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应该这样读之《红楼梦》篇

2019-09-10 07:22陈文新
新晨 2019年4期
关键词:刘姥姥大观园贾母

陈文新

大观园——曹雪芹笔下的桃花源

俞平伯《红楼梦辨》中卷在讨论大观园的地点时,曾指出其中存在南北混杂的现象。贾家如在南方,何以有炕?但大观园中有竹,有苔,有木香,有蔷薇,冬天有红梅,席面上有桂花,喝的是隔年雨水,又怎能说是北方的事情。这一现象是“自传说”无法解释的。俞平伯由此意识到:“要知雪芹此书虽记实事,却也不全是信史。他明明说‘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荒唐言’,可见添饰点缀处是有的。”“《红楼梦》虽是以真事为蓝本,但究竟是部小说,我们却真当它是一部信史看,不免有些傻气,即如元妃省亲当然实际上没有这回事(清代妃嫔并无姓曹的),里面材料大半从南巡接驾一事拆下来运用的。这正是文字的穿插,也是应有的文学手腕。”大观园是曹雪芹按照他的艺术理想设计出来的一个空间。

大观园表面上是为元妃省亲而建,而实际上是为宝玉和他生活中的那群女孩而设。这个空间和外面的世界是有所不同的。外面的世界和“红尘”裹在一起,无论是贾政、贾赦,还是贾珍、贾琏,不管人品如何,都处在“红尘”的包围之中。大观园里面就少了许多扰攘的事务,宛如世外桃源。“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此中人呓语云,除却怡红公子,雅不愿有人来问津也。”(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作为唯一可以住进大观园的男子,宝玉可以用心感受女儿们的喜怒哀乐。

大观园既独立于贾府之外的社会,也独立于贾府之内的家庭,社会和家庭的约束在这里暂时消失。两两相对的伦常关系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亦可暂告阙如。在明媚灵秀的后花园中徜徉,倾听来自自然的声响和来自心底的呼唤,非功利的审美趣味得以从容彰显,许多玫瑰色的梦也由此浮现。后花园遵循理想主义的审美原则而非理性主义的生活原则,即所谓“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

大观园中的景致不是单纯的自然景象,而是园中人物性情的外化。园中各庭院的院馆建构、花木配置及室内陈设都打上了入住主人气质性情的印迹。黛玉入住的潇湘馆,“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缘阶绕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这是潇湘馆特有的风神,也是黛玉超逸品格的写照。宝玉入住的怡红院,有“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有“满架蔷薇”,有“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的西府海棠,俗名“女儿棠”。这正符合宝玉关注女孩、好研花弄粉的性格。而室内陈设精美,与别处不同,又反衬出宝玉的身份。宝钗入住的蘅芜苑,陈设简朴,卧室如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则折射出宝钗的简朴素雅、守拙安分。

大观园的出现、兴盛和衰落过程直接影响了《红楼梦》的整体布局。《红楼梦》的开头五回是第一单元,相当于话本小说的楔子,用以涵盖全书。第六回至第十六回为第二单元,大观园尚未出现于《红楼梦》中。第十七回至第二十二回为第三单元,大观园落成。第二十三回至第三十六回为第四单元,贾宝玉等住进大观园中,宝黛恋情及相关试探陆续展开。从第三十七回开始,大观园进入极盛,海棠诗社成立,宝玉和园内众姊妹们整日以吟诗作画、宴饮嬉戏为娱,近乎过着一种两耳不闯窗外事的生活。从第五十五回起,大观园逐渐丧失其理想色彩,与外面世界的差距逐渐缩小,而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则标志着这个理想空间的消失。

《红楼梦》以大观园的兴衰主导《红楼梦》的情调安排,不同的情调构成了不同的情节板块或情节单元。例如,《红楼梦》的第二单元,集中写尚未出现大观园的贾府,致力于渲染一种乌烟瘴气的氛围。作者似乎要穷尽世间污浊与世俗之卑琐,在这一单元写个痛快。以第十一回与第十三回秦可卿之死为例,作者虽隐晦原委,但仍然将其与贾珍的不伦曲笔写出。此外,凤姐之狠辣,贾瑞之淫心,似乎将读者带入了《金瓶梅》中。在这一单元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沾染上了污浊之气,呈现出沉闷、阴郁的色调,就连宝玉也未能幸免。与第二单元形成对照,从第十七回开始,大观园落成,以元宵之喜庆一扫此前的陰郁之气,直至第二十二回众姊妹与宝玉搬进大观园,作者有意将这一单元处理为“轻喜剧”。在轻喜剧情调的笼罩下,这一单元不仅淡化了那些暗地里的龌龊之事,如贾琏与多姑娘的幽会,作者借平儿之口三言两语敷衍过去,还有意缓和了人物之间的冲突。以湘云与黛玉的吵嘴为例:湘云以戏子比黛玉,着实戳中了黛玉的痛处,而宝玉之劝解反成了火上浇油。一个心直口快,一个心思玲珑,二者的冲突看似不可开交,却以黛玉、湘云、宝钗等众姊妹一起拿宝玉的悟禅机取笑便轻易化解了。原以为是一场紧张的人际纷争,其实只是少男少女之间轻松的拌嘴,来得快去得也快。自第二十三回起,宝玉与众姊妹正式进入大观园,之前的世俗污浊之事由逐渐淡化到逐渐隐去,由轻描淡写变为避而不谈,《红楼梦》兴高采烈加以渲染的是诗化的情调。如第二十七回,芒种时节饯花神,“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极具舞台表演效果的“葬花吟”也在大观园中被合理化了。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成立,而在这一单元中,大观园的诗意也变得更加浓郁了:贾母两宴大观园,与大家一起听戏、行酒令,将热烈融洽的氛围推向高潮;凤姐也专司逗趣之职,她之前的狠辣算计似乎不复存在。《红楼梦》各单元之间的情调差异,构成了小说布局的一个特点;而情调差异又与大观园的兴衰恰好构成对应关系。

《红楼梦》以大观园的兴衰主导《红楼梦》的情调安排,连人物性格的表现也受到这一安排的制约。如果说《红楼梦》的基调是悲剧,那么尤能体现这一基调的人物便是黛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黛玉给人传达的似乎永远是一种绵延不断的凄美与悲凉。读者也因而容易产生这样的印象:黛玉只有忧郁的气质。其实并不尽然。细读《红楼梦》,不难发现,黛玉也有幽默活泼的一面。比如,在第二十回“轻喜剧”的氛围中,黛玉和湘云打趣:“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了。”在第三十七至四十二回大观园极盛之时,黛玉轻松活泼地拿宝玉与众人逗笑:“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同一人物的各个性格侧面,往往不会一次就显露无遗,而是在不同单元中根据作品情调的需要部分地表现出来,相互之间互为补充。第二十回和第三十九回的这几个细节,使我们看到了黛玉虽不常见但也确实存在的活泼与幽默。而黛玉的幽默活泼之所以在这两个单元表现出来,则是基于大观园的出现和鼎盛所确立的明朗的色调。

从第五十五回起,大观园逐渐丧失其理想色彩。其一,一些原本不属于大观园、与大观园不相干的人也进了园子。承包园圃的婆子们的进入,不仅打破了大观园原有的独立与纯粹,就连小姐们随意赏花、摘花之乐也受到了限制,大观园不再是将“红尘”屏蔽于墙外的世界,而是逐渐受到了利益关系的纷扰和制约。尤其是大观园单独开伙之后,厨房在给大观园带来世俗的烟火之气的同时,也带来了各种家长里短,和各房的私下之争。其二,原已住进大观园的人也被迫卷入了琐碎而不堪的利益纠葛之中。原来只知吟诗作乐的海棠诗社社主,如今也要计较“俗物”,协助理家了。诚然,探春理家对她个人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坏事,但在宝玉的感受中,则意味着园外的世界与园内的世界已渐趋同调。而“投鼠忌器宝玉瞒赃”,更是印证了世俗生活对大观园的挤压。大观园的颓败已初露端倪,《红楼梦》的情调逐渐变得一派灰暗。

刘姥姥参加的一次宴会

如何突出贾府的豪奢?如何渲染大观园的欢快氛围?如何写出贾府的由盛转衰?《红楼梦》别出心裁地让一个乡下老太太刘姥姥几次来到贾府,可谓神来之笔。

刘姥姥一进贾府,建立了与贾府的联系。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刘姥姥二进贾府,俨然就成了贾府的“正宗”亲戚;又因为贾母“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刘姥姥就这样成了大观园的“贵宾”。所谓“积古的”,就是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知道很多事情。刘姥姥恰好是这样一个人。

刘姥姥像谁?有人说她像《金瓶梅》里的应伯爵。应伯爵的人格以及所扮演的人生角色也许不上档次,可他在《金瓶梅》中的两个作用却是别的人所无法取代的。首先,西门庆家食用的豪奢,无论平铺直叙得多么热闹,都不易抢眼,很难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让一个内行的“外来人”恰到好处地指点一番,那“陌生化”造成的效果,绝不是平铺直叙所可比拟的,而这个“外来人”就是应伯爵。其二,西门庆成年累月在娱乐中消磨光阴,久而久之,神经疲倦了,感觉迟钝了,这时候,便需要来一剂清凉的饮料,来激发他对快乐的感觉,而能提供这种调料的也是应伯爵。就文化程度而言,应伯爵远在西门庆之上,但为了从西门庆那里揩油,他甘愿巴结奉承这个有钱的文盲。他的理论是:“如今时年尚个奉承”,“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西门庆之所以乐意让应伯爵揩油,就是因为应伯爵有本事让他开心,据玳安说,不管西门庆有多少烦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他在《金瓶梅》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应伯爵是帮闲,是清客,贾府诸人也是这样看刘姥姥的。第四十回,鸳鸯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鸳鸯称刘姥姥为“女清客”,是就二进贾府的情节而言,后来她不顾拐带的罪名救出巧姐,实在算得侠客。刘姥姥是一个集清客、侠客于一身的人物。这里我们只谈作为清客的刘姥姥。

“女清客”一来,就为贾府的螃蟹宴算了一笔账:“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第三十九回)读者应该记得,螃蟹宴在贾府算不上高档次。经“女清客”拿来和庄稼人的开销一比较,贾府生活的豪奢靡费便给读者留下了鲜明印象。

“女清客”说话的口气也是别具个性的。比如,她见贾母时说:“请老寿星安。”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夹批道:“更妙!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日老太太,在阿风口中则日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日老菩萨,刘姥姥口中则日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她对贾母的称呼,亲切得体,充分体现了一个乡下老太太对贵族老太太的敬慕。

“女清客”最为贾府上下看重的本事是逗乐。“刘姥姥吃了茶,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给贾母听,贾母越发得了趣味。”“彼时宝玉姐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在这里,刘姥姥扮演的又是一个女说书家的角色。刘姥姥也懂得见机行事,“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件贾母高兴,第二件哥儿姐儿都爱听,便没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到第四十回中,她索性以小丑自居,以喜剧演员自居,故意以夸张的风格表现她的粗笨和村野,为贾母等人逗乐。她在《红楼梦》中的作用如同应伯爵在《金瓶梅》中一样,别的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第四十回是一篇充满了“笑”的文字。而制造笑料的主角是刘姥姥,享用笑料的则是贾母和贾母身边的一帮太太、奶奶、小姐、公子以及气势不凡的丫鬟们。

贾母跟贾政的风格截然不同。贾政不管什么时候出场,都给人严峻、生硬之感,空气也因之凝固起来。贾母呢,她却时时与笑声为伴;她喜欢热闹,喜欢人说说笑笑。凤姐讨她喜欢,原因之一就在于凤姐善于插科打诨,给生活带来了一连串的笑声。刘姥姥讨她喜欢,更是由于刘姥姥懂得凑趣,故意地说些呆话,任凭凤姐、鸳鸯捉弄,一点儿也不介意。贾母让刘姥姥戴花,凤姐就将她“打扮”一番,“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引得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甚至还能应景地说出许多妙语:“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她自嘲的话又引来众人大笑:“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凤姐)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刘姥姥“顺水推舟”地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作个老风流!”拿自己开涮,刘姥姥的“清客”角色,扮演得严丝合缝。

“笑”的高潮还需要再推一把才会到来。于是,刘姥姥不失时机地在酒席上立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这一出人意料的表演,一下子引发了笑的高潮。

最先发笑的是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她豪放不羁,开朗放达,比别人先笑,笑时喷出口中的茶,都在情理之中。黛玉则“笑岔了气,伏在桌子上只叫‘嗳哟!”’其体质之纤弱,不难想见。至于宝玉,撒娇地“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惜春“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也写得神态活现。而尤为传神的是,“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以王夫人对风姐的了解,她立时想到,导演刘姥姥演出这幕滑稽剧的,肯定是王熙风;而风姐的促狭,既机智有趣,又无伤大雅,所以王夫人“用手指着”她,那实在是一种表示赞许的独特方式,是彻头彻尾的醉态。

作者唯一没有写到的是宝钗,也许她确实没有笑。宝钗太熟谙人情世态了,她在刘姥姥甘愿充当滑稽角色的表演中,可能体会到了某种人生的酸楚吧?刘姥姥确实是心甘情愿的,为了女儿、女婿家的生活,她甘愿舍着“这副老脸”去扮演丑角,奉承贾母。其间的心酸和屈辱不言而喻。戚蓼生序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回后评语说:“写贫贱辈低首豪门,凌辱不计,诚可悲夫!此故作者以警贫贱,而富室贵豪,亦当于其间着意。”刘姥姥以破费尊严脸面所造成的欢乐场面,有着反映贾府豪奢和衬托人情世态的双重意味。

还有一个人没有笑,那就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在曹雪芹心目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始终是《红楼梦》所有繁华的参照系。在这个总的归宿下,贾府的一切欢乐,一切笑声,都只是过眼云烟,都只是对那个凄婉的悲剧的烘托,都只能勾起“顽石”对昔日的怀恋与對悲剧的感叹。如此说来,一串又一串的笑声,一个又一个的笑的场景,一句话:此日的开心,酿造的却是未来的心酸。这是整个悲剧中“以乐景写哀”的重要环节。(节选自《四大名著应该这样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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