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年
紧贴乡下婶家的一条小路,素白笔直,毫不犹豫通向一片白杨树林。不及百米处,一片坟冢坐落其中。那些白杨树,高高直直,与村庄其他白杨有序相接,统一为一个整体。坟冢作为整体中的部分,与村庄晨昏相对。
叶落归根。一个村庄承托着这样的沉重。
先前,信奉佛教的姑婆婆,摩挲着两幅身居莲花宝座的佛陀图像,喃喃自语,念叨着她的母亲——我的老婆婆。两幅画曾陪伴老婆婆生命的最后时日,超度她到天国去。不知她的魂灵是否已在那儿安放,骨灰,却是实实在在安放于老家的白杨林里。周年坟,姑婆婆携夫带子,从北京千里迢迢回归。人去屋空,只有曾无限接近老母亲的神秘安详的佛陀像,成为她可抓持的念想。她摩挲着佛陀像,便犹如在抚摸她的母亲。
她一边泪眼婆娑地念叨,一边无比珍视地将它们装入黄绸帛袋留存,不得已给事情的最终结果画上一个句点。我的眼前,出现老婆婆在世时的情景,于是也泪眼婆娑起来。临终的日子,把她从医院接回,在城里的儿子家挨过。生命,在最后已无法张口说话的苦痛中一点点耗尽。她曾多么坚强,二十六岁起孤身一人抚育大两个孩子,如此熬过一个多甲子的漫漫岁月。
如是,村庄白杨林里,还有她夫君的衣冠冢。盛壮之年,他止息在解放战争时期淮海战役的硝烟纷飞中。以后年年岁末,一块“光荣之家”的小小匾牌便由民政部门更换、送至家中,规规正正悬挂在宅门上方。牌匾实际看起来更像清寂苦守的指向。这指向,就像村庄随意沟坎上的野草野花,看似热烈地生长开放,有谁会在意它风雨摧残中的那些无奈与挣扎。而村庄那些高高低低的坟茔里,又埋没着多少关于村庄不为他人所知的岁月过往。
一处长满艾草的坟冢,有三座坟头紧连,一为男性墓碑,其余两座,女性“考妣”之名完全相同,均曰“赵氏”。同行的老家表弟告知,是一夫两妻墓,两妻且为姐妹。他们属夫家大家族的同族祖辈,卒于民国时期。其余,作为小辈的他,也不能一一相告。坟脚处,延展开去的西瓜地长势正旺。似乎明快与萧落的矛盾,在黄土四处漫延的村庄并存是自然而然之事,不必在意和管顾。一如那些艾草,任其时间更改,生根摇曳,一点点向日子深处走去。小小村庄,因了这些而盘绕错节,呈露它庞杂、幽邃与神秘的一面。
它是村庄的魂魄。像其他若干个有故事的村庄一样,由这些,酝酿生发出种种可能,与别处无限连接。它可以出其不意来临,以默默和娓娓叙谈的方式完成,潜滋暗长在某个角落。二十四岁的表妹华,土生土长于村庄,高中肄业后,几年间曾一度浪掷时光、虚晃过日。如今再见,在祭礼后的饭桌间侃侃而谈佛教,谈以佛法自律下的生存。这些像她曾装饰在眼睑中蓝色的美瞳一样,让我识不太清她的面孔。现在除美瞳,便只一身标有厂名的素朴工装。信仰,让她逐渐褪去虚浮的华丽,在别处添加色彩。
在吃饭时只用素食的一位周姓男士,本与这个坟祭无多少瓜葛,只因和姑婆婆的相熟与相同信仰,以及与她的老哥——我的公公平日深交的情谊,也就从邻村的老家骑辆自行车带着祭品前来。瘦脸、简衣和布鞋,还有满脸谦恭。像村庄里邻居大哥,谁会想到是市里一家酒店的老总呢。华与他聊得投机。但华终究还入化不深,如我们一样最后只能聆听,领受关于佛教与国学水乳交融的种种,肯定周实在为熟谙禅宗与道学文化之人。末了,他对挨他就坐的房主婶婶流露出歉意,说絮叨得太多,喧宾夺主了。没多少文化的婶倒还沉浸在他刚才的叙谈中未回过神来,听毕,忙不迭作出摆手姿势,说听得入迷呢。他也就莞尔,这才埋首认真吃了一口食物。一共两桌的丰盛宴席,由村庄的一处饭馆调烹送至。有专门木质手提菜龛,两层,一龛盛放八个盘碗,上面都分别覆有保鲜膜,以防散热和保持菜品在传送过程中的清洁。高堂大屋、醇香的食物、一众并不怎么喧哗的人、安宁幽悠的气息在其中游移……村庄,稍不留神,会有意识形态的迷幻,种种可能性带来的细微柔软的触动,就此温暖弥散开去。
但村庄,的确还是原来的村庄。它根系的深广,使得乡情的集聚始终浓稠和热烈,不曾改变。归返老家的一刻,姑婆婆便不见了人影。车后备箱的袋装天津大麻花礼品,却是逐渐少去。东家三姑、西家四爷……一家家沾亲带故,都有情意相连。一旦回家,这些走动不可缺失。
另一方面,老婆婆在村庄的辈分之高,让一场坟祭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家族的聚会。队伍中,有几位长者的面孔并不相熟。更有跑前跑后的孩童未曾见过。我称之“二姑”的人,已年逾八十,在与之相隔几十里外的一处村落居住。考虑到年老搭车的不便,遂决定车接车送。九十四岁逝去的老婆婆生前喜幸热闹,现在一个家族的老老少少齐聚跟前,想来她会万分高兴。健在时,她也曾回村庄小住了几日,最终,长眠故里,与一草一木和早先曾是一片河堤的沙窝地有了长相伴随。姑婆婆坐在坟前哀恸大哭。她失去了她的老母亲。故土村庄,永久收留了她。
次 年
在坟上,六老姑先哭起來,号啕之声乍起,格外惊人。她八十多岁,和老婆婆属表姊妹关系。
之前到坟地的路上,担心她脚步不稳,我搀着她的手。无法并排走的泥泞处,我撒开了她的手。她好像专等这个时刻,撒开的当口立刻揩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同时两只手交叠一起来回搓擦。
她失了她自年少就亲近的老姊妹,悲恸之心难以掩蔽。在她悲切的号啕声里,我竟听出了她同时在哭自己的声音:她眼看也要随老姊妹同去,离开这个世间。
那时候姑婆婆,正用黄表纸一样样包着那些供祭的食物放到火堆里去。食物专门从她的居住地买回:精致的人参果、鲜艳的火龙果、密密排列的稻香村糕点……老哥在旁边催促。于是她急迫中,焦虑着某些食物该包多少的问题。她到底不清楚她的老母亲能吃到多少,或者根本就吃不到。旁边的每个人都不清楚。只能在烟雾腾腾纸灰飘舞里肃重着。
毫无疑问,早在远处逡巡的那只狗是有收获的。在人群三三两两离开那片坟茔时,一只黑狗正从旁边逆行,靠拢那堆灰烬。显然它们知道该等待什么时机前往最为合适。觅食的狗、坟茔、树林,显出气氛的清寂。可放眼望去,除了坐北面南的坟地,其余三面,皆和村庄紧密相连。东面刚刚收获完的西瓜地里,一个村民正在扯掉秧子整理地块;西面一垄垄花生茎叶也正在微风里挨挨挤挤晃曳着;而与林地脸对脸的南面,就是繁衍生息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村庄。站在林地,村里的鸡鸣犬吠清晰可闻,老婆婆的坟地离村舍最近,她与这些声音相伴应该不会太过寂寥。还有,终于她和她的老相识们又汇聚在一起。不管已故去的,还是依然活在世间的。
一群人涌进了我们称之为“五嫲嫲”的家。已经九十一岁的她是老婆婆的老相识之一。诸如这般呼啦啦走亲访友式的串走,对一年几乎只有在这个时候回乡下老家一趟的公公婆婆来说,是一定要有的内容。况且有远道而来的姑婆婆姑丈参与,共同前往探望,更显出对一份情意的隆重待见,于是走动,就仿若周年坟时的情景再现。这当然指外在内容形式的相同,因为没有什么能在无敌的时间面前,可以完全还原它从前的模样:姑婆婆当作礼物送人的天津大麻花已换成地地道道的京城特产“稻香村”。随之改变的,还有她一头醒目的白发,以及因为腿疾而走起路来愈加缓慢的脚步。
还有,我再去看那头老母牛时,它已反了个方向站在那里。不但如此,它的小牛犊趴卧在旁边。那处墙根下也消失了一群小鸡仔曾经唧唧的声音。当然还有身影。想必在草垛边依然见到人就呱哒哒叫着窜逃开去的成鸡中,就有一年前的那些小鸡仔。
去田野散步时,婶家那条已视我如老友般的小狗嗖地跑到前面带起路来,东嗅西嗅落下一段距离后又飞快赶上,让我大为一惊,俨然自己充当了一回主人。农田,也已换掉容颜,同样的一年中的一天,却不见了那些严严遮覆的大棚薄膜,而露出大棚骨感的身架。蔬菜瓜果已经收获,所以相异的,还有在返程时家族里几家亲戚装满车后斗的西瓜和土豆。
而在上完坟回走,途经地头,我们一行所谓的城里人,看着被农户们当作未熟透、整个弃之不要的那些西瓜时,一边唏嘘质疑着,一边搭手挑选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西瓜一路抱着,走向婶家。远处,一大群羊儿飞跑过小路,随即赶羊人也迅捷跑起来。闲下来的地块栽种上玉米,农活便就告一段落,有了把羊儿放出家门的大把时间。农事比去年提早,聒噪的知了也勤快跟进。坟地旁边的土坡间,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正走走停停,俯身寻觅知了猴的洞。那片坟茔并没有让他们感到丝毫顾忌或不安。与村庄紧密相连的事实,或许他们早已将其看作村庄的一部分,已经习以为常。
那片坟地,从前到后,依次排列在成趟成行的白杨林中。它占了偌大树林面积的一小部分。若脚步从前挪到后,挪到老婆婆的坟前,抬眼望到前方已没有坟茔的空旷树林,立时心里的凄哀浓烈起来——树林在不慌不忙一步步接纳着后来者。村庄处在沙窝地中,是丰润的象征。乡民们愿意把它作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落脚终点,在三面紧连田地、一面紧靠村舍中继续倾听亲切熟悉的乡音乡调和鸡鸣犬吠。尽管,人人对生,都怀着悲切的留恋。就如我从六老姑那里听到的她凄凄然哭泣自己的声音。
还有已九十一岁的五嫲嫲那无助哀戚的眼神。
涌进她一盘大炕几乎占掉一半面积的屋子时,看到她蜷躺在炕上,严重的腰疾已让她无法坐起,也已无法让话音出口。一年前,她曾急急颠着小脚迎向我们,热切地拉起这只手那只手。如今再见,她瘪陷的嘴唇由于激动,强烈抖索起来的。眼睛旋即潮湿落泪。颀长但枯瘦苍老的手,青筋凸露,失了生气般无力垂搭在一侧。这样的情景,立刻让我想起了老婆婆。两双手,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她在世时,我常愿意坐在床上摩挲她的手。事实上,当我一旦触及到这样一双手,便宛若触到了时间,触到了自时间深处攀附而至的温暖。这样的温暖足够让一个人的内心变得柔软,因柔软又终究变成刺痛。于是,摩挲,更多有了庄重的意味。它一方面来自温暖踏实的沧桑生命的接收,另一方面,来自对其已无限靠近死亡的垂怜。
此时,我便很想握一握这双手。可只是想想而已。一大群人站在炕前杂七杂八寒暄,我插不上话,更挤不进一双手。或者我一个外来孙辈媳妇,根本还没有寒暄在前的可能,况且彼此见面极少带来的陌生感,让一切翻腾在心的念想失了它自然的对接。老人一个七八岁的重孙,半个身子躲掩在屋外,好奇地瞅着一大屋子的人。这些人中,有别家跟进的几位亲戚,看起来面孔相熟,我却尴尬地忘记称呼。家族支系的繁杂,与寥寥几次见面的处境,会让这样失礼的状态永远存在。
一大群人呼啦涌出屋外时,惊醒了睡在柴垛间的猫。它站起来,拱起身子伸了伸懒腰,旁若无人地踱远了步子。于外在的纷扰、杂乱,它是安闲与冷眼的旁观者。
第三年
在婶家吃午饭时,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泪。先是忍,极力地忍,最后终于夺眶而出。那时已从坟地回来,吃过饭就要返程。菜品照例是从附近的饭店分两次配送,八个凉菜八个热菜。我起身帮忙把第二次配送到的热菜端到里屋一桌去。彼时,七大姑八大姨们正在边吃边热切交谈。放下转身,冷不丁就相遇了那张熟悉亲切的脸——我的老婆婆。我不知道我的公公这次也将移动DVD播放机捎带,找了个机会,搁大炕炕沿上,把他母亲生前的影像放给大家看。而在里间外间男男女女闹热的说话中,小屏幕播放机里同样热闹的声音被淹没吞并,在外间的我丝毫没有听到。当我突然与其面对,我便被怔住,钉子般钉在那里,无法再拔动双腿。眼泪,就是在那个时候流出。
影像輯自照片和每次生日录制的视频。时间紧,我只看了两个碟片中的部分内容。也是第一次看。从老婆婆八十几岁开始,每年生日,公公都会拍下录像、后刻录成碟子保存,一直到去世前的九十三岁。我随意收看的两个,时间跨度五年,八十三岁至八十八岁。八十三岁时看起来尚显硬朗,八十八岁坐在那儿已是老态龙钟。彼时,在一处酒店为她庆寿。儿女孙辈重孙辈加上沾亲带故其他人,热热闹闹摆置多桌。十几年前的旧时影像,在明显地与眼前时光拉开距离。包括那时脖颈间尚挂一条红领巾刚上小学的我的儿子。幼童已长至成人,年轻的在渐渐变老。黄泉路上无老少,一些人,年幼的或正当壮年的,同她一样已消逝不见。比如琳儿,她的重孙女。那时她正抱一岁多的琳儿在膝上,其乐融融。十一年后,她们先后离世,仅相隔四十九天。她病亡,她的琳儿遭遇车祸。在老婆婆的新坟上,琳儿曾用力向上拽拉哭瘫在地的我的姑婆婆,并大声把我说给她听的一句话拿来安慰她:只要我们还在怀念老奶奶,她就没有真正离去。
影像,让过去再度活过来。不管是影像中存在的,还是由此勾连而起的影像外的旧日镜像。它黑云压顶般让人感到生命所愈来愈趋向的局促,以及随时要受到侵害的不安。克洛德·西蒙说,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十分的把握,因为我们始终是在流动的沙滩上行走。因此,不要轻易地觉得自我掌控了自己的生活和命运,那些都是假象,生活随手一击,瘫软的事实大网立刻就会将我们罩着……他理性剖析着我们身在其中的生活,让我们不得不对生命和命运之神心存敬畏。当中,潜滋暗长的信仰附着其上。
姑婆婆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脱离躯体得到存在。她在居住地的北京广济寺,每年缴纳三百元,给她的老母亲设上牌位,超度她在天国的永生。从北京到家当夜,她从随身带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收据及一张印刷体的砖红色信笺给我们看,那是她以老母亲的名义为外地一所新建寺庙捐赠一万元善款的证明。砖红色信笺是寺庙发出,以老婆婆的名字开头,通篇溢满感谢和祈福之语。第三个年头的坟祭,她已变得平静了许多。这不知是由于她替去世的老母亲所积一点功德之事后的平静,还是事過境迁一切都归于不可更改事实的平静接受。两者因素,也许都有。在坟前团团的纸灰飞舞中,她只是站定,双手合十,一遍遍小声唱念“阿弥陀佛”,直到大堆的纸钱燃尽。然后,头抵地,深深地一跪。
我的公公和姑婆婆,作为老婆婆仅有的两个子女,他们是祭礼上的主角。公公作为她的老哥,成为一个家族祭礼人群中的总指挥,包括何时到坟地、酒席的安排、此行要顺带到家族中哪些长者家造访……
八十多岁的六老姑,就是他们此次的造访者之一。在第一第二年的坟祭中,与老婆婆多少年中缔结下深厚姑嫂情谊的六老姑,她每次号啕大哭、发自内心的悲切都无不让人动容。如今的第三年——三年一个时间节点的祭礼就要暂时画上句号的第三年,却少了她的到场。少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没有了这样的哭声陪伴,恍惚中,那些二姑三婶四叔们在环绕坟头大半圈、纷纷蹲下敞开饭盒子各自顾着摆放祭品的情形,看起来更像一个在准备地头小货品的售卖会,忙碌纷乱。旋即出摊,旋即收拢结束,又恢复坟头周边的清宁,犹如刚刚什么也未曾发生的一个错觉。只有面前站立的男男女女,只有越来越黯淡的纸灰的火光,以及林中呼啦啦的风。我眼望着那些飘到一边又在风的带动下向空中袅飞的纸灰,心里忽然一阵悲切,人死不能复生。倘有灵魂存在,那么又究竟居处何方?苍茫的天空依旧是苍茫的天空,活人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只是用来慰藉自己、对过去日子的所有不可斩断的提醒备忘、继而以“坟”或墓碑作为连接、非得具有外在形式的存在支撑方可安心?就如西方教堂屋顶通常所刺向天空的尖柱,寓意着同上帝无限连接一样,已变成坚不可摧的信仰?依照此理,缺席第三年坟祭的六老姑,虽然有疾病缠身这个原因(小便时常失禁),但对颤巍巍尚能行走的她本人来说,构不成自己不能成行的有力理由。这势必是她耿耿于怀、给她留下巨大遗憾的事情。
她居住的女儿家离坟地十多里地。困于女儿阻止不能送她去上坟,她急得禁不住一次次抺鼻子擦泪。这是我们一行到达那儿时她女儿所说。见面,她苍老羸弱了很多。甚至走路都需别人相扶才可。此行她的儿子与我们同车跟随,要顺便接她到他城里的家暂住和到医院治疗。在行驶的车里,已错失三年坟的铁定事实,让她再次放声嚎哭:我再也见不到那堆土坷垃了……其形哀怜,让人怅叹。依风俗,再上坟,要等六年之后。依她现在的身体,谁知道六年之后的九年坟将会怎样。她知道自己已等不到那一天。
一个时间节点的三年坟,远在他乡的表大爷也坐车赶回。七十多岁的他依旧同我刚嫁入夫家时见他那样,开朗健谈、风趣幽默。大排行的弟兄们相聚一桌,他是当仁不让的焦点。妙语连珠、引经据典、加上他洪钟般的嗓音。他引得一屋子的人笑意盎然,像一个寻常日子的开心聚会。之前两年未见其踪影。第三年加入,像要给这个暂时的句点以更圆满的走向。
以更圆满走向的,还有各自返程之前的大小集体合影。一个大家族的兄弟姊妹、表叔表姑、婶侄妯娌,在每次回老家以婶家为据点的屋门前,用相机定格住一次相守。定格里,带着属于每个人过往的岁月风尘。
可是,用逝去之人换来的相守是真正意义的圆满吗。世间有什么是更圆满的呢。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用辩证法说明一切都存在,同时又不存在。一切都在运动和变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三年坟——我用笔每年都会记录下来的坟祭,想想,有什么是明显相同的呢。没有。即使聚守人的数量,去岁三桌,如今四桌。来过的各种原因未到,未曾到过的三三两两入进。再即使婶家那条已跟我相熟的小狗,现在我却再见不到它。婶叔两口子搬去女儿家住的一段时间,找不到食物的小狗误吃了有毒之物而亡。退一步讲,若果还活着,它还会像去岁那样,跟我去田野行走吗。即使跟随,它还是原来的它吗?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三年。
坟祭。坟记。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李霞,山东诸城人。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等报刊。有作品被收入年选本。获奖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