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清
去看纳欣之前,我做了充足的功课,翻了几本心理学杂志,听了班得瑞的轻音乐,做了心理瑜伽。
纳欣是我的好姐妹,最近遭遇了不测。丈夫离她而去。中年居家的女人失夫,那种尴尬、失利与无助,没法用语言表达,仿佛世界发生了倾覆,脚下的路不再是熟悉的,一切如履薄冰。劝慰,总是浮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虚假,真正的悲伤,最好的劝解人,除了自己,便是时间。可是,我知道身为姐妹可以给予的形式上的温暖。我请了假,去看她。
快到她的小院前,我站住,稳了稳神,深呼吸,紧肩又舒开。我知道自己是个善感的人,提醒自己一定控制情绪。
院门虚掩,张望之间,我看见纳欣穿迷彩在院里的小桃树下刨着什么,平时的优雅荡然无存。她在干吗?怎么這副样子?“纳欣!……”我声音有些颤抖,几乎是小跑着奔了进去。“柏柏!今天不忙吗?”纳欣停住锄头,扭过头看着我,笑了笑,阳光下鼻子尖上是毛茸茸的汗。“你在干吗?”我惊讶地问。“栽土豆啊!”她用脚踢了踢旁边的小塑料桶,里面是一些发了芽的土豆栽子。嘴角翘旋起的酒窝让我本就没有备好的话,更无从谈起。“是来瞧我的吧,就知道你不放心我,怕我自裁,是吧?小瞧我,我好歹也读过几天圣贤书,怎么会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帮我栽土豆吧。”她的话音清脆如溪。
她握着锄头勾垄,我拿着小桶埋土豆栽子。沉默令我迷惑。我觉得自己总得说点什么,我说,“你……”可是说什么呢,我又打住了。纳欣哈哈笑起来,倒把我笑愣住了。纳欣说,“你一定不理解,纳欣没悲伤,怎么还有闲心栽土豆呢?纳欣的悲伤都种进泥土里,秋天可以长更大的土豆。”她顽皮地用手比划着,下巴耽在拄着的锄把上,笑眼里是温和淡定。
“去年秋天我们还一起站在这棵桃花树下看土豆花呢?世事纷纭。”纳欣感慨着,眼中的伤感一闪而过。这是经过多少日夜的反刍,咀嚼,才能把创伤磨平,平如湖水?我心疼起来。希望她可以大哭一场。我情不自禁说了句,“悲伤的最高境界是这样吗,痛而不言?”“不,悲伤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转为酵母或者酶蛋白,令生活生发出更多更美好的创意。”纳欣冲我点了点头,似乎为了增加我的确信。“所有的经历,包括悲伤,都会令你思维变宽,视角更广。这才是对经历的不辜负。”她又用嘴巴向旁边的隔断墙努了努,说道,“看到那面墙了吗?墙那边是从前,墙这边是现在,谁都会有过去,谁也都会有现在。过去是无法完全阻断的,世上没有通天的墙,你可以隔着墙头偶尔回首一下过去,但只限于回首,过去是回不去的。尽早离开那堵墙,离开那堵墙的阴影,走好你现在拥有的路。这是悲伤的最高境界,转化动能,不悲伤。”
我一时呆住。看着平静的纳欣,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成熟就是由内而外的波澜不惊。命运是大海中的一叶舟,谁又能知道哪一刻是风平浪静,哪一刻是惊涛骇浪?你可以算得准开头,你却算不准结局。既然如此,何必计较?与命运,与自己,与所有的相遇。
种完了土豆,我们又在甬路和墙边种上了荷包和芍药。纳欣沏好了茶,我们坐在台阶上,看着院子里铺满的阳光,边喝茶边遥想着夏天的姹紫嫣红。来前心里那些劝慰的话,在这暖融融的气氛里完全无用武之地。我叹息且开心。生活本身也许就是一场乱云飞渡,可只需笑而不语。无论多少委屈与不公,赏花喝茶种土豆,一笑泯恩仇。太多的计较,只会愈加地想不开。人心如江河,窄处水花四溅,宽处波澜不兴,原谅自己宽恕别人,不必处处抢占先机,才会保有最起码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