得很大,估计要下午或晚上才能到了。她说,没事,你慢点开,千万要注意安全。在她挂完电话后不久,我前面的车子就彻底停了下来,我也就彻底停了下来。将近两个小时之后,车流才开始缓缓移动,我也再次发动车子。等开到前方几公里位置的时候,我在护栏边上看见了一些零碎的塑料外壳。而继续再往前开,我又在一辆拖车上看见了那些塑料外壳来自的地方——一辆被轧变形的白色朗逸。

一路上就这么走走停停,等开到廊坊时已经傍晚六点多了。导航显示,距离平谷还有一百一十多公里,这并不算远。当时我又困又饿,于是就拐到一个服务区里吃了晚饭,然后又开了个钟点房。我想先休息会儿,然后再一鼓作气开到平谷。

我是在快睡着时被季雪的电话吵醒的。她说,你在干嘛?我说,在睡觉。她说,你在哪里睡觉?我说,在服务区的钟点房里,等会儿还要赶路!她说,你要去哪?我说,去北京。她说,你要去北京?我说,是啊。她说,你跑得倒挺快的,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我说,没有啊,最近很忙,装修,还有院里的一堆事,还有年后的开庭什么的。她说,你什么时候忙忙我的事?我说,你?你怎么了?她说,恭喜你,你有儿子了!听她这么一说,我马上就把电话挂断了。这个想让我快点离婚跟她结婚的把戏,她已经玩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季雪的第二个电话,是在我经过采育镇时打来的。她说,路伟,你真以为我又跟你玩游戏呢?我说,难道不是吗?你能不能玩点新花样出来?她说,好,你等着,我发给你个东西,你好看看!我一边开车一边点开微信,点开她发过来的那张图——那是一张怀孕检单,单子上有一张图——一个婴儿弓着小身子躺在子宫里的样子。季雪说,看到了吗?这算是新花样吗?啊?你倒是说话啊?接着我就听不见她的声音了,我听见了剧烈的“嘭”的一声。

我没事,我被安全气囊裹住脑袋,弹到了车座上。凯奇也没事,他还在冷静地演奏着。出事的是我那辆逍客,它撞上了高速路右侧的护栏,把整个引擎盖都撞得翻了起来。

前前后后找了好几遍,最后,我终于在车后座底下找到了手机。我给当地的交警打了个电话。很快交警就来了,路政也来了,交警用拖车拖走了我的逍客,路政的人则拖走了我去处理赔偿事宜。整个下午,我一边忙着在保险公司和路政之间交涉,一边不断接到季雪的电话,直到九点多才交完赔款、领到去交警队提车的单子。提完车,我又花钱请拖车司机拖着我的逍客到处去找修车厂,但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不是下班了就是回家过年去了。

转了几圈,最后我们又不得不回到交警队旁边的一家修车点。一个胖胖的师傅操着一口当地方言问,什么情况?我说,撞了高速护栏,应该不严重,能不能尽快修好?他里里外外看了看拍了拍,然后说,车灯碎了,变速箱也撞坏了,修好怎么着也得明天中午以后了。

第二天——那是大年三十了——雪还在下,我是下午四点才拿到的车。但是我知道,无论下多大的雪,今天我都要赶到平谷去。开上首都环线高速之后,开了还不到二十公里,前面的车又停了下来,我也不得不再一次停下来——凯奇还在继续着。我看见前面有几个男的打开车门站在护栏边儿抽烟,我还看见他们中间的一个在抽烟时还狠狠地踢了护栏一脚。

一个小时后,前面的车流松动了,我看见那几个抽烟的人都上了车,我也上了车。我又累又困,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先是给苏丽打电话,打完后又给季雪打,给季雪打完之后又给苏丽打,给苏丽打完之后又给季雪打——折腾到两三点我也没能说服她。到了最后,我和苏丽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简单,我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说,你打算怎么办?她也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说,你等着吧!我们都很清楚,我们都在期待着对方怎么做而对方根本不会那么做。

不过,现在我没时间也不能去想这些,我需要把季雪和孕检单上的那个婴儿暂时忘记一会儿,让脑子松弛下来。只有这样,我想我才能早一点儿到达平谷,才能赶上我们一家三口的那顿年夜饭。我把两边的车窗都下到一半的位置,好让裹卷着雪花的冷风吹进来一些,我需要像凯奇那样不知疲倦——他已经演奏了一千三百公里还在演奏着。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爆竹声和烟花燃烧时的那种毕毕剥剥声,道路两侧的夜空中也不断闪现出此起彼伏的五颜六色。在我的老家,只有下饺子才会放烟花爆竹,我不知道这些地方是不是也是这样。

找到乐西园小区四号楼时,已经八点半了。開到楼下,我一眼就看见了车前灯光柱中的迎萍,我看见她正在那儿等我,她不停地跺着脚,哈出一股股袅袅上升的热气,我还注意到她头上的雪花和她身上那件我之前寄过来的白色羽绒服。我把车子停进那些空停车位中的一个,然后招呼迎萍和我一起把后备箱里的那两个纸箱搬上去,那里装的是母亲为我们准备的土鸡蛋、腊肠、风干鸡、干茄片、熏鱼、豆糕等等。这些东西,我不知道到迎萍考完试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吃完,但是我知道,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

进门时,苏丽正在下饺子。我注意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碗筷,它们交错摆在韭黄炒鸡蛋、香菜拌牛肉、清炒菜心、红烧鲤鱼那几样我喜欢吃的菜之间,最中间是一盆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火锅,热气不断地消散在客厅里。苏丽旁边的灶台上放着一只不锈钢盆,里面有小半盆饺子馅儿,铺着一层面粉的案板上还有一摞擀好了但还没包完的饺子皮儿。我和迎萍把那两只箱子抬到客厅一角,放在那儿。这时候,苏丽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她只是那么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我本来还想冲她笑一笑的,这时候却突然感到鼻子一酸。

吃完饭,苏丽和我去她每天都去一趟的操场上散步。她问迎萍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迎萍说不去,还要画画。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路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小区旁边有一大片非常荒凉的空地,有几个人影正在那里,其中的一个正弯腰用打火机点燃雪上的什么,很快就跑开了。接下来,一簇簇烟花就呼啸着升了空,在夜幕中绽放出绚丽的一朵朵来,很快又都一一湮灭了。雪后的空气干爽清冽,夹杂着一丝丝从远处飘散过来的很好闻的硫磺味——那还是很多年前在农村过年时的味道。

在操场上,苏丽说,你怎么会把车撞了?我说下雪嘛,刹都刹不及,一打滑就撞到护栏上去了,这个鬼天气啊!苏丽说,要是你今天赶不过来,我们两个人年都过不好。我说,这不好好的嘛,好好的,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就在这句话说出口时,我感觉到手机在左边裤兜里震动起来,我有点儿紧张,但是又悄悄把手伸进去摁断了——那肯定是季雪打来的。

走了几圈之后,苏丽说,你也累了,回去守岁吧!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因为积雪的缘故,那条土路看起来也亮堂堂的,在夜晚的旷野中,它就像一条通往高处的明亮的梯子。

走到一半时,迎面走过来一男一女。走近了,我发现男的穿着黑大衣,女的戴着白围巾和皮手套。那个女的右手从那个男的左臂弯里穿过去挎着他——跟苏丽和我正好相反,他们的年纪,看上去跟我们也差不多。土路很窄,在我们即将从他们身边擦过去的时候,那个男的主动侧了侧身子。我冲他说了一声“谢谢”,他看了看我。从土路拐到小区前那条马路上时,那个男人又扭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能看出来什么呢,能看出来我是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到达这里的吗?能看出来我是一个准备艺考的女儿的父亲吗?能看出来我是一个有情人的丈夫吗?能看出来我是一个他差一点儿就成为了的那样的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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