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中的“营养”与“激素”

2019-09-10 07:22王德新
南腔北调 2019年4期
关键词:网文网络文学营养

王德新

近几年,人们被微信朋友圈拴牢,已经很难脱身。

读书与读屏有何区别呢?读屏主要是面对泥沙俱下的短文,参差不齐,真假难辨。我曾十几年坚持喝茶泡枸杞,可突然有一天读到一篇网文,说茶水与枸杞犯忌,绝对不能同泡,结果弄得我忧心忡忡,不知怎么好了。再者,读屏读的是信息碎片。尽管手机里也有名著名篇,但是读屏之人却极少读名著。至此,笔者就想到了“营养”“激素”这两个词,也一下明白了读书与读屏的差别所在。是的,时下的读屏是让本能和兴趣牵着鼻子走,摄取的多是激素,而自律他律双重条件下的读书,摄取的多是营养。

读屏与读书的差别正是这个感觉,但笔者也不否认读屏的一些好处,比如遇到疑问不解的词句可以实时搜索查询,免去了查词典的麻烦。

不久前一个周末,我从城里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吃过午饭,和老父亲坐在小屋里喝茶闲聊。

和父亲聊天,我是占优势的,毕竟在城里工作,书也读到本科,聊天资源丰厚些。父亲也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书念到“高小”,在他那辈人中算佼佼者了。父亲一边聊,一边自制旱烟卷儿。旱烟卷儿做成了,父亲点了烟,深吸几口,已是满脸的轻松惬意。聊着聊着,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床头,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本书。父亲翻到一页,问一句,“这个字到底念什么?”就把书送到我的眼前。我接过书,一看,愣住了。我不认得那字。我满脸发烧,万分汗颜起来。见我窘住,父亲说:“真是少见的字!回城后查查吧。”我嗯一声,端着那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以便从窘态里慢慢挣扎出来。我盯了很久那个让我蒙羞的字:“毐”。又盯住书面,是《东周列国志》。

父亲是不查字典的,遇到“拦路虎”就暂且把它捆起来,等我回来发落。每次回老家,我的心就常常吊着,害怕父亲会冷不丁地问字。有鉴于此,我平时就无法懈怠,尽力博览。我老老实实地读了《史记》,读了《诗经》《论语》《老子》《庄子》,读了四大名著……我从不放过遇到的任何一个生字,不管是书报里的,还是路边招牌上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查字典。如此一来,“不见其长,日有所增”,我的字库恰如捡米粒,日渐饱满起来,我认识了“甪直”之“甪”,认识了“水氹”之“氹”,认识了“劬”“亹”“璺”“鼒”“嚚”“旪”“宲”……在父亲无声的鞭策下,我成了一只“书虫”。

但毕竟,父亲问字还是防不胜防的,比如这次的“毐”,我就张口结舌了。不过,现在我已学会了面对窘境,父亲也似乎学会了谅解,有时还主动垫话儿,为我解围。

以前,我是回城后才查词典的,然后下次回老家才能告诉父亲答案。这次我当然想到了手机,我点到网上词典,手写输入“毐”字,一点查询,即刻得到完整的解释,是“用于人名,嫪毐,战国时秦国人。”此时,我却不由一惊,既然如此,它一定在我多遍读过的《史记》里出现过,可是我却屡次漏了它。看来,一个生僻的汉字,只有让你丢了丑,你才能牢牢记住它!

关于当下阅读,笔者总的感觉是,从读书到读屏,乃社会发展之趋势。至于读屏读到的是碎片,摄取的是激素,那实在不是网络和屏幕的错,手机里其实也有很丰富的营养,就看人们能不能管住自己贪玩的眼睛,加强自律,将网络阅读由任性转为理性,提高辨识能力,做到去伪存真。阅读是这样,创作也是这样,就是实现零门槛里的理性自控,生产优质的自律产品。

网络文学的稀释特点是较为突出的,将一部短篇小说勾兑为几十集的电视剧剧本。在勾兑稀释过程中,大量细节融入,富含麻醉性的趣味,而哲学含量、思想高度难以扩展,相对欠缺。

读长篇小说《烈火金刚》是38年前的事,那时笔者16岁。漫长的38年之后,书中的细节还记得多少?

在此,我不想重读原著,只想凭着记忆写出记忆,用来展示一份原汁原味的文学影响,这样也恰能验证这部作品打下的烙印。

我能说出书中的人名有:肖飞、史更新、丁尚武、何智丽、何大拿、谢文华、孙定邦、齐英、武男义雄、毛利大队长、猪头小队长,还有一个叫某某贵的伪军头目和汉奸高铁杆。情节方面,虽漫历几十载,也还栩栩如生,如肖飞进城买药而潇洒脱险;史更新与猪头苦拼刺刀;丁尚武倒地装死近身肉搏;武男义雄抱怨八路军不乖乖拼刺刀却“盒子炮的给”;一位英雄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时却碰到了哑弹;还有深藏在井筒里的神秘地道;还有,一位民兵和一个汉奸搏斗,汉奸有一句“大卸八块”的狠话是那样让我记忆深刻。正是这次阅读我记牢了这个“大卸八块”的血腥词语,且终生不忘。还有,书中好像有“一棵枪”的说法,这说法挺特别,枪这东西,竟像树木一样,像庄稼一样,一棵两棵地数来数去。

人物性格也还清晰可辨。何大拿是个复杂人物,却真实可信,儿女中有抗日英雄,也有汉奸败类。谢文华是悲剧人物,一心凭借智慧周旋在复杂的阵营间,却最终不能逃脱女儿惨死的厄运,在凶残面前,智慧是何等地孱弱!整部小说似乎构成了系统的人物谱系,以后再看别的抗战小说,竟然发现人物类型几乎都能在《烈火金刚》里找到模版。

然而,这些精彩细节笔者却不太在意了,注意力已经不知不觉转移,从细节、人物、故事里钻出来,然后投向了另一个方向。现在,涉及到抗战题材,我竟不太纠缠艺术的高低,而不由自主地沉湎于一些论题不能自拔——

政治为什么总与历史分庭抗礼?

大民族为什么涣散,小民族为什么极端?

原来,我的意识已经穿过文学,向上,向上,再向上,攀援到了哲学的门口,形成了艺术审美的“哲学坐标”。

说实话,与经过严苛遴选的经典书目相比,零门槛的网络文学正是大面积地存在哲学和思想的“贫血”。阅读,说到底是背景的阅读,有什么样的背景就有什么样的阅读。30年前,我阅读的背景是一张白纸。在白纸上,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深黑的,特别醒目。而如今,我阅读的背景早已是历史的深邃和大片的哲理,书上的黑字也就淹没在茫然而玄妙的背景里了。人类、思辨、信仰、人性,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比小说细节有份量。而此时的网络文学大多没有经过沉淀,没经沉淀的网络内容因此只能偶尔出现一丝丝充满野性的光芒,为背景深读留下了很大空间。

有一次点击,我看到了一篇网文,是作者不详的两个震撼人心的日军侵华题材案例。这两个案例没有经过作家加工,至今仍保持着原汁原味。一个是县城里日本兵的一件事。说有一天,一个老太太找到日本兵营告状,告一个日本兵抢了她家的饺子吃,日本官听了,就集合起日本兵,站成一排,让老太太辨认。老太太很快辨认出来,日本官就乌哩哇啦一阵,抽出刀,一下劈了那个日本兵,又划开肚子,真的发现了胃里没消化的南瓜馅饺子。看到如此惨景,老太太当时就吓得没了气……该文作者评论说——日本人真有狠劲啊!

另一个还是关于日本兵的。该文作者的姥姥一天正在自家门前坐,前邻二娘大呼小叫地跟她嚷,说碰见了一个日本兵,好像迷了路,在碾道里蹲着哭。姥姥就和几个半老的女人去看,果真是一个日本兵,搂着大枪,正蹲在碾道里低头抹泪。细一看,这不是一个半大孩子么?也就十四五岁。一问,那日本兵开了口,说的还是中国话。再一问,说是台湾人。姥姥她们也不知道台湾是哪里,可不管日本人台湾人,也毕竟是个孩子。她们一商量,就把他送回了炮楼子。

每当想起网络上那篇网文的这两个故事,我心里就说不清啥滋味,故事处于“原始生态”,没经过意义的萃取,所以味道很杂。

历史是药铺,政治是郎中。药铺的药很多很杂,没有哪个郎中一次都能全用上。这一点犹如网络文学的业态。现在笔者既为历史的药铺鸣不平,也谅解了政治郎中的单薄、直接和无奈。网络文学已经渗入了历史和政治,与它们一同生存,在攀援中萃取着哲学精髓。笔者难忘一篇网文的一个片段,这个片段极短,仅仅两个字——“过江”。可这两个字却惊心动魄,注定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记。片段中,八名女战士被逼到江边,战到最后一刻,指挥员说的是——咱们“过江”!而不是咱们“投江”“跳江”等语。“过江”!顶天立地的两个字,令人肃然起敬,令人折服于它的思想高度,这就是网络文学,在让歷史与现实同时长高!只是,这样的片段在网络文学中还太少,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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