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大地,如在天空

2019-09-23 08:22柴薪
广州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坟茔芭蕉

读宋·邵雍的《大寒吟》,有“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之句时,忽然想到以后如果写一本散文集,集名就叫《旧雪集》。其实,当时只是对“旧雪”两字喜好而已。

大多数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我这样说是怕有人说我有“矫情”之嫌。而事实是,“人口各有舌” (《大寒吟》)。你能让人不说话?“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不过,“矫情”之举要不得,老大不小的人了,太“矫情”了,是真正令人嫌的。

旧雪,让我想起一些旧时看过的旧书。

世人大多只记住明·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一文:“……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该文确实是绝世的美文。然对张岱的《夜航船》,这部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等二十大类125个小类的百科全书类的著作却知之甚少。

冬天,下雪天,看满天雪花飞舞,新雪压旧雪,常让人怀想。最好是大雪天,生起一盆炭火(不要壁炉,更不要空调),温上一壶黄酒,弄几碟小菜,就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翻几页《夜航船》,或者读几页伊塔洛·卡尔维尔的小说《寒冬夜行人》,或者想想吴祖光的戏剧《风雪夜归人》,想想林冲的风雪山神庙,会不会触景生情?会不会闻见远处柴门的犬吠声?

其实,大雪主要在北方。江南的雪多数时候不大,积起来太难,大多落地即化了,至于留下积雪旧雪的场景就更难见了。那种白雪皑皑,积雪过膝,新雪压着旧雪,在太阳下月光下被照得亮闪闪的风光或场景,只有遥远的北方才有了。

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是个喜欢“旧雪”的人。还取过“雪个”的名号。

他画鱼、鸭、鸟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满倔强之气。画山水,多取荒寒萧疏之景,剩山残水旧雪,仰塞之情溢于纸素,可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为旧山河”,“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朱耷笔墨特点以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清逸横生,不论大幅或小品,都有浑朴酣畅又明朗秀健的风神。章法结构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可见朱耷寄情于画,其实是以书画表达对旧王朝的眷恋。

而唐·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大雪将至,大雪要来,是没有人能抵挡得住的。朋友们在一起相聚时能共饮则共饮,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至于一个人独处时想要独饮也未尝不可。

大雪来了,新雪来了,新雪压旧雪,旧雪融入新雪,旧雪不知去向?不久,新雪也将变为旧雪,再不久,也不见了,多新的新雪都会变成旧雪,就像新衣会变成旧衣,新人会变成旧人,就像美人终有迟暮之时,翩翩少年也有老态龙钟之日,容颜总有更改之日,花开终有花谢之时,多新的新雪都会融化而不见了踪迹。

少年时读关于大雪的唐诗,如,“大雪满天山”“去时雪满天山路”“北风吹雁雪纷纷”“胡天八月即飞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独钓寒江雪”等等。心中顿生有无限苍茫孤独之感。两年前,我去了南疆,看见了白雪皑皑,冰峰千里的天山,喀喇昆仑山,这种感觉却再也没有了,看山是山,看雪是雪,心静如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士兵回想当初出征,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历经九死一生,于大雪飘飞时归来,还有谁在等候?这四句被誉为《诗经》中最好的句子。

突然想到一个画面,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踩着积雪走向远方的人,身后留着一串长长的脚印,不久,那串长长的脚印又被大雪遮盖了,那个人又不知去了哪里?那個人是谁呢?

读唐·张乔的《蝉》:“先秋蝉一悲,长是客行时。曾感去年者,又鸣何处枝。细听残韵在,回望旧声迟。断续谁家树,凉风送别离。”蝉声一悲,翅膀一抖,凉风别离,仿佛目睹了一幕人世间的悲凉。

其实,蝉鸣声一缕最好,孤,独,细,欲断将断,欲断未断,像藕断丝连,像国画或者书法里的飞白,韵味十足。

蝉声多的时候,显得喧嚣,显得浊,硬,乱。像一团乱麻,你不知如何解开。又像工厂车间车床上,做零配件时,旋转而溅起的火花,一闪一闪,一圈一圈向四周飞去——无数个坚硬飘散的彩色金属碎丝,金属性的声音碎片。

盛夏过去了,秋天来临了。世间的事物大多一样,盛极而衰,蝉声也然。秋天来了,蝉声也残了。唐·白居易说:“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在黄昏,无边的斜阳下,山远,水远,飞鸟也飞远了,草木似乎也在远去。一些很近的东西,似乎也显得很远了。蝉声似乎随时会消失,但其实余音缭绕,还会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的。

天空辽阔,江湖遥远,大地迢迢。暮色苍茫中世界仿佛变大了,变胖了,变虚了。一缕一缕蝉声,显得很静很静。这时的蝉声,似乎变成了禅声。仔细听,感觉没有意思。不经意间听到,又似乎有一些意思。但具体什么意思,又说不出来。真的说出来了,又似乎早已不是原来的意思了。

月光下,青桐的细枝上,一只秋蝉叫一会儿,停一会儿,然后又叫一会儿,又停一会儿。断断续续,续续断断,淅零零的像细雨打芭蕉。有人听到了,有人没听到。再晚些,露水降下来了,一切似乎都无声无息了。但青桐的叶子和树枝都湿了,树下的那丛野草,也潮了,上面落了很多细碎的月光。

松枝、杂木、芒草、落叶、麦秆、稻草、玉米秆和豆秸秆等等,点燃,塞进瓦窑口。小小的火苗,烧着烧着,一下子大起来了,变成了火焰。火焰越来越旺,跳跃着,舞蹈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充满喜悦感。瓦窑外面?窑顶覆盖着的一层沙子慢慢热起来了。冬天,手放上去,好暖和。柴草燃烧的味道,是干燥的,腐烂的,质朴的。还有一点呛。瓦窑后面的高高烟囱上,一团团浓烟似乎在烟囱口窝着,旋即突突突地冲向天空,继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这就是人间烟火。

还有榨糖厂里的气味。

榨糖厂里堆放着一堆一堆待榨的甘蔗,榨汁机不停地轰鸣着,甘蔗水哗哗地流着。一排制糖的大铁锅,一字排开,从灶口至灶尾,有十几口,里面的甘蔗水,从白色至淡褐色至黄色,渐次过渡。空气中氤氲着甘蔗水的香甜味儿。阴雨天,榨糖厂外湿漉漉的,墙壁外面渗一层水,有一种漫长的凝滞的寂寞味道。榨糖厂里热气腾腾,白烟弥漫、萦绕,有一种短暂的溶解的热闹的氛围。这些味儿,居然也让我想到了人间烟火。

还有夏天的暴雨天,狂风骤雨,大雨点子刚落下,啪嗒,啪嗒,重重砸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那种淡淡的土腥味儿,混杂着肆意生长着的草木气息,很好闻。雨点越来越密,风越来越大,树木的叶子哗啦哗啦乱抖乱颤,整棵树仿佛打起了摆子。金龟子、天牛、蝉、七星瓢虫、蜗牛、蚯蚓、壁虎、蜥蜴、蛇都有一种幽微的气味。草木的气味,清凉淡远,是大自然的气味,也是人间的气味。我们整个人世,就融在大自然里。

秋天了,风大了,草黄了,草低了。“风吹草低见牛羊”,风吹草低也见坟茔。原野上,山坡上,草木枯黄,树木稀疏,一座座坟茔便抬起了头。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

大地上的泥土忽然高出那么一点点,就成了坟茔。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也就比大地上的泥土高那么一点点。那么一点点的高度,也是在逐年递减的。所以,坟茔每过几年是要添土的,如果不添,坟茔会越来越小,又变平了,一百年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而其实,每次添土,人添的不是土,而是记忆,又像在做一个个恍惚的梦。

坟茔上长野草,长草木,开野花。野草会比其他地方长得茂盛,草木也比其他地方长得葱郁,野花呢,也会比其他地方开得灿烂得多。

小小的坟茔,在春天显得生机勃勃。风吹草动,树木摇曳,坟茔好像要跑起来。大地如此辽阔,一个小土堆,能跑到哪里去呢?尘土在大地上飞奔,奔了一阵子,又停了下来,回到地上。坟茔一动也不动。

一粒粒尘埃,飞到天空中,飞到草木中,飞到野花上,飞到衣服上,飞到头发上,飞到眼睛里,飞到泥路上的辙痕里,飞到小河的波纹里……一粒尘埃,也有自己的命运。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意义。同样的一堆土,也有自己的命运。有的土属于人间,比如泥土筑的房子。有的土离人间就远了,比如坟茔。坟茔是跑出人间的土。

坟,也是会老的。刚筑的新坟,没过几年,看上去就很老了。人们通常把土坟称为老坟。祖父的坟茔就更老了,近一百年了。三十年前,我与父亲曾为他换过墓碑,添过新土。如今,父亲的坟头也长满了青草。那漫山遍野的青翠啊,恰似我的忧伤。今年夏天,大哥来电话说,故乡要开山造田,祖父的坟茔只好迁到公墓里去了。一座经历过百年风雨的老坟就这样拆了。老的记忆又被折断,新的记忆何以为续。在新的公墓里,又能回忆什么呢?又能做什么梦呢?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

上天给人一条命,上天又把这一条命收回去了。上天给人一堆土。最后,上天把给人的那堆土也收回去,重新交还给了大地。

芭蕉非树,实仍草木。“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这是前人对芭蕉的形、质、姿的形象描绘。芭蕉会开花,入夏,开那种叶丛中抽出淡黄色的大型的花。

芭蕉叶片大而卷曲并朝着顺时针的方向卷起,刚抽出的小叶片针一样刺出去,细细卷着,粉嫩,青翠欲滴。小小的叶片,卷曲着,舒缓着,缓慢着,似乎在缓慢地入世。

小小的叶片,又是柔弱,娇嫩的,蜷缩的,仿佛胎儿在母腹里蜷缩着。等叶子渐渐大了些,再渐渐大了些,似乎才可以承受些什么?也有些叶片,很大了,也只展开半片,那半片依旧卷曲着,或半睡半醒,或睡眼惺忪,像一个“睡美人”,故有“美人蕉”一说。

还有更大的叶片,即便竖着,却给人横的感觉。不是疏影横斜,是横空出世,超然霸气,还有几分悍气。

哪怕没有风,叶片给人的感觉也是摇曳的,飒爽的,有风声的。等到叶子干枯了,浅浅的枯黄色,涩涩有声,像真的宣纸(熟宣)一样,用毛笔蘸了墨,是可以纵笔疾书,大吐心中块垒的,或许是可以写出心中锦绣文章的。

写芭蕉的诗就更多了。李清照的《添字采桑子》写道:“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李煜词曰:“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蒋捷写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李益也说:“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

诗人们往往还将芭蕉和雨联系在一起,所谓的“雨打芭蕉”。如白居易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杜牧的:“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而杨万里更得雨打芭蕉之三昧:“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细声巧学蝇触纸,大声锵若山落泉。三点五点俱可听,万籁不生秋夕静。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

诗人们大多爱芭蕉,大多会将芭蕉和雨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这是因为芭蕉的叶子宽大厚实,听雨打芭蕉,其声清脆浑厚,有一种大气雄阔的感觉。再者,听着声音大小,分辨雨量疏密,有着充分的想象空间。

我故乡江山保安戴笠故居,有一株相传戴笠少年时手植的芭蕉。近百年过去了,风采依然。世人都认为戴笠将军为武将,威武过人;岂不知少年戴笠,熟读《四书》《五经》,文辞歌赋,文采斐然。

我站在这株芭蕉叶下静静地看,静静地想,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这样的想法,当年戴笠如果不从武而是从文会怎样?不知戴笠当年有没有在这株芭蕉叶上写过字?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答案只有风知道。而无人写字的芭蕉叶,历经秋风秋雨,也会慢慢干枯,疏然,开裂。历经雨水浸染,芭蕉枝干、叶子也会发霉,发黑,变黑。发霉,发黑,变黑的地方,远远望去,就如同文字。

雨又下起来了,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像无数的文字在我耳边响起,又似乎穿透时空,在天边回响。

少年时,我居故乡小镇,夏天酷热,总会去镇旁的嵩溪河里游泳。在水里,我似乎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在岸上对于夏天的燥热和干旱无可奈何,在水里,夏天的河流给了我飞翔的感觉。仰面躺在河面上,有时我会胡思乱想,看着天空中悬着的白云,看着天空中自由往来的飞鸟羡慕不已——鸟是有翅膀的。因为在创世纪之初,神为了传递他的神谕,就让鸟长着翅膀,能够像神一样飞翔。因此,鸟具有了神的福荫,鸟的叫声婉尔动听,身体轻盈唯美。鳥飞在高高的蓝天里,像一个自由无拘的精灵,它远离了黑暗、炎热和大地的桎梏,它像云一样缥缈不定。所以,当泰戈尔在厚实的菩提树叶上写下诗句的时候,美丽的诗句就让一只鸟永恒地融入了天空。《飞鸟集》中的日月、星辰、昼夜、雨滴、微风、原野、江河、大地、草木、花朵,还有飞鸟轻盈地飞过泰戈尔的头顶,轻轻地告诉他一些神的故事,从鸟的嘴边滑落的就是那句神谕:“苦难是永恒的。”就像干旱和炎热是永恒的一样,也像泛滥和绵延的恒河水一样。

河流终日流淌日夜不息,河流里的鱼它们是不是另外一个世界里飞翔的鸟?佛教中有梵天和人天,鸟居于人天与梵天之间,鱼在水底下生活,人站在鱼的视线之上。于是,佛说,一条鱼与一只鸟的生命是平等的,一只昆虫和一个人的生命也是平等的。

而事实上,我们人类一直在扮演着主宰这个世界的角色,而面对大自然无边无际的神秘和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时,人类有时是一筹无措的。转而设想一个由人扮演的世界之主,那就是神或者佛,到底还是让人主宰包括自然在内的万物。

于是有了鸟和鱼,有了河流和天空,我们居于其间,聆听鸟的歌声,同时观鱼的快乐。河流体现了另一种可能,水让世界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一个是有声的和光明的,另一个是冰凉的和黑暗的,天空给了我们想象的充分空间,大地给了我们想象的种种理由和依据。孔子在沂水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给了我们无限的想象,我们生活并思考,茫茫人海,最后陌生地看这水茫茫的世界。

据《庄子》记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著名的濠梁之辩让鱼的快乐成为著名的哲学辩题,最后,庄子和惠子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谁也无法说服谁?而鱼在濠水中,它可能在好奇地看两人无谓的争辩,它可能毫无兴趣地游走了,只在身后留下一圈圈微澜,只留下逝水流年一去不复返的时间。

总是这么想着,人如果能够成为一条鱼该多好啊!一条鱼游在河流,就像一只鸟飞在天空,本身就够诗意的了。我想象着成为一只泰戈尔的飞鸟,它沾着朝露,朝着菩提树成林的地方飞去,穿过波浪翻涌的恒河,在苦难集簇的焚尸台边,它向哭泣的人们投去一瞥怜悯,洁白的鲜红的金黄的鲜花在熊熊的火焰里飞腾,像一只只五彩的蝴蝶,死者的肉体化为灰烬,他的最后一缕淡蓝色的轻烟融入天际,在追逐着一片白云的去向。

恒河的波涛最后容纳了尸灰的碎屑,未燃尽的薪柴在台上留下一些黑色的记忆。一切都是洁净的,水和火给出了答案。比起我在色达看到的,那让秃鹫一口口吃掉的脔割碎刑,天葬似乎让我们汉人无法接受。火包容了一切,人是从水世界里来的,结果在火世界里去。来的时候湿答答的,浑身裹着鱼一样的滑腻胎衣,羊水和子宫就是人最初的河流。在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一个生命像种子一样发芽生长,经历了鱼和动物的流程。在那个世界里,人微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血一样颜色的世界,混沌不清,幽暗而温暖。而到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所有来得及和来不及的事情都戛然而止。火让一切都成为烟灰,荣耀与悲伤,伟大与渺茫,无论你有多不甘,一缕烟给出了答案,烟都是那么蓝而唯美,灰烬是那么相似,风一吹,凌乱不堪。

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里说:当黑暗吞陷一座城市的时候,黑色的流体浸淫着每一个灵魂,洁净的或者龌龊的,张牙舞爪,但它是脆弱的,甚至害怕一根火柴的微光。钢铁表面滑过永世的冰凉,黑暗让美变得遥远而不确定。像伊斯坦布尔边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水一样,白天,它多么湛蓝和美妙,而到了夜晚,城市的灯光让它成为一个驿动的黑域,浪尖上跳舞的灯光让黑暗越发神秘莫测。水浪追逐着水浪,诗句追逐着诗句,玻璃窗外,呼啸的风带来了夜汛的潮湿气息,斑驳的灯光底下,世界重归于无序和复杂。而此时,一个外乡人很容易被城市的暗流吞噬了,包括她的灵魂与肉体。

嵩溪河的水在正午的阳光底下闪烁着明媚,河柳树阴底下能够给出狭小的阴凉和快意。河流之上,空气蒸腾形成的漩涡让视野变得恍惚迷茫。当时,我迷失于一片稻田,周围是无边的金黄色的稻穗,齐腰高的稻子随风摇曳似乎让四周的道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方向都毫无意义了。天空在头顶,显得多么遥不可及。这时候,我会想念一只飞鸟的快乐,阳光无情地照射着我,让皮肤微微泛红,热量的过度释放,让身体陷于疯狂。

嵩溪河诱人地呈现在不远处,一片苇丛挡住了去路,河里的水被风吹起,微澜涟涟,这样的时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跳入河里,让自己的身体被水淹没。人永远只能是鱼的旁观者,包括这样难得的清凉时刻。人一旦上了岸,就一切恢复了往常,炎热和无边的狂躁在大地上蔓延。这个盛夏,你和我一样无处可逃。

責任编辑:高 鹏

作者简介

柴薪,在《北京文学》《江南》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80余万字,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等刊物选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三毛散文奖、红棉文学奖等文学奖项。著有长篇小说《恍惚的风景》,散文集及诗集《草木笺》《月亮的背面》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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