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鹿原》是作家陈忠实的扛鼎之作。该书通过梳理几对父子的故事完成对民族秘史的书写。从精神分析学角度而言,弗洛伊德心理学说与俄狄浦斯情结都对“父子关系”的生发与探讨提供了新的空间。首先,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父子关系”谈起。随后,试图以“阉割”与“篡弑”作为父亲对儿子向度中的控制与儿子对父亲向度中的背离的概括,对《白鹿原》中几对主要父子关系展开分析。最后,对《白鹿原》的父子关系做出总结。
[关 键 词]《白鹿原》;“父子关系”;“阉割”;“篡弑”
一、中国的“父子关系”与《白鹿原》
中国人写长篇小说是很难摆脱“父子关系”的。追本溯源,中国人的国家就是在血缘氏族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儒家学说以孝悌为仁的根本,而后宗族伦理之上又建立起了“三纲五常”,强调对家长权威的绝对服从。孟子曾通过对墨家学说做“墨氏兼爱,是无父也”[1]的否定来建构我们民族习惯“有父”的文化心理,而这种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成为中国文化历史中的集体无意识。
《白鹿原》的作者是陈忠实,它所讲述的就是在一个放大的父权制家庭中父与子交锋下的故事。父权制在《白鹿原》的父子关系中表现出非常鲜明的特征。
二、《白鹿原》父子关系中的阉割
父对子的“阉割”实际上就是专制的、虐待的父親与驯服的、无从反抗的儿子的关系。这种“阉割”不仅有父亲对儿子的有意识“阉割”,也包括父权意识下,儿子对自己的无意识“阉割”。《白鹿原》中“父”对“子”的阉割主要表现在白嘉轩与白孝文、鹿子霖与鹿兆鹏、鹿三与黑娃三对父子中。
白嘉轩与白孝文是非常典型的传统父子关系。白孝文是白嘉轩来之不易的长子,结合他的族长身份,他寄寓在儿子身上的感情自然交织着爱与严厉。白嘉轩“阉割”白孝文最先是从“性”开始的。在白孝文娶妻之后,白嘉轩对他与新婚妻子的房事的干预产生了父对子“阉割”的矛盾。白嘉轩教训孝文道:“你得明白,你在这院子里是——长子!”[2]“长子”意味着社会的原则和父权的权威迫使他戴上了冠冕堂皇的道德枷锁和人格面具,抛却“本我”以“超我”自居,以此符合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要求,符合父权对他的期待。故事的前半段,白孝文的确是臣服于来自父权的“超我”压迫,表现出圣人君子的模样。这种臣服,其实就是儿子认同父亲对自己的虐待。在白孝文身上,这种自觉实施的自我“阉割”就是当他不得不与田小娥一同回到那破烂的砖瓦窑时,他产生了由衷的恐惧,“他和他惩罚过的白鹿村最烂脏的女人竟然钻进猪狗猫交配的龌龊角落里来了”。最终,三番两次的“不行”让他索然无味地结束了这场意外。这种身体异样就源于他对于父权“阉割”的认可,正是因为他认可父亲赋予他的“长子”身份,认可父亲对田小娥是个“烂货”的判断,才导致他在面对田小娥时产生这种奇异的反应。
鹿子霖与鹿兆鹏的父子关系则不像白家父子那么鲜明,“父为子纲”的传统因为鹿兆鹏当上校长,又与做乡约的父亲走上截然不同的革命道路而使得二人的关系变得含糊。尽管父亲的权威还是支持着鹿子霖做主把儿子与冷先生女儿的婚事定了,并且用“三个耳光”把鹿兆鹏从县上“抽”回了家里和鹿冷氏完婚,然而当儿子不肯与鹿冷氏同房时,“面对校长,鹿子霖再也无力举起手来抽出第四个耳光”。鹿家父子关系更多地表现为儿子对父亲向度的背离,下文再做详解,在此不再赘述。
《白鹿原》中父对子的“阉割”表现得最完整的是鹿三与黑娃,二人的父子关系伴随着田小娥出现而展开,被赶出家门的黑娃与鹿兆鹏一拍即合,土匪的野性让他不畏惧父权。直到小娥死去,鹿三亲口承认他杀害小娥,黑娃大恸说出“从今日起,我就认不得你了……”至此,黑娃与父亲彻底决裂。倘若故事结束在这里,那么黑娃的形象应该是成功反抗父亲权威的儿子,然而实际上黑娃后期的转变却是他对父亲“阉割”臣服的证明。黑娃拜师朱先生已经得到了过多的分析与关注,笔者在这里所关注的是当黑娃“学为好人”后鹿三表现出的耐人寻味的态度。原本叫嚣着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突然间衣锦还乡,作为父亲,或对儿子的臣服得意扬扬,或对儿子的醒悟颇感欣慰,这都是符合一般文化心理的表现。然而鹿三却表现出一副极为淡漠的样子。鹿三对此的解释是:“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耐人寻味的是,陈忠实将鹿三的去世安排在第二十九章的结尾,然后在第三十章的开头写黑娃与妻子高玉凤的对话:“……而今跟人家顺溜了不作对了,心理没劲儿咧,提不起精神咧……”这两段话放在一起很容易就揭示出鹿三与黑娃父子关系的畸形,父亲执着于对儿子的“阉割”,当儿子不再反叛后,父亲则认为“阉割”失去了价值。反观儿子也是如此,当他认同了父亲并对自己进行自我“阉割”后,反叛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三、《白鹿原》父子关系中的篡弑
“篡弑”一词在《辞源》中的解释为“杀君夺位”。笔者在此引用的“篡弑”,首先是借鉴了俄狄浦斯情结中“弑父娶母”的情境描述,其次,“篡弑”通过其精神分析的内涵能够揭示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分析学说下儿子的个体意识体现的“自我”,特别是无意识中对父亲的背离,甚至是攻击。
从“田小娥事件”发酵以来,白孝文与白嘉轩的关系就由父对子的“阉割”转变为子对父的“篡弑”。而白孝文对白嘉轩的“篡弑”首先就表现为,白孝文在前几次与田小娥的性事中出现的“勒上裤子行了解开裤带儿又不行了”的尴尬自从白孝文与小娥东窗事发,双双受罚,并被赶出白家之后,都恢复正常了。当白孝文与田小娥第一次完成性行为时,田小娥对他的变化惊诧不已。但他自己却很清楚:“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像个男人的样子了!”这里所谓的“脸”,是面子,也是人格面具,是人格结构中至高无上的“超我”。更是白孝文对白嘉轩对他进行“阉割”的认同,当他认同父亲对他的“阉割”时,他就“不行”,而当他对父亲权威“篡弑”时,他就“行了”。
白孝文对白嘉轩的“篡弑”,是在他当上县长枪毙黑娃后,由父亲的失败和妥协宣布终结的。“作为白县长的父亲,应该表现出一种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来……”从多次娶妻的独特经历,到黑娃所说的白嘉轩“太硬的腰杆”,陈忠实是反复写白嘉轩的“硬”的。然而,就是這样“硬”的白嘉轩终于不再以“白鹿原的族长”自居,而是心甘情愿地成为了“白县长的父亲”,白孝文最终完成了对白嘉轩的“篡弑”,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家庭地位的角度,他都战胜了无往不胜的父亲。
鹿子霖和鹿兆鹏的父子关系则更符合中国现代文学小说将父子分设为落后与先进两个阶级的文本设计。并最终通过儿子的成功“篡弑”完成对父亲代表的“封建”的革命洗礼。
鹿兆鹏对父亲的第一次“篡弑”是从婚姻自由开始的。虽然在父权之下他被迫与鹿冷氏完婚,但婚姻所造就的矛盾激励了鹿兆鹏的出走,而他再度归来时则成为革命战士。此时鹿氏父子间的关系已成为不同政治立场的政权关系,这就决定了鹿兆鹏的所有作为必然会产生对父亲的“篡弑”效应。但陈忠实在写作过程中似乎更着意于把鹿氏父子的冲突表现为子对父的违逆与“篡弑”。当鹿兆鹏在戏楼批斗乡约时“他觉得不是金书手不是黑娃而是鹿兆鹏正朝他脸上撒尿”,鹿子霖不懂也不在乎儿子究竟是维护谁的利益,又是否与他站在相悖的政治战线上,他只认为儿子这样的做法是在羞辱他这个做乡约的父亲,甚至更是“羞了先人了”。
鹿子霖无非是乡间投机取巧的小人物,但是就他在白鹿原上“为官”如鱼得水,几经波折最后都又化险为夷来看,他必然对政治有相当的敏感。而这样一个“聪明人物”在自己的儿子被捕,亲家约他商量救子之事时却说出:“把这孽子拗种处治了,我倒好说话好活人了!”作为一个狡猾的投机分子,他的第一反应并不在于儿子与他的政治立场相左,而仍认为鹿兆鹏是个“孽子”“拗种”。从始至终鹿子霖把他与儿子的矛盾看作父子矛盾而不是其他。故事的最后,鹿兆鹏离开他掀起“风搅雪”的白鹿原不现踪迹,而那个原本意气风发的鹿子霖却落得“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的惨痛结局。
《白鹿原》中最为明显的三对父子中,除却黑娃在“篡弑”之后向父权“阉割”再次臣服,白孝文对白嘉轩的“篡弑”、鹿兆鹏对鹿子霖的“篡弑”都是以成功告终的。父权的瓦解与儿子的扬威构成了《白鹿原》的最终结局,老的一代终会老去,新的一代或许也正面临着同样的命运。
《白鹿原》中存在的父子关系远不止白嘉轩与白孝文、鹿子霖与鹿兆鹏、鹿三与黑娃三对,陈忠实在更远的延伸向度上对父子关系的阉割与篡弑提出了新的想法。无论是白孝文、鹿兆鹏还是黑娃都留有后人,很巧妙的是他们的后人又都是儿子。这些或被父亲“阉割”或对父亲“篡弑”的儿子又在新的父子关系中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将父子关系的探讨继续延展下去。
父子关系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讨论中经久不衰的话题,从中国现代文学中父亲为维持封建秩序对儿子进行“阉割”,儿子为发动革命对父亲进行“篡弑”开始,代际关系成为文学表达的重要构成部分。陈忠实作为出色的当代作家,借由父子关系中的“阉割”与“篡弑”勾勒出细致的民族秘史,从这个角度来看,《白鹿原》的确不失为现代性与现实性并重的佳作。
参考文献:
[1]杨伯峻.孟子译注(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李雯苑(1995—),女,湖南省长沙市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当代文学与当代文化。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