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一
“他不在吧?”办公厅主任李庄在电话里问。
邵泰和报告说,宋渊源此刻在主席会议室,今天上午是党组学习时间。“他情况怎么样?”李庄问。邵泰和报告:“正常,没有特殊变化。”李庄说:“都不容易。”
李庄命邵泰和来找他一下,就现在。邵泰和答应,问一句:“去省立医院吗?”李庄说:“功德圆满了。”邵泰和感觉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怪。李庄即补充:“前天走了。昨天出山。”
真是“都不容易”。首长与前秘书家里都死人了,一个死了亲儿子,一个死了亲老爹。死亡总是让家人悲痛,认真比较起来,或许人家宋渊源还会更不容易些。
邵泰和赶到省委大楼,问到李庄的办公室。李庄正在里边整理柜子,他的左袖上还别着一个标志父丧的黑布条。“那个东西给你。”他指着茶几对邵泰和说。
茶几上有一个黑色小包,打开来,却是一个工具包,里边装着一只灰白色的金属榔头,以及钳子与螺丝刀。包里还嵌有一只硬塑料透明小盒,装有几根铁钉与螺丝钉。
李庄说那是德国货,工具质地是合金钢,结实又精密。这个工具包跟了他好几年,现在移交给邵泰和。邵泰和吃惊道:“我拿它做什么呢?”“你以为啊?拿锤子往头上砸,杀人灭口。”
不由得邵泰和笑,称那个活他干不来。他知道这种铁钉钉木头钉砖头不能钉人。这些工具他家里都有,工具包李主任自己留着用吧。李庄说:“两回事。”
怎么说两回事?家里的工具那是私人用品,这个工具包则用于公务。“辦公还需要用它?”邵泰和不解。
李庄称办公不需要,但是下乡需要。每到一个地方,住进宾馆后,必须先检查窗户。如果窗户是那种可以拉开的,一定要先做处理。用锤子也就是这只榔头,钉几根铁钉把窗扇固定好,确保不会被人从外边拉开。第二天离开之前再用钳子把铁钉拔出来。如果不好拔就用榔头后边的羊角钩撬。注意收好铁钉以备下一站用。
邵泰和道:“主任,这需要吗?”“你不需要。他需要。”李庄说。
“他”当然就是省政协副主席宋渊源。李庄跟随宋渊源,每次下乡都得带上这东西。如今好一点的宾馆都是铝合金门窗,根本没法钉钉子。省领导下乡,当然不会去住什么街道民宿,这个工具包已经基本用不上了。但是必须带着,以防万一。这是宋渊源的要求。早年间,宋渊源还没当省领导之前,在一个部门任职,有一次下乡住招待所,半夜里有人从窗户爬进他的房间偷东西,他醒了,起身相争,被人家拿桌上的玻璃烟灰缸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差点丧命。案子始终没破。从那以后他特别在意安全,直到现在。
邵泰和说 :“现在他从不下乡。”“马上就要了。”李庄说。
李庄问邵泰和是怎么来的,邵泰和称骑自行车。李庄命他先把自行车扔下,坐轿车回去,有几箱东西让邵泰和押运回政协办公室那边。
那是几纸箱书,《二十四史》,全套。李庄说宋渊源喜欢这个。宋转到省政协后,书早应当送过去,不巧开始时政协那边秘书总没配好,加上李庄的父亲往院,事情便拖下来。现在不能拖了,让邵泰和赶紧拿走。
李庄打电话叫安排车,不一会儿驾驶员便进门来,帮着邵泰和把那些箱子搬下楼,放到轿车上。李庄最后交代说,如果宋渊源没有问起,那就不要提到他。以后邵泰和也不要来找他,包括不要给他打电话。
邵泰和说:“我还是希望李主任多关心。”
“又怎么啦?”邵泰和表示自己很惭愧,尽管做了很多努力,宋渊源还是不满意,脸色很差。“他那个情况,你还指望笑眯眯?”李庄批评。
邵泰和让李庄放心,无论宋渊源怎么看他不顺眼,他不会再给李庄出难题,因为自知确实无处逃避。他做什么事都希望能尽量做好,只是少不更事,没有经验,不知道这种事得怎么做,怎么才算做好。
李庄看了邵泰和好一会儿,交代了两句:“不要主动跟他说话。不要提他儿子。”
“明白。”“也不要说我。”李庄再次强调。“明白。”其实不太明白,李庄高深莫测,让邵泰和感觉诡异。
二
毕竟是跟随多年,这个李庄对宋渊源了如指掌,可称料事如神。当天上午下班前,邵泰和即接到通知,下午跟随宋渊源下乡,目的地是本省西部山区。
去了一辆中巴,是某个议题的调研。宋渊源带队,办公厅跟了若干人,主任亲自随同。按照惯例,宋渊源坐中巴车左侧第一排,就是司机后边那个位子,该位子前边有个桌台,通常为领导席,有时也供主要陪同者同坐。本车第二领导,办公厅主任不敢挨着宋渊源,他坐宋后边第二排位子,既与宋隔开一点,又可以一路汇报些情况。宋渊源独自占据前排两个位子。邵泰和虽称叨陪末座,却不能躲在后边,他是秘书,必须靠近宋渊源。上车后邵泰和坐在宋的右侧,车门边上来的第一个位子,那是个单排位,与宋渊源只隔着过道,可以随时为领导提供所需服务。
路上出了个意外:主任的保温杯掉了。中巴上备有矿泉水,但是主任自备茶水,装在一只不锈钢保温杯里,他把保温杯放在一旁座位上。不料进县城时恰逢修路,道路不平,车辆颠簸,那保温杯被从座位上晃下来,“咕噜咕噜”顺过道滚到车门边,恰从邵泰和脚边滚过。邵泰和不假思考,赶紧从座位上站起,跨一步,正打算弯下腰拾那杯子,却听一旁宋渊源喝了一声:“这是你干的吗?”
邵泰和不禁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宋渊源眼光尖利正盯着他。一路上宋渊源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或许于坚守工作岗位之际仍怀丧子之痛。不料这种时候他还会为一只保温杯发难。邵泰和捡杯子有什么不对呢?他是宋渊源的秘书,不是主任的秘书。主任的保温杯掉了,让主席的秘书去捡,这把主席摆到什么位置去了?
这时中巴又一颠簸,保温杯“咕咚”又往前滚。邵泰和不管不顾,几步上前,把那只保温杯拾了起来。
宋渊源勃然大怒:“你没长耳朵吗!”主任忙起身检讨:“宋书记别生气,是我的错。”
他真是错个屁。如果有错也是保温杯、邵泰和、驾驶员、中巴车和那条路的错,或者不如说就是宋渊源自己的错。那时中巴车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觉尴尬。
中巴车开进县宾馆。邵泰和进房间后把自己的东西一丢,转身就去敲宋渊源的房门,领导的房间与秘书房间是对门,中间只隔着过道,如在那辆中巴车上。
宋开了门,一看是邵泰和,一张脸顿时发黑,一声也不吭。邵泰和同样一声不吭,只是闪过身钻进屋子,一直走到窗户边。
他检查窗户。其实根本无须检查,这个宾馆很新,窗户是如今通常所见的铝合金窗,主体密封,边扇可以开窄窄一条缝透气,不能全部拉开。这条窄缝不容人爬进爬出,哪怕可以,此窗亦无处可供钉铁钉固定。
但是邵泰和必须加以检查。他的手上还抓着李庄给的那个工具包。宋渊源还记得这个工具包吗?也许。邵泰和不做解释,因为李庄交代过不要提。
宋渊源在后边看着,突然说了句话:“让他过来跳跳看。”邵泰和一愣。脑子忽然一亮,明白了。宋渊源让谁过来呢?一定是主任,保温杯主人。“跳跳看”是什么意思?让主任来看一看这条窄缝是否可供跳楼?宋渊源一定是怀疑邵泰和听命于主任,检查窗户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首长跳楼。
邵泰和不禁心头一颤,意识到责任重大。或许李庄把工具包交给他其实更有深意?邵泰和得留神点,别让宋渊源出事。考虑到宋此刻的处境,如果真的想不开,往楼下一跳,一了百了,岂不是与儿子不能相见于葬礼,只好相逢于九泉?一旦发生这样的事,邵泰和也算熬到头了,无须继续“关怀”。他会被追究吗?未必,毕竟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是作为秘书,邵泰和能算尽职吗?哪怕不是秘书,可以听任那种事发生吗?
因此不能止于检查窗户。即便那条窄缝跳不出去,还会有其他隐患。
邵泰和发觉宋渊源已经走开,进洗手间去了。他赶紧扭头四望,寻找潜在危险。他感觉此刻最需要警惕的可能是绳索,便急忙扑到客厅的大桌旁,拉开抽屉检查,果然在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一截网线。邵泰和手疾眼快把它拿出抽屉,塞进口袋。
“搞什么鬼?”后边突然传来问话。不知什么时候宋淵源从洗手间出来了,邵泰和的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邵泰和说:“没什么。”“拿出来。”邵泰和只好伸手,把网线从口袋取了出来。“放回抽屉去。”邵泰和不松手。“没听到吗?”邵泰和不回答,公然抗拒。他紧紧抓着那根网线,低着头从宋渊源身边穿过,走出房间,回手把房门关上。
控制这条网线并没有让邵泰和的心情放松下来。出门后他立刻想起房间里随处可见藏着电流的电器插座,想起电视机旁硬得像砖头的机顶盒,以及垃圾桶上足以供人窒息的塑料袋。那时他心里满是绝望。明摆的隐患无处不在,如果宋渊源打算让自己出事,他还有很多办法,防不胜防,邵泰和实无能为力。
当晚邵泰和彻夜不眠,只怕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出什么大事。还好,清晨时宋渊源准时起床出门。首长健在。
那一回他们在下边一连跑了五天。邵泰和猜想,或许因为丧子,宋渊源待在他的办公室里感觉痛苦,不如到下边跑一跑以求疏解。李庄很了解他,所以断定他马上就要去下乡,果然料事如神。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可以放心,宋渊源不会拿一条网线把自己吊起来?邵泰和不敢掉以轻心。他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必须能做什么做什么。每到一地他必检查窗户,同时收起网线,待第二天离开前再悄悄放回去。
五天后返回,平安无事。
三
李庄被带走了。
邵泰和一回到省城就听到李庄出事的消息。他猜测,李庄之所以没有早一点出事,原因可能就是他父亲快死了,容他在医院多守几天。李庄一定早就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父亲一走,他赶紧跑回办公室收拾东西,交代邵泰和带走,他特意交代不要跟宋渊源提起他,应当是怕互相牵连。然后他自己就“进去”了。
李庄是宋渊源的秘书,跟随多年。宋渊源当年春风得意,非常强势,令人很恐惧,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李庄跟他最近,步步向上却又始终留在身边。宋渊源包括已故宋公子的事情,无疑李庄知情最多。前秘书给弄进去,目标何在非常清楚,紧接着该是宋渊源了。邵泰和作为现任秘书,是否也有资格享受陪同“进去”待遇?不知道。难免心里忐忑,只能走着瞧。
一如儿子自杀后的表现,宋渊源在李庄出事后若无其事,什么都不说,该开会开会,该上班上班。不同的只是他时常下班不走,待在他的办公室。有时命邵泰和到机关食堂打饭,送到办公室吃。吃完了继续待着不走。干什么呢?看书,就看李庄让邵泰和带到办公室的那套《二十四史》。
那天邵泰和从食堂打饭回来,打开办公室大门,忽听里边传出可疑声响,呼呼呼呼,像燃煤机车启动,又怪异又响。邵泰和大惊,匆忙把饭盒往桌上一丢,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办公室,推开虚掩的隔门闯进里屋。只见宋渊源坐在椅子上,低头顶着办公桌,肩膀一抽一抽,浑身颤抖。一本《宋史》丢在桌上。
邵泰和跑过去大叫:“首长!首长!”
他不应,也不抬头。邵泰和跑到椅子后边,两手从后边插进他的胳肢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架起。邵泰和听到有个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啪啦”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笑模笑样,是宋公子。
宋渊源在哭泣。他闭着眼睛挥手,示意邵泰和出去。邵泰和没理会,即扶他到一旁沙发上坐,跑到卫生间里拧一条湿毛巾给他擦脸。而后邵泰和打电话叫驾驶员。几分钟后车到,邵泰和扶着宋渊源走出办公室,坐电梯下了楼。
那时宋渊源似乎已经累了,表情还像平常那样令人恐惧,似乎随时准备发作,却始终一言不发,不要求,也不反对,任凭安排。早过了晚下班时间,办公楼里几乎没有人,一直到上车,没有被谁看到。
邵泰和把宋渊源送回家中。
后来那段时间里,宋渊源每晚都在办公室待到深夜,邵泰和每晚陪同,直到把宋渊源送回家。宋渊源似乎情况稳定,没再发生意外,以致那天晚间抱照片痛哭的景象,在邵泰和感觉里越发像是幻觉,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但是邵泰和不敢松懈,只怕意外说来就来。如果宋渊源在办公室出事,秘书有责任,不像回家之后有家人负责。
邵泰和感觉疲倦,时间似乎变得分外漫长。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间,宋渊源在他的办公室待到深夜,忽然在里边喊:“小邵。”邵泰和急忙跑进里屋。
一切正常,宋渊源坐在办公桌后边,桌上放着本书。
宋渊源指着身后柜子交代邵泰和,让邵帮助整理一下柜子里的书籍。这里边有一些书是省图书馆的,有一些好像还是从省委党校图书馆借的。请邵泰和检查一下,各自还回去,日后有需要再说。“明白。我会抓紧时间。”邵泰和说。
他问宋渊源还有什么交代,宋不说话,盯着邵泰和看。邵泰和不禁心里发毛。宋渊源突然说了一句:“你有一种品质。不错。”邵泰和吃了一惊,一时无言。“难得,也需要。”宋渊源说,“坚持下去,不要怀疑。”
邵泰和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还拿那一套应对,说自己缺乏经验,有很多不当,请首长批评。宋渊源称缺乏经验不要紧,关键是接受经验教训,包括别人的经验教训。人如果能够一以贯之坚持初衷,很多灾难就不会有了。他还请邵泰和谅解,同时表示感谢。谢什么呢?最难的时候他曾经自问,小邵支持得住,他怎么可以支持不住?
“请首长……”宋渊源摆摆手打断邵泰和,谈话至此结束。
那天是周五,随后双休。到了下周一,宋渊源停止上班。他被宣布停职检查,却没有“进去”。不久他的处理决定公布,因为几项严重错误被撤职,降级为副巡视员,那是非领导职务,按规定该级别不配秘书。
邵泰和短暂的秘书生涯就此终结,回到办公厅重操旧业。他在私下里调侃,称自己果真该死,宋渊源健在,却早被他“临终关怀”掉了。毕竟有所了解感悟,想来也不错。
(原文刊于《花城》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