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番搾》的开篇题记中作家贾新城说:我们的文明进入了高铁时代。这句话强调了今天中国的确已经进入了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高铁时代的生活车轮快速运转,发生的还未发生的都有可能。只是没有现在时,真相永远在路上。作家的感慨源于对这个快节奏高效率的现代社会的感同身受。指认出今天现代人时代的眩晕感,以及无所适从的焦虑心态,甚至是无从把握自我辨识自我的心理危机,每天疲于奔命,无所适从,甚至恨自己分身无术,这是现代人的生活无奈。
作家通过写作抵抗生活,以寓言写作创造生活,《一番搾》就是让主人公一分为二,以快闪或行为秀的方式,看自己的折腾和表演,达到无以辨别真伪的地步。这决定了《一番搾》不是一般的创作构思,其内里隐含着先锋艺术的独特气质,以主人公分身甚至是分裂的变形术,表现了当下多元复杂的历史时期作家独特的时代精神和艺术个性。
一、复制分身的隐喻功能
先锋艺术作为小说创作形态在当代文坛曾经有过辉煌。上世纪80年代中期,马原的《虚构》、格非的《褐色的鸟群》等作品为标志的先锋文学,对人的存在精神深度的揭示,以及世界荒诞本质都曾达到叙事的巅峰,为后续作家同类题材的表述带来了创作的焦虑。但正如贾新城在《一番搾》题记所言,真相永远在路上,先锋文学也是永远在路上的创作。叙事艺术永远无法逼近现实的尽头,就像《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只曾经跳跃过却永远沉睡峰顶的豹子对海明威的永恒诱惑一样。我们要努力看清的《一番搾》,在被挤压过后,逼近的真相和作家的诱惑是什么?
小说主人公是一位被圈内人称为“西土”的诗人,故事情节是诗人从省城到B城,公开的是参加诗歌研讨会,私下里却是巧设心理机关约会梦中情人,一个叫安丁的女人。看似简单明了的故事情节,却因为在B城豪华宾馆,清晨醒来床边站着一个另外真实的自己,并非幻影分身。他,这个一夜之间降临的影子,称自己为艾利斯·维克托莉斯,而称诗人为鲍伯·克莱维尔。自此小说进入了不可控的局面,在梦幻般的叙述空间,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未必发生。这个分身人的设置决定了《一番搾》这篇小说开始进入反讽、戏仿、象征、隐喻和寓言的艺术状态。就像一部哑剧,分身人可以反仆为主,为这个诗人西土思考做事,而诗人自身处于无奈、怀疑、愤怒等多种情绪的煎熬与期待中。
喜剧作为讽刺艺术,以其内在的思想张力来否定现实的消极,并消解终极的永恒性。如宏大叙事中意义本身,分身人越俎代庖就是要在人生常态中那些要紧的风光无限处看出假正经和虚伪。自我复制的分身人带有了隐喻功能。作品中诗歌研讨会关乎着诗意和远方的精神盛会,但是诗人早已经熟悉会议的套路,不动声色地听着发言者皮里春秋虚与委蛇地赞美,都是无关乎诗歌本身的空话、假话、套话,心里想着和安丁如何在宾馆会面。当主持人点了诗人发言时,分身人抢占先机,把诗人内心对口语诗、口水诗是垃圾的看法当众说出,并且把碳素笔投向一个大谈身体写作的搔首弄姿的女诗人身上,这一切的发生迅雷不及掩耳,对于诗人来说永远是不可能发生的言论和和举止,他知道自己形象在众人眼里毁于一旦!分身人以顽童一般的举动破坏了大家默契的会场规则,忘记了在公众场合即使知道皇帝没有穿上新衣也要欢呼盛赞,自己不装傻在别人眼里才会是傻子和疯子。
现代人交往需要面具生活,只有戴上面具才會有身份所属,自己和别人才会在安全的范围之内保持距离之美。《一番搾》分身人反仆为主以顽童戏耍的姿态表现出对条规禁律的挑衅,实则是对权威常态生活的颠覆与叛离。分身人离经叛道的所作所为,是对诗人在公共空间惯性自我的突围,是对那个伪装的、僵化的自我的消解。而诗人发现他根本就掌控不了分身人的思想,自己的影子获得了主体性。
影子以反常规反传统反审美的离经叛道的方式,取代了那个在公共空间具有名人效应的诗人西土,分身人敢说真话,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真正做了一回有主见、有思想、也有行动勇气的真人。何谓真人?在今天各种规范和潜规则中,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发扬自己,就要学会更好地扮演自己。而那个不虚伪、不做作、不假装的本我,可能在他人眼里就是那个闹海的哪吒,甚至是大闹天宫的泼猴。也因此人们早已习惯戴上面具,冷静而自私地看着自己,说着不想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忍受并习惯于自己的面具,甚至心知肚明地看着自己如表演家一般在那里言不由衷地夸夸其谈,真实的心里却对自己充满自嘲。现实的无奈在小说《一番搾》中却被颠倒过来,影子瞬间放飞了自我。小说完成了一次隐喻功能的靓丽转身,分身人以自身的真情实感介入现实表面,滑稽的举动反而充满了行动的积极性和现实性,代替西土表达一个诗人的愤怒,是知识分子对虚伪现实的反思和批判。
二、“诗”其实并不在“远方”
这些年对于许多人耳熟能详的一句名言是:这个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精神鸡汤的强效功用就是在生活无奈苦痛之时,你或许认为这只是假装生活,因为诗在远方。诗意之美和远方的呼唤,吸引着人们去追逐遥远的地平线,可能眼前的生活只是暂时的人生驿站。但现实的强大厚重却时刻环绕压抑着自我,命运的帷幕推不动也打不开。现实压力如针刺骨,远方之光遥不可期。脚下是不断陷落的人生底线。“油腻”一词成为流行标签,那些外形发胖、内心苟且的中年人并不情愿对号入座,但是人生脚步匆匆,几十年过去却早已忘了来路,没了初心。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让灵与肉就这样成为彼此陌生又相安无事的朋友,挣脱现实的勇气就是打破一个人灵与肉彼此相安的平衡生活。
艺术的本质就是不断挑战平庸的现实,挖掘人的潜能和创造冲动,打破平衡与和谐,去除理性和智性的现实功能圈,以感性显现创造生活的惊喜。作家对此心知肚明,以文字写作抵抗生活,是《一番搾》的创作意图。贾新城娴熟地运用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在作品中设置了现实空间和心理空间。在两个空间中,作品主人公的本我、超我和自我穿越期间,在公开场合和私人场景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决定这一切的叙事技巧就是分身术的妙用。主人公诗人身份已经使小说有了预期的精神目标,就像主人公头脑中经常出现的横在水波上的廊桥,呼唤出浪漫绮丽的梦幻爱情。而一场想象中的魂牵梦绕的爱情,难道不是诗和远方吗?更何况爱的女人总是有如水中看月雾里观花捉摸不透,一场有预谋的爱情游戏正在紧锣密鼓地在诗人心中展开。作家贾新城有关一场爱情的叙事圈套,早已等待着人物进入和俘获读者。但是一场围猎般的爱情游戏在现代都市男女中是上演的常规曲目,如张爱玲对她笔下《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的评价,只是一场精刮刮的现代男女你进我退的彼此打算。所以横在水上的廊桥终究不存在,只有浮躁的一对很现实的中年男女彼此欲擒故纵的情感游戏。作者深谙灵与肉的对立统一关系,他笔下的诗人灵魂轻飏肉身却重重地落在地上。
现代的爱情游戏在今天的年轻人那里有一个很形象的字“撩”, 而男女关系里最不缺少的就是“撩”与“被撩”,更何况还有现代通讯工具手机快速简捷的沟通方式。从诗人来到B城入住豪华宾馆的夜晚,就拍了几张图片,选出一幅最能体现温馨氛围的发给了安丁。然后在开会时相约宾馆小酌,而女人安丁若即若离的回话,都像一场两情相悦的暗示。游戏该如何展开,彼此心知肚明。就像小说中题记中所言,快节奏的高铁时代,发生的或者预期的都已经快得分辨不清了。所以有如蒙太奇镜头一样,只是诗人内心一幕幕的闪回,是否真实发生并不重要,人生有太多的断片,无从回想,作者亦真亦幻地调用了双重人格的角色扮演。在宾馆这一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作者编排了一出卓别林默片式的哑剧,有着隐秘欲望的诗人自我变成了影子的影子,他像一个纸片人一样随心所欲地在女人安丁身上撩发梢嗅香气。在喝了一瓶一番搾之后,酒不醉人人自醉,亲吻了女人温软的嘴唇。又浮想联翩想到安丁曾经送给自己玉润浑圆的夜光小人的礼物之后,竟勇敢地熊抱住女人压在床和自己之间,而这一切精彩的表演却是无形无声的。因为是影子的影子。而那个叫爱丽丝·维克托莉斯的男人,正以不变的节奏和安丁聊着工作,聊着各自的上大学和上高中的儿子。 这样的话题历经两个小时,意味着安丁在宾馆那把白色靠背弹簧椅上丝毫未动,直到低声说出她要走了才使这个叫鲍勃的神游状态中的男人猛然一惊。在要不要拦住这个女人的瞬间,影子爱丽丝·维克托莉斯和化为虚空而又充满欲望的鲍勃·克莱维尔之间发生了争执。在走与留、失与得之间,那个“我”终于挣脱了两个虚实影子横空出世,并在后续故事中把影子爱丽丝·维克托莉斯扔到楼下,“我”与诗人终于合二为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爱情陷落了,激情也归于沉寂,廊桥只是一梦,诗依然在远方。
灵魂之轻盈与肉身之沉重就是这样对立统一地存在于我们自身。孰轻孰重?真实与幻影,恐怕自己都分辨不清。正如《一番搾》中所表现的,地球是圆的,分辨不出头尾的高铁快速穿梭在空间中。而今天现代人的情感也是像路演快闪一样,是秀一把的快餐文化,千篇一律,真假莫辨。“撩”与“被撩”彼此算计的时代,幻想横在水波的廊桥和梦中的女人,恐怕还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三、反讽的修辞艺术
贾新城诙谐幽默地给读者讲了一个现代人生命荒诞的故事。小说整体运用了夸张、反讽、戏仿的现代技巧,反讽的修辞艺术在章节文字中浑然一体,这一点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家之于文学创作是社会情怀与文学理想的表现,但也是熟悉生活理解自我并超越于生活和自我的过程。《一番搾》的分身之术,或者称为影子哲学,是通过文学复制真我的表述方式。在被复制的自我面具后面,不论是怎样的一种荒诞、夸张、变形、扭曲等变态的表现,实际都是作家对人性的虚伪、自私、贪婪等丑陋一面的揭示,是作者借影子的真我情感审视世界。这个世界本应该鞭挞丑恶,弘扬真善。既然是反讽的修辞艺术,其中深刻的讽喻表达的是对社会潜规则文化惯例的反思。作家在作品中大量运用了幽默调侃,插科打诨,指东打西的语言特点,文本中随着诗人的情绪变化随时会有诗词歌曲名言警句跳跃其中,恰到好处地渲染气氛。如历经半天工作会议的折磨和半天欲望的挣扎之后,在回省城的高铁列车上,诗人脑海里会有“逝者如斯夫!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句子,情场失意,又是满脑子《空城》:“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这街道车水马龙,我能和谁相拥。” 落寞惆怅不可言表。而对于自己的影子无法控制的本真表现,自己无可奈何就想起了汉代《悲愤诗》:“或有骨肉惧,欲言不敢语,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调侃中把生而为人的现实无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得不苟且妥协的内心和盘托出。作品中不时会跳出读者十分熟悉的经典桥段,如《魂断蓝桥》《茶花女》的电影画面,歌曲《听说爱情回来过》《电台情歌》《我的歌声里》《梦醒时分》,看似插科打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恰恰是作者以表面的油滑,对人生如戏的反讽。
这种反讽修辞扩充了小说对现实渗透批判的张力。多年前在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作者借被骟的大黄马之口说过,你们人类只有舌头是最发达的器官,暗讽曾经有过的语言大批判的时期的一番盛景。而在今天这个快节奏喧嚣的时代,到处充斥着夸夸其谈言不由衷的表态和发言,《一番搾》表面乱入古今中外的名言警句、诗词格律、歌曲联唱,实际上是对当代人在现实的魅惑与迷乱面前,通过这些语无伦次或者妙语连珠的反讽修辞,对时代文化癥候进行质疑和批判。
小说人物设置通过分身后的分裂人格,一表一里,一喜一悲,以双重意味传达着隐喻的功能,语言的本体与喻体的落差,构成了喜剧效果,指向了当今社会人性的异化和社会的异化。当作家以影子之真实介入生活时,诙谐幽默的语言构成了讽喻效果。实际上是对当代社会人们普遍存在的焦虑意识和潜在的压抑情绪的象征,自我与影子这一哲学层面的真伪之辩,当转换成文学叙事时,以表现的形式来象征现代人的自我迷失与人性沉沦。或许经过作家重新对人性的“一番搾”,当代人能够在自我祛魅告别影子之后,进入一个表达真我的澄明之境,或许那时眼前才会有诗和远方。
作者简介:郭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