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是海棠家定的,十月二号农历八月二十。他们说找人算过了,这一天是好日子。
海棠母亲说,你们的事要能定下来,就这一天办,你们看咋样?
那时候惠秋跟海棠认识才三个月,听海棠母亲这样说,心里就有些忐忑,好像是猛地被人从背后往前推了一掌,有些站立不稳。但又不好意思说别着急,容我再考虑考虑——那样说也可以,但明显不知好歹。这本该是惠秋办的事,现在打了个颠倒成了海棠家的事。
老宋之前问过惠秋,跟海棠谈得咋样。老宋是惠秋的上司,也是媒人。惠秋含含糊糊地说还不错吧,挺好。老宋说既然这样那就再加把劲,年龄都不小了,年底前争取把事儿办了。惠秋以为这是老宋的意思,哪知她家就这意思。
海棠用胳膊肘搡了她母亲一把,撒着娇说:急啥急,不关你的事。
海棠母亲说,啥叫不关我的事?你们俩年龄都不小了,你们同学早都结婚了,惠秋那边也没个人商量,我不操心谁操心?我命苦有什么办法?
明摆着,这家人对惠秋很满意。惠秋对他们的感觉也不错,可提起结婚心里就发怵。但惠秋还是知趣地说了句,阿姨这事你定吧,我不懂。说完才发觉说了跟没说一样。是害羞呢,还是推脱呢——就看他们怎么想了。他其实应该说,赶紧吧,我早盼着这一天呢。
假如他真这样说了,还不知道这家人咋想。这话还真不好回答。
接下来就是商量订哪家酒店举行婚礼。到这会儿惠秋才明白过来,他们家提前定日子是有道理的。镇上人办婚礼,至少要提前半年预订酒店,不然到跟前根本排不上队。听说有人提前两年就给酒店交了定金。这办法其实也行得通,不管你跟谁结婚,婚礼总是要举行的,多久订酒店都没错。
海棠母亲的意思是订在广源大酒店。化工集团中层以上领导家办喜事基本上都在广源。体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海棠父亲在酒店里有熟人能享受到打折优惠。但海棠父亲却认为阿波罗比广源好,宴会厅大,气派,档次高,设施齐全。广源地方小,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跟谁家撞上呢。
几家挤一起办婚宴的事司空见惯,但海棠父亲担心的不是宾客们走错地方,送错了礼金,而是害怕自己的处长身份被人比下去,失了面子。
这些本该男方家承办的事情由女方家操办,惠秋就没好意思说话。他一边听,一边走神,遇到某一句话在他心里投出涟漪,就悄悄在心里嘀咕几句。再说,十月份真的还早着呢。
惠秋之前一直待在北京。去年李浩结婚,他回来参加婚礼,受了李浩蛊惑,随后才回到镇上工作。
李浩跟惠秋是发小,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但惠秋父亲不喜欢李浩。他认为儿子会跟李浩学坏。原因是李浩家是卖烟酒的,还因为……惠秋不听他的。在惠秋看来,烟酒不过是成人调料品,没有什么坏不坏的,享用是迟早的事。要按他父亲说的那样,成年人简直都坏透了。李浩父母也可以说,李浩是跟惠秋学坏的,因为惠秋母亲出了车祸,他是单亲家庭,父亲对他不管不顾。李浩是吃了同情心的亏,才跟惠秋搅在一起的。当然了,这都是些歪理邪说,赤裸裸的歧视,没人拿它当回事。他们该怎样还怎样。抽烟喝酒成了习惯,打架斗殴少不了。有人打总要打回去。老师们早就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
一个周末,他们还像往常那样,假装补课,躲进公园里抽烟喝酒,吃零食,用弹弓打鸟。傍晚的时候,叼着烟卷在马路上晃荡。他们走到公园北门口,遇见一群低年级学生,合伙欺负一个小个子男生。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把小男生抬起来,拽膀子的拽膀子,扯腿的扯腿,让人呈五马分尸状,然后齐声呐喊“一二三”,合伙让小男生的裆部往树上撞去。这可把他们高兴坏了,立马凑过去跟着瞎起哄。后来那群人闹够了把受伤的小男生一扔,跑了。就他俩没跑,喷着酒气去扒男生的裤子,让警察当场逮住,在派出所的小黑屋关了一夜。第二天警察找学校,学校找家长,他们不仅白挨了顿冤枉打,老师还添油加醋趁机告了他们的状。没过几天,惠秋就转了班,跟李浩彻底分开。这一决定现在看来十分英明,学校和家长联手施压,对他们严加管束,他们不得不有所收敛,心思往功课上用了些。高考的时候,惠秋的英语出乎意料冒了尖,李浩成績也不错,总分都过了二本线。惠秋去北京读财经大学,李浩则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学院。
但惠秋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大四那年眼看就要毕业了,他父亲突发心梗猝死。惠秋选择留北京,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李浩毕业后就回镇上工作,在企业中学当了一名物理老师。闲暇时间帮父母打理生意。短短的三年时间,购房买车娶妻,人生大事基本上都解决了。
惠秋明显差了一大截。除了胸腔里多积攒了些灰尘雾霾,汽车尾气,要啥没啥,混成了彻头彻尾的赤贫户。
李浩说,赶紧回来吧。再不回来,儿子都耽误了。等我抱孙儿了,你儿子还没生出来呢。
那几天是李浩的蜜月期。李浩没有重色轻友,丢下惠秋不管,而是每天晚上照样跟惠秋推杯换盏,说东道西。北京的房和女人是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
李浩说,你舍不得回来,是不是北京有勾魂的,勾了你的魂。
惠秋说,哪有啊?我一穷二白,北京的女人看不上我。
李浩说,看不上你,那掏钱买啊,那地方卖啥的都有。李浩总觉得自己这方面见识少,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没来得及见识呢就结婚了。因此觉得特别遗憾,话题总往这方面拐。
惠秋不否认,说有是有,可咱们这种人享受不了。
李浩就笑话他,说你不会穷到连这个钱都拿不出来吧。没钱吱一声,我给你出钱,你去给咱长点见识。
惠秋说,你是土豪,与其拿钱让我当炮灰,还不如你亲自去上阵。
李浩就笑,既然连这想法都没有了,还留北京干啥?还不赶紧滚回来。李浩的意思是北京房子贵,城市大,人又多,就算你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四十岁以前挣下的钱充其量只够在北京五环外买一间厕所,娶妻生子基本上是奢谈。还不如趁早回到镇上来,安安逸逸过日子。该有的都会有。
李浩的苦口婆心没有白费。经过一番谋划运作,惠秋在化工集团总部下属的财务中心谋到了一份职位。
回来上班的第二个月,惠秋就认识了海棠。
海棠是八中的音乐老师,李浩的同事,据说钢琴都考到十级了。但她的长相气质跟音乐不太搭界。小圆脸,圆眼睛,圆乎乎的鼻头,圆乎乎的身材,扎着马尾辫,怎么看都像个中学生。二十八岁还没嫁出去,长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家庭条件优越,一般人也高攀不起。所以海棠的婚事就高不成低不就地拖着了,这一拖倒成全了惠秋。
2
惠秋回镇上就住雪姨家里。这套一百三十六平方米的房子,是当年化工集团分配给他父亲和雪姨的福利房。惠秋父亲是高工,雪姨是副主任医师。如今惠秋父亲不在了,房子就留给雪姨一个人住。
雪姨嫁过来那年,惠秋还在读初中。她三十岁,但看上去比惠秋大不了几岁。可能这个缘故吧,在上大学之前,惠秋跟他年轻的后母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实际上他跟他父亲也无话可说。在外面碰见了,假装没看见,目不斜视就走过去了。他父亲找他说话,他也是爱理不理。后来他跟雪姨说,那些年他特别讨厌他父亲。
雪姨说,你母亲不在了,又不是你父亲的错。他总要好好地活下去才对啊。
那他也不能娶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吧!也不嫌丢人!
你希望他娶个老女人回家?
对,那样才像话!我还可以找她出出气。
这不是惠秋的真实想法。他对父亲的讨厌里妒忌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吧。
第一次去海棠家,海棠母亲就问,你后娘结婚没有?
后娘?惠秋愣住了。你说我雪姨?
海棠母亲说,她结婚没有?
惠秋说,没有。
海棠母亲问,她为啥不结婚?
惠秋摇摇头,这个他哪能知道。
惠秋把他交女朋友的事跟雪姨说了。雪姨说,需不需要我请海棠吃顿饭,或者去见一下她父母?
惠秋说没必要。
惠秋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事跟雪姨的事分得一清二楚。海棠家相不相中他,都与她没关系。相不中就算了,相中了,就把他娶过去。此话虽然不中听,但事实上就是这回事。自己没有了父母,娶个媳妇外带一对父母,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他暗自庆幸以后再也不用跟雪姨住一起,从此可以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
3
定下日子,惠秋出入海棠家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周末基本上都在她家过。这个家也即将成为他的家,他要尽力去适应新环境,熟悉家庭的每一个成员。
一个周末,海棠父母有事不在家,六号院这套小别墅里,就剩下他们俩。
海棠不喜欢看电视,就去餐厅弹钢琴。这架钢琴本来应该搬到三楼海棠的卧室,可是为了照顾听琴人方便,加之钢琴笨重,就把钢琴放在一楼餐厅里了,餐厅移出去跟客厅合在一起。她家客厅三十多平方米,餐厅占去一角,看上去也挺合适。这样一来,有客人来家或者是吃饭前,就能听海棠演奏一曲——他们家人大概就这意思吧。
惠秋跟着海棠走进琴室,临窗而立,听她弹琴。钢琴靠墙摆放着,琴凳位置和窗户成九十度。窗外是一大片香樟树,枝桠都高过屋顶。窗户下面种着月季,正是开花时节,团花簇簇,不仅妖娆而且香气袭人。再远处,是六号院半人高的围墙,上面覆盖着爬山虎和蔷薇。
因为树木遮蔽的缘故,屋子里显得凉幽幽的,透进来的光也是淡绿色的。
海棠穿了素白色條纹长裙,端坐在琴凳上。她深吸气,让腹背收紧,姿势显得挺拔而端庄。从侧面看过去人似乎也苗条了不少。随着激昂的琴声从她指间流淌出来,海棠的十根指头像一支训练有素的作战部队,在黑白琴键上奋力搏击,琴声铿锵有力。小小的琴室也成了航行中破浪的船,正乘风前进。她的身体随着节奏起伏摇摆,面部表情也被乐声滋养得明艳而生动,甚至连身上那条素白色的条纹长裙也华贵时尚了。
惠秋站在她旁边,内心随着音乐节奏变化着,并默默地体味着这种变化。
一曲弹完,海棠转过脸来看他,期待着他的赞许。
惠秋由衷地鼓了鼓掌,夸奖她弹得好。
《德国战车》,听过没有?海棠问他。
没有,惠秋老大老实地说。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听不出什么门道。只是刚才听海棠弹奏的时候内心有种澎湃的、想流泪的感觉。
海棠说,还听吗?
惠秋说,听。再弹一个。
那就再弹一首德国战车乐队的《Eifersucht》。这两首曲子都是我最喜欢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弹。
什么叫一个人的时候才弹?这不是还有他吗?难道他俩是一个人?
后来惠秋才知道德国战车和德国战车乐队不是一回事,不过对他来说知不知道这些都无所谓。海棠的目的也不是要给他上音乐课,而是想在他面前表现她的魅力,她的与众不同,以此来俘获他的心。结果早就摆在那里,过程还需努力。所以音乐在某些时候就充当了道具,用来打前奏罢了。就像酒。音乐比酒厉害,在软化人的情绪方面堪称无坚不摧。
两支曲子弹完,海棠转过身来解释说,这两首曲子,第一首叫《德国战车》,是德国19世纪作曲家卡尔·奥尔夫的著名史诗音乐剧《布兰诗歌》中的开场大合唱,是希特勒的最爱。后一首是德国战车乐队的成名曲,翻译过来叫作嫉妒。杀了我,吃光我,我更诚实;咬掉我的舌头,我更富有;夺走我的所有,我更勇敢。听听这歌词,疯狂吧。
我也嫉妒,惠秋说着就把海棠拉起来拥进自己的怀里:我嫉妒你弹得这么好。我要吃光你,咬掉你的舌头,夺走你的所有——
这难道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吗?他吻她的眼睛,然后是嘴巴。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去楼上,海棠扭动着胖乎乎的身子说,你抱我上去。
惠秋说,就这里吧。心想这怎么能抱得上去,除非他是大力水手。
惠秋坐在琴凳上,把海棠拉进怀里,掀起她的裙子。开始海棠抗拒着,不肯就范。但惠秋不依不饶用手去纠缠,过了一会儿她便像水蛭那样乖乖地吸附在他的身上。这是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很快都明白,彼此都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两人反倒是放开了。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歇斯底里,轮番上阵。海棠换了姿势,扶了琴凳,像成熟妇人那样翘起白白肥肥的屁股。惠秋从后面抱紧了她,感觉自己骑着一匹发飙的野马,正在奋力向前。那感觉怎么说呢,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摔下来跌进深渊似的。所以他全神贯注,丝毫不敢马虎,拼命向前追赶,一口气跑到终点。
海棠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整理好衣衫,她打了他一掌,嗔怪他,怎么能在琴室里做这个。
琴室里怎么就不能做这个了?他疲倦地看着她。
当然不能。说着,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坐在他腿上,以后不许在这里。她继续强调这个事。
你用德国战车勾引我,我哪能不上车?惠秋用狎昵的表情看着她说。
我勾引你?她拧他脸,手探下去在他裆里捏了一把。那里已经软綿绵的,棉花似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惠秋在她嘴巴上啄了一下,把她推开。起身,牵起她的手去客厅沙发上坐了。
果盘里盛着洗干净的樱桃,惠秋胡乱抓了一把,喂了几粒给海棠吃,剩下的全塞进自己嘴里:赶紧吃点东西,一会儿还得上车。
海棠听他这样说,笑嘻嘻地把嘴巴凑过来,把嘴里的樱桃吐到惠秋嘴里说,给你多吃点。
惠秋吐掉嘴里的核,说光吃这个不行,还要吃这个。说着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把裙子掀起来,用嘴巴去叼她乳头。
海棠用手推他,扭动着身子:你疯了,当心他们回来看见。
她丢下他去了厨房,冲了两杯摩卡过来。喝一杯吧,我饿了。
中午她父母打电话来,说不回来吃饭,海棠就开着她新买不久的白色迷你库帕,带惠秋去外面吃了牛杂面。在镇上兜了一圈,顺道买了一个刚上市的西瓜。
天气开始热起来,正午强烈的紫外线令人昏昏欲睡。惠秋试探性地说了句,要不我回家去吧,你也回去好好睡一觉。惠秋自己累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海棠说,回去吃西瓜啊。
回到六号院,海棠切了西瓜,一人吃了一块。刚上市的西瓜吃起来不是很甜,有点肉。吃完西瓜,惠秋跟着海棠去了三楼。
到楼上惠秋就不管那么多了,直愣愣地往床上一躺,嘴里说,你爸妈看见我睡你屋里不知道会不会生气?话是这么说,但头一挨到枕头,就呼呼睡过去了。
一觉睡醒,惠秋睁开眼猛然看见一张女人的脸,顿时吓了一跳。海棠把脸趴到他眼跟前,用嘴对着他的眼皮吹气。
真能睡啊,你。
你的战车把我累坏了啊,惠秋呲牙咧嘴地说。
海棠在他胸脯上拍了一掌,还说!你跟饿狼似的。
惠秋说,那你这只肥羊还不赶紧来喂饿狼。
海棠在惠秋脸颊上拍了一掌,警告他说,以后不许说肥。
那说什么?胖?
海棠不说话,抱住他就开始亲。这正中惠秋下怀。他们把做过的事重新复习一遍。不过这次活做得明显细致多了,不急不慌慢慢吞吞,像蛇。
躺下来休息的时候,海棠说,哎,你以前谈过几个?
惠秋说,就你一个。
海棠拧他鼻子,谁信你的鬼话啊。没谈过,你咋可能啥都知道。
惠秋不服气,争犟道:人生下来都会吃饭,你不也一样?这还需要教?
海棠用脚在他屁股上踹,生下来就会吃的是奶。
惠秋呵呵笑,那我再吃一口。
过后惠秋想,等下次她再问我谈过几个,我也问她谈过几个。
4
惠秋回家都很晚。虽然还在一个屋子里住着,但雪姨很少碰见他。这天下班回来见他在客厅里看电视,就惊奇地说,你怎么在家?说完又说,你的事定下来了吧?
定下的日子,因为觉得时间尚早,惠秋就没有对她说。
雪姨说,婚礼的事,他们说没说?
惠秋说,说了,他们家办就是了,我们不用管。
他们家办主场还是回门宴?雪姨关心这个。
惠秋说,就办一场吧。
雪姨说,你的房间要不要重新装修一下?要不,把我住的那间屋腾出来给你当新房,我去住书房。
惠秋说,这事不用你管,以后我肯定要住她家。
雪姨说,需要我做什么你跟我说,别让人家笑话。结婚是个大事,我总要给你做点啥吧。
其实惠秋也不知道她能做点啥,只是觉得越简单越好,总觉得这事跟她没关系。雪姨几次问及这事,惠秋回答都是不用她管。他们家都准备好了。
雪姨就不吭声,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大概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吧。
过了几天,雪姨拿出一张存单给惠秋,上面有十万块钱,让他需要啥自己买。惠秋看了一眼就连忙还给她:雪姨,这钱我不能要!
雪姨说,这钱就是给你准备结婚用的。
惠秋说,他们家说了,啥都不要我准备,不要我操心。
雪姨说,人家是那么说的,你哪能当真。你要是真的一点钱都不出,以后授人话柄,在人家面前说不起话。
惠秋说,你想多了。她家不缺钱,就缺我这个人,房子什么都是现成的,这钱你还是留着自己用。
雪姨说,你拿着!
惠秋坚决不要,两人拉扯了半天。最后惠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钱算他收下了,但让雪姨帮他保管,等需要的时候再回来拿。
有一天海棠忽然兴致很高,提出来要去惠秋家看看。惠秋说,有啥可看的,那是雪姨的房子,又不是我的,我不过是一只寄居蟹而已。
海棠说,你租房子住我就不能去看了吗?何况那还是你爹留下来的房子。
惠秋说,我爹留下来的也是人家的,跟我没关系。
海棠忽然认真起来,说怎么跟你没关系?你爹留下来的难道就没你的份?
惠秋说,你要不想住你家,以后我们就自己买套房子住。难道你想跟我去住雪姨家?
才不!她的房子白送我都不会去住。我家房子还空着呢。
海棠曾经说过,她家市里还有一套商品房,是写在她名下的。
白送你都不会去住,那就别去看了吧,谁家的房子也没你家的气派。惠秋知道雪姨有洁癖,从不轻易带人去家里。
那我也想看看。看看还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大庆南路烧烤一条街吃烧烤,不远处就是大庆小区。
既然她好奇,那就去看吧。惠秋妥协了。
车还没开进小区,李浩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雪姨在不在家。他儿子病了,想找雪姨看病。李浩儿子还不到一岁,正是频繁找医生的年龄。
惠秋打电话给雪姨,雪姨说她值夜班,让李浩直接去住院部找她。
惠秋跟海棠商量,要不他们也去医院,陪李浩儿子一起去看病。
海棠说,我们去了能干啥?等他们看完了打电话问一声不就知道结果了?干吗还要跑一趟?
惠秋觉得她说得也在理,看病这种事前呼后拥也挺烦人。再说李浩跟雪姨也挺熟,该照顾的地方雪姨自然会照顾到。他去了除了看看,还是看看而已。
海棠把车开进大庆小区,停在临时停车位上。
一进门,这个不速之客就被医生家干净漂亮的房子给镇住了,瞪大眼睛四处乱瞅。
哇!啧啧,真没想到,你居然住恁好的房子还不让我来看。说着海棠就在惠秋的肩上抽了一巴掌。
惠秋缩了缩肩膀说,这房子确实漂亮,是雪姨有眼光。
惠秋父亲去世后,雪姨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把以前的地板砖撬掉,换成了北美白橡木地板,墙面家具沙发都换成了同一色系。窗帘也换成了两层,里层是白色绣花窗纱,外层是米白色亚麻有缠枝莲图案的落地窗帘。电视墙上挂着60英寸夏普液晶彩电,矮柜上的花瓶里斜插了几根孔雀羽毛。整个客厅给人的感觉是时尚、干净、一尘不染。房子装好后,惠秋第一次回来眼睛都没地方放了,以为走错地方。
海棠在沙发上坐了不到一刻钟,一盏茶没喝完,就钻进惠秋的房间。惠秋的房间跟客厅大同小异,铺着相同的地板,同材质的床和家具,除了电脑桌椅是黑色以外还多了个大飘窗。窗帘是白底上面绘着一簇簇翠竹。
海棠指着窗帘说,人家把你当成了大熊猫。
参观完惠秋的房间,海棠还要挨个房间都看一遍。惠秋说,雪姨的房间你就别看了。惠秋从来没进过雪姨的房间,也不想让别人进去看。他父亲还在的时候,虽然房门经常大开着,但作为儿子,他很忌讳窥视他们的卧房,路过门口总是三步并作两步,垂着眼皮就走过去了。后来他父亲不在了,他对雪姨的卧室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觉得那简直就像一个天体黑洞。
海棠说,她不在家,看一下能咋了?
说着,海棠就把雪姨的房门推开了。
雪姨的房间太惊艳了!除了和客厅相同的米色地板和家具以外,多了跳跃感很强的浅咖色和亮橙色,有种火焰在空间里腾起来的感觉,让人眼前一亮。所谓的火焰其实是雪姨的床品和卧室窗户上的窗帘,因为色彩的缘故让视线有了跳跃感和延伸感。她的房间比海棠的房间大,跟阳台连在一起,阳台窗户下面设计成榻榻米。榻榻米和窗帘同色,都是清爽的奶油白。墻角摆了一盆长势茂密的非洲茉莉。最后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盯上了墙上的那幅画。那是一张60英寸的人像摄影,黑色背景,照片上的女郎身着黑色低领衣裙,整个人陷进了一团黑色当中,故而面部十分突出,雪肤,红唇,媚眼,神情有些淡漠,但冷艳近妖。居然是雪姨。
连惠秋也颇感意外。
海棠说,以后我也要弄一幅这样的艺术照挂在卧室里。
从雪姨屋里出来,书房和茶室,海棠没兴趣看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琢磨照片的事。问照片是多久拍的?是在哪家照相馆拍的?
惠秋说,我哪知道?说着他忽然想起有一年除夕,雪姨去绿都跳舞,半夜他父亲接她回家,就是照片上这副样子,浓妆艳抹,一头浓密的卷发散乱到胸前,黑色低领毛衫,紧紧地裹在身上,因为拉扯的缘故,大冬天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胸脯,外面却裹了件火红色长到脚踝的羽绒服。当时是惠秋开的门,雪姨烂醉如泥靠在他父亲身上,他父亲一半是拖一半是抱把她弄进卧室。那一年他上高二,照片应该就是那前后拍下来的。
没想到她那么有钱,海棠感慨道。
惠秋纠正她说,雪姨不是有钱,是舍得花钱。
没想到,你家比我家还阔气。海棠酸溜溜地说。
那是雪姨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别说这女人还真有钱。要不是你老爸留下来的,就是有人给她钱花。
你别乱说!惠秋制止她说,雪姨是主任医师,收入不会低。你家就是房子老旧了些,但东西随便拎一件都比这屋里的值钱。只是看上去没这么养眼罢了。
我才不信呢!我早就听人说过,你雪姨这个人怪得很。上大学那会儿有成群结队的男人去追她,她偏偏正眼都不瞧一下,却要送上门去倒追他们学校的一个老教授。人家教授有老婆孩子,她追不上,气得割腕自杀,差点连小命都送了。你没想到吧。
惠秋说,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海棠说,哼,你知道了还了得?她嫁给你老爸,别人咋可能跟你说这种事?我也是认识你之后,听人说起来的。他们说她嫁不出去了才嫁你老爸。人家就喜欢老男人。还说你爸不在了之后,她又跟一个副局长好。不然她为啥现在还不结婚?还那么有钱?还住大房子,开奥迪Q3?一个单身女人,你说是不是太招摇了?
惠秋警告海棠不许造谣。房子是单位分的,谁都知道。你不也开着迷你库帕吗,比她的车还贵。你才挣多少钱,咋没人说你?雪姨没招你惹你吧,她的事与我们无关,以后不要再听别人胡说八道了。
海棠说,哼,你还不信?!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
这天晚上,海棠坚持要留在大庆小区惠秋的房间里过夜。惠秋开始不同意,担心雪姨回来撞见。
海棠说,她不是值夜班吗?撞见了又能怎样?与她有关系吗?她管得着吗?
好吧好吧,你想住就住吧。惠秋让步。
第二天是周六,雪姨下班回来他们还没起床。听见开门声,两人大眼瞪小眼。惠秋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让海棠悄悄地,别吱声。等雪姨回屋休息了,他们再起来。迎面碰上多少有些尴尬,惠秋不想让她撞见。
可是他不做鬼脸还好,一做鬼脸,这女人就故意跟他捣乱。一双手不老实,这儿挠他一把,那儿捏他一下。本来清晨他就容易兴奋,这么一闹腾,就有些把持不住。他小声跟她讨饶,让她别闹,别闹。他越说海棠越上劲儿,咧着嘴嘲笑他,手底下动得更欢实了。一气之下,惠秋干脆翻身上马,把她压在身子底下,用嘴去堵住她的嘴。
他以为这样就能够控制住局面,让她安静下来,谁知道她闹腾得动静更大了,弓起身疯了一样去撞击他,最后没忍住的倒是惠秋。他叫出了声。
雪姨在门上敲了几下,问惠秋怎么了。
惠秋说我没事。雪姨就没再问了。
惠秋起床,见雪姨的房门是关着的,估计是睡着了。
洗漱完毕,出门的时候惠秋拿钥匙插进锁眼里,轻轻把门锁上,走进电梯里才长出一口气。在电梯里他学海棠的样子,揪住她的耳朵使劲拧了一把。
5
七月底最热的那几天,海棠生病了。去医院一查,居然是怀孕。也不知道是哪一次种上的,他们在一起偷偷摸摸的次数不少了。糟糕的是当时海棠父母也陪着一起,海棠的反应太过激烈,孩子气地搂住她母亲的脖子又哭又闹,让惠秋非常尴尬,站在一旁,脸没地方放。
海棠母亲拍着海棠的肩膀,说别哭别哭,你看别人都看你呢,多丢人啊。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再也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大概是事出意外,不知道说啥好。海棠父亲沉着脸一言不发。惠秋也是无话可说。他觉得他们看向他的眼神都是责备和不满,所以一直到她家,都如芒刺在背。
海棠到家就躺着了——这也是医生的建议,怀孕初期,那些恶心呕吐类似于中暑的症状都可能是怀孕引起来的。嘱咐回家好好休息,喝点菊花茶、绿豆汤之类的解暑饮料。这会儿惠秋正腆着脸给她喂西瓜吃呢。
海棠这会不哭了,却把责任推到惠秋头上,说都怪你!都是你害的!
惠秋说,怀上了就怀上了呗,还不是迟早的事。
海棠不愿意了,踹他一脚:你说得恁轻巧?那东西又不是长在你身上!你害死我了,我还没照婚纱照呢,肚子先鼓出来,然后再长一脸黄褐斑,难看死了!
惠秋低声下气地说,我觉得好看就是了。你不就是给我看的吗?
海棠说,哼,反正我不高兴。我咋恁倒霉呢?啥还没干呢,就先撅个大肚子,气死我了!
惠秋忍不住笑出了声。什么叫啥还没干呢?
海棠知道他想歪了,又踹他一脚,你还敢笑?!
惠秋忙说,不敢不敢!你总不至于让我哭吧。我都当爸了还不偷偷乐一下子?
海棠说,滚一边去!谁让你当爸?我明天就去医院给做了!
惠秋吓了一跳,拿不准她是认真的还是说着玩。想了下说,你别闹,这事你跟你爸妈商量一下,看他们啥意见。
海棠说,我跟谁都不商量,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我才不要挺个大肚子,啥还没干呢。
惠秋忽然觉得再说下去一点意思都没有,搞不懂海棠脑子里到底在想啥。他站起來说了声,我去楼下看看绿豆汤好了没有,就去了楼下。
海棠母亲在厨房忙乎。厨房里虽然开着空调,但炉子上煮着东西,温度比外面要高出几度。惠秋站了一小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但他又不便马上出去。瞅见台子上放着黄瓜,就拿过来,坐在小凳上开始削黄瓜皮。
海棠母亲不让他削,让他去客厅吃西瓜。
惠秋说刚吃过了。
海棠母亲就盛了碗绿豆汤让他端上去给海棠喝。
惠秋端上汤碗刚要走,海棠母亲忽然说,海棠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找个时间去把证领了吧,这也是件好事,只是大家心理上都还没准备好。这段时间你俩都没吃药吧?
惠秋说,我没吃药。
忽然说这个,惠秋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想她可能是指吃避孕药吧。
晚饭时候,海棠继续闹脾气,不想吃饭想吃青苹果。
惠秋赶紧放下碗筷说,我这就出去买。借此机会赶紧躲出去。
超市转遍了,买不到青苹果。他们告诉惠秋青苹果还不到上市季节。惠秋就买了几颗青橘子、几颗红苹果。不然担心回家交不了差。
惠秋忽然觉得有点怕见海棠。走一路都在叹气,情绪低落。
到家把橘子洗了,掰成瓣,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用碟子装了拿给海棠。海棠吃了橘子,说橘子不好吃,苹果是面的,不过没有发脾气。
饭后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结束后,海棠父母出去散步。往常这时候,惠秋和海棠早溜出去了。玩够了,然后各回各家。可是这会儿,惠秋得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看电视。空调虽然开着,他心里还是毛毛躁躁的。晚上是走还是留?留和走惠秋都很为难。赖着不走不好,假惺惺离开也不好。
正左右为难,手机响了。听到李浩的声音,惠秋绷紧了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李浩在小田烧烤摊等他。不等他走到跟前,李浩就嚷开了,你小子咋回事?心急火燎让我把你约出来,有啥事赶紧说!
惠秋拿眼睛瞄了一圈,周围都是食客。虽然都在埋头苦吃,可说不定其中就藏了个听墙角的。这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问李浩,吃饭没有?李浩说吃过了。
惠秋说,那走走吧,转一圈我们再过来。
李浩说好。
两人沿着马路,边聊天边溜达。
惠秋把海棠怀孕的事跟李浩说了。
李浩听了很兴奋,一掌拍在惠秋肩膀上:果然是好哥们!连这种事都干得一模一样,我也是把孩子先种进他娘肚里才结的婚。反正是迟早的事,不妨先试试,心里也踏实。
惠秋没精打采地说,踏实个屁,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啊。你媳妇是巴不得怀孕了赶紧嫁给你,海棠还说要去做掉呢。
她疯了吧?!李浩睁大眼睛:你同意她做掉?她都多大了,还打这种主意。她爸妈啥意思?
惠秋说,估计不同意吧。
李浩说,那不就结了?你好久不来找我,我就说嘛,肯定是在家里干大事情。这不,人都造出来了。
惠秋说,你放假了,我去哪里找你?你整天忙得跟他爹似的,哪有闲工夫理我?
惠秋找过李浩一次,他替他爸去外地酒厂提货去了。他老婆孩子一大家,整天这事那事。再说上次他儿子生病,惠秋也没去他家探视。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李浩说,有人找我,我还能趁机出来溜达溜达;没人找我,我就在家里窝着,这事那事一大堆,还都是事。我一跑出来,反倒啥事都没有。你说怪不怪?
惠秋说,原来你小子是个事儿妈啊。早说嘛!看来以后我们还是得经常溜出来,不能老闷在家里。你想出来了,给我发短信,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出来了,给你发短信,就像今天这样,你赶紧把我救出来。
李浩说,这办法好是好,不过你发完短信赶紧删掉,免得让你家海棠看见了找你麻烦。
惠秋说,海棠很难缠吗?你们是同事,你比我了解她,她到底咋样你得跟我说实话。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掉火炕里,见死不救。
李浩说,你这家伙,想多了吧。都啥时候了还说这种话?你跟海棠认识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要做好思想准备。
惠秋心里陡然一紧:准备啥?
李浩说,海棠从小娇生惯养,大小姐脾气你应该能想到,其他也没啥,她家人我都认识,挺好的家庭。你找上她,算你运气好。我要是你,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做梦都会笑醒。可惜,人家瞧不上咱,是吧?这事就看你咋想了,女人只要你会哄就行。
惠秋苦恼地说,海棠真的很任性。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海棠不是这样子的,任性是他们之间有了性关系之后。有了这层关系,女人就觉得捏住了男人的把柄,让男人受制于自己。动不动就撒个娇,耍个赖,不是拧男人几下,就是抽他几巴掌。让惠秋很不习惯,想起她刚才在家里闹腾的样子心里就犯怵,以后生活在一起,还不知道她咋折腾他哩。
惠秋说,我一想到结婚生孩子的事头都大。也不知道你是咋过来的?我想想都怕了。
李浩说,都一样。没结婚的时候盼结婚,结婚了,又念起单身的好。人本来就是矛盾体,不然咋叫人哩?谁的日子都是稀里糊涂过来的,别想多了,想多了就没法过。
李浩的日子在惠秋看来,一般人已经没法比了。有房有车,父母有父母的房子,想回自己家就回自己家,想回父母家就回父母家。他媳妇家也在镇上,岳父母都是双职工,两边经济都宽裕,还时不时帮衬他们一下,回家蹭饭就更不在话下。他媳妇是幼师,跟李浩一样一年有两个假期,两人想去哪去哪,有钱有闲,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
再联想到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孤伶伶的,去哪都没着落。现在寄居在雪姨家,以后跟海棠结婚,寄居在海棠家。过的永远都是寄居蟹的日子。
是不是也应该买套房?惠秋这些年也存了一些钱,在镇上付个首付不成问题,然后还月供。他把这想法跟李浩说了,李浩劝他先别买房,一是房价可能要跌,化工集团的家属区要从镇上转移到市郊,买镇上的房以后可能会亏钱。不如先别买。再说海棠已经怀孕了,接着就是生孩子,养孩子,住海棠家还有人帮忙,不至于一结婚就手忙脚乱,啥事都要靠自己。而且海棠大小姐当惯了,家务活不会干,跟她父母住一起还有人帮忙,多少会好一些。一旦住出去,恐怕两人光忙着吵架了。所以李浩给惠秋出的主意是,你把老丈人和丈母娘巴结好就行了,保管你以后风平浪静,天下太平,啥事都不会有。
惠秋觉得李浩说得在理,就打消了买房的念头。重新回到小田烧烤摊,天已经黑透了。街灯一盏盏亮起,一街两旁烟雾缭绕,人头攒动,所有食客都在灯下挥汗如雨,为满足口腹之欲跟食物奋力搏杀。
他们等了一会儿才找到落脚的地方。安顿好屁股,惠秋就招呼小妞过来点菜,点完让李浩过目。
李浩说我不管,你随便点,我随便吃。
小妞拿着菜单唱菜:羊眼10个,羊肉、羊皮、羊脆骨各50个,羊腰2个,黑扎啤2升。小妞问,羊腰是红腰白腰都要么?
惠秋说当然都要。
李浩开玩笑说,他要的就是这个。你最近好像特别需要这东西补一补。
惠秋说,你不更需要?
长得像黑山羊一样的小妞捂着嘴笑着跑开了,显然她听懂了。
小妞一走,两人还在笑,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在女人那里亏下的,让替罪羊来弥补。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亏有赚,有来有去,所以才和谐。
在等烤肉上桌的那会儿,两人停止了说话,都掏出手机来看。半个小时前,海棠发了条短信给惠秋,问他在干啥。
惠秋回了条短信:跟李浩和税务上的朋友一起吃饭。
平时李浩只要跟税务部门的人应酬,都会叫上惠秋作陪。惠秋跟他们也有业务联系。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这会趁机拿来当借口,也不算撒谎。
然后海棠就不发短信过来了。
羊腰烤好送上桌,两人都把手机揣兜里。这会儿正是补腰子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这一晚照样是不醉不归。新疆人的黑啤酒劲儿太大了,喝了多少不记得,总之是喝醉了。
還是李浩厉害,醉酒照样开着车把惠秋送回大庆小区。惠秋回家就吐了个一塌糊涂。雪姨本来已经睡下了,被他的呕吐声吵醒,爬起来见他烂醉如泥,又去厨房给他弄了柠檬汁醒酒。
惠秋吐也吐过了,柠檬汁也喝过了,意识还是有些模糊。总觉得自己在空中的某一处漂浮着,看着沙发上躺着的这个男人,视线忽远忽近。
雪姨拧了湿毛巾过来给他擦脸,他忽然记起海棠说过,雪姨割过腕。冷不丁抓住她的手不放,想知道她手腕上到底有没有割腕留下的疤痕。可惜恍惚中他摸到的是雪姨手腕上戴着的碧玉镯子,误以为那温润光滑的感觉就是雪姨肌肤的感觉。
早晨起床,惠秋的脑子还是晕乎的,昨晚发生的事,说过的话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割腕的事他还是有点印象。他起床,雪姨已经上班去了。
惠秋赶到单位,给海棠打电话。海棠说我刚起床,正在喝牛奶,吃妈妈做的戚风小蛋糕。听上去似乎心情挺不错。
惠秋说我昨晚喝多了,早饭都没吃,这会儿饿得要死。
海棠说,饿死活该。谁叫你去喝酒?
她的潜台词是说,你要不去喝酒,一样有机会跟我享受这些美味小蛋糕。可惜你不知好歹。
惠秋当然听懂了。他笑了下说,你想吃啥,我下班去给你买。
6
中午回六号院,海棠一见他就兴冲冲地说,你赶紧去请假,我们明天去上海。
惠秋吃了一惊,心想这变化也太快了,怎么说风就是雨?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知道怀孕的事她已经接受了。可是大热天去上海合适吗?要知道这个时间段上海最热,城市跟蒸笼似的,去了就是活受罪。
能不能八月下旬再去?惠秋跟她商量,赶在她开学前去一趟就行了,总比现在去要好。
不行!那会儿去你让我咋照相?还不丑死算了。
那也比热晕了强。
真像你说的那样,上海那么多人都别活了。我还没听说过上海热死过人,也没听说有人嫌天气太热跳黄浦江。你听说过吗?
海棠一旦任性起来,满嘴歪理邪说。她认准的事,三头牛都别想拉回来。
既然扭不过她,就只好顺着她了。虽然月底财务室忙疯了,但惠秋去请假,老宋还是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早,海棠父亲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海棠本来要自己开车去上海,但她父亲坚决反对。一千多公里路程,谁开车他们都不放心,何况海棠还怀着身孕。答应让她去就已经不错了。
她父亲托人买了两张软卧,帮他们打电话订好宾馆。住陆家嘴化工集团上海办事处。
他们在上海待了一星期。光拍婚纱照就用了三天时间。一天选影楼选服装,一天拍照,一天选照片后期制作。六套服装拍下来,费用9999元。一听外地口音,当地人就拒绝还价。海棠情况特殊,水下不能拍,想去外滩拍个外景,但摄影师说就算你们有耐心等,不怕热,我们有耐心耗到傍晚去拍,但是拍出来的效果肯定不理想。遂作罢。海棠的反应也是越来越严重,油烟味汽油味闻见就恶心呕吐。天气太热,怕她中暑,也不敢随便吃东西,怕她拉肚子。结果,第二天她还真拉肚子,化妆的时候不停地跑厕所,化妆师和摄影师的脸都气绿了。
选照片的那一天,天气转阴。他们约好下午四点钟去影楼工作室。上半天没事,两人去浦东转了转。吃完午饭出来,门口就是公交车站。刚好有一趟经过影楼的公交车停靠在站台上,惠秋没多想拉着海棠就上了车。感觉快到了,却发现坐反了方向。
从车上下来海棠就大发脾气。惠秋争辩了几句,海棠拦了一辆出租车就扬长而去,丢下惠秋一个人傻站在马路边干瞪眼。惠秋的手机钱夹都在海棠的小包里装着,大热天出门,他就穿了短袖T恤和沙滩裤,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
惠秋跟路边水果摊老板谎称自己遭遇了小偷,借对方座机给海棠打电话,打了不下十遍,海棠都不接。
联系不上海棠,身无分文的惠秋就坐在马路边的树底下,坐了半个小时。分分秒秒都在想找她还是不找她,接下来该怎么办,不找她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半个小时后,惠秋恢复了体力,人也冷静下来。海棠不可能一个人跑去选照片,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经回到了办事处。
惠秋再次以遭遇小偷做幌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免费换乘了两趟公交车回到陆家嘴。他当时那副狼狈样,从头到脚都像是遭贼偷过。汗湿的短袖T恤、沙滩裤,两手空空,眼神疲惫,根本就没人怀疑。
海棠果然如他所料回到了办事处。分别两个小时后,惠秋心里的怒气怨气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看见海棠眼泪汪汪地站在他面前,伸手就把她拥进了怀里。
从上海回来惠秋就住进了六号院。海棠父母在阿波罗大酒店给他们接风洗尘,饭后不等他假惺惺说自己要回大庆小区之类的废话,汽车直接开进了六号院。到家海棠母亲就说,你们先上楼休息,惠秋抽空去把东西搬过来,免得来回跑了。
你看,这话说得多直白啊。姜还是老的辣,知道他们不开口邀请,惠秋是不好意思在他们家留宿。他们说了,惠秋当然是点头照办。
过了两天,惠秋请假跟海棠去镇政府领了结婚证,回来在秋实酒楼请她父母吃了顿饭。席间他改口喊海棠父母爸和妈,当他们的面把在上海买的婚戒给海棠套在左手无名指上。从这天起他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
惠秋又分别请李浩和上司老宋喝了顿酒。周末回大庆小區整理东西,整理完毕才发现他除了几件换洗衣服,所谓搬过去,就是搬他这个人而已。当季的换洗衣服一只塑料袋就装下了,不到季节穿的衣服暂时用不着,他也不想带过去。留在这里,算是留点念想。以前他总觉得这是雪姨的房子,是雪姨的家,自己是只寄居蟹,这里跟他没关系。现在要离开了,忽然觉出这里才是他的家,有他的亲人,有他十多年的成长记忆,有欢乐,有梦想,还有悲恸。这些长在他生命里,跟他融为一体,无法割舍。他用目光轻抚屋里熟悉的一切,有失落,有心酸,有难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咕咕嘟嘟冒着泡。东西装好了,放在地板上,他却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雪姨回家,见惠秋的房间门大开着,人在屋里躺着。叫他不吭声,问话也不回答。雪姨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就走进他的房间,习惯性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想到被他拦腰抱住,他一头栽进她怀里。
7
接下来是惠秋最忙碌的一个月,这个月一结束就要举行婚礼。海棠的房间要重新布置,要贴新壁纸,添新家具,屋里的用品、床上铺盖,两人的穿戴都要买新的。新衣服新鞋子虽然在上海已经买过了,可一些小零碎,比如袜子内裤还得现买。全部东西要焕然一新,这可是个非常庞大的工程。所以几乎每个周末都用来逛街购物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忙上添乱。
结婚照从上海发回来,凡是看过的人都说不错。当然最令人瞩目的还是新郎的帅劲儿,简直如明星一般的耀眼,得到众人一致的交口称赞。海棠看上去也不错,像个温婉的小妇人。她说到做到还真弄了一张像雪姨那样的60寸照片回来。她学不来雪姨的冷艳,就让摄影师拍了张弹钢琴的特写,也蛮有艺术范儿的。结婚照挂在三楼卧室,钢琴照自然而然挂进了琴室,看上去也特别妥贴。她肚子已经明显隆起,也许是准备做妈妈的缘故吧,脾气也好了不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只是神态越来越像个小妇人了。她跟她母亲谈论营养,挽着惠秋的胳膊去医院做孕检,回到家随时对他发号施令,随时随地需要有人照顾。这学期她的课程有人帮着减少了,回家也没有家务活让她干。从学校回到家稍事休息,她就坐进琴室弹一阵子钢琴。她不再弹《德国战车》和德国战车乐队的曲子了,好像那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跟她扯不上任何关系。现在的她弹《秋日私语》《蓝色的爱》《水边的阿狄丽娜》《寂静之音》。有时候什么都不弹,就静静地在琴室里坐着,眼睛看向虚空,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除了忙碌,惠秋彻底失去了自由。不管去哪里都要给这家人招呼一声——跟同事出去应酬了,下班要晚回来了,要加班或者有什么事要耽搁了,都得请示汇报。有时候不光要给海棠请示汇报,还得跟丈母娘请示汇报。不回家吃饭总得给人说一声。这让一向自由惯了的惠秋感觉特别扭。尤其是,回家面对这仨新成员,你得表情舒展,拿捏好分寸。有些事是绝对不敢再做了,比如玩电脑,玩手机,晚上熬夜,早晨赖床,抽烟喝酒基本被禁止。现在他连起床和睡觉这些小事都要完全遵循海棠的作息时间表,海棠睡觉了他可以不睡,但不能反着来,海棠还没睡觉,他先上床躺着了,那就绝对不正常。要是那样的话,丈母娘第一个准要来问他,是不是病了?早晨一家人都起床了,如果他还睡着,他们肯定是守着餐桌等他吃早餐。所以惠秋觉得从住进六号院开始他的生活就完全成了模仿秀。
转眼到了中秋节。他们一家准备去临县海棠姥姥家过节。先一天晚上他们去超市买了水果、月饼,说好第二天早餐后出发。没有人征求惠秋的意见,问他去还是不去。显然他们认为他肯定要去。作为准女婿他这是第一次参加家庭外事活动。可惠秋却在绞尽脑汁找借口,以什么理由不去,留在家里。
想来想去只有找李浩帮忙。
李浩说,你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老说我有应酬找你喝酒。明天过节,单位都放假了,我们跟谁喝酒去?你让我怎么说?假话也得听起来像真话才行啊。
惠秋也是苦恼得不行,要不就说你病了,要做手术——
话还没说完,李浩就在电话里呸呸个不停:你怎么能咒我呢,混蛋!
惠秋说,这不是想不出来办法才胡诌嘛。
李浩说,想不出来也不能说我生病,多不吉利。再说生病了有医院,有家人,怎么也轮不到让你陪我吧。
两人在电话里讨论了半天,因为编不出来谎话,李浩就懒得跟他磨牙了。说等你想好了再找我,就把电话挂了。
惠秋整夜都睡不踏实,不停地翻腾。窗外月光很亮,蛋清似的从玻璃上透进来,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海棠盖着夏凉被侧身睡在一旁,她本来就不够苗条,现在看上去就更膨大了,像座小山似的。她已经无暇顾及胖瘦的问题了,身体就像气球一样不断地膨胀,再说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大家也没人在乎她是胖还是瘦,只盯着她的肚子看。
惠秋现在很少碰她。有时候她好像有需求,过来骚扰他,惠秋就悄悄说一句不敢压着肚子了,不跟她来真的。这确实是个好借口。
海棠说,我就知道怀孕了你会嫌弃我!
惠秋说,这不叫嫌弃,这是爱护你。
海棠说,爱护我?哼,恐怕你心里最清楚你爱护的是啥。
有时候惠秋不忍心,就让她骑在他身上玩一会儿。但多数时间,只要惠秋表现出有那么一点点应付差事,海棠就长时间不搭理他。
吃早饭的时候,惠秋还没有找到不去的理由。起床后他本来想跟海棠说他不想去。但一想到海棠有孕在身,恐怕比他还不想去,就没敢吭声。
一餐饭在惠秋的纠结中很快结束了。海棠母亲让海棠去换衣服,让海棠父亲把要带走的东西装进后备箱。没有说让惠秋干啥,惠秋就自觉地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
惠秋忽然说,妈,我今天就不去了吧。有点不舒服。
海棠母親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说,不舒服啊?那你就别去了,在家里待着。
那两人的目光也一齐看向他,但都没有说话。
惠秋说,妈,这些让我来收拾,你就不要管了。
他把碗筷收进厨房,出来见海棠从楼上下来,穿了条短袖连衣裙,就说,我去给你拿件外套带上吧,免得晚上冷。
海棠说,我都快热死了,你以为我会冷?
孕妇身上热,惠秋哪里知道?不过,看她那样子,似乎他不去她也无所谓。
他帮他们把东西装进后备箱,看着这家人驾车驶出六号院大门,才松了口气。回到厨房他洗了碗筷,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眼看就要举办婚礼,这些客人都要请来。他不去他们会不会很扫兴?
但转眼就为自己能留下来而高兴。他在屋里转了转,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他掏出手机给李浩打电话,李浩说,你想好了赶紧说!
惠秋呵呵一乐,说不用了他们都走了。
李浩说,你没去啊?
是啊,我没去。我说我不舒服,他们就不让我去了。
李浩说,原来这么简单就搞定了。呵呵,看把你难的。中午请我喝酒?
惠秋说,我昨晚没睡好,等我睡醒了再说。
惠秋躺到床上,以为自己能睡着,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干干静静,没有一点迷糊的迹象。躺到十点钟,决定爬起来去街上转转。
小镇的街道很简单。一条L型主街道,大型超市都紧挨着居民区。但这天不同, L型街道上挤满了逛街的人。工业重镇就是这个样子,平时街上人很少,遇到周末或者节假日,不上班的人都涌到街上,周期性特别明显。
文体中心的广场上临时搭起了一圈红帐篷,里面搞月饼促销。惠秋刚走过去,几个姑娘就围上来,把他当成潜在顾客,拉着让他品尝月饼:帅哥,尝尝,好吃了买一盒。说着就有人用小叉子举着切成小块的月饼往他嘴里送。
惠秋赶紧躲,你看你看,你们太热情了把顾客吓跑了。
走了几步,惠秋忽然想,中秋节确实应该买盒月饼。可是什么样的月饼好,他不知道。雪姨不吃月饼,他却是知道的。
他这是要去雪姨家。从雪姨家搬走后他就没回去过。那天他抱着雪姨哭哭啼啼,像出阁的大姑娘似的。雪姨有没有笑话他?
他去破街买了苹果、石榴和葡萄,还买了些芒果和柠檬。雪姨喜欢用芒果和柠檬做果汁。他把葡萄拎在手上,余下的水果让老板装进纸箱里,然后打车去了大庆小区。
雪姨居然不在家。他把水果搬进厨房,忽听有人敲门,急忙放下东西去开门。以为是雪姨回来了,其实不是。
一对父子来给雪姨送月饼。
他们问惠秋是谁?
惠秋说,我是她弟。说完没忍住自己先笑了。
等雪姨回来他说给雪姨听。雪姨说你是我弟吗?
惠秋说,谁说不是呢。
雪姨说,假冒伪劣。
雪姨快十一点了才回来,她给她父母家送月饼去了的。惠秋笑她,咋没留下来吃午饭。
雪姨说,家里人多乱糟糟的,大鱼大肉不想吃。昨晚没睡好,回来随便吃点补一觉。
惠秋说,那你想吃啥,我请你。要不在家里做也行,我都会做饭了,正好给你露一手。
雪姨说,你中午不回海棠家吃饭?
惠秋说,他们回她姥姥家去了。我没去。
雪姨说,才几天你就溜号了呀。
惠秋叹气:好不容易偷个懒,出来透透气。
雪姨说,那我们出去吃吧。
他们去吃老妈火锅。吃完回来一点还不到。雪姨去厨房泡了两杯黄山云雾过来喝。惠秋喝着茶,笑微微地坐在沙发上跟雪姨说话。这种状态让他很享受。
还是回来好,坐在这里喝你泡的茶,跟你说话,真是太幸福了。我以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知道我在她家多遭罪。惠秋诉苦。
雪姨安慰他说,刚开始,等习惯了就好。
惠秋说,或许吧。
雪姨起身去卧室,出来手里多了只锦盒。她把锦盒递给惠秋说,本来要打电话让你回来拿,正好你回来了。
什么东西?惠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一只黄灿灿的金镯子。
送给海棠的,雪姨说。
你怎么又送?惠秋想起上次给钱的事。
雪姨说,那是给你的,这个是给海棠的。不一样。
惠秋拿着镯子,一时间为难起来。他们家写请柬的时候,惠秋这边同事同学的名字都写上了,唯独雪姨,他们说不请她。
结婚不请雪姨,惠秋本来就过意不去,她居然还买了金镯子。
虽然难为情,但惠秋还是把话挑明了说:雪姨,他们家请客,我就不请你去了。回头我单独请你。
雪姨说,我去了没地方坐是吧,忽然哈哈笑起来。
惠秋会意过来也跟着笑。两人各笑各的,虽然意义不同,倒也免去了尴尬。
惠秋拿起镯子看。他在上海没给海棠买镯子,只买了婚戒。其他首飾也都没买。
雪姨说,也不知道大小合适不?里面有发票,在金伯利买的。如果不合适或者嫌款式不好看,你们可以去调换。
惠秋说,你戴上我看看。
我戴上有啥好看的?雪姨说。
惠秋说,你戴上我看看,下次我也给你买一只。
雪姨说,你可千万别买。
那你戴上我看看。
雪姨躲着不肯戴,惠秋一把抓过她手腕拉过来。这会儿他看清了,他抓住的这只是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宽边碧玉镯子。惠秋想起他喝醉酒的那一晚,握住的应该就是这只手,那种温润如酥的感觉令他痴迷不已。
可是玉镯不好取下来,惠秋看了一眼就从他坐着的沙发一侧移到她旁边坐了。
还是戴左手吧,惠秋说。
雪姨左手戴了一款天梭女表,是皮表带。见他执意要她戴给他看,就忙说,好好好,我自己来。说着就挣脱开惠秋的手自己动手解表带扣。
一小块暗褐色的陈旧疤痕即刻呈现在惠秋眼前,虽然过去多年,颜色淡去不少,但形状仍然像一小截被切断的蜈蚣,面目丑陋地趴在她手腕血管凸起的地方上,伺机而动。
惠秋伸出拇指在疤痕上轻轻摸了摸。
雪姨想把手抽出来,但惠秋握得更紧了,并就势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8
惠秋躺在床上,听外面落雨的声音。风把雨丝抽打到窗玻璃上,发出一阵阵急促的颤音,听上去让人觉得更冷了。他紧了紧被子。
这日子过得也太快了吧,一转眼都入冬了。才傍晚五点多钟,看上去就像天黑了一样。他病了两天。昨天还发着烧,去医院打了吊瓶,早晨起来烧退了,不过头还是晕乎的,人懒得提不起精神。
从打喷嚏流鼻涕开始,他就搬进二楼的书房里睡了。书房虽小,但一个人住还是蛮舒服的,感觉又回到了单身时代。书房有电脑,书架上有书,看电脑看书都不错。以前住三楼,想用电脑还得跑二楼来,闹不好就撞上丈人丈母娘。海棠的笔记本,多数时间她自己占着玩。惠秋就只能玩手机,海棠还经常趁其不备抢手机过去看。现在好了,因为怕传染,海棠跟他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手机也别想来抢了。就连陪她上医院做检查这样的差事也交给她母亲去做了。她肚子越来越大,像抱了一只锅,加之冬天穿着大棉袄,看上去笨重得像只母熊。
还是李浩说得对,海棠怀孕了,有她父母照顾,惠秋就当甩手掌柜,还真是这么回事。他几乎什么都不用管,吃的喝的用的,都不劳他操心。她母亲会准备好。这几天,这母女俩给未出生的小宝宝连小衣服和小包被都买回来了。她们还买了绒线,自己动手织小线衣小线裤。惠秋笑她们不嫌麻烦,丈母娘乐呵呵地说,嫌麻烦呀。可她照样团着脸,慈眉笑目地坐在沙发上,拿了毛衣针一针一针地编织。海棠有时候也凑热闹过来挑几针,但她不熟练,就不停地喊她母亲过来看看她有没有织错。她母亲就说,你放那儿吧,等我空了再看。海棠就丢下线团和毛衣针,摇摇晃晃去琴室弹钢琴。心情好的时候,琴声就像流水,叮叮咚咚。她弹完了还会过来问惠秋好不好听。惠秋说了,她就告诉他那是谁的奏鸣曲,或者是谁的小夜曲、谁的圆舞曲,此人有多知名。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那琴声就有一搭没一搭,像要断气似的,猛然间又噪声大作,冷不丁再喘上几声。遇到这种情况惠秋就提醒自己要当心了,千万别去招惹她,不然可就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实际上是惠秋多虑了。婚礼过后,海棠几乎很少发脾气,虽然不见得心情有多好。婚礼当天,她挺着六个多月身孕,本来就圆滚滚的身子极度膨胀,婚纱穿在身上像厨娘似的,她都快要气哭了。拜见父母的时候又因为早晨起得太早,四点多钟起床,化妆,招呼客人,空腹时间过长,诱发了低血糖差点晕倒。聪明的司仪一眼就看出端倪,趁机偷工减料,把过程缩减了大半,让婚礼仪式草草收场,省了不少麻烦。
惠秋当天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人跟木偶似的,躯壳在现场微笑着,魂儿却跑远了。海棠晕倒的瞬间,她父亲立马反应过来一把扶住女儿的肩膀,但离海棠最近的惠秋,却傻愣愣地看着她,半点反应都没有。她父亲用责备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是他后来看录像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的失态在宾客们看来却是正常不过,他不失态反倒是不正常了。他们知道他的身世,感同身受地看着他并善良地祝福他,为他有个好归宿感到欣慰。没有一个人会往歪处去想。
可惠秋心里明白。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某一处拽着他,吸引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去联想,去渴望。温暖潮湿的洞穴,迷离扭曲的身体,巨大绝望的喘息声……在他脑子里轰隆隆地碾过。他浑身颤栗,血液从胸腔拥堵到下身。一些可怕的词语钻进他的脑海:攻城掠地,收复江山,乱伦……
他们不请雪姨是对的。她若是真来了,坐在某一处观礼,惠秋还不知道有多失态呢。
中秋节那天,他们打电话说晚上不回来,惠秋就留在大庆小区过夜了。他黏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去厨房,他跟进厨房,她去卫生间他就守在卫生间门口。雪姨说你疯了,然后把门从里面插上。她洗澡的时候,他还是跟进去了。
雪姨说,老女人了有什么好看的?雪姨害羞。
惠秋说,我不看,只帮你搓搓背。
接下来那背搓的,都不知道搓哪儿去了。
惠秋迷恋雪姨的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渴望她,渴望住进她的身体里,永远不要出来才好。
开始雪姨很矜持。她说惠秋,你疯了,这都敢?!我可是你后娘。
她故意把“娘”字在嘴里咬出重量,然后吐出来给他。
惠秋却说,谁承认过?!
是啊,惠秋确实没有承认过。
雪姨说,你不承认有什么用?事实摆在那儿的。你就不怕把你爸气活过来?
惠秋说,我爸以前那么爱你,宠你,他儿子跟他一样宠你有什么不好?历史上就有李隆基杨玉环——
惠秋猛然想起以前父亲守在卫生间门口,一手拿浴巾,一手拎吹风机,等雪姨洗澡的情景。现在想来,是父亲担心被他撞上的缘故。
雪姨说,这哪跟哪啊,尽胡说!这么说来,你是替你爸来爱我?
惠秋说,是我们两个。
雪姨不说话了,她把惠秋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不停地去吻他的喉结。
月亮升起,雪姨拥着惠秋去茶室喝茶赏月。因为茶室和阳台连在一起,中间只隔了一道玻璃推拉门。门外的阳台虽然安装了防护栏,却没有安装防风玻璃。于是有风从远处吹过来,落在皮肤上,是凉飕飕的凉。视野是通透的,月光是昏黄的。人悬在半空中,感觉就像坐在山顶上一样。
雪姨搬了茶桌出来,沏了壶沱茶。又开了一瓶红酒,关闭了室内灯。
雪姨说,先喝酒,酒醉了喝茶,茶醉了喝酒。
惠秋说,反正我没打算去睡。
雪姨说,终于有人跟我一起赏月了。
惠秋说,以前没有么?你不会请一个人过来陪你赏月?
雪姨把脸贴过去亲他。惠秋就不说话了,把舌头伸进她嘴里。
惠秋把雪姨送的金镯子拿给海棠的时候,海棠并没有起疑心。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她怎么想起送我只镯子?她这人可真怪。她送的镯子我敢戴么?
一句话戳到惠秋的心尖上,魂都要惊掉了。
惠秋说怎么不敢戴?戴上试试看。里面有发票,你要是不喜欢,还可以去金伯利重新换一只你喜欢的来戴。
海棠摇摇头说,我不戴,你放柜子里吧。金镯子戴上多俗气啊,以后留给你儿媳妇戴。
镯子就此收进柜子里。不戴也好,雪姨的东西戴在海棠手上,怎么说也别扭。不过,雪姨买镯子在前,跟惠秋好在后,她大概也没想到会这样吧。当她听说海棠怀孕了居然说,你不会因为海棠怀孕了,才这样吧。
惠秋脸都气白了,差点跟她翻脸: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雪姨笑嘻嘻地说,男人啊!男人不都这样嘛。你没听说过吗,没吃过人肉的老虎从不吃人,吃过一次之后就要被击毙,不然专门祸害人。你就是刚吃过人肉的老虎,吃上瘾了。
惠秋被她气笑了,恨不得学海棠的样子,上去拧她一把:你也太小瞧我了不是,我都快三十岁了,你还当我是刚吃过人肉的老虎。
雪姨说,很早以前你就吃过人肉?
惠秋说,那是!
雪姨说,说来听听。
惠秋说,高二的时候。听了啥感觉?
雪姨叫起来,我不信!你跟谁?你那会儿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我知道,你爸經常去学校找老师,不过也没听说过有这事。
惠秋说,这种事我不说别人咋可能知道。当时我爸非要把我跟李浩分开,给我换个班。我去了那个班之后,班主任对我另眼看待,班里同学没一个人跟我说话,我跟过街老鼠似的。只有英语老师上课的时候还点我名,对我笑眯眯的。英语老师三十多岁,人长得很漂亮,五官跟你长得有些像,就是个子比你矮一些。我上高三的时候她才调走,她老公在上海。我到班里没多久,有一天快放学的时候,她忽然叫我去她办公室,拿我们班的英语测试卷,我就去了。我当时英语成绩还不错,但也不是很好,心里就有些奇怪,她为啥不叫英语课代表而叫我。但老师叫,我又不能说不去。我就去了。办公室当时就她一个人在,她让我把我的试卷找出来看看错在哪里。我找出来,她指着错的地方,让我拿笔在错题下面重新做一遍。就在我做题的时候,她忽然在我脖子上亲了一口。我顿时就傻掉了。好像被冻僵了,又好像被火烧焦了。连呼吸都停止了。我浑身颤抖,心都要蹦出去了,生怕被人推门进来撞见。她牵起我的手,拉我站起来,走到门后,靠在门上,舌头伸进我嘴里。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接吻,浑身上下都冒着火,感觉要炸了一样。她摸我下身,问我喜不喜欢她,如果喜欢就把门插上,不喜欢就拿着试卷走人。虽然我很害怕,但我还是伸手把门插上了。她牵着我的手让我坐进椅子里,然后掀起裙子骑上去。这之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她没调走之前我经常去她家,去了就做这个。她这方面很厉害,开始我手忙脚乱,没两下就软了。后来她教我,怎么保存实力隐忍不发,怎么跟女人做前戏,怎么四两拨千斤。还真亏了她,不然我什么都不懂。
哇,真有你的!居然还有老师投怀送抱,吓人!你高考英语分数很高就是这个原因?雪姨说。
嗯,算是吧。不过没多久,她就调走了。她走了之后,我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做什么都没意思,只好下功夫念书了。惠秋说。
雪姨说,没想到啊。你是喜欢英语老师,还是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性?
惠秋说,那会儿我哪知道啊,就想跟她在一起。
当年英语老师调走后,惠秋给她打电话,甚至连学都不想上了要去找她。要不是她发脾气阻止,他还真敢去。那会儿惠秋色迷心窍,只要英语老师招呼一声,就是有人要拿刀砍他,他也会心甘情愿把头伸过去让人砍。也就那会儿,他忽然发现雪姨跟英语老师长得很像,尤其是背影,有几次看着她背影,他错以为是英语老师,差点就要扑上去拥抱她。他躲着雪姨,很怕看见她也有这个原因。因为那会儿只要看见雪姨的背影他两腿都会打哆嗦。
雪姨点点头:那现在知道了?
惠秋说,知道了也没用啊。有时以为是性,其实不是;有时以为不是性,偏偏就是。
雪姨说,比方说?
惠秋说,就像我们看到某种东西特别诱人,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有些东西表面看上去不怎么光鲜,可一吃就上瘾。
雪姨说,什么东西表面看上去不怎么光鲜,却让你一吃就上瘾?
惠秋笑起来,马上反应过来说,榴莲啊!差点被她拐到沟里去了。榴莲浑身长刺,不喜欢的人被那气味吓跑,喜欢的人又被那气味诱惑,最后喜欢到疯狂。惠秋真的是很喜欢吃榴莲。那黏黏的、糯糯的感觉,芬芳的香甜让人爽到骨子里去了。用来比喻他和雪姨的情事似乎也恰如其分。
这么说来,你后来还经历过不少的女人喽?雪姨问。
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惠秋说。
没有那么多,那就说说你那不多的。雪姨说。
惠秋说,我不说了,该你说了。这些年追你的人应该不少吧?
惠秋想起海棠说过雪姨跟某个局领导好,当时他不信,不让她乱说。早知这样当时就应该问个仔细。不然总觉得是个悬案,悬而未决地搁在那里,可不是啥好滋味。
雪姨说,我老家伙了没啥好说的。
是不是因为惠秋父亲也要算在内,她说起来难为情?不说也罢。
9
虽然没有人怀疑他和雪姨,但惠秋找借口离开六号院也不那么容易。不回家吃饭,总要找理由找借口,你可以说单位有应酬,同事请客,跟李浩喝酒,但总不能说我去雪姨家了——那分明就是没事找事。晚上想不回家在外留宿那是绝无可能的。有时候单位真有事,不见他回家,海棠电话还没打过来,丈母娘电话就抢先一步打过来了。
有一天老宋忽然找他聊天。问他祖籍是哪里的,下班都忙些啥。惠秋当时就有些警觉。东拉西扯了一阵子,老宋又把话题拐过来,说海棠家是当地人,做的饭菜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他们家人对你咋样?住六号院还习惯吧?
惠秋做贼心虚,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忙赔着笑脸说,宋科,怎么忽然关心起我来了?
老宋说,我能不关心吗?我跟海棠她爸妈几十年老交情了,海棠就是我另一个亲闺女。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然她爸妈也不会找我做媒,这你应该最清楚。前几天我去广源吃饭,正好碰见海棠她爸,我们坐一起闲聊了一会儿。我说起现在年轻人都不喜欢跟父母住一起,嫌拘束。海棠她爸就让我问问你,要是不习惯跟他们老两口住一起,就重新给你们买一套房子住。
看来这家人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却找不到根源所在。
惠秋就不敢再假借单位的名义不回家吃饭,只能时不时给李浩栽赃,说李浩约他喝酒。
这样过了没多久,一天下午李浩忽然打电话喊他过去打篮球。惠秋好久都没去他们学校打篮球了,最近也很少见李浩。
李浩一见他就说,你最近搞什么鬼?好久都不见你了,是忙着泡妞吗?
惠秋说,你尽胡说。
李浩说,你家海棠找我了,说以后不许我找你喝酒。我心想我多会儿找你喝酒了?我要这么说了你小子是不是该遭殃了?
惠秋说,那你咋说?
李浩说,她一说我就知道是咋回事了。我就说,男人喝酒你还管?你要不放心下次就跟着。海棠说,那你们也不能经常在一起喝酒,影响人家夫妻感情。说只要你不回家吃饭,她爸妈就问她咋回事,是不是吵架了?闹别扭了?为这事,海棠她爸妈老说她,所以她就来找我了。你老实跟我交代,你在搞什么鬼,说实话我还能帮你。
惠秋说,交代啥?啥事都没有。有事还能不跟你说?就是因为她爸妈对我太好了,反倒让人觉得不自在。饭吃少了,她妈就说是不是她饭菜做得不合我口味。有时候我刚上班,她妈电话就打过来了,问我下班想吃啥?你说是不是发神经?她应该问她家海棠才对,我又不是孕妇。看我脸色不好,就说我不高兴。我哪天要是早睡一会儿,他们就当我生病了,要不就是跟海棠闹别扭了。你说气不气人?这日子咋过?
李浩擂了他一拳,说,你小子真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家要是都不搭理你,不把你当回事,你还有啥意思。我看你这种人还是趁早搬出去住为好,免得祸害人家老两口。
惠秋只有苦笑。
越是这样,他越想见到雪姨。几天不见就心里发慌,好像再也见不到似的,心里有东西堵在那里,做什么事都心浮氣躁,静不下来。一旦见到她立马精神倍增,做完那事也不觉得累,整个人反倒舒展了,好像重新获得了某种力量,身心都是愉悦的。人也安静下来。
这次感冒就是雪姨传染给他的。那天下午他给雪姨打电话,听她声音沙哑,拿不准她是哭了还是感冒了,就逃班去了她家。在她家耗到下班,又急慌慌赶回六号院。这中间折腾得有点过火又吹冷风,夜里就开始发烧。第二天他搬进书房住,感觉跟中彩了似的。他给雪姨发短信说,我终于跟你同病相怜了。
连生病都能生出这种境界,真是疯了。
雪姨说他,你这样发神经是想害死我吗?你就不怕海棠找我麻烦?
他当然怕,不过相比之下他更怕雪姨不理他。雪姨顾虑太多,从不主动联系他。不打电话,不发短信,她不想让别人以为她勾引他,也不想在他面前跌了面子。
雪姨在惠秋面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都老家伙了呀。本来她好好地老去,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有了惠秋之后反而让她觉得自己老了,自卑了。
每当这时候惠秋就说,你不老。当年你都不嫌我父亲老,我怎么会嫌你老?
雪姨说,照你这么说,我嫁给你爸倒是嫁对了。嫁个老的,赚个小的。
惠秋感冒好了之后,他又来找雪姨。
雪姨说,你再这样我都不理你了。海棠挺个大肚子,你不在家陪她,却往我这儿跑。
惠秋强词夺理,这是我家啊。我回家谁敢说我错了?
雪姨说,是你家你咋不敢光明正大往家跑,要偷偷摸摸?你敢跟海棠说,你是来我这里了吗?
惠秋不吭声。他当然没有胆量这样说。虽然海棠没有怀疑过他和雪姨,但从开始就不喜欢雪姨。可能潜意识当中就已经把雪姨当成情敌看待了。事实也确实如此。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简直太神了。
雪姨说,你现在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要负责任。以前你可以随便,现在不可以。
惠秋說,有啥了不起的?大不了离婚,我正好搬回来跟你住。
雪姨说,你这不是害我么?你把钥匙还给我,暂时不许你回来。
惠秋说,那我想你了怎么办?你总不能不要我了吧。
雪姨说,我要不起啊!你乖乖地回家去。除非你想害死我。
惠秋说那你亲亲我,我就回去。
那一晚他照样磨蹭到十点多才往家赶。外面冷风呼啸,马路上连鬼影都没有。他回到六号院的时候,海棠父母还没有睡,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丈母娘问他吃饭没有,给他留着饺子。
惠秋说吃过了。他问海棠呢,回答说海棠早睡下了。
惠秋躺在床上,猛然想起今天是冬至。
第二天上班,李浩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他昨晚干啥去了。
惠秋说,出去吃了个饭。
李浩说,你是不是跟海棠说跟我一起喝酒去了?
惠秋说,是啊,不行吗?
李浩说,你小子简直混蛋透顶!海棠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跟你一起喝酒?我说是。结果海棠跑我家里来了,指着鼻子把我臭骂一顿。
惠秋说,那你咋不赶紧给我打电话?
李浩大发脾气:我给你打啥电话?!你手机关机!
惠秋是把手机给关了。只要跟雪姨在一起,他手机总是处于关机状态。昨晚回去太晚手机就忘了开,早晨起来看到有李浩的未接来电,心想等上班了再跟他联系。哪想出这事?他琢磨着中午回去怎么编个瞎话,先蒙混过去再说。
他瞎话还没编好,雪姨电话就打过来了。她说海棠去医院找她了,问惠秋是不是跟海棠说啥了?
惠秋说,啥也没说。
雪姨说,没说就好!你赶紧来医院把海棠弄走,她这会儿在医院安全科。
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如同炸雷。令惠秋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惶恐。他跟雪姨的事被海棠发现了?仅仅是怀疑还是证据确凿?
惠秋硬着头皮去医院接海棠,但是晚了一步,海棠已经被她父亲接走了。这让他长长松了口气,暂时可以不用看见她。本来他对她还有点愧疚,但现在愧疚消失了,替代愧疚的是对她的讨厌和憎恶。因为她的鸡肠小肚,她的多疑善妒,她的不可一世,才给他惹下这么大的麻烦。这事很快就会被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不可收场。后果很严重。他的处境会变得非常糟糕。现在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赶紧想办法应对。
他去找雪姨,希望雪姨能跟他说点什么。两个人的办法总比一个人多。可是雪姨不在诊室。她被海棠闹腾得班都没法上,请假走了。
见不到雪姨,惠秋的惶恐又增大了一圈,并持续在心里发酵。离下班还有一个多钟头,搁在往常,这个时间段,他不是溜回家,就是偷偷去跟雪姨约会。但现在,六号院他回不去,不敢回去。哪有自己往枪口上撞的?躲都躲不及呢。回大庆小区找雪姨,显然也不合适。她这会儿恐怕也是一头火,自顾不暇。想来想去,他只好先回单位。不冷不热的办公场所,这会儿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去处。但是还没等他走到单位,雪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接了,却不是雪姨。一个陌生女人在电话里说,雪姨撞车了,让他赶紧去医院急诊科。
雪姨是跟人会车的时候动作慢了点,眼看要撞车了才猛打方向盘,车头撞上电线杆,结果造成胸骨骨折、右手腕骨折。除了两处骨折,她右手腕处还多了一条两厘米长的伤口,缝了三针。
海棠就更糟糕了。动了胎气,早产,孕了八个月的胎儿最终没有保住。医生诊断她患了产后抑郁症。
这一天,惠秋夹在两个女病人中间,一会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一会儿又觉得他才是受害者,摊上了一大堆倒霉事。他像溺水的人那样,在漩涡中挣扎着,渐渐被无力感包裹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李小琳,已在《广州文艺》《青年文学》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