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一品水浒真英雄

2019-09-10 07:22陈文新
新晨 2019年6期
关键词:伯牙武松林冲

陈文新

逼上梁山

《水浒传》写了好几个逼上梁山的故事,而林冲的经历尤其震撼人心。

在一百单八个好汉中,林冲曾是少数几个有家室的成员之一。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他的父亲做过提辖,他的岳父也是教头。较高的社会地位和美满的家庭生活,使他养成了谨慎怕事的性格:只要能维持现状,他宁可逆来顺受。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也忍无可忍上了梁山。林冲经历特别有力地说明:造成民反的主要原因是官府之逼。《水浒传》细致而真实地展示了林冲被逼上梁山的过程。

他的妻子无端遭到高衙内调戏是他被逼的开始。林冲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和常人一样,顿时满腔愤怒。他赶到案发现场,“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读到这里,一般人所能产生的想法是,高衙内这个纨绔子弟,一定要受到拳头的教训了。然而结果却是:“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为什么手软呢?原来林冲心存顾虑:如果“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第七回)所谓“吃着他的请受”,就是在他手下领薪水。俗话所说“在人屋檐下,焉敢不低头”,正对林冲的处境。在林冲这种逆来顺受的忍让态度里,我们已经感觉到了他的软弱和可怜。高衙内敢于继续欺负他,原因之一是看准了他的这一弱点。高衙内的走卒富安就说:“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其实这个无妨,“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第七回)

接下来林冲果然受到了高衙内明目张胆的欺辱。如果高衙内初次调戏林冲的妻子,还可解释为不清楚调戏对象与林冲的关系。那么,现在他是明知那是林冲妻子,仍不放弃邪念。而且,配合他实施阴谋以诱骗林冲妻子的,竟是和林冲“称兄道弟”的“朋友”陆谦。被出卖和被凌辱的林冲确实怒不可遏了,然而,他却只敢将愤怒向陆谦发泄:先是“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又“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至于高衙内,林冲却没有胆量加以报复。

几天后,连杀陆谦的事也放下了。这是林冲第二次“权且让步”了。对林冲的欺辱和迫害没有因为林冲的忍让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了:高太尉亲自出马,将林冲骗人白虎节堂,企图藉此施以极刑。只因几位正直官员的干预,才改为刺配沧州。这时林冲已经清楚,处心积虑陷害他的,正是他的本管高太尉。但他仍然不打算豁出去拼了。他向开封府诉说被诬陷的经过,只是为了听凭官断;逃脱死罪而发配到沧州,这是他偶然的幸运。在和亲友离别时,他虽然留给妻子一纸休书,但当岳父郑重表示:“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第八回)他也就期待着刑满释放,重新回到夫妻团圆的日子。他就这样踏上了服刑之路。

林冲没有料到两个公人会在野猪林谋害他。这是高俅的“钧旨”,两个公人急着取他脸上的金印回去领赏。算林冲幸运,他新结识的朋友鲁智深在危急时刻救了他一命。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林冲的表现与武松适成对照。武松被刺配恩州,途经飞云浦,他孤身一人,身戴刑具,竟凭着机智和勇力制服了两个解差,把蒋门神的两个徒弟也干掉了。

武松还不解恨,又赶回孟州城,使张都监等仇人“血溅鸳鸯楼”。武松之所以敢作敢为,自与其性格有关,但他不抱幻想、敢于舍得一身剐也是重要原因。至于林冲,由于他总存有“挣扎着回来”的想法,仍以委曲求全为宗旨:他反过来阻止鲁智深杀掉两个谋害他的公人,然后由鲁智深护送去沧州服罪。

林冲期待着总有一天大赦回家,这样他只能接受现状,忍受欺凌和侮辱。

高俅却不给林冲留下退路。为了干掉林冲,高俅派了陆谦和富安,一直赶到林冲服刑的地方。他们贿赂管营、差拨,命林冲看守大军草料场,而就在林冲赴任的当晚,他们一把火将这座草料场烧了。他们的设计是够周密、也够歹毒的:林冲即使不被烧死,作为看守人,草料场被烧也是死罪。林冲已经无路可走了,他的大赦还家的希望破灭了。这时,只有这时,林冲才不再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他一反常态,手刃陆谦、富安,雪夜上了梁山。

在宋元时代的水浒故事中,林冲还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物,而在《水浒传》里,林冲故事的篇幅大大加长,而且成了一百单八个好汉中第一个上梁山的人。这是《水浒传》作者出于批判现实的需要而进行的加工。晚明李贽《忠义水浒传序》指出,一个正常的社会,在用人问题上,应该“大贤处上,不肖处下”,即所谓“举贤而授能”,如果颠倒贤和不肖的位置,就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

从《水浒传》的描写看,林冲等人被逼上梁山,正是对贤愚颠倒的社会政治状况的尖锐批判。

按照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看法,文本由一系列句子构成,文本在结构上与语句相似;也就是说,一连串的语句可以用一个单句释义,一个完整的叙述文本具有与一个单句相同的语义结构。因此,一个句子可作为一段相当长的叙述文本的提要或梗概,它不仅把握住了与文本内容密切相关的语义角色,而且以其从句和短语的次序反映了时间和因果顺序。“官逼民反”就与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对应,而且将“反”的原因明确归结到“官”的头上。“官”是施事者,“民”是“受事者”,《水浒传》以这样一个语义结构,传达给读者一个讯息:社会的动乱(“反”)乃是坏官压迫善良人群的结果。

《水浒传》偶尔还借人物之口明确说出这一意思,比如第二回,朱武说:“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第十一回,林冲仰天长叹:“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直如此命蹇时乖!”从读者的阅读反应看,作者的预期效果得到了圆满的实现。晚清王韜的《<水浒传>序》就说:“试观一百八人中,谁是甘心为盗者?必至于途穷势迫,甚不得已,无可如何乃出于此。盖于时宋室不纲,政以贿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赏善罚恶,倒持其柄。贤人才士,困踣流离,至无地以容其身,其上者隐遁以自全,其下者遂至失身于盗贼。呜呼!谁使之然?当轴者固不得不任其咎。能以此意读《水浒传》,方谓善读《水浒传》者也。”诸如此类的议论,可视为对“乱自上作”“官逼民反”二语的阐发。

让林冲最先上山,体现了《水浒传》作者的匠心。因为林冲本不应上山,或者说在他身上基本没有绿林气息;他的上山,完全是被高俅等赃官污吏逼迫的结果。这种安排所体现的意义是:假如像林冲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都无法立足,那么这个社会确实出了问题。

打虎武松

武松是《水浒传》极力推崇的英雄豪杰。从第二十三到第三十二回,《水浒传》用了整整十回的篇幅集中写他,这就是著名的“武十回”。他的经历和性格都带有英雄传奇的色彩。一出场,作者就预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

景阳冈打虎是武松的第一幅特写。《水浒传》中杀虎战绩最为可观的其实不是武松,李逮沂岭杀四虎,四比一,论数量,武松差得远了。可为什么读者都记得景阳冈,却对沂岭不甚在意呢?其主要的原因在于,李逵杀虎是“无知者无畏”的举动,他从来没有恐惧之感,因而也无所谓勇敢;武松则是与老虎不期而遇,他临危不乱,沉着冷静,最终赢了老虎,这才令读者敬服不已。

《水浒传》反复强调一个事实:武松打虎的过程,前前后后,总在遭遇意想不到的危险。一、武松没有想到他真会遇到老虎。景阳冈下的店家曾提醒他,景阳冈上有老虎,让他先在冈下住一晚,武松听了,反把店家嘲笑一番:“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

走到冈上,看到盖有官府印信的榜文,他才相信真的有虎,想回去,却又担心:“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想了一回,下定决心:“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看得出来,武松对老虎是有所畏惧的,他所以冒险上山,是为了好汉的名头,实不免心存侥幸。二、武松因在景阳冈下的酒店痛饮了十八碗“透瓶香”,到了冈上,已经是踉踉跄跄,“放翻身体,却待要睡”,突然,“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大叫一声,“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梢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武松对老虎的突然到来毫无提防,所以才大吃一惊。三、哨棒是武松的看家武器,谁料初次出手,就因过度紧张,“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评点家金圣叹特别细心,他计算了《水浒传》在武松打虎以前写到哨棒的次数,共十三次,换了七种动作。一般读者也以为,武松打虎要借着哨棒大展神威了。哨棒打折,看家武器不管用了,这突然出现的境况足以令寻常人心胆俱裂。然而武松依然章法不乱,沉着迎敌。

处变不惊体现了一个人的高度涵养,表明其人有着从容不迫地应付危急局面的气度。北宋苏轼《夏侯太初论》曾说:“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苏轼所论的夏侯太初,即三国时人夏侯玄,太初是他的字。裴启《语林》记载他处变不惊,只取他一件小事,着墨不多,却神情毕现。有次夏侯玄跟随魏帝祭拜先王的陵寝,陪列于松柏之下,突遇暴雨,霹雳击中了他所立的树。他所戴的冠冕都被烧焦了,左右侍从目睹此景,也吓得趴在地上,而夏侯玄却若无其事,不为所动。魏晋人正是从这种处变不惊的雅量看出了夏侯玄的政治家风范,苏轼所看重的也是其临危不乱所彰显的不凡才具。《水浒传》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为武松打虎制造意外,就是为了写出武松处变不惊的雅量。

景阳冈打虎之后,武松便十分看重打虎英雄的名头,乐于在不同的场合提到这件辉煌的人生记录。醉打蒋门神后,武松对“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说的一番话尤其经典。武松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闯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就打死,除了一害。且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则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武松的言谈,强调了三点:一、他是武松,其中“我”字出现了十次,“武松”虽只出现一次,却是在关键的开头部分;二、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那个武松;三、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死了不怕”的武松。这些言谈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他期待别人认可他的“英雄好汉”的名头。

这样一个武松,得到施恩的敬重,尊之为“天神”,尊之为“神人”,他如何能不以性命相许?他向施恩担保:“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武松所感激的,不是施恩所提供的好酒好肉。如果那样看武松,未免对于侠的人格太隔膜。施恩的敬重之所以让武松以身相许,是因为这正是武松所向往的人生境遇。他看重的是施恩对其“英雄好汉”名头的敬重。

据《列子》记载:“伯牙善鼓琴,锤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锺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锤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锤子期必得之。”锺子期死后,伯牙绝弦,终身不复鼓琴。这段故事包含有很深的意蕴。首先,“志在登高山”,当然不是用琴声直接模拟高山;《列子》的意思只是说,伯牙用琴声表达了他像高山一样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的情操和像大海一样洋溢于宇宙之间的智慧,而锤子期的情操、智慧正好与他产生共鸣。于是两人成为知音或知己。其次,在伯牙遇到锺子期之前,他的含蕴着其智慧和情操的琴声从来没有人真切地理解过;同样,在听到伯牙的琴声以前,还没有谁弹奏出恰好与子期的心灵之弦节奏相同的乐曲。世上只有一个锺子期,也只有一个俞伯牙。为了自我和朋友不被他人所理解的心灵,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实在是理所当然的。“千篇著述诚难得,一字知音不易求。”历史上那些才具卓特的人,往往得不到应有的赏识。而一旦得到赏识,便会产生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怀。先秦时代的豪侠,如荆轲、聂政等人,“为知己者死”无疑是其人格魅力所在。武松与施恩的关系,亦当作如是观。所以容与堂本有这样的评论:“设令今日有施恩者,一如待武二郎者待卓吾老子,卓吾老子即手无缚鸡之力,亦当为之夺快活林,打蒋门神也。不知者以为为口腹也。”“武松固难得,而施恩尤不易得,盖有伯乐自有千里马也。故日:赏鉴有时有,英雄无日无。”这一评语抓住了事情的关键。盖武松之于施恩,不是普通的知恩图报,而是“士为知己者死”意义上的报恩。

景阳冈打虎,武松处变不惊。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突发事件,武松也同样做到了处变不惊。哥哥武大被害以后,武松从何九叔那里取得物证,从郓哥那里问明奸情,以为人证物证俱在,一定可以为哥哥申冤。但出乎意外,知县头一天还对武松表示“从长计议”,而第二天清晨,这位接受了西门庆贿赂的知县竟冷冰冰地回绝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企图将武大一案不了了之。面对知县的背信弃义,武松当即拿定主意按自己的方式为哥哥报仇。他毅然决然地对知县说:“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武松把复仇的日子定在武大断七这一天。他安排酒席,逼请四邻作证,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威逼潘金莲当众招供:武松提起刀来,在她脸上比划了几下,她便“惊得魂魄都没了”,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详细坦白了作案经过。王婆无奈,也只好招供。审讯完毕,武松当场令潘金莲和王婆在记录上画押,又令四个邻居签字画押。如果只是结果仇人的性命,上述程序都是不必要的;但有了上述程序,就足以见出当日“王法”的废弛和武松復仇的正义性。

作为豪侠世界的“天神”,做某件事对武松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做得漂亮。他往往像完成艺术品一样地完成一桩事情。为兄长报仇,每一程序都设计得天衣无缝;醉打蒋门神,一路“无三不过望”,对于一种意境的兴趣超过了对事情本身的兴趣。如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所说:“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摘自《四大名著应该这样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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