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莲塘

惠军明

不知几时，我被无穷无尽的碧绿莲叶淹没了。透过绿叶罅隙，洒进阳光缕缕，光在脚下随波荡漾摇曳。我身处其间四处张望，当看到一个个饱满的莲蓬时，我高兴得叫起来。我伸出手，努力把阻挡我的莲杆拨开，把莲蓬折下抓到手里，椭圆的莲蓬里呈满清如水的莲子。我摘呀、折呀……

这种梦境常在无人的深夜悄悄出现。

是呀！我如何能忘记那一片片青青的莲塘呢？那里到处有我的歌声，我的身影，是我记忆中的童年。

家乡不是江南水乡，而是关中平原。村旁流过一条小河，莲塘受它浇灌滋润。我们这儿的莲不像江南，于湖中深水种植。家乡种的莲是旱莲，泥地种植，河水澆灌。

每当春光明媚的三月，那广阔的田野到处是忙忙碌碌的乡下人，挑担子的、推架子车的、站着的、蹲着的、吆喝的……这时节适于种莲，人们把莲菜种子小心翼翼放入刨好的小泥坑内。莲种子主芽、侧芽都不能损伤，主芽要露在土外。那些皮肤黝黑面带土色的乡下人虔诚地栽种，他们哪里在种莲，种下的简直是全部希望。

我家也曾有过二亩莲地。

爸、妈带着我和弟弟，从种莲之日起就开始忙碌，接下去还要浇水、拔草、上肥……

爸是一名中学教师，每周忙完学校的工作，星期天还要忙家里。那些年村里人都缺钱，爸和一些有见识的大伯们首先试种莲，希望尽快脱贫。刚开始载种那会儿，村中人家像看西洋景似地奚落他们。然而一年后，莲菜获得丰收，种莲的几家把一麻袋一麻袋肥白结实的莲菜用架子车拉向城市，换回一捆捆新鲜蔬菜、一条条肥肉和一沓沓钞票。那年我家贫困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年底有了余钱。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全村种莲迅速形成热潮，家家户户都整旱地为水田。无论走到田野哪个角落，都会发现明亮的水光。离河近的，就地取水;远离小河的，大泵小泵汲井水灌溉。好似一夜间，我们这里变成了江南水乡。

莲吐枝、长叶、开花、结果，慷慨给了人们以丰厚回报。

第二年、第三年人们热情更高，也分外勤奋。莲塘不断扩大，村里人也不断摆脱着贫困。

我们孩子们格外喜欢莲塘。喜欢那一望无尽的绿色;喜欢点缀其间雪白的荷花;喜欢摘一两片碧绿的莲叶，撑一把遮日小伞;喜欢把脚泡进水里，享受丝丝冒起的清凉;喜欢玩击水游戏，溅出万点水花。

但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吃和玩。

盛夏口渴舌燥，我们这些不安分的孩子四下张望，趁大人们不注意，飞快溜进莲地。只要用两手使劲插入泥土，便能抓出一节硬硬的雪白幼莲。未成熟的嫩莲吃起来既脆又甜，极其爽口。因为挖的多是别人家的莲，挖时心里直打鼓。有时不幸被人家瞧见，会被脱掉裤子，挨一顿狠揍，任你哭爹喊娘也没人理睬。

初秋莲花尽落，结出莲蓬。成熟的莲子光滑饱满，一粒粒好像颗颗绿珠子。小孩子们你约我、我约你，三五成群，从不同方向溜入莲塘。莲地里叶子挨挨挤挤，莲秆儿纵横交错粗壮有力，上面布满尖小的青刺。在莲塘里须慢慢走，走得太快，腿上便被拉出一道道血痕。在莲塘里仔细观察，莲蓬很快会被发现。只要进去，绝不会空手而归，卷起的小背心或小塑料袋都被装得鼓鼓囊囊。

采莲蓬会踩坏嫩莲，大人们是不准的。我们总是偷偷摸摸的，雨过天晴时，莲叶上都积一小涡清水。有风吹过，莲塘水沙沙作响，这时塘里的孩子吓得缩成一团，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有时塘里哗哗地响，果真有人走来，拨开莲叶，互相吓了一大跳，原来也是采莲者。

那种冒险真太刺激，走出莲塘，耳根还热乎乎的。

莲塘里有鱼有龟。来自河里的鱼在塘里悄悄长大，无人发觉。直至秋后，水变浅了，乱蹦乱跳的鱼儿再也无藏身之地了，我们欢笑着围堵它们。鱼不大，但极多，顺手一捞就能抓上几条。幸运者还会碰见河龟，不过捉龟时需要胆大机灵，要不然让它咬上一口可就惨了。

那一年，我和弟弟在一个塘里整整抓了两盆鲜鱼，鱼肉的鲜香至今让人回味无穷。

不知何时，我们这儿有了野鸭、野鹤、白鹭等各种水鸟，漫步塘边，会有鸟儿扑棱棱飞起。如果走运，在某家地畔草丛中会捡到一窝白花花的鸟蛋，这种意外的收获让人异常兴奋。

隆冬终于到来，莲塘水干叶枯，收获的时节无声而至。人们冒着寒风，拿着铁锨，破泥挖莲。莲茎深埋地下，纵横交错不一而足。挖莲既要有力气，也要有技术，一定要注意小心谨慎，不要用蛮力，否则就不能保证莲的完整。挖莲是一项艰苦的劳作，一位熟手一天工夫，也不过挖出二三百斤。

我家那二亩多地，由于爸上班教书，几乎全靠妈一人挖莲。妈身材矮小瘦弱，为了家庭她早起晚归挖莲、卖莲，扛起生活的重担。越到隆冬天气越冷，有时阳光也被冻成白色，广阔的天地间妈的身影显得更加弱小……

我和弟弟逐渐懂事，也尽力帮妈挖莲、抹泥、洗莲和推车。

残阳西坠，我们三人拖着一身疲惫来河边洗莲。河两边满是洗莲人，哗哗水响人声鼎沸。有人在谈论市价，有人埋怨今年收成不好，有人感叹自家莲不够洁白卖不上价……妈捡一方水，开始洗莲。河水刺骨冰冷，我和弟弟的手被冻得通红。妈心疼了，只让我们帮她递莲，自己一人洗莲菜。我看见妈那双本来红润的手裂开一条条冻痕。直到现在一到冬天，妈妈的手还时常冻裂。河边人少了，天上有了月亮，有了星光，只有它们与我们作伴。一车莲菜终于洗完，我们费力拉着笨重的架子车，一步步往家走，背后留下三个朦胧的身影……

如今我们这儿已不再种莲了，莲塘被改成蔬菜地、葡萄园、苹果园、鱼池等。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片青青的莲塘，忘不了那段欢乐，更忘不了那段艰辛。让我把它铭记在心中吧！

作者单位：西北工业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