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田 图:方圆
纸,在生活中最普通不过。柔而脆,是它在常人心中最直观的印象。不过,总有人能在平凡中发掘出纸的灵性,并融入个人思辨,呈现它不寻常的多样性。而纸艺在当代的幻化,也许会超乎想象。
一直喜欢呆在纸媒工作,因为眷恋纸带给阅读的温度与厚重,那份质朴让人似乎能触到过去,尤其翻页带来的愉悦手感,成为记忆里难以割舍的情结。机缘巧合下遇上方圆,这位十年未见的友人声称自己在做纸媒创作,彼此都是“纸媒”工作者,内心自然又平添一份惺惺相惜。此前,形式各样的当代艺术早已司空见惯,唯独方圆的纸媒创作,着实眼前一亮,那是一种久违的亲近感。别忘了,我们是发明纸的国度,还拥有传承千年的剪纸、折纸艺术,却不曾发现,原来纸,还可以有更多的可能,甚至跳脱出二维的限定,变为三维的立体艺术。再普通不过的纸,融入当代艺术观念后,又可以玩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方圆回忆,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参观了一场国际当代纸艺的展览,目睹了国外艺术家如何把纸这种古老的媒材,玩出了各种新的花样与高度,作品不仅具有很高的艺术性,独特的材质也让人印象深刻。在大学时学习装饰艺术的他,对作品的媒材保持着职业性的敏感,他开始琢磨着研究纸,并思考如何运用它进行创作。
《重生》系列体现方圆对成长的思考,在他看来,每个阶段都是一种蜕变,也属于一种重生。本就残缺的雕塑,在纸质的表现下,更显侘寂之美
追溯起来,纸在艺术领域的运用早已十分广泛,大到环境设计、舞台设计,小到书籍装帧、服装设计等许多地方都有所运用。而艺术创作方面,纸也是一种可塑性很高的媒材,并具有独到趣味和艺术语言。在国外,纸艺已渐渐自立门户,成为单独的艺术门类。早在20世纪50年代左右,美国就开始有艺术家利用纸或纸纤维进行艺术创作,西方国家将以纸张和纸纤维为基本材料的艺术作品统称为“Paper Art”,即纸艺,而当代纸艺(“Contemporary Paper Art”)则多用于20世纪中期至今的纸艺作品统称。
尽管以纸作为媒材进行创作在国外早已并非罕事,近年还成为一股新兴的国际潮流。但反观国内,专注纸艺的当代艺术家并不多见。方圆决定深入探究纸,亲自尝试制纸,掌握工艺背后的材质属性,并从中找到灵感进行创作,这仿佛打开了他创作的潘多拉盒子,也由此开启了他的纸艺生活。
“当你近距离观赏画面时,你可以看见单根纤维的颜色、肌理、纹路等,但是当你退后观赏时,颜色又融合在一起,纸可柔可刚,亦可以在二维与三维之间自如切换。”对方圆来说,纸不再是单单一种书写的工具,它从平面转为立体,以最原始的纸浆或手造纸呈现出来,变得更富有当代审美趣味,也更具视觉冲击力。而透过那些多变的工艺手法,纸本身的质朴之美也显露无遗,这是纸艺的独特魅力。
方圆关注纸本身的肌理和质感,并在作品中突显它们,从小就生活在农村的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深山野人”,喜欢到自然中探索微观世界,任何一个细微的事物,他都会去细细品味一番,再从这个细微的局部中去进行扩大和模拟,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凋落的树叶、剥落的树皮等,他都能从中找出它们的生命力与灵性,这些造纸的原始材料也让方圆从小对纸怀有深厚情结。
或者说,这种对纸的特殊偏好,正体现着方圆对自然的皈依,尤其是以纸浆创作的作品,趋向空、简、素的美学品格,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侘寂意味。
何为侘寂?在现代社会,华丽、鲜艳、光洁、繁复的事物已麻木了人们的双眼,而源于日本的侘寂美学却反其道而行之,它尊重并描绘残缺,那种朴素、寂静甚至略带粗糙的风格反而重新唤起人们对原始、质朴的推崇。其中一个“素”字就能表达出侘寂美学的要点所在,即保持本色,信赖自然和宇宙自有的平衡,不添加任何杂念。
所以,侘寂美学是一种不完美主义的“雅”,它深谙万物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故不与时间相争,而欣赏凋零、离群索居和隐匿。随着当今人们在审美上越来越喜欢趋向返璞归真,侘寂美学得以风靡全球。于是,人们看到比利时室内设计师Axel Vervoordt在中世纪城堡里,以破旧墙壁和斑驳木材,构筑了具有禅宗美学的生活空间;也看到了服装设计师川久保玲将“未完成”的概念运用于西装上,强调服装的制作感。故侘寂不仅是一种风格,更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对方圆而言,也许只有纸这种媒材最能在创作中体现侘寂之美。纸拼的画,没有油彩的夺目与炫丽;纸砌的雕塑,消除了金属带来的刚硬与锐利;纸造的器物,赋予了日常别样的静谧……纸艺似乎拥有独特的魔力,让人能沉寂下来,回归内心的本真。
《相》19cm×22cm纸浆,结合晚清民国时期康熙字典
《花衣裳》37cm×28cm×25cm纸浆
《轮回》20cm×43cm纸面团扇
从“道”的层面看,侘寂本出自于禅宗,强调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环。在方圆看来,纸艺作品从最初的木质纤维化为纸浆,再形成平面作品或立体雕塑,便是一个再生的过程。来自于自然界的原始材料在造纸的过程中失去生命,却在艺术家手里重新以另一种形态获得重生。他的雕塑《重生》,灵感便与他见惯的蚕结茧破茧和蛇蜕皮等自然现象有关,这些纹理和肌理以及留下的时间痕迹非常地打动他,于是他以断臂的维纳斯为灵感,以纸为塑,但作品的背后做却进行“琢空”,宛如虫蛀的老木,打开另一层隐匿的时空,“重生”就这样出生了。
《面面观》11cm×11cm×51cm棉麻素纸
《竹影石音》80cm×120cm手造纸、纸浆
《印象》45cm×75cm纸本
另一方面,侘寂的本质也始于道家推崇的 “朴拙”,它深刻影响了东方人的审美,庄子就把淡然平和的朴拙奉为美的最高境界。“朴”指未曾加工过的原料,常比喻不加修饰;而“拙”浅显的字面意思是笨拙,不灵巧,而朴拙是由巧生拙,巧拙相济,有意识地去除一切功利之心以求达到“拙”。傅庚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指出“所云拙,古拙也,非于工之中仍残余其拙也,特于工巧之后又能反于古拙耳”。所以“拙朴”,是创作者技艺成熟的体现,是经过揣摩与雕琢而不现斧凿之痕,恰到好处的大美之境界。方圆在追拙中达到天然本色的朴素之美,犹如信手拈来,最终达到“既雕既琢”而后又“复归于朴”,作品带着很强的制作性。
《远古回音》23cm×23cm×120cm (含底座)手造纸、纸浆
方圆对纸艺的探索,也是基于传统文化的一次自觉回归。大学时,他的一大爱好便是练习书法,临摹习作曾挂到宿舍屋顶。纸对方圆而言,不仅是创作的媒材,还是连接他与过去、与历史文脉的媒介。他深感自己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寻根之旅。当代艺术不是无本之源,创新更离不开对传统的重新解读。
由于从小喜欢传统文化,他也常画水墨山石之类的绘画。但发现始终不可能有很大突破,于是尝试着用纸浆塑石形,以线香烫竹枝、兰草之类的。他钟爱太湖石,以太湖石为题材创作的艺术形式从古至今都很多,自古以来,形成了深厚的石文化,如米癫拜石的典故,太湖石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符号。所以方圆常用纸浆塑造太湖石,以纸的柔表现石的刚,将传统文化类的题材用当代手法表现出来,也多了一些趣味性。而用线香烫烧纸面,则如与神交,每处烫烧的痕迹便是时间的最好印记,也是行为轨迹的最好记录,结合篆刻艺术,方圆试图呈现出一种平面构成的对话。
方圆的纸艺探索还有很多,雕塑中有不少吸收中国古代陶瓷造型的创作,如作品《远古回音》,古老的鬲以纸为面,原先陶带来的刚硬和庄重观感,反而变得轻盈,神秘的纹饰被重新演绎,古旧又不失摩登。还有装点日用的纸面团扇,摒弃传统的诗书画印,写意的泼墨结合灼烧的肌理,宛如宇宙深处坍缩的黑洞,将观者的视线吸往另一个时空;《相》在细微处还蕴藏着一本晚清民国《康熙字典》。
深思起来,或许只有纸,能打破时空的界限,这种悠久的材料连接着古今,也消弭了东方与西方、当代与传统的隔阂,将生活与艺术连通。但连接时空的纸却又是最难抵挡时间侵蚀的媒材,它敏感而脆弱,而转化为艺术作品的纸又如何流芳千古?方圆坦言,纸质艺术品的保存自古就是世界性的难题。尤其在中国,制纸需要在保存、加固技术上取得突破,才能为纸艺的发展提供保障。而对材质进行硬磕的方圆正寻求与相关制纸技术的专业人士的合作,做更深一步的探索。或许不远的将来,纸寿千年,不再遥不可及,而纸艺,亦能更多地装点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