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我当作家,既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说必然性是因为我小时候就做过文学梦,说偶然性是因为放弃了文学梦之后又有了重做文学梦的机遇。我估计,在我这个年纪上,不少人都有这个经历。
我1978年年底参军,刚穿上军装,就玩真的——到南方边境参加战争。那时候,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有许多侥幸和不切实际的想法,睡梦中甚至还有几分战地春梦的浪漫。我设想着自己能够在一个天赐良机里大显身手,并且迅速成长为一名卓越的指挥员。我甚至还美滋滋地假设,我军的一名优秀的情报女谍,机智地打进敌人的内部,同我这个年轻的203号首长密切配合,打了一场举世瞩目的漂亮战役,然后我们一起走向功勋的高地……至于流血牺牲,想都不敢想,也不愿意想。我不相信运气那么差。所以在开往前线的一路上,我非常活跃,白天唱歌,夜晚做梦。我用拿手的仿宋体一丝不苟地写三书——请战书、血书、遗书,什么马革裹尸,什么男儿吴钩之类,写得花团锦簇。
第一次战斗,战史上记载的全称是“某某外围环形高地进攻战斗”,我们九连(八五加农炮营三连)被师长指挥到步兵前沿阵地下面去支援步兵战斗,说白了就是把炮当枪的干活。由于地形限制,全连只有一门炮能够展开,在公路的拐弯处打敌人的火力点,主要战斗其实是李连长和赵指导员在打,二班副王聚华负责装填炮弹。敌人发现了我们的炮兵阵地,向这边发射火箭弹,一发火箭弹落在炮位一侧,打伤了十几个人——
正在装填炮弹的王聚华全身数处负伤,生命垂危之际,他端着已经上了引信的炮弹,顽强地挺立着,睁着血肉模糊的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指导员赵蜀川转身看见了雕像般伫立的王聚华,大叫一声冲过来,接过王聚华手中的炮弹,猛力推进炮膛,按下发射手柄。炮弹呼啸出膛,避免了炮毁人亡的悲剧……
(摘自原武汉军区政治部报告文学集《烽火新一代》之《炮兵英雄王聚华》,作者徐贵祥)
这里要讲讲我的情况。那发火箭弹爆炸的同时,我刚刚传达命令回来,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突然听到巨响,我惨叫一声,一个后翻砸到副营长杨世康的身上。杨副营长猝不及防,被砸了个仰面朝天,半天才回过神来,拍拍屁股,看着我,龇牙咧嘴地说,嗯,不错,还知道保护首长。记功。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立了个三等功,成为全团第一个立功的新兵。其实,我那一仰,纯粹是马后炮。
那次战斗,我们连队负伤了十几个人。重伤员王聚华后来被辗转送到救护所、战地医院、广州军区总医院,七转八转,没消息了。直到部队撤到广西扶绥山圩农场,上级正式通知,王聚华同志牺牲了。连续很多天,部队沉浸在悲痛之中,从团里到连队,都开了追悼会。
在广西扶绥县休整期间,我开始了业余报道写作,主要是以我们连队、特别是以王聚华的事迹为素材,先后在广州军区《战士报》《广西日报》发表豆腐块,写着写着就小有名气了。我的兵旅生涯和文学生涯之初,有两大幸运,一是遭遇了战争,二是遭遇了英雄。战后评功评奖,我们连队被中央军委授予“炮兵英雄连”荣誉称号,二班副王聚华则被广州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这年五月,部队归建回到中原某城,有一天全连紧急集合,到了操场,突然发现一个瘦骨嶙峋的陌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王聚华。这个故事确实有点传奇,但不是虚构的。
部队归建之后,团政治处主任徐尚礼和营教导员曾忠富认为我文笔不错,一有机会就往上推荐我,我先后参加团、师、军政治机关组织的业余创作学习班,主要的任务就是一个——创作报告文学《炮兵英雄王聚华》。反复修改,数易其稿。那段时间真是如饥似渴,读莎士比亚,读托尔斯泰,驻地图书馆、群艺馆的阅览室经常晃动我的身影,学习班里经常听到我雄伟的创作计划,夜里经常听到我要当作家、走向军区、走向全军、走向全国的豪言壮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就有消息了,这些作品将由军区政治部结集出版。我们这些战士作者,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
不久,新书寄来了,军政治部文化处通知我们去领书。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第一个赶到文化处办公室,自告奋勇帮王干事打开邮包,捧出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用颤抖的手打开目录,从头往下看。
可是,看着看着,我的心就沉下去了。天哪,我们军部创作组七个人,其他人的作品都在书里,唯独我一个人的作品没上,我怎么向我的连队和首长交代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那個晚上,我在军部东边的河边徘徊良久,直到半夜。文化处领导听说我夜不归宿,吓坏了,带领创作组的几名同志,赶紧四处找,重点部位是井边、河边和树下,最后终于在河边的一片小树林找到我。我那时候在干什么呢,在唱《国际歌》,白天我高声唱,夜里我在心里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靠我们自己……”后来,创作组的战友软硬兼施把我拉回了招待所。
第二天,我背着铺盖灰溜溜地回到连队,我对指导员赵蜀川说,指导员,我对不起连队、对不起王聚华,我写了半年,可是人家没有用。赵指导员说,怎么会啊,你那个稿子我们看了,写得挺好嘛。
我说,指导员光你说好没有用,你不用安慰我,你不批评我我更难受。
指导员说,你把这个书留下来,我来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出完操,赵指导员把我叫到操场南边的菜地边上,言之凿凿地对我讲,书我看了,他们的作品,有的比你写得好,多数不如你。咱那篇稿子他们没有用,是他们的问题,不是咱们的问题。你先不要写作了,先把炮兵业务弄熟了,先当上骨干、干部,把生活底子积累扎实了。写作,以后有的是机会。
初升的太阳照在赵指导员的脸上,也照在我的心里。
那一段时间,我按照指导员的要求,放下包袱,把全部心思用在训练和工作上,班长当得很好。我带的那个班是全团示范班,炮兵基准班。不久,团里又推荐我考取了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并且于一年后毕业当了排长。那时候当个小军官,浑身都是劲,我把我那个排带得虎虎生威。
后来得知,我的第一篇作品《炮兵英雄王聚华》当年未能及时发表,果然不是我的问题。因为我们连队那个英雄,是个二级战斗英雄,而其他那些创作骨干书写的对象,是一级战斗英雄。另外,那本书还有续集,我的作品会编在续集里。当时不知道这些背景。如果没有指导员的那一番话,也许我就破罐子破摔了。
果然,就在我当排长期间,续集《烽火新一代》出版了,拙著《炮兵英雄王聚华》赫然在册,那篇作品就是我的敲门砖。
第二次参加战争,是1984年春天,我所在的部队要组建侦察大队到云南麻栗坡参加边境轮战。得到消息,我二话没说就找到师政治部主任,要求到前线去。闫主任喜出望外,因为当时就缺政工干部,其他同志都不太想去,沒想到就有一个二百五送上门来。
我之所以如此积极,自然另有所图。自从广西回撤之后,我写了很多小说,但是成功率很低,仅在甘肃的《飞天》杂志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这使我感到很屈辱,我决定回到战场去体验别人体验不到的东西。
第二次去前线,感觉就不一样了,这时候我已经是师机关的一名政工干部,角色很重要。我清楚地记得,出征之前,师部摆了壮行酒,师长把我叫到一边,问我,你知道你腰里的手枪是干什么的吗?我说知道,是用来战斗的,还有,万一情况紧急,用来自杀,不当俘虏。师长一脸深沉,严肃地告诉我,你说得对,但是手枪的作用不仅是自杀,必要的时候还用来制裁逃兵。
到边境后,我们侦察分队驻扎在麻栗坡县下金厂区,任务是防止对方的特工渗透和侦察捕俘。我曾经跟随一支小分队潜进对方纵深捕俘。那次潜伏,对我的勇气是一次严峻的测量。越是万籁俱寂,心里就越是没有底气。我们那种鬼鬼祟祟的行动充满了阴谋意味,阴谋也就自然包围着我。在漫漫长夜里,无边的恐惧和蚊虫一起向我发起进攻,还有在暗中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毒蛇猛兽,尤其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来路不明的一颗子弹,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可能会提前出现的死亡。那次潜伏,我最终活着回来了,但是,生死体验却是刻骨铭心,对我以后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次年一月,本部的两个连队深入对方的境内破袭对方的据点,因为我是炮兵出身,曾经系统地接受过炮兵参谋业务训练,大队部便派我带领一名排级台长、三名报务员和一部电台,到一个叫茨竹坝的山头协调友军炮火支援,并构成临时炮兵指挥所,我为该指挥所副连级最高长官。记得在那次战斗中,我指挥一共发射了一百九十多发炮弹,这个数字足以使一座中等城市陷入火海,足以摧毁五六座县城。弹丸按照我的意志破膛而出,从我们的头顶上方掠过,然后轻柔地刺破云层坠落下去,再落地开花又将云层膨胀成一团团气泡。眼前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开水锅,咕咕咚咚地翻卷涌动。但是,雪白的云层下面显然是一片狼藉面目全非了。那种尖锐嘹亮的呼啸声,那种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那种地面振动的隆隆轰鸣,都在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愉快。摧毁的确是令人愉快的,巨大的摧毁自然又会令人产生更大的愉快。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种豪迈的抒情方式。这的确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它甚至还是一件一次性创造而且不可能重复的壮丽的作品。
战争生活让我热血沸腾,创作激情倍增。
云南麻栗坡就是我本人的延安和井冈山,一年多的时间里,可以说浓缩了半世的经历和感情,所以有太多的话题。
相比和平时期,前线生活,倒也单纯,除去有限的几次行动,有大量的空闲时间。
在下金厂住熟了,卢科长嫌机关指挥组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太挤,让我们分开住,我搬到区妇联主任罗金秀的隔壁,那是区公所的仓库,这样我就有了单独的空间。一年多的时间内,我在昏暗的电灯下面、更多的时候是在油灯下面,一共写过六部中篇小说。那时候,侦察大队的同志都知道我是个作家,大家随时准备祝贺大作发表,我也随时准备一鸣惊人,但我很快失望了,投稿后几乎全都石沉大海。每周,麻栗坡邮局的冯大爹挑着沉重的担子,翻山越岭来到前线,都会引起我无限的期待。
那时候,指挥组的生活由二连(即师直属侦察连)负责保障,通信员赖四毛只要发现有我的大宗包裹,就会欢天喜地地冲进指挥组大呼小叫:徐干事,你的作品发表了!可是每次打开,都是退稿,搞得我无地自容。年轻的时候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很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老是吃退稿。后来,我找赖四毛郑重其事地谈了一次话,以后但凡有我的大宗包裹,先藏起来,等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再交给我。
一九八五年冬天,部队已经归建半年了,我也调到侦察连当指导员了,有一天我带着几个排长到通信员和文书合住的宿舍检查卫生,发现赖四毛的床下藏着一堆脏乎乎的东西。我问这是什么,赖四毛鬼鬼祟祟地暗示我不要问了,我觉得奇怪,坚持要赖四毛把床下的东西拿出来。赖四毛无奈,只好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指导员,是你的退稿,怕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我把它藏起来了。我从床下拖出包裹,掂掂,很大很沉,心里疑惑,我哪里会有这么大的退稿啊?我让赖四毛把包裹打开,眼前顿时一亮,原来是十本崭新的《小说林》杂志,打开封面一看,眼前更亮——我的小说《征服》赫然出现在头条上,作者署名“边夫”,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意思是“边疆匹夫”。
原来,这是我在云南期间向《小说林》投的稿子,很快刊发了。而在此期间,我们部队归建,回到了原来的驻地,正好遇上部队整编,代号也变了,《小说林》几次寄稿费和样刊,都被退回了。他们还一度以为我阵亡了,为我悲伤惋惜过。直到前不久,又收到我新的投稿,知道我还活着,非常高兴。《小说林》当时的责编名叫赵润华,后来知道是个女同志,字写得刚劲有力,信写得情深意切,充分体现了对子弟兵的深情,对我这个文学后辈的期待。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但是因为经历特殊,给人带来的变化还是很大的,特别是我后来又在侦察连工作,继续同那些前线战友死缠烂打,搞到最后,都有点像野蛮人了,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1989年夏天我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初到北京,焦虑浮躁,感觉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动辄得咎。最集中的体现都在生活小事上,比如吃饭,吃相不雅,老是狼吞虎咽;比如行为,姿势不雅,老是喜欢蹲在凳子上;比如上街,一见到红绿灯就犯踌躇,过斑马线老是出错。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第一滴血》,每次看到高兴处就会咧嘴大笑,或者起身练一阵拳脚。那时候同学们大都同我保持一段距离。而就在那个时期,我写了若干小说,像《瞬间越野》《潇洒行军》《大路朝天》《颜色》《胆量》《走出密林》等等,基本上都是宣泄压抑情感、摆脱野蛮情绪、渴望融入现代文明的基调。
现在回过头来重读那些小说,感觉稚嫩粗糙,不值一提,但是,在我心里,它们还是很珍贵的。如今,我虽然已经是一个专业作家了,并且获得了很多荣誉,但我知道,我再也写不出那些文字了,至少,没有那样一份真挚的感情和炽热的激情了。今天回忆这些往事,真切地感受到,离开了生活的创作源泉,必将一事无成。
作者简介:徐贵祥,男,汉族,1959年12月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著有中篇小说《潇洒行军》《弹道无痕》《年根》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对阵》等。获第7、9、11届全军文艺奖;第4、9、11届五个一工程奖;第3届人民文学奖;第6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