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然
暮色如雪
今日小沉默。心中暑气大涨而不知
如何消退。只余白白障叶
使我目睹,这冰冷的盛夏
开得已是如何鲜艳异常:
笑脸不似昨往,那可以悱恻的
向日葵一束。已垂落。乌云长大
成为了太阳的帽子后
我的天空便种满橘色的云朵
像屋檐一般。播撒优质的雨滴
我真像一个淋雨而过的人
总被一个躲雨的我看着
心中暗嘲暗讽。我曾涌动过自己
一瞬的难过:上梯子时总能遇到
那个下梯子的我。他真匆忙啊
我坐在站台椅子上,看他随着
公交车飞驰在城市的干道上
他要去哪里,他努力的奔波
就是为了成为如今灰败的我?
少年模样的夏天,夏天模样
的少年,已经融化了彼此。
有一刻我看他俯下身去:
他调整姿势把镜子拼命对准
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脸。
就像这夏天的光热还不够强
他冷冰冰的身子依旧能感觉到冷。
哦,但人已经过了探究冷的时机
冷的到来总猝不及防。
冷总是埋伏至深。
太阳底下一个射手收回他的左手
一个安静善良的下午
耐心坐在一个人身上。
有什么东西正在到来
窥视,暗处,埋伏,狙击——
暮色冷冷地,像一个雪球被夜抛过来
击中无数人的脖颈。
暮色凉凉的,伸手一摸
就有水从我们冰块一样的身体里
溢出来。怎么也再装不进去。
大雾
我,恍惚进入白色的局
局中有太多悲哀的小白,显现
在一个灿烂的大白里。挣扎
白色的事物在苍茫大雾中
剧烈挣扎。一只粉身碎骨的白鸟
只跑出了它墙纸薄的鸟鸣
便失去了它墙纸厚的肉身
一头黑豹,刚穿出覆身的大雾
又闪电一样,钻进另一片
更大的雾中,它的一生
只能这样浪费着它的速度。
还有一只饱腹的硕鼠,一直
在雾的边缘试探——它怀疑
一只猫刚刚出去,它怀疑那只猫
在外面等着它?它以此让自己
留在霧中。人在死后
也可如穿越大雾般,在彼此的棺中
穿梭,来访吗?人在死后
就要脱下洁白的事物,在泥土下
接受过往逃避的尘垢拷问?
人在死后,巨大的白
隐退进其他人身体,又会重新构造出
噬骨的虫子,来演奏“活”的雨调?
一场巨大的白色暴雨
淋在我们光秃的头顶
它有雨水的味道,也有波浪的形状
它有海啸的声响,也有
蝗虫的密度。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
在我们的头顶,支起它
的人,却在我们脚下。
在我们脚下,充斥着白色的
纸张。我们的脚五颜六色
又像指南针的固执——总向南方走
南方多雨,雾中和蔼之人影
容易四散。北上有雪,雪中
曾有她欢脱的足迹。她曾呼唤我
夜中之名,并邀我向北而望。
在白昼,她的嘴唇时常
充斥白色的语调,她一度摆下立场:在南方
会浪费我们身体里的北方色彩
我无法北上,我没有草原。为拒绝一个活的
广阔人间,我只能说出
我已经有了一方心仪的墓穴。
是的,我笃信唯在南方
我才能找到向它躺进去的机会。
石匠
每隔十天,这座山就会为一些佛
让出部分自己。弥勒佛会笑
怒目金刚则是怒。石头顺着佛的威严容貌
做着最大的改变。石匠让山有了小小的表情。
石匠除了凿佛,也种许多蔬菜
面对石头他是铁石心肠,而照顾青菜时
他又是柔软的春天的骑士。
自家的猫狗也凿了一大堆,它们
被随便放养在院子里
凿了几头羊,不像不跑也不吃青草
是懒羊羊。无奈石匠
只得后面又凿几头狼跟着。但没有给狼牙齿
这是柔软的石匠对自己的残忍。
石匠慢慢老了,凿的佛更多是低着头
注视人间也注视自己的光脚
院里有几只猫已经被风吹碎了
羊群也走散了许多。夜空下
石匠挥舞着铁钎 ,这是他的铁手
也是他主要的锄头。一头白发
耕种着繁星,但无人来收。一头狮子
耕种落日,但日子总被偷。
被偷走的山,下面草原露了出来
石匠挥舞的手突然停下来,他想起
他还欠自己一座庙。有太多
卖不出去的佛,需要重新安置。那年
他路过此地,为盗为匪
占山为王的日子过了很久
突的突的就慈悲了。与石头为生
不再与官府作对,隐姓埋名
像个敬畏鬼神的村夫,默默耕耘
父辈的手艺。而现在
是注定无庙可修了,看着满手的慈悲
石匠回头,想想他杀的人不过是
变成了山。他凿的那些佛
不过是和门前牛羊猫狗一样的事物。
被供养在寺庙的,和门前七零八落的
都是他掏出去的玲珑心
而留在这身体里的,沉重的
却是石头永远搬不走的。他
永远无法刻出来的一张
过往的嘴脸。太羞愧了
太多废弃的石头在他身体里砰砰作响
凿石之声慢慢从他身体里走出来
石匠如一口被撞的大钟。身体
越来越薄,日子越来越空
越来越像山裸露出的那部分白。
一种修辞我的马
我有一颗火烧故野的心,在盘山小径中
蔓延如一条青色小蛇。
西看去,醉酒的太阳,曲身掩面
它干了太多碗光阴的浊酒
以致沉重,酡红
我举起那双曾揣有石头剪刀布的粗糙之手
扣住杯子,向清风
讨要我的冷面之心。
但这马
它吹得万物摇头晃脑,它吹得我
人头马面,它还要继续吹
往荒凉处去。吹向
我瘦弱的故国,我狭隘的蚁穴。
但请停了吧,请停住我
今生流水一样的爱情,它终将
随我的闪电
隐于天空。请停住我
头顶走动的红帐篷,我的名字
像腐骨,会屈从于
成年的秃鹫。但当我
以鲜花涂抹脸庞之时,请不要笑我
像个小姑娘。听闻每一滴水
都渴望得到大海铸成的棺材
而你看向我的渴望,像触电而起的飞鸟
如果可以,我必将以厚土
替你裹紧皮囊。但请不要说出这
久久不息波涛的低语。
那么,那么余生
也请不要再,将坟头草长向她兴盛的帝国。
——你并不是她笔直的人民。
星期天
腐烂的吉他弹奏腐烂的玫瑰
我闻到薄荷的音色
像大火炙烤大火的肉香
星期天,我们的身体
回到记忆的教堂
教堂空荡荡,有十字架样式的秃鹰
有信仰的石子面朝
多年前来过的阳光
我们去河边
捡所有披着阳光的石子
她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发呆
问她她说
她说的都是我不想问的
直到天黑,我们才捡完
那些明亮亮的石子
我们回到家,父母那时
和我此刻一般年轻
星期天,他们充满微笑
那些石子被我们拿出来时
并没有发光,仅是脸颊微烫
我们失落落的。出门歇凉时
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像是猜到了什么
但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吉他
但我们什么也没唱
连喜欢歌唱的蟋蟀也在那天
留下长长的沉默
阿乙
我敲窗子,阿乙在里面
朝我扮鬼脸吐舌头
并朝我哈哈大笑。
我敲窗子,阿乙伸过来
他的手,想抓住我
他的手像个空空的手套。
我敲窗子,阿乙肯定在假装没听见
他在厨房里做吃的
我看见了他在偷吃我们的晚餐。
我敲窗子,外面的风雪大了
里面的阿乙
里面的炉火,没有响应。
我敲窗子,那是肚中婴儿的哭声
我的阿乙
他的哭声呢。
我敲窗子,在一个堆满日落的早晨
我用那把被日子
锤过无数次的手,敲窗子。
它敲出砰,砰,砰
的声音,却无济于事。
阿乙的身体
在方方正正的黑色大衣里面
被他们钉得死死。
我敲窗子,看见阿乙在窗子外面
我看见送葬的队伍
在窗子外面
他们一起笑着,不停經过又出现。
我敲窗子,我看见一朵
亮堂堂的玫瑰花
公园里,阿乙摘它的手
请你
群星啊群星,你们如针尖
扎破黑夜的布面。你们让我看到了
我的母亲。
群星啊群星,你们哪怕
让她流下一滴血
我也不会再将头举起。
月亮啊月亮,不要那么白
我的母亲还年轻。
乌云啊,请你遮住我的眼睛
请你照顾好,我的年轻。
不要让我的月亮
回到我的故乡,照到她的头上。
问一问
我问那个奔跑的人
岸边的风去了哪里
沱江六队柔软的
我年轻的风
去了哪里
我问那个奔跑的人
去了哪里
沱江六队柔软的人
有没有看见过他
就童年那个,常带我
游跑山岗之人
我问那奔跑的风
是否记得一个
面善的年轻人
如今再吹过他脸颊
是否问过他
故人的身份
如果风的眼睛进了沙子
如果他的样子已经模糊
我会去问那
奔跑的日子
我会撕破脸皮
躺在地上,使它携着万物
高高在上也只能
无奈走过。
如果它不言不语
我会接着向地下问去。
问那些地下的事物
沱江六队人满为患的人们
到底去了哪里
一竿往事
又做梦梦到
自己去钓鱼
还是那条奔腾而过的河
还是那竿
二两的鲤鱼
还是那片油菜花
还是那个
十五岁春天的少年
还是一个人对着宽阔的水面
将钩子上的蚯蚓抛出
还是一个人将线收回来
看着空了的鱼钩
默默发呆
还是那个
空手而归的自己
还是那条小路
独自走回去
还是经过铁道
还是等了半小时
目睹一列
去往远方的火车经过
才继续走
走了一会又回头
看了一眼另一辆没来的火车
还是说了声: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