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绪晓
虽然来之前就听说过陈平原教授书房的规模,但走进陈老师家的书房,我还是大吃一惊。客厅、餐厅以及通往厨房的墙体都是书架,几乎看不到露出来的墙,整个客厅也堆满了书、杂志和资料。此外,陈平原和夏晓虹老师还各自有个书房,也是被书挤得满满的。我们一行四人到来,更增加了客厅的拥挤感。
陈老师随手把沙发上的书和资料挪了挪,我们和书挤在一起,喝茶、聊书。采访过程中,陈老师反复提到找不到书的问题,这可能是读书人的通病。书越来越多以后,书房的功能性就越来越弱,想找的书越来越难找到。陈老师坦言他理想中的书房书不用太多,但要有舒适的阅读环境。但整理这么大规模的书房,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陈平原和夏晓虹都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对晚清及近代文学史、思想史、文化史等领域有深入研究。陈平原教授除了文学史,还对大学、城市、声音和图像等诸多方面有持续研究,2018年出版了晚清画报研究大作《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在当年年底众多好书榜中榜上有名。夏晓虹教授多年从事晚清妇女文化研究和梁启超研究,著有《晚清文人妇女观》及多部梁启超研究著作。
从事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涉及的面很宽很杂,古代、现代和外国都要涉及,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艺术的也脱离不开,所以,陈老师家书房可以算是学术大百科,方方面面的书籍包罗万千,加之一直以来入的多出的少,以致于形成了现在的书房规模。
2019年,我们开启书房走访系列,走进作家、学者、艺术家、文化名家的书房,通过书房这条小径,抵达思想的彼岸,在书房主人构建的知识地图中,找到人与书的共情之源。
新晨:陈老师,一进您的书房我真是大吃一惊,这样规模的书房真是少见,我很好奇您的书房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规模的。
陈平原:多年前,《南方都市报》采编过一篇文章,讲的就是我的书房,我也写过一篇文章叫《父亲的书房》。其实看一个人的书房,就能知道这个人的气质、兴趣等等,同样道理,看一个人的书房,可以看到他孩子的未来。这是一种精神的传承,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自然而然地受到熏陶。其实《南方都市报》来采访时,我们家只有很少的书,因为那时我们的经济条件有限,所以有几本贵书已经了不起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的书基本上没有上交,我爸所在的汕头农业学校是一个中专,学生们来我家以后就把书房所有的书给封起来了,贴了封条,别的红卫兵来了以后就没有再去弄了。五七干校以后,我妈妈解放了,在她的要求之下把那些书拿回来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乡下了,爸爸还在干校里面,妈妈已经可以出来自由活动了,就把书拿回我们家。家在一个山村里面,就是我插队的地方。所以文革期间,我和许多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缺书。现在看来,这一批书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对我很重要,因为我爸爸是教语文的,他的初中、高中语文教材以及教师读本,还有各种各样的备课读本都很全,围绕教学,我爸爸有几个方面的书,比如说古典文学方面的,现代文学的,还有文学史的,再比如说翻译的,主要是俄苏的,这一类书为下乡时期的我创造了一个很好的阅读环境。像刘国恩的《中国文学史》,文革以前出的,我们家有;后来我在中山大学念书时的老师黄海战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简史》,当时我家也有;北京大学的林庚先生、吴组缃先生的书也都有,尤其是王瑶先生的书。王瑶先生文革前出的书,我好像就缺一本。那个时候的中学老师是很厉害的,为了备课,为了研究,或是为了满足阅读需求,连大学教材和大学教授们的著作家里面都有。当时我并没有认真地阅读这些书,但不管怎么说,上大学之前阅读家里这些书对我来说是很重要。
我后来自己检讨过自己在阅读方面的一些缺憾,比如说现代派的书,我们家没有,因为我爸不喜欢,还有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方面的书也很少。现在发现,人文科学这方面的书,早年的阅读除了提供知识以外,定下那个调子、那个趣味也相当重要,哪些东西你读得进去,哪些东西跟你有点距离,这些东西不知不觉会影响到日后的成长。所以我专门写《父亲的书房》,其实是想说,五六十年前小時候的阅读,就知识的量来说不会特别多,因为当时家里的藏书跟我们今天完全不能比。但那个时候对读书习惯的养成,读书兴趣的培养,还有徜徉书房的那个乐趣,以及对具体学科的鉴赏能力,所有这些东西都在。
你问,我的书房为什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其实我不是藏书家,我的老师王瑶先生说书房分两种,一种是为读书而收藏,一种是为收藏而读书,我的书房里基本上是常用书,除掉个别有纪念意义的,我从来不考虑书值不值钱的事情。我们藏书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阅读需要,研究的需要。
我和晓虹有一个特殊的状态,就是我们俩的专业本来就有重叠,但是其实又各有所延伸,加上做近现代研究这一块的特点就是它必须古代也来,现代也来,外国也来,所以古今中外都会有,还有就是不能纯文学,只在文学这个圈里面打转是不够的,所以我们要涉及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艺术的,加上我们本身读书的兴趣比较杂,所以我们家里的藏书不好的地方就是专业性不太强。比如江晓原说他就做科学史、科技史,这样专业性就很强。
当然,我也有像晚清画报这样一些小专题收藏。我在深圳演讲的时候,有一个人还专门提问,说他追着读我的书好多年,这次是特意从长沙赶过来的。他说最早读到的我的一本书,为什么今天不再往下做,那本书就是关于明清插图的《看图说书》。我说很遗憾,因为那个我觉得做得不满意,但还会再往下做。这方面资料我收集了很多,退休以后一定要继续做下去。这个和画报是两个系列,明清插图研究很有意义,因为插图在阐释文本的时候会有一些拓展,还有一些延伸的功能。将来我会专门做成一个专题性的著作。早年我就是从这个地方人手,对图像和文字的关系感兴趣。画报是先有图才有文,文字是配合图像,适应以后才跟新闻、艺术等其他结合在一起的。
新晨:我今天带了一本您的《读书的风景》,谈大学时代的风月和读书。您从北大读博一直到现在,北大这个氛围,对您的阅读、研究和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能再谈谈您眼中理想的读书风景应该是什么样的?
陈平原:这本书印了很多版,中间也新增了好几篇文章。关于阅读与北大的关系,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一个就是相对来说北大比别的学校在人文学方面要从容一些,北大要求你读书,而不是整天写文章。我的导师王瑶先生说过一点,之所以大学时不要发太多文章,是希望你把水坝筑得高一点,这样放水的时候才会冲得远一点。要是有一点点就泄,你是不可能走远的。所以在北大,读书时间上比较宽裕,也让我读书的兴趣比较广泛。
另一个方面大家可能想象不到,你别看我的藏书这么多,但我不刻意去追求藏书的全,原因就是我靠着一个大图书馆,我怎么藏都不可能比北大图书馆多。所以大套的书,不急着用的书,都是靠图书馆的。家里的藏书,基本上是日常用的书,特殊的藏书还得靠图书馆。
新晨:您还有一本书叫《读书是件好玩的事儿》,那种坐拥书城的感觉的确很好玩,但现在的阅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手机阅读、知识付费等等,导致我们的阅读被弄得支离破碎,感觉现在阅读已经不那么好玩了。那您觉得读书这件事情除了自己做研究,或者说好玩,还有什么样的趣味在里头,可以让更多的人投入到阅读这么一件好玩的事情中来呢?
陈平原:其实是这样的,专业的读书有时候会有功利性,或者说不能不有功利性。你想做什么事情,你必须穷尽资料,这是一种阅读,还有一个就是他不是为了具体的课题,而是凭着自己的兴趣来阅读。现在大学的问题是,很多人已经丧失了凭个人兴趣来读书的能力和意愿,都是为了写作而读书,我想说,读书读好了会写作,但是不能为了写作而读书,要不你的趣味会特别窄。坐拥书城和漫卷诗书的好处是在专业阅读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阅读。我们不能够完全排除网上的阅读,手机的阅读,我自己也有片段的、零碎的阅读,但必须有书斋里正襟危坐的阅读做底子,如果不是的话,就会变成一种纯粹的消遣,或者变成像杨早说的“知道了”。很多事情都变成“知道了”,就没办法进入和深入,因为现在的资讯太多了,这样大的资讯流量过来,你会被冲得站不稳。
阅读必须有自己的立场,有一套自己的主线,不排除,不排斥各种各样的风吹浪打。鲁迅说有的书是要数据计量来读的,有的书是随便翻翻的,只说一方面是不够的。所以我说,书房要连着网络。书房有自己的书房,网络有外面的世界。
新晨:您的学术脉络是很清晰的,有自己阅读的主线在那里,但其实也是一个个小专题的组合,像画报、文学史等等,这些专题方向和专项收藏,在您的书房场景中大概是什么样的,跟我们分享一下呗。
陈平原:我没办法做到像耶鲁大学孙康宜那样,她的地下车库很大,所以她把自己的研究分成一个个角落。像刘梦溪也告诉我说,这个书房是研究谁谁的,那个书房是放什么类型的书等等。我家里书房就这么大,我们两个人的书会互相交叉,所以没办法做到这么清晰。我的困难主要是,在不同的话题之间来回穿插的时候会需要一些书,一时间找不到。我做画报期间,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做画报,中间还会不断穿插其他选题。除了日常的文学研究、思想研究之外,对大学、城市、声音和图像,也是我关注的四个研究方向,所以总是在不同选题中穿插,需要的书也是相互穿插。
新晨:您的学术版图这么大,旁征博引那么多,是怎么找到这些书的?光靠记忆吗?
陈平原:有报道说,人25岁以后记忆力就开始衰退了,不要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人需要建立一个有效的知识地图,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这个东西比一下子获得某类知识更重要。只要学会这个地图的建构,你即使现在忘记了,等你需要也知道到哪去找。所谓学术训练,就是建立这个知识地图,然后具体到每个人必须有自己的书库,有自己的书房小径。所谓书房小径就是知道这么大的书房,各种各样的小路会通到什么地方。其实到了一定时候你会发现,有读书经验的人,在这方面每个人的处理方式都不一样。
从画报角度来说,我因为有在世界各国讲学的便利,大体知道哪个国家的哪个大学的哪个图书馆有相关资料可寻。说起来,太容易找到资料固然对研究来讲便利了很多,但乐趣也少了很多,寻寻觅觅本身也是学术研究的一部分,在不断地寻觅过程中,思路和眼光也会发生调整,像揉面一样,新的资料进来会挑战原来的设想。
所以,在整个学术界,需要一个知识的地图。在个人的话,需要一个书房的小徑。
新晨:那您现在的学术和生活的比例是什么样的?
陈平原:很难说比例。除非有人来找,更多的时候,永远是在阅读和研究,学术已经生活化了。我们通常是工作一两个小时,休息一下,出来走走。
新晨:能描述一下您理想的书房是什么样子吗?
陈平原:理想的书房其实藏书不必要很多,像我今天这样的书房不是理想的状态,没有理想的安置成为既舒适又方便还有清洁,书多了,在北京会有很大灰尘的。不讲清洁,只是一味的坐拥书城是不够理想的。书,应该是用来阅读,而且应该在舒适的环境中阅读。我觉得目前的书需要减少,减到有兴趣的书,日常需要的书才保留,其他的书都去图书馆借阅。今天的书房,对我来讲不理想的地方是我想要用的书找不到。葛兆光告诉我一个经验,他和戴燕形成一个决议,他们就这么大书房,进一本出一本,保持数量,保证这些书真的对他们有用。我们没能像他们那样,而是每天都有大量的书进来,而出的书很少。
新晨:那您现在除了给老家捐一些之外,还有什么往外清书的手段吗?
陈平原:没有用的当废纸处理掉,有学生要用的就送给学生,还有一些捐给老家图书馆。但是送的速度很慢,想送书,但整理的过程很漫长。
新晨:您对书有占有欲吗?
陈平原:会有,凡是读书人都会喜欢书,从占有欲的程度来讲,夏晓虹比我严重,她是集邮出身的,凡是集邮的人,都有收藏癖。
新晨:占有欲是爱书人的通病,那您书房中这么多的书,有没有一种或几种是您的镇房之宝?
陈平原:我没有这种类型的书,但有一些对我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我不能散出去。但这些书也不是特别珍贵,因为这种纪念意义的书只对我有价值,对别人就不一定有意义。比如,我之所以对《国故论衡》的初版本特别感兴趣,是因为这是我当时拍下来的;我对鲁迅37年的本子有兴趣,是因为当初是通过什么途径来的;还对一本特别小的《唐诗一百首》很珍视,那是因为这是我小时候读的,诸如此类都是跟个人的生活经验有关系的书。还有朋友的赠书一般也不会往外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