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新城
城市生活是令人恐惧的。走在大街上,不要说那些不经常去、第一次去的地方,包括每天上下班走路和午饭后散步的固定路线,我都会清楚地看到,每一天遇到的南来北往的人全部都是陌生的,虽然大家都是一副与时代相符、与他人相近的装束,但真的都是陌生人。推而广之,在所有公共场所里、交通工具上,也全部都是陌生人,擦肩而过、并腿而坐、面面相觑、形同无物——我因此找到了在城里,人为什么敢在大街上撒尿的原因。那么,我之与他们来说,显然也是陌生的,一个装束与时代相符、与他人相近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于是我会想到,我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倘若就此不再回到单位,不再回到家里,是不是我就已经死掉了?即便回到熟悉的单位、熟悉的家里,人们之间就一定是熟悉的吗?
仅从这一点上比较,农村生活则不是这样的。不要说眼前的乡里乡亲,正在田地里耕作的都知道哪个是哪个,就连远山上那几头牛,我都能认出是谁家的。对的,那时候我是很稳妥地确定自己是实打实存在的,没有人叫不出我的名字,母亲高亢的呼叫我名字的声音几乎能传遍半个村庄,她身边的人总会信誓旦旦地指着远处的我说:他在那儿。而我身边的人总会多此一举地提醒我:你听,你妈叫你回家吃饭。然而,三十载后回乡,看着满村跑的孩子,我这个装束与他人不相近的人又成了陌生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个曾经被用高亢的声音喊着回家吃饭的人,真的是我吗?几代人过去了,面对这些孙子辈的孩子,你能介绍明白此时此刻的你到底是谁吗?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这还是比较不错的。可是有时候——真的有这样的情形,你回到老家村庄,所有的人突然都不约而同地与你形同陌路,毫不相干地各走各的,那么,你是不是会下意识地看一看自己的影子还在不在呢?
同一空间,同坐过同一片草地的,唐朝的那个人,与现在的你是无法证明彼此的存在的;同一时间,身处异地完全联络不上的人,也无法证明彼此的存在。时间与空间完全一致的两个非陌生人,才能客观地相互证明:你确实还活着。然而,如果这两个人同时被困在与外界隔绝的山洞里,谁能证明这两个人还活着?不打开盒子之前,谁也不知道猫是死是活。以此类推至整个地球,我们大家真能证明我们大家都还存在着吗?
好,不假外物,不作参照,就我們自己个体而言呢?至少我有过这样的经历:赶高铁,刚从站台飞跃进车厢,列车就关门、启动,即刻像箭一样射出。于是我会想到,会不会因为慌乱而走神,我的魂魄没来得及跟上,被落在了站台上?而他变成了另一个我,继续赶着下一趟列车?同样的,还是乘高铁,中途站下车脚刚刚在站台站稳,列车又像箭一样射出,那么我的魂魄会不会因为慌乱而走神,被落在了车上?而他变成了另一个我,继续着前进的行程?如果这两种可能都不可能,为什么我时常感觉人在车上,脑子里都是站台?为什么我时常感觉人已下车,脑子里还都是车厢?人在曹营心在汉,筋力强起时,魂魄犹在东。那么,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从高铁的速度,到悬浮列车的速度,直至等于或超过光速的运行速度,它打碎着并将要彻底打碎时间和空间的既有设置,那么它所承载着的人和事,或是预见,或是已发生,只是没有了现在时。狭义相对论说,如果运动速度等于光速,时间就停止;如果运动速度大于光速,时间就倒流。好了,如果某一天,高铁的速度等于甚至超过光速呢?那么在某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会不会一下子派生出若干个我来呢?譬如,在速度由低于光速提升到等于光速的一刹那,低于光速的一个我按部就班地继续行程,而等于光速的被分离出去的另一个我瞬间抵达;在速度由等于光速提升到超过光速的一刹那,等于光速的一个我瞬间抵达,而超过光速的被分离出去的另一个我,已于昨天抵达。那么,在目的地迎接我的你,你看到的我,是哪一个我?还有,你是哪一个你呢?
这样说似乎过于“先锋”,那便“现实主义”一下。我们不说什么时空与速度,就说现实中的你自己。某个夜晚,你盘点这一整天所经历的人和事,你说出的话和做出的行为,用大脑放一遍电影,你还那么确定你真的认识对方以及自己吗?真是往事不堪回首。那么,包括自己在内,这些人都是谁呢?好,继续“现实主义”下去,也算是赶紧转入关于这篇《一番搾》小说的正题:你喝过酒吗?没关系,没喝过也无妨,我们随便找一个人,把他酒前、酒中和酒后的情景拍成视频播放,谁能准确地标识出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呢?鲍勃·克莱渥尔·还是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抑或是另有其人?年年此时人皆醉,凭吊醒魂能几人?不,我正是想借此说明我们一直在栽赃酒,一直在冤枉酒,一直在往酒脑袋上扣屎盆子,一直让酒背负着趋伪善变的始作俑者之黑锅。这真是太无耻了,是时候彻底拨乱反正,郑重其事地为酒树碑立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