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娜 代晓蓉
臧 娜:文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媒介文化。
代晓蓉:数字媒体设计博士,上海音乐学院数字媒体艺术学院教授,从事数字媒体艺术设计与规划研究。
2019年8月29日至31日,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在上海召开,一场名为“AI+艺术欣赏体验会”的多媒体展演作为此次大会的特色活动之一,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中心音乐俱乐部举行。这场技术创新与舞台创意相融合的视听盛宴,引领着我们走进一个怎样的镜像视界?下面这段对谈将从学者及媒体艺术家的角度,引发人们对于科技、艺术、生命的些许思考。
虚拟歌姬和青年一代
臧 娜:这次的“体验会”堪称“群魔乱舞”,机器人钢琴家、虚拟歌姬和机械臂轮番登场,让“普通人类”看得如坠云雾。作为艺术总监,先给大家解锁一下您对“AI+”的理解吧。
代晓蓉:提到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就是我們通常所说的人工智能,它事实上经历了一个从量到质的变化。我们从传统模拟信号,到数字、模拟信号相结合,再到数字信号,走到今天的AI。AI的深层含义,就是机器会学习、会模仿、会思维、会创造,我认为这正是AI的魅力所在。而且我相信,随着AI技术的不断更迭发展,会使我们的艺术形式产生质的变化,为艺术创作带来更多的可能,也代表了“AI+”这个概念在艺术领域的延伸。
臧 娜:机器会思考,之前也有先例,比如围棋人工智能程序“阿尔法狗”(AlphaGo)就曾4∶1战胜世界围棋冠军李世石。也就是说机器延伸了人脑,这对艺术领域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代晓蓉:我认为这个影响很深远,它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我们的审美模式。这次体验会的一个节目给我很大触动,就是由虚拟歌手洛天依和钢琴演奏家樊大卫、二胡演奏家赵磊合作的经典民歌《茉莉花》。这个节目8月31日在哔哩哔哩弹幕视频网直播的时候,刚刚十分钟,就有四五万人上线观看,他们全部是洛天依的粉丝。我当时真的是被惊吓到了。因为我一直在做小众的实验性剧场艺术,很难有这么多人关注我们。直播当天,四五万自称是“锦衣卫”粉丝,在直播平台上用无厘头的评论表达他们对虚拟偶像的喜爱,让我认识到我们的审美模式正在下一代的身上悄悄地转变。
臧 娜:数字技术在快速改变我们的生活,也让审美的代际差异变得越来越大。我在课堂上就经常遇到“90后”甚至“00后”的大学生,声情并茂地向我这个“70末”阿姨科普洛天依。后来我特意去“B站”(bilibili)看过她的演唱会,盛况空前,不输给一线明星。据说在上海连办几场演唱会,场场爆满,粉丝大多是青年学生。正是因为虚拟现实技术的进步,这些二次元的虚拟偶像才能打破次元壁,跟三次元人群互动。我觉得这跟我们以往所理解的葫芦娃、变形金刚这样的动画形象完全不同,高科技的注入让他们变得不再是“小儿科”。
代晓蓉:这就是科技为艺术领域带来的影响。但对于洛天依这样的虚拟偶像,科技对审美最根本的改变主要发生在生产创作环节。洛天依从形象到歌曲,都是粉丝参与创作的,他们借助虚拟偶像的生成软件参与到偶像的人设当中,所以是大众意志塑造了洛天依,她身上汇聚了“90后”“00后”年轻人对这个角色的所有美好想象。当然,从演唱的专业角度讲,洛天依似乎不那么专业,甚至有点业余;她的角色也比较商业化,很浮夸,是超级想象下诞生的玩偶式人物,她跟游戏相连,跟二次元文化相连。这就是数字化时代的大众艺术,传统的审美范式被根本性地颠覆。
臧 娜:但是就目前的技术条件看,洛天依这样的虚拟偶像还不是一个纯粹人工智能的关联体,她在演唱会或者综艺舞台上的即兴表演,还是提前录制的,有一种“伪现场”感。真正体现科技魅力的还是她所演唱的歌曲,是电子音乐作品保持了粉丝的长期黏性。首先,从音质方面看,我还是更喜欢人声歌唱,我甚至跟一位专门从事电子音乐创作的朋友聊起这个话题,他居然也说不大喜欢电子音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但我的很多学生却说,他们喜欢的正是电子音乐传递出的那种空旷感、未来感,那是人声难以抵达的领域。不得不感叹代际审美差异之深。
代晓蓉:代沟确实不易跨越。现在的年轻人是伴随数字技术和互联网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的审美有超现实主义色彩,是虚拟和现实相结合的,他们似乎更喜欢虚拟世界里的生活状态,跟传统的摸得着、看得见的现实主义审美原则不一样。
臧 娜:我觉得除了音乐科技带来的那种超真实感之外,洛天依在年轻人群体中能够爆红,还在于她唱的是他们内心的声音。我曾经看过一篇报道,专门采写洛天依的二次元粉丝。有一位粉丝经常遭受父母家暴,于是这位同学就为洛天依创作了一首歌《那些我无法原谅的事》,点击率颇高,甚至很多有相似经历的孩子会边听边嚎啕大哭;一些在考场上不得志的孩子,也把洛天依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还有研究者用量化的分析方法,抽取了40首百万级播放量的粉丝们为洛天依创作的热门曲目,发现表达消极情绪的作品占一半的比例。也就是说,洛天依不仅仅是一个永远15岁的青春少女,而且还是二次元粉丝的内心投射,从这个角度讲,这种超现实主义的艺术造物仍然遵循传统的审美接受原则,年轻人对洛天依的喜爱也是容易被理解的。
代晓蓉:我跟你有同感,直播的时候我虽然有些吃惊,但感觉到洛天依这个虚拟偶像的存在,一定是有合理性的,应该是符合当代年轻人的生活习惯和梦想的。但我是一个媒体艺术家、一个学者,也是一个老师,我认为经由这样的机会用经典艺术感染年轻人也是必要的,所以请洛天依演唱了民歌《茉莉花》,让她的粉丝了解什么是有品位的美。
机器人钢琴家和它的歌唱家朋友
臧 娜:在这次体验会上,除了洛天依之外,我还想起另外一个科技造物,机器人钢琴家特奥(Teo),它也同样刷新了人们的审美认知。
代晓蓉:特奥是一位意大利工程师发明的世界第一个钢琴机器人。它有53根手指,按动琴键的手指会发出蓝光,嘴巴也设计成钢琴键盘的造型,会跟着乐曲的旋律变换口型。
我第一次从上海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领导张英副主任那里拿到特奥的视频,就觉得它超级可爱。我知道很多机器人都跟音乐有关系,但是这个为什么做得那么好?首先,它一定是艺术家和科学家共同创造的,同时它在产品造型设计方面显示出了意大利人的幽默感。它的大眼睛、眉毛和嘴的设计,完全是系统化的。你看它那一对儿大眼睛,两条眉毛随着音乐上下挑动,有一种挑逗感,发出的声音又是那么的幽默和童趣,都表达出一种机器人的幽默。从产品设计、表情到机器人弹钢琴的感觉,以及它传递出的情感,全都吸引我。这个机器人通过造型和产品设计,产生了人类的表情,让人感觉到它像一个人一样,这种拟人化的演奏是最打动我的。
臧 娜:特奥的造型确实有一种贴近人类的幽默感,但在听觉上,它的声音又迥异于人声,有一种金属质感,这一点在最后一个节目《歌唱祖国》里体现得最明显,特奥独特的音质跟童声合唱团以及歌唱家的声音并置,感觉有点不协调。
代晓蓉:机器人的这种审美,不宜用它是否完全类似于人来衡量。特奥身上这种贴近人类的幽默感让我感受到艺术家和这个团队的艺术创造力和生命力,但特奥同时是机器的,有机器人独特的气质,如果完全变成了人声,我觉得反而没意思了。它独特的声音就标志着它与人类的不同,但它的表情又傳递出人类的情感,我想,这种类人又是机器的独特属性,就是它的独特魅力。
《歌唱祖国》这个作品在创作之初,音乐总监于阳老师是不允许特奥上场的。因为作曲家对声音有专业要求,他认为特奥的声线跟童声合唱团以及其他人声有些不匹配,音质也不那么好听。导演团队围绕着这个问题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让特奥跟人类歌者合作。我们认为既然是以人工智能为主题,人与机器在这个舞台上的组合就是自然而然的,而且这种组合本身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我们不从音乐艺术的角度来评判,不应该把它与人声相比较来欣赏,不用人类的美丑标准来衡量;而要把它作为一个有独特性格的机器人来看待,从人机协作和探索尝试的角度来认识这个节目的象征意义。
臧 娜:是的,现场的演出效果还是蛮好的,看了前面那么多严肃艺术作品,突然跳出这么一位向你抛媚眼的大眼睛钢琴家,观众们的情绪也为之一振。看来高新技术向艺术领域的渗透,确实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我们的审美模式。从洛天依到特奥都在不断刷新人们对于“AI+”艺术形态的认识。
《给月亮的短祷文》与斯沃博达
代晓蓉:当代人的审美观念确实被科技所改变,但是就像洛天依是二次元粉丝的内心投射一样,不论科技如何演进,“AI+”艺术作品仍然需要打通观众的心灵通道,才能走进每一个人的心中。
比如体验会中的一个作品《祈愿》,它经历了两个版本的改编,舞台呈现有很大的变化。第一个版本2017年在我们学院举办的新媒体艺术季的舞台上演,青年作曲家沈叶作曲,集合了著名演奏家盛利、段皑皑、张梦、祝海鸣,视觉艺术家鲁轶,知名流行音乐人帕尔哈提,是一个融合了声乐、器乐以及多媒体影像等艺术表现形式的版本。可以说,帕尔哈提的音乐极富个性,歌词改编自一位印度诗人的英文诗《给月亮的短祷文》(Short Prayer to the Moon),极其深沉,再加上沈叶跨文化的作曲风格,以及配器上中提琴、二胡、笙等多元文化乐器的巧妙融合,每次听到这首歌都得到一种净化,入耳更能入心。
臧 娜:您说的这个版本我在2017年的新媒体艺术季上曾经看到过,舞台上歌手和演奏家与多媒体影像相互融合,配上深沉的曲调,有种午夜沉醉的感觉。但今年看到的这个版本舞台呈现变化很大,没有了歌手和演奏家,只有一位舞者和高速摄像机捕捉的动态投影做互动式的表演,舞台呈现变得更加简约。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版本。
代晓蓉:这第二个版本是“东去西来”国家艺术基金全国巡演的时候创作的,它一方面弥补了巡演中演员阵容的缺失,更重要的是它对这种综合性舞台艺术呈现形式的不断探索。我始终认为一个好作品的呈现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也不仅仅是音乐好,或者表演好,它一定是各方面的完美融合。首先,帕尔哈提的音乐很抒情,引发人们对人生的思考。其次是舞台呈现很漂亮,舞者平躺在白色“砂砾”中,随着乐曲旋转、滚动,这个动态的过程被舞台上方的高速摄像机捕捉,最终反射到舞台背投上,悬挂在投影幕上的舞者给人一种十分梦幻的悬浮感。表演形式和音乐融合得很完美。
臧 娜:这个版本的多元融合确实很好,我带着十岁的女儿去看现场,她年纪太小,很难理解帕尔哈提音乐中那么深沉的内容和忧伤感。但是看到那个赤裸上身的白衣舞者躺在白色“砂砾”中,随着乐曲缓慢地做圆心式的翻滚,身体不断地扭曲变形,我就提示她,有没有回忆起自己赖床时在被子里翻滚的情形,还有那种痛苦、挣扎和自我斗争的情绪。结合着抒情的曲调,嘿,小姑娘瞬间把握住了作品传递出来的那种忧伤的底色。我觉得一个作品能引发人普遍性的共情,就非常成功了。
代晓蓉:太有趣了!你的这种解读虽然比较另类,但是给我们一种启发,就是一个作品技术再好、形式再美,不打动观众的心,也是不行的。
从技术的角度看,《祈愿》这个作品采用的是将镜子替换成虚拟影像的镜像手法,与这次演出的第一个作品《神鼓·影》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个作品是张艺谋《对话·寓言2047》第二季选送。我觉得最关键的是《神鼓·影》这个作品形式感很好,通过实时拍摄的影像技术,把人和影子、人和机器臂的交互发展到了极致。这种技术手段早已有之,创作者把这种技术语言变成了艺术的创作手法,在形式感上做到了艺术和科技的完美融合。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种形式表达了人对科技发展的哲思和观照,我觉得这才是艺术的主旨,也体现了这个作品从形式到内容的完整性和思想的深刻,这是它最可贵的地方。
臧 娜:我曾经跟《祈愿》的媒体设计师鲁轶聊起过这种镜像手法的技术渊源。在这方面,捷克的舞台美术家斯沃博达(Josef Svoboda)做过大量探索,他重视艺术与技术的相互综合,他迷恋舞台上光影与人物活动的交织,尤其注重镜面材料的创造性运用。但是他认为技术是一种综合性因素,需要诗的意境和艺术的隐喻的力量才能激发技术在舞台上的价值。
后来我读了斯沃博达自传的一些内容,发现他对光和舞台的好奇,更多来自于家乡的旷野、从小玩耍过的街道,还有跟伙伴们的游戏。我突然理解了他所说的“诗的意境”对多媒体舞台的重要性,不管舞台科技多么快速地向前演进,诗意是人们内心永远的追求,始终是第一位的。
代晓蓉:是的,我们往往注重科技手段的运用,过于形式化,忘记了艺术的主旨是表达和传递人的情感,这样才能深入人的内心。我们今天的创作不仅仅是对经典的致敬和传承,也是一种深刻的反思。
结语
上述谈话中提及的作品只是此次“AI+艺术欣赏体验会”的一个组成部分,还有经典的舞蹈影像作品《镜·界》,昆曲与萨克斯音乐创新融合的三维立体影像作品《朝元歌》等等,共同诠释了2019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主题——“智联世界,无限可能”。这不仅是传统与现代、科技与艺术间相互对话、交融的时代节点,也引发了人们对未来的很多思考,比如虚拟偶像具有了人工智能会怎样?如果机器会思考世界又会怎样?正如粉丝们写给15岁不老女神洛天依的那首情歌唱道的:“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到老。”在不老的虚拟世界面前,日渐老去的人类难以抵达永恒,留给自己的更多是对诗意的回味,还有对内心的探寻。
本文系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当代青年传统艺术审美接受的理论与实践”(L15AZW002)的研究成果。
注释:
[1]邱丽丽、喻彩华:《虚拟偶像中国神话:洛天依与她的二次元粉丝新世界》,《电脑报》,2017年8月28日。
[2]缪滢岚、翟华镕:《自我投射的歌者——“洛天依”词曲内容分析》,《新闻研究导刊》,2019年第3期。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