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大伯打来电话,要我周末无论如何回一趟老家牛角冲,说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跟我讲。大伯是一个乡村老木匠,手艺了得,在我们那地方,基本上是相当于教授级的高级工程师,在家具生产和土木工程领域,具有很高的学术造诣和江湖地位。换句话说,他就是我们那里的鲁班,就是牛角冲工程院的院士,就是村庄里的梁思成或贝聿铭。如今他年纪大了,尽管早已不在一线指挥,但身体不错,专业过硬,所以话语权还在,威信还在,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凡有土木建筑方面的疑难问题,徒子徒孙们没有不请他到堂释疑解惑的。他常常握着个保温杯,笑呵呵的,小车接,小车送,忙得很。一闲下来,他就想起给我和他儿子杨欣打电话,怕我们不回去,就尽找一些很紧急很重要的事由做借口,其实回去无非是徒弟们送了他几斤土黄鳝,他想与我们共享;或者是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想我们去听他吹吹牛;或者什么事都没有,就想见见我们。杨欣常常发点小牢骚,爷老子哎,跑几百里路赶回吃你一餐饭,损失我几个亿呢。杨欣在省城开熟食厂,资产只怕是有几千万了,撒泡尿的时间,可能就有成千上万的生意流失。大伯听他说得多了,就骂他掉到钱眼里,没屁用,以后一般就只打电话喊我了。我在市里,回去较近,且自从父母过世后,我的心就空了,大伯成了我在老家最亲的人,所以只要他喊我,我总是尽量赶回去。大伯无数次表扬我讲感情、有孝心,比杨欣强多了,其实,我是在弥补对父母生前的不孝。那时节,我也像现在的堂弟杨欣一样,总把父母的召唤当作耳边风,有时甚至还觉得特烦人。
我像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回答大伯:“好呢,我一定趕回来吃中饭。”
大伯说:“你吃了中饭不能就回去,要住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有事。”
我迟疑了一下,第二天我还真有事,但既然老人家这么说了,那就住一晚吧。我知道肯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只怕是他久了没跟我讲他辉煌的革命史战斗史生活史,想重温一下往昔的峥嵘岁月。
听到我答应了,大伯很高兴,说要我放心,他会尽力抓好生活的,土鸡土菜土脚鱼,保证我吃得好睡得香。末了他叮嘱我说:“记得带本子和笔啊,照相机也要一个。”
啊,我亲爱的大伯,你要这些东西干吗?难道你真有重大事情要我见证和记录吗?我笑嘻嘻地问他:“什么大事呀?搞得这么隆重。”
大伯说:“你回来我再揭秘。”
挂掉电话,我预感到这次大伯真有重要事情跟我讲。可是,他又能有个啥大事啊,他和伯妈的身体都好得很,打得牛死,肯定不是记录遗嘱;他担纲牛角冲工程院院士几十年,颇有积蓄,崽又发了财,肯定不是钱的问题;他年轻时是有点花心,四乡八寨都有相好,伯妈也曾吵闹过,但后来本着只要钱在人在就不管的原则,一直相安无事,何况如今他的功能也基本不行了,肯定不是情的问题。我想了很久,实在猜不透他的谜底。
我决定打个电话问问杨欣。杨欣说:“我也刚接到他的电话,忙都忙不赢,哪有时间去听他吹牛。”
我说:“这次只怕不是吹牛,好像是有正经的大事,他还要我带记录工具呢——你应当有些线索吧?”
杨欣想了想,说:“应当没别的大事,估计还是为了别墅设计的事。肯定是想通过你来做我的工作,让我同意他的设计方案。”
哦,我记起来了,上半年的时候,是有这么一档子事,为这事我还回去给他们父子俩调和过一次。大约是在春节期间吧,大伯向杨欣提出,希望他到村庄里盖一栋别墅。这事说起来也有些怪,早些年杨欣曾多次提出,要把大伯新千年初建的那栋楼房拆掉,再在原址做一栋豪华的别墅,但大伯坚决不同意,说好好的楼房,你拆它干什么,是不是钱多了发烧?真是败家子!杨欣当时也曾找我诉苦,我劝他说,你就听你爸的吧,别拆,要知道,这栋房子,是他的骄傲呢。杨欣听了我的劝告,没再在村庄里建房,赌气跑到省城买了一套大房子,后来开熟食厂赚了钱,先是买了一套联排别墅,接着又买了一栋独立别墅。如今他在好几个城市都有了房产,大伯却要他回牛角冲来拆屋建别墅,老同志的心思真是搞不懂啊。
大伯一生共建过三次房子——
第一次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此前的几十年内,大伯和我们还有三叔四叔以及几十个杨氏族兄弟一起,几百口人挤在一栋砖瓦结构的百年大屋里。这栋老屋,是我们杨家的祖屋,也是杨家的祠堂,祖厅共五进,房子有一百多间,一大片整整齐齐的鱼鳞瓦,黑压压地铺陈在阳光和青山之下,远远望去,很是壮观和威风。外面的人问了我们的姓氏,总是充满羡慕地说:“嗬,牛角冲杨家祠堂的!”可是,房子好不好住,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这栋庞大的老房子,外面看起来确实很威武,但里面却非常的破败、阴暗、潮湿,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息。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他们兄弟四人,加上老奶奶、奶奶,还有大姑和二姑,一大家子近二十口人,全挤住在祖传的五间半旧屋里,逼窄得鼻子都要碰到嘴巴。最尴尬的是解小手,由于厕所只有一个,且远,就在每个房间放一只尿桶,家里成天骚气扑鼻,熏得人死。特别是夜里家人撒尿时,一会呵哧呵哧,就像猛龙从空中冲入大海;一会叮咚叮咚,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床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真是羞死个人。老奶奶在分田到户那年过世后,大伯力排众议,特意给老人家扎了一栋上下两层的大灵屋,且率先在牛角冲甚至是全中国给灵屋设计了四个厕所,据他说比中央领导的居所都要豪华。我那活了九十多年、一辈子坐在尿桶上小解的老奶奶,从此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随时随地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干干净净地进厕所解决问题了。真好。可活着的人,尽管很快分成了四个家,但日子却变得更加紧张。大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三女一儿,还抱头箍颈挤在一张硬板床上,发誓要自己建一栋宽敞的新屋。他起早贪黑,钻山打洞,看中的树木,买也买一点,顺也顺一点,一年后,一栋草砖砌成的平房,果然就在老屋旁侧的菜地上闪亮登场。这栋大伯亲自设计并主持施工的建筑,像极了韶山冲那栋著名的房子,也不知他是从牛角冲这个地名,想到韶山冲这个地方,进而激发灵感获得神助,还是别的什么方面的原因,总之,这栋牛角冲解放以后建成的第一栋新房,从此成为方圆十几里参观的景点和模仿的对象,当然,也牢牢奠定了大伯作为牛角冲工程院首席院士的地位。大伯常常站到地坪里,神采飞扬地为慕名而来的参观学习访问团作义务讲解,大到房间布局,小到一块砖、一片瓦,他都讲得头头是道,一波三折,这当中有故事,有来历,更有情怀。参访者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全都用崇敬的眼光定定望了他。大伯非常高兴,一时没管住嘴巴,又慷慨地贡献出三个自己经历的黄段子,惹来伯妈的一顿臭骂和满地坪的疯笑。
第二次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韶山式的平房给大伯带来了隆隆声誉,也带来了滚滚财源。那些年,他忙得简直是一塌糊涂,徒弟带了一大堆,业务接了一个又一个——分了田土的农民手中慢慢活泛了,也就想像大伯那样建个“韶山式”。可有人担心钱不够,有人害怕地基起冲突,有人担忧没劳力来帮工,大伯摆摆手,表示全都不在话下,鼓励他们大胆开建,所有的问题,都由他一个人来统筹和解决。几年下来,在大伯的纵横捭阖大刀阔斧鬼斧神工下,整个牛角冲就旧貌换新颜了,一栋栋崭新的平房,都用同样一种姿势,迎接着皱纹满面喜笑颜开的主人。而冲里的那些百年老屋,包括我们老杨家的大祠堂,轰隆,轰隆,也全部在大伯的现场指挥下,推倒在地,片瓦不存了。我常常想,大伯这人,既是牛角冲的建设者,也是牛角冲的破坏者,他有功劳,也有罪过呢。当然,功肯定要大于过。大伯可没想过这么多,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搞设计,如何建房子,如何提高居住环境,哪管它开发与保护的辩证关系。到整个牛角冲的老屋拆得差不多、平房也建得差不多时,大伯才猛然发现自己的房子原来是那样的寒酸,一点都没有早几年那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它只是引领了一个潮流,并没能始终走在生活的最前端。数着帮人做屋赚来的一扎扎大钞票,大伯决定把才建没几年的平房推掉,扩大地基盖楼房。那时节,全乡除了乡政府用红砖建了一栋两层的办公楼外,最高的建筑物,估计是粮站那个尖顶粮仓上的避雷针。大伯在乡政府转来转去,研究考察了好些天,很快,他新建的楼房就成为全乡的最高建筑了,因为他在楼顶还架了一个更高的避雷针。更有意思的是,他还把这栋外形酷似乡政府办公楼的房子,命名为牛角冲一号,并且在每一个房间的木门上,都用红漆标上编号:101、102、103……201、202、203……鲜鲜地亮眼。大伯常常站在二楼的走廊上,高声呼唤:来咯,快点来咯,就到牛角冲一号楼203打牌咯。他说一号楼203时,总是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他不但嘴巴上这么喊,还把牛角冲一号楼203室(他的卧室)当作通信地址,印到名片上广为散发,据他自己不完全统计,他的一号楼知名度远远高于乡长的办公室。
第三次是在新千年到来之际。大伯的“办公大楼”至此已在牛角冲独领风骚上十年了,但尽管已是新千年新时期,村庄里的楼房却依旧不太多,很多人还在吃力地还修平房所负的债呢,哪里敢起造楼房的意?即使有几个脑壳灵泛的人赚了点钱,做出的楼房也不过是大伯“办公楼”的翻版。牛角冲的人就是这个鸟样,只知道看样学样,从来不懂得创新。何况,牛角冲工程院的院士还是我大伯呢,他不自我否定谁又敢谁又能想出个新鲜玩意?即使想出来了,也没人帮你施工。不过好在我大伯这人非常有进取之心和反思之意,他把牛角冲一号楼几零几挂在嘴边,神神叨叨地喊了几年之后,感到也就那么个卵味,并没让自己高贵起来,更没有因此吃上国家粮,而且,各个房间靠一条走廊连通,实在很不方便很显别扭很是丑陋,看到这栋奇怪的房子,他就常常想起乡政府那帮耀武扬威的王八蛋子,无名火气嗖嗖嗖就蹿得比避雷针都高。拆掉,重建全乡第一栋别墅!大伯真是任性,一件在别人看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他一个早晨就拍板了。当然,如果他荷包里钞票寡瘦,想任性想牛逼也没半点办法。这一回大伯是认真的,十年树木,百年树屋嘛(大伯常常篡改俗语,比如他常常把“良言一句三冬暖”,故意说成“良言一句三刀断”),搞就要搞好点,至少要管个五十年,邓小平的路线,不都保证一百年不动摇吗?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十来天,翻资料,看图片,抓脑壳,写写算算,画画涂涂,居然用圆规直尺量角器,整出了一张高级别墅的设计图。当然,这图纸除了他自己,除了神仙,天师也看不懂。不过没关系,反正是他自己担任项目的总工程师,施工员技术员安全员(如果有的话)全听他嘴巴说就是了。大伯的这栋三层别墅是在当年国庆节办的落成酒,我赶回去捧场,那种豪华和霸气迎面扑来,狠狠地把我这个城里人击成内伤,我想我曾经引以为荣的四室二厅,在他的别墅面前简直卵毛都不算一根。大伯非常得意,为了记载建房的艰辛经过和丰功伟绩,特意亲自做了一篇半通不通半白半文的“杨神仙造屋赋”(一直忘了介绍,我大伯大名杨神仙,这名字也有点来历,以后有机会再讲),请人用一块大理石刻了,端端正正地嵌在别墅的外墙上,俨然就是一个鲁班奖的标志。这栋别墅,一直是大伯的荣耀和骄傲,所以当年杨欣发了财想拆掉重建时,他坚决不同意。哪知道,建起二十年后,当初信誓旦旦说至少要管五十年的大伯,却主动提出要推倒重来。哎,都七十几岁的人了,还这样爱折腾,他到底是为了个啥啊!
我问杨欣:“上次我不是给你们都讲好了的吗?你不也同意让大伯来设计的吗?”
大伯春节时提出要重建别墅,杨欣尽管大感意外,但欣然同意。他早就想在村庄里留下自己的功业,要不然,在外面发了大财牛角冲人怎么晓得?岂不像项羽说的那样锦衣夜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回城后,他马不停蹄地托朋友的朋友,花了几万块钱,请省建筑设计院的一位著名教授,设计出了一张别墅图纸。据说这栋别墅集传统文化和欧式风格于一身,既前卫,又厚重;既端庄,又漂亮;既实用,又舒适。总之,基本上是全省第一全国一流全球领先。杨欣非常满意,拿着图纸开车赶了几百里路,屁颠屁颠地送回去请大伯过目兼审查。大伯沉着脸,慢慢地打开图纸,又沉着脸,慢慢地戴上老花镜,然后伸长颈脖,左边看看,右边也看看,上边看看,下边也看看,至于他是否看得懂,杨欣不好问也不敢问。看了一阵后,大伯摘下花镜,合上图纸,淡淡地说:“这方案我不同意。”杨欣着急了:“爺老子唉,这是著名教授设计的呢,极好的呢,单设计费就要好几万呢。”他不说还好,一说大伯便火冒三丈。这个牛角冲工程院院士、相当于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的老木匠,指着桌上的图纸大骂自己的不孝之子:“这是个屁教授,卵都不懂,鲁班经规定的尺寸,他一点都没合上,财、病、离、义、官、劫、害、吉,全都弄得乱七八糟,你这哈宝崽还花几万块去上洋当,你不晓得家里有现成的专家啊!”
杨欣赶紧涎着脸,嘻笑着说:“我当然知道您老人家是建筑权威啊,我不是看到您年纪大了怕累着您,才出点钱请个教授代劳嘛,您看要如何搞,我回城再找他修改。”这么一说,大伯的气稍稍顺了点,他把头扭到一边:“良言一句三刀断,你要他先合好尺寸再说。”
鲁班经的尺寸,除了老木匠老砖匠知道,大学教授哪里清楚?他们一般对此是持批评态度的,认为那是一种无根无据的迷信。杨欣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麻烦事,所以打电话要我出马,回去做做老同志的工作。我当时一边往回赶,一边想杨欣这事只怕行不通。因为,我知道大伯这人,一贯爱提意见,一贯不信邪不怕硬,他认定的事,九条牛加十只狗再加八只猫都扯不回。
在这里我得顺便插几句,讲讲我大伯的名字和故事,你一听就知道杨欣这事会有多难。大伯原名杨争先,日本鬼子从牛角冲撤退那一年出生,属于我们杨家的“先”字辈,这辈分可不算低呢,他的师傅杨海先,这个年长他三十多岁参加过平浏游击大队的失散老红军,都与他只是平辈,至于支书杨师德、村长杨怡发,尽管年龄比他还要大点,但论起辈分来,全是他的孙辈曾孙辈,完全不在一个层面。大伯从小跟随师父杨海先学艺,不事稼穑,不辩菽麦。有一段时间,公社和大队不知抽什么风,突然把手工匠人集中起来,进行批评教育,要他们投身火热的农业生产。群众大会上,杨师德杨怡发大声吆喝:杨争先,滚上台来!大伯纵身跳到台上,大声说,你们羞先人啊,祖辈曾祖辈的名讳,也是你们随随便便能直呼的吗?牛角冲杨姓人占主,都是一个祠堂出来的,杨师德杨怡发的气焰一下就低下来了,他们为难地说:“不叫你名字叫什么呢?总不能喊叔祖父叔曾祖父上台来嘛。”大伯说:“辈分不可乱,名字可以改。从今天起,我改名杨神仙,随你们喊随你们批随你们斗。”杨师德杨怡发刚喊出一句:“杨神仙,上台来。”台下已笑得东倒西歪,一场严肃认真的大会,就这样被大伯闹哄哄地搅散了,而这个搞笑的名字,却真被他上进了户口。名字都成了神仙,大伯自然更加不怕鬼不信邪。他第一次做屋时,地基上原本有棵大树,树下有个土地庙,大伯把树砍了,把庙拆了,在旁边一棵小树下胡乱盖了几块砖头,指定土地爷搬迁至此。后来两次建房,他又命令土地爷连搬两次。牛角冲人都认为他的不敬会带来灾祸,但他一直顺风顺水平平安安。他豪气地说:“我杨神仙要做屋,一个小小的土地爷还敢不让位?神仙管土地呢!”如果说土地爷是个虚东西,那县太爷就是实实在在的牛人了,谁也不会去得罪和硬顶,但大伯却不,有一段时间专与县长方启涛作对。方县长是我们杨家祠堂的女婿,很牛逼,喜欢摆点谱,逢年过节来了牛角冲,基本上没人能陪好他。主家没了办法,有一年只好请大伯去作陪。大伯对方启涛说:“你别看我年岁不大,但是是先字辈呢,牛角冲辈分这么高的没几个。”方县长说:“如今是人民政府,不讲辈分。”大伯说:“不讲辈分讲个啥?”方县长说:“讲级别,比如你们杨家的女婿里面,现在级别最高的就是我了。”大伯嗦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了出来:“那不见得吧,毛主席级别不比你高点?”毛主席的夫人杨开慧是板仓杨家的,跟牛角冲杨家祠堂五百年前是一家。方县长一听自知失言,脸都吓白了,其时正是文革末期,一句话就能让人丢官丢命的,他急得饭都没吃饱,赶紧逃之夭夭了。从此方县长来了牛角冲,就变得规规矩矩彬彬有礼了,特别是一看到大伯,他就浑身紧张,寒喧几句赶快找借口躲开。但大伯并没改变对他的看法,凡是乡上村上做的他认为不地道的事,通通把账记到方县长的头上。有一年,乡政府给每家每户分了点灭鼠药,老鼠吃了并不死,反而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伯气呼呼地找到方启涛,当众讥讽道:“如果你们是想把老鼠子胀死,那就用火车皮拖灭鼠药,每家每户都分个几吨!”
你看你看,一个不怕县官也不怕现管还不怕鬼神的神仙,你拿他有什么撤?何况杨欣还是他的独崽呢。所以我当时回去以后,劝杨欣放弃教授的设计方案,直接请大伯另外设计一个。如果不这样做,就算改十次八次,估计他还是会挑出一大堆毛病来的,最终还是得他拿方案,何不干脆现在就要他做呢?
杨欣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水平,在牛角冲混一下子是没啥问题,要是到外面去,谁认?他设计的东西太土了,我不喜欢。”
我说:“你这是在牛角冲做屋,扯到外面去干啥?屋做好了你又能住几天?只要老同志开心,你就随他去吧。何况他在牛角冲一辈子帮人搞设计,到头来自己的房子却要别人设计,他的脸面何存威信何在?”
杨欣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但提出大伯的设计图纸出来后,他要拿去请教授看看。一来不能白花那几万块钱,二来呢,也怕老同志的土方法不合力学规律,住起来不安全。我把杨欣的意见省略最后一点报告给大伯,大伯高兴地说:“这样行,拿去给那狗屁教授学习学习也好。”
这事我帮他们父子俩调解好后就再没管过问过,我以为杨欣早就按照大伯的图纸施工了,哪知到现在设计方案都没定。看来父子间还是存在比较大的分歧,怪不得大伯要我回去,还特意叮嘱带纸笔和相机,他老人家这次只怕是想得出个最终结论,并让我这个中间人和见证人用图文形式把它固定下来。
听到杨欣在电话里面支支吾吾,我问他:“大伯设计的别墅是不是很难看?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杨欣说:“哎,这事说起来有些复杂,周末我们先到县城碰个头,我们两兄弟沟通好后再回牛角冲吧。”
周末一早,我就驾着自己的车往县城去。市里离我们县城只有一百六十公里,过去只有两条砂石路,坐班车翻山越岭得四个多小时,中间还要在半路上吃个便餐,至今想起来都怕。如今好几条高速相通,一过多小时就到了。杨欣从省城开车回家要远一点,也就两个多小时能到。我之所以去这么早,是想到县城的北街岭上吃个早餐,再慢慢等他。
北街岭上的面条已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思和情义。在面馆里没等多久,杨欣就来了。他边吃面边跟我详细讲述父子俩的分歧:
大伯争取到别墅设计权后,很快就拿出了设计图纸。杨欣当然看不懂,大伯倒是耐心,又是讲解,又是比划,还拿出纸笔,画了个简单的效果图。杨欣终于弄明白了,大伯設计的别墅,造型外观什么的还真是很酷,比教授设计的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唯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大伯在别墅的最核心地带,安排了一个大仓房。这个大仓房外面看不到,屋里也看不到,它的四周被卧室、客厅、卫生间包绕着,设计得相当隐蔽和巧妙,但建筑的面积和成本却不算小,仓房上下两层,二层储粮,一层接粮,而一层又下通地下室。为了让粮食进仓方便省力,还有一个升降机和一套备用的滑轮系统直通仓顶。可以说,大伯设计得最用心的地方,就是这个仓房。换句话说,他拆掉房子重建的目的,就是为了增加这个仓房。杨欣想不通,家里又没人种田,为何要耗费巨资建个毫无实用价值的东西?何况,仓房这么大,可装得下百把吨粮食,还担心承重出问题。所以他坚决不同意,父子俩就这么一直僵着。
杨欣说:“也不知他这次又会耍个什么花招,哥你得帮着我点。”
听杨欣讲完,我一直在寻思大伯为何想起要建个仓房,要说他与谷物有感情吧,他又从来没种过地;要说他是担心没饭吃想囤粮吧,如今最丰富最便宜的就是粮食。老同志的心思,真的很難猜透。
我问杨欣:“图纸你拿给教授看没?”
杨欣说:“教授看过,他肚子都笑痛了,说这哪是别墅,就是个变相的粮仓或者碉堡嘛。好在承重没问题,就是造价高。”
我对杨欣说:“别墅里建个大仓房确实有些不伦不类。我们先回去吧,看他到底要说个啥重要事情。”
我们很快回到了牛角冲。牛角冲是一条几公里长的狭长山谷,以前谷地里除了一条路,全是水田,房子都建到山坡或山脚。如今早已没人种田,一冲的田地,要么被一栋接一栋的别墅霸占,要么就是被半人高的野蒿覆盖。冲里除了老人和小孩,青壮年大都在外面打工或做生意,水泥公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当然,一到年节,这条路上又车满为患,堵得一塌糊涂。
大伯看到我们兄弟俩都回来了,非常高兴,吆喝着要伯妈抓紧进度,赶快上菜。他还是往常的那个样子,染得乌青的头发往后梳得工工整整,格子衬衫扎在皮带里,手里随时都握着个精美的保温杯,踱过来,踱过去,这里检查一下工作,那里作出几条指示,俨然就是个干部,专门指挥别人。伯妈在他的密集指令下,忙得团团转,但脸上始终乐呵呵的,真是一个好脾气。
大伯的旧别墅算起来已快二十年了,看上去略略有些陈旧,特别是外观和造型,与冲里近几年新建的别墅比起来,确实显得有些落伍。牛角冲人不多,只有二三百户,不到一千口,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是漂亮的别墅,前有水泥地坪,后有绿色花园,与马路边的太阳能路灯交相辉映,漂亮极了。说句实在话,如今的牛角冲,生活和居住条件已与城市无异,甚至还要优于一般市民。我常常在羡慕他们的同时,还有一丝微微的嫉妒,要知道,我读了那么多书,奋斗了那么多年,现在在城市里活得还不如他们呢,在他们面前,我早已没有了任何优越感。我疑心大伯要杨欣重建别墅,也是因为在牛角冲没了优越感。可在别墅里建个大仓房,又是为了啥呢?莫不是过去饿怕了?
午饭非常丰盛,果然是土鸡土菜土脚鱼。大伯弓着腰,用筷子指点着一一介绍,每个菜他都会加个土字,好像不土就不好,不土就没档次,不土就没诚意,甚至火腿肠炒黄瓜,他也说是土火腿肠,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看到大伯高兴,我问他:“您要我们回来的重要事情不会就是吃土菜吧?”大伯说:“当然有事,先吃土菜。”土菜很好吃,还是儿时的味道,根本不像北街岭上的面条那样,已被外来的麦子和面粉篡改了原本的味道。我想尽快往仓房方面靠,解决问题后好早点班师回城,便问大伯:“如今冲里没人种田了吧?”大伯说:“早没了。今天中餐唯一不是土货的,就是碗里的饭,泰国米。”杨欣趁机一嘴插了过来:“田都没人种了,还要仓房干嘛?”我接了过来:“如今粮价不高,买也方便,不用囤粮吧?”大伯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鸡爪,斜眼望了我俩一下:“喊你们回来不是扯仓房的事,下午休息一下,明天带你们去看个东西,现场告诉你们重要事情——你带了相机没?”
我说:“如今手机像素高,带什么相机。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今天下午去不行吗?”
大伯呵呵一笑:“那是国家机密,下午去时间少了。”
既然不是别墅设计的事,那也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我和杨欣紧张了半天的心,一下就松弛下来,各自准备好的一肚子台词,也就全部秘密作废了。至于国家机密,我们都不放到心上,谁不知大伯最喜欢逗把,尽搞些噱头来糊弄别人。
午餐喝了点谷酒,我一觉醒来时,伯妈已开始做晚饭,却不见了杨欣的人和车。大伯气鼓鼓地说:“下午接了几通电话,说是来了个大客户,有笔大生意,硬要赶回去,我怕吵醒你,也就没拦他,这家伙现在真是爹亲娘亲不如大客户亲,哥好弟好不如毛主席好。”我小声问伯妈啥叫不如毛主席好?伯妈说,毛主席就是人民币啦。
晚上,我陪着大伯聊天,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一通神侃后,他的心情越来越好,早就忘记了杨欣提前回城的不快。像往常一样,他又开始详细具体生动活泼惊心动魄地讲述起自己辉煌壮丽的一生,我们听了一阵,伯妈哈欠连天地打断他的话说:“算啦,人家都背得出来了,你们明天还有事,早点睡吧。”大伯怔了一下,大概是想到明天确有事关国家机密的大事,就赶紧刹住了车,不过还是不忘作个总结:“以我七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来看,现在真的是个最好的时代,有吃有穿,有房有车,还有钱,这日子他娘的太好过了。当然,一千个好,一万个好,也有一桩事不好,那就是把人养懒了。明天我们一早进山,到高尖岭去,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到高尖岭去,怪不得要我住一晚。可是,高尖岭有什么秘密呢?难道大伯在这里发现了金银财宝?或是名贵树木?要不,就是他看中了这里的某块风水宝地!可这些也不是国家机密啊。
第二天一吃完早饭,大伯在腰后插了把镰刀,带着我就往高尖岭走。高尖岭在五陡垅的最里边,是牛角冲地区的最高峰,也是最边远最偏僻的地方,翻过山,那边就是浏阳了。当年的平浏游击大队,据说在傅秋涛将军的带领下,曾把这里作为大本营,生活了好几年,直到被整编成新四军第一支队第一团开赴皖南抗日前线。高尖岭距我们村庄有十来里路,林深路窄,山前还有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水库(以前是个天然的小型偃塞湖),平时几乎无人愿去。这块山地,是牛角冲的辖地,分田土到户时,谁也不想要它,大伯却主动要到自己名下,当时还引来大家的一阵窃笑。哪想到,他老人家四十年前就知道了这里隐藏的秘密!
一路上,大伯絮絮叨叨地向我讲述他师父杨海先的故事。杨海先不是牛角冲人,是山那边山枣坡人,与同为木匠的鸣山人傅秋涛、横冲人邱创成是好朋友,并在他们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过井冈山,守过黄洋界。红军长征后,他们留下来的八百多人枪,随傅秋涛回到连云山区打游击,牛角冲的高尖岭,成为他们的一个主要据点。他们在这里生存下来了,但吃尽苦头,师父曾多次讲,游击大队有一回三个多月没吃过一点盐,脚都软了;至于饿肚子,那更是经常性的事。杨海先后来遭遇皖南事变,突围出去后,因找不到部队,又回到牛角冲做木工。有事没事的,他还常常一人跑到高尖岭去,一待就是老半天。乡亲们问他去干啥,他说是祭奠死去的战友。从他的口中,牛角冲人才知道那里面饿死了很多红军,村庄里的人从此更加不敢进山。大伯说:“我师父要是不与队伍走散,解放后肯定可以评个少将,傅秋涛是上将嘛,邱创成也是中将。哎,这都是命!”不过他又说,师父并不后悔,因为他活下来了,还能到牛角冲做木工,还能餐餐吃上白米饭,还能领到失散红军的补助,而他很多很多的战友,却倒在了黄洋界,倒在了高尖岭,长眠在皖南等异乡,他知足了。
不知不觉,我和大伯就穿过了五陡垅的长峡谷,登上了水库的大坝,然后沿着水岸线,在曲曲折折的山岭间绕来绕去,到太阳当顶时,终于来到了高尖岭的脚下。大伯坐着抽了一支烟,指指高耸入云的山峰说:“为了带你们来这里,我提前花了一个多月才砍开一条路,要不然,根本上不去。”
我没再追问大伯到底带我来看什么,反正,谜底就要揭开,我也不急了这半时。何况,从他一路来的谈话主题中,我已基本猜测到了他的意图——这次高尖岭之行,主要是为了让我和杨欣接受革命传统教育,是一次红色之旅、朝圣之旅、反思之旅。至于具体要反思个啥事,我还是有点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跟在大伯后面,艰难地往山上爬。他此前砍开的一条小路,现在又不时被新长的荆棘挡住,尽管他在前面用镰刀挑开,但我的手脚仍是被划出了很多血印。我想还是杨欣聪明,他肯定早就看穿了大伯的把戏,才随便找了个借口逃之夭夭。
在我累得快爬不动了时,大伯终于在半山腰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停住了,他叉着腰子面向山下站着,示意我也往山下看。啊,太壮观了,整个牛角冲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眼底:一栋栋红顶白墙的别墅,错落有致地散落在青山绿水间,一条铅灰色的水泥公路,像飘带一样在群山之中舞动。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家乡原来是这样的惊艳,自豪感一下油然而生。大伯说:“漂亮吗?”我说:“漂亮!太漂亮了!”大伯说:“确实是漂亮。以前我跟师父来这山上寻做犁辕的树时,看到的景象可不是这样,那时的村庄灰濛濛的,没有一丝生气。这才多少年啊,就全部变了,变得像是人间仙境。不过,你不觉得现在的牛角冲少了点什么吗?”我擦了擦眼睛,仔细看了一会,说:“少了点人。”大伯说:“人没少,都在城里,过年过节就回来了的,不碍事。你看看还有没有一丘田地?”我的眼前有的只是房屋、公路以及绿树,确实看不到生长庄稼的田土。大伯说:“无事不登高尖岭,牛角冲已没有一块产粮食的田地啦,走,我带你看梯田去!”
啊,高尖岭上还有梯田?我在村庄里长到十八岁才进城去,牛角冲的哪个角落没去过?就算是这座最高峰,我也多次与小伙伴们悄悄爬上来找过野果(大人们常常吓唬我们说这里有鬼,不准我们来,但只要能找到吃的,我们就什么都不怕),哪里有一株麻梨子,哪里有一蔸弥猴桃,我心里都清清楚楚呢,怎么从来没见到过梯田?也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大伯狡黠地一笑:“都知道了还叫国家机密?”
我终于明白过来,大伯费了这么大的劲、绕了这么大个圈,其实最终还是为了那个仓房。他无非是想借山中这块隐秘的梯田,说明田地的珍贵和粮食的重要,从而让杨欣和我接受他的别墅设计方案。
大伯带着我从半山腰平走了一阵,然后斜插进一个山坳。山坳里泉水叮咚,林木参天,在一小片大伯已提前斫去柴草的林子下,我果然看到了梯田——它们用麻石磊砌的田埂,初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道的护坡,但仔细看,梯田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辩。这些梯田,大多只有一米多宽,窄窄的,平时被茂盛的树林和灌木遮蔽,不全部砍去柴草根本看不出来。这么高的山,这么远的路,又传说死过很多的人,村庄里从来都没人到这里来砍柴的,所以也就无人知道。
我问大伯:“您是怎么发现的?”
大伯说:“如果不是师父告诉我并带我来看,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梯田高尖岭上大大小小有几百块,分布在几个有水源的山坳里。当年的红军游击队,就是靠了这些田土渡过难关——国民党以为他们会在山里全部饿死,哪知他们在这些梯田上种起了玉米和谷子。师父告诉我时,刚解放不久,政权还不稳固,他要我保守秘密,怕今后还能派上用场。师父死后,整个牛角冲就只我一个人知道了。”
果然是我猜到的革命传统教育和红色旅游胜地,但我并没有排斥和反感,相反,我很感激大伯以他七十多岁的年龄,费尽千辛万苦带我来看这种震撼人心的现场,我想,杨欣其实不该缺席和逃避,他更应当接受教育。
我由衷地向大伯感慨:“红军真了不起,在这么高的山上开垦了这么多梯田,太让人佩服了!”
大伯说:“这不是红军开垦的!”
啊,居然不是红军开垦的!那又是谁开垦的呢?这太让我意外了!
大伯说:“这也就是我要带你们来看的原因。这些梯田,红军首先并不知道,在此之前,他們也从没听当地的老人谈起过,直到饿死了很多战士,准备开荒自救时才偶然发现。据师父他们分析,极有可能是某个朝代的饥民开垦出来的,至少二三百年了,也许更久!”
啊,这才是最让我震惊和震撼的地方!为了弄到一口吃食,我们的祖先什么样的苦都能受,什么样的艰难都敢面对,什么样的奇迹都能创造!在自然面前,人类实在是太强大了,同时又太渺小了。活着,真的不容易。
大伯说:“冲里的水田现在基本上是荒废了,村庄周边的山太低,没有水源,种不了庄稼,我早些年就勘察过,整个牛角冲地区,只有高尖岭上隐藏着梯田。哎,现在谁还关心这些,都变懒了,变懒了。”
我说:“主要是现在的日子太好过了,赚钱的门路太多了,牛角冲人才不愿劳心费力去种粮食。”
大伯说:“太平盛世,也要居安思危,何况国家这么重视农业生产,种田不交粮,还有补贴,几千年没有过的好事啊。要是把粮食也种起来,牛角冲就更带劲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看梯田了吧?”
我说:“知道,下山我就打电话给杨欣,要他按照您的设计建房,一定得做个仓房!”
大伯说:“是哦,一个农民的房子不要粮仓,这不是忘了根本吗?说到哪里都是笑话啊。现在牛角冲人的房子,几乎都没有粮仓了,当然这事我有大责任,我的旧别墅就没设计粮仓,我自己不种地嘛,哪知他们后来全都照着我的来,也不要粮仓。我要徒弟们改,他们却推辞说别墅里做仓房,从来没有过的事,不会建。好,那我就做个样板出来!我不需要它储粮,但我得表明一个态度,引领一个方向。”
我由衷地说:“大伯,您不愧是牛角冲工程院的院士,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啊,家与国都得感谢您!”
大伯摆着手说:“高帽子就别给我戴了,快点拍照吧,记住这个位置,告诉后世子孙,万一没饭吃了,这里还有地种。”
我对大伯说:“不用拍照,我记到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