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秀玲
进入巴黎市区,汽车缓缓地驰在塞纳河左岸的圣杰曼大街上,我在街头众多的咖啡馆中寻找那个饰有绿色帷幔的“双偶”咖啡馆,这是半个世纪前萨特和波伏瓦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不仅在这里会客,而且在这里写作,每天至少有兩个小时在“双偶”度过。
还有“弗洛”“花神”“三剑客”“红玫瑰”等咖啡馆,也都和萨特结缘。特别是“弗洛”咖啡馆,在艰苦的战争年代曾带给他温暖和光明,许多名著就从这里诞生。今天,当我坐在萨特坐过的小桌旁,抬头凝望窗外,不禁想起这位文学大师史诗般的一生:他幼年丧父,寄人篱下;长大后做过教师,当过战俘;参加过各种政治活动;访问过包括中国在内的十几个国家;结交过毕加索、纪德、加缪、海明威等20世纪的文化名人;邂逅过许多美丽多情的女子……萨特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爱情契约
萨特一生曾有无数艳遇,接触过各种类型的美女,但相爱至终且对他产生过深刻影响的只有波伏瓦。他俩都是天分极高的“神童”,从小就怀有当作家的志向,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1929年的一次哲学教师资格的考试,使萨特和波伏瓦走到了一起。他俩分别获得这次考试的第一名和第二名,由萨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初识不久的波伏瓦。接下来,他主动邀请她一起准备下面的口试,以便有半个月时间接触这位漂亮的女同学。本来,波伏瓦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男生没有多少好感,她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还没有从被表兄抛弃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但萨特的博学、智慧和幽默的谈吐深深吸引了她,波伏瓦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师友,萨特完全合乎她的心愿,和他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她彻底被他犀利独到的见解征服了。
每天早上,他们在卢森堡公园会面,公园里的石雕女王就是他俩相爱的见证。他们不仅仅是谈情说爱,更多的时候谈着哲学和创作。波伏瓦在萨特身上发现了共同的爱好和怪僻,“只有同他在一起,我才可能永远承受一切甘苦。”萨特也经历过一场如火如荼的恋爱,但结识美貌而又聪颖的波伏瓦以后,他坦诚地说:“我通常想象女人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每一个女人在一定时间中就是一切。正是波伏瓦的品格使她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了地位,而她所得到的这个地位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
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萨特梦想浪迹天涯,同许多女人恋爱,他不会在任何地方扎根,也不会在某一个女人身旁厮守一辈子。他的一切经历都应有利于他的写作,有助于不断产生激情,断然拒绝那些可能削弱他的写作的经历。这些都和波伏瓦不谋而合,由于他的出现,她对理想的追求变得更加强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他们很自然地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当8月份他们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的时候,波伏瓦已经意识到永远无法离开萨特了……
这年11月,萨特要去圣西尔军校服18个月的兵役,这是法国成年男子必须履行的义务。出发前,他和波伏瓦坦率地讨论了性爱问题。萨特从骨子里不喜欢一夫一妻制,也不打算把自己变成已婚男人,更不愿意做父亲。他用对他来说很庄严的字眼向波伏瓦解释说:“我们之间的爱,是一种真正的爱。但是,如果我们能体验一下偶然的爱情,那也是一件乐事。”“我们怎能有意放弃那些异彩纷呈的感情呢?我们同常人一样有常人所具有的惊讶、懊悔、欢乐以及对往事的回忆。”显然,萨特的话引起了波伏瓦的同感,她开始深思他的意见。
萨特的话之所以唤起波伏瓦的共鸣,从根本上说,还是缘于这也符合她自己的信念。对于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她亲眼目睹过太多的不幸与痛苦,她自己的父母就是典型例子。波伏瓦和男人一样地打算独立而尽情地享受生活,在经济上,她也不依靠任何人,完全以反传统的革命姿态出现于世。于是,他们达成了一个为期两年的契约。萨特说,在这两年中,虽然不同居,但尽量以一种亲密方式一同消磨这段时光。为此,波伏瓦每个星期天乘车去圣西尔,萨特在车站等她,然后去附近餐馆吃晚饭。军校离车站有四公里的路程,她送他往军校方向走一半路后,再返回车站赶晚上的末班车回巴黎。有一天,她错过了末班车,不得不走路回到凡尔赛。漆黑的夜,风雨交加,她沿着铁轨步履艰难地向前行走,不但不感到害怕,反而产生一种探险的兴奋感。正是这段军营生活,让他们的爱情有了稳固的基础,成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后来,萨特和波伏瓦又达成了一条补充协议:双方不仅不应该互相欺骗,也不应互相隐瞒。应把各自的“偶然的爱情”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他们后来果真实现了这一承诺:对萨特的各种艳遇,波伏瓦了如指掌;而对波伏瓦与情人的同居关系,萨特也完全赞同,他甚至还成了波伏瓦两个情人的好友。他们这个举世无双的爱情协议延续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也招致了各种猜忌和议论。但是,人们忽视了根本的一点,这是萨特和波伏瓦所独有的,也许是只适合于他们俩,因为他们之间的相互理解和信任的程度是任何人都无法达到的。
“他人就是地狱”
作为20世纪哲学家和文学泰斗的萨特,他的名言和警句被人们到处引用,广为流传,其中最经典的一句话是:“他人就是地狱。”即使我还没有读过萨特的任何一部著作时,就熟知这句名言,据说是萨特从资本主义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的社会现实中总结出来的。
后来,我翻阅了柳鸣九先生编选的《萨特研究》,才知道这句名言出自萨特的独幕剧《禁闭》(又译为《间隔》),是主人公加尔森的一句台词。报社编辑加尔森是个胆小鬼,在反法西斯战争中临阵逃脱,于一个月前抓获后被处死。邮电局女职员伊内丝,是个心理变态的同性恋者,爱上了她的表嫂,被抛弃的表哥心灰意冷,致使惨遭车祸而亡。表嫂深受良心谴责,在一周前的深夜,趁伊内丝熟睡之时打开煤气,双方同归于尽。另一个主人公是贵妇人艾丝黛尔,生前是个荡妇,她不仅欺骗丈夫,另交新欢,还把自己和情夫生的私生女扔到湖中淹死,气得情夫开枪自杀,她也因肺炎而死。这三个恶人死后被投入地狱,囚于同一房间内,又玩起了恶心的三角恋爱。同性恋者伊内丝爱上了贵妇人艾丝黛尔,极力排斥诋毁加尔森;荡妇艾丝黛尔迷上了加尔森,讨厌伊内丝;而加尔森则想法接近伊内丝,拒绝艾丝黛尔。于是,这三个人互相妒忌,互相谩骂,甚至操刀相向。三个痛苦而罪恶的幽灵,“像旋转的木马似的,一个追逐一个,永远碰不到一块去”。你是我的陷阱,我也是你的陷阱。每个人都是另外两个人的仇敌,而且这种仇恨无法停止,还得永远继续下去……
此时此刻,男主人公加尔森似乎恍然大悟,大笑着说:“地狱原来是这个样,我万万没有想到……提起地狱,你们便会想到硫磺、火刑、烤人的铁条……啊,真是天大的笑话!何必用铁条呢,他人就是地狱。”
剧情在充满嘲讽的笑声中结束,但“他人就是地狱”这句台词激起了极大的反响:有人赞赏,有人指责,更多的人产生了误会。对此,萨特专门作了解释。他说:“‘他人就是地狱’这句话总是被人误解,人们以为我的意思是,我们与他人的关系时刻都坏透了,而且永远难以沟通。然而这根本不是我的本意,我要说的是,如果与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被败坏了,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其实,对于我们认识自己来说,他人是我们身上最为重要的因素……”
不管萨特本人如何解释,但从他的哲学本意来看,的确把他人当成了“地狱”。因为根据他的哲学,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人的本质是他自己选择的,这种选择不受任何条件限制,具有绝对的自由性。那么,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绝对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本质,其结果必然要相互发生碰撞,他人就必然成为自己自由选择的障碍,所以,“他人就是地狱”。
萨特和存在主义者们都想找到解脱的办法,但始终没有找到……这也是存在主义曾经辉煌一时,却不能产生持久影响力的根本原因。不过,这在当时法西斯占领下的法国有着相当的进步意义和警示作用,也因为如此,这句名言才能跨越时间和地域,流传至今。
拒绝“诺奖”
由于萨特在文学创作上的巨大成就,瑞典皇家科学院于1964年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不少学者认为,萨特的文学成绩主要在戏剧上,他创作和改编的11个戏剧,特别是8个境遇剧,集中体现了他的创作思想,展示了他作为大师的文学才华。当然,在文学评论方面,萨特也有闪光之点。但真正让他在世界文坛上获得成功的还是他的小说,尤其是1964年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的《词语》(又一译名为《文字生涯》)。
这部回忆录式的小说虽然只写他在12岁以前的生活,但是具有非常独特的风格。他以一个著名哲学家和文学家的经验和文笔,回顾他的童年,寓深刻的哲理于天真的童趣之中,以儿童的眼光来观察成人的世界,使得这部自传体小说成为厚积薄发的经典之作。
萨特是抱着向文学告别的心情来写这本书的,他在十年之间反复修改,字斟句酌,写得非常慎重。正因为如此,这本回忆录受到了一致的好评,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为此提名萨特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1964年秋天,萨特从一位意大利哲学家的来信中,得知自己被提名为“诺奖”候选人的信息。他倾向于拒绝接受,得到了一些大学生的坚持支持。随后他从报上看到了自己被提名的消息,立即致信瑞典文学院表示谢绝。但对方并没理睬他的意见,仍然将该项奖评给了他。评奖的理由是“他那思想丰富,充满自由气息和探求真理精神的作品已对我们的时代发生了深刻的影响”。
尽管评语如此热情洋溢,萨特仍不领情,他断然拒绝这颗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文学皇冠上的蓝宝石。他起草了一份聲明,委托他在瑞典的出版商在斯德哥尔摩代为宣读,他在声明中说:“我拒绝荣誉称号,因为这会使人受到约束,而我一心只想做个自由人,一个作家应该真诚地做人。”
在瑞典皇家科学院颁发“诺奖”的历史上,有过拒领的记录,如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1958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但他未能接受,那是由于国内的政治压力所致,并非出于作家的本意,而萨特完全是个人的决定。他的拒绝“诺奖”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由于他一向谢绝来自官方的荣誉,正如他在1945年曾拒绝法国政府授予的荣誉团勋位一样。他认为介入现实的作家必须保持独立自主,不应该受到任何荣誉和授予某种荣誉的机构的影响。
当然,他的这一惊世骇俗之举也招来了种种非议:有人以为他太有钱了,不把这2600万法郎的奖金放在眼里;也有人猜测他早期的朋友,后来成为对手的加缪比他先获奖,所以他为这姗姗来迟的奖而恼火;还有人说是因为他心比天高,根本看不起这项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对于这些议论,萨特马上进行了反击。他说:“我有一个简单的回答,假如我们有一个如我希望的人民阵线的政府,如果由它来给我授奖,那我就会很高兴地接受。”
事实上,1961年,萨特接受了来自意大利的“奥莫尼亚奖”,这是因为萨特为阿尔及利亚的独立不遗余力地奔忙了五年,做出了突出贡献而授予他的,具有不同寻常的政治意义,这次萨特一反常态,欣然前往米兰领了奖。而对于规格更高、奖金更厚的诺贝尔文学奖,萨特尖锐地指出,它已经成为给予西方作家和东方叛逆者的一种荣誉。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接受该奖,就会被资产阶级“回收”,因此他决不能为了这笔奖金而放弃原则,尽管他常常囊中羞涩。
联想起当今文坛评奖之风越刮越猛,传世之作越来越少的现状,实堪担忧。有些作家为了得到一顶××奖的桂冠煞费苦心,花样百出,让人大跌眼镜。相比之下,萨特的胸怀何等磊落,气节何等峭拔,品格又是何等高洁,怎能不让人对他肃然起敬呢!
最后的岁月
1980年3月20日,身体每况愈下的萨特,又患了肺水肿住进了布鲁塞斯医院。肺部水肿刚愈,尿毒症又来作恶,他的膀胱已失去功能,不得不用导管排尿。波伏瓦明白萨特康复无望,哭着哀求医生:“请你答应我,不要让萨特知道他就要死了,不要让他精神不安,不要让他有任何痛苦!”医生表示,要挽救肾就得做一次大手术,但萨特的身体已无法承受任何手术了,只好让他安宁地死去……
萨特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他也感觉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问守候在身旁的波伏瓦:“我们怎么安排葬礼的费用呢?”这位曾经拥有成百上千万稿酬的文学大师,一向不会存钱,为别人慷慨施舍,甚至连小费都要多给,临终前,却要为自己的住院费和丧葬费而发愁。
住院20天后,萨特已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紧紧抓住波伏瓦的手,用尽全力对她说:“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海狸”是波伏瓦年轻时的昵称,他一直沿用至终。这句话,就是萨特清醒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凝聚着他的全部感情。尽管萨特一生爱过不少女人,但波伏瓦仍是他的最爱。所有其他女人对他的爱都只能是“偶然的”,只有波伏瓦对他的爱才是永恒的。后来,波伏瓦在《告别的仪式》一书的末尾,极其动情地写道:“他的死把我们分开了,我的死不会使我们重聚。虽然如此,我们的生活能如此漫长地协调一致,就已经是很美满的了。”
4月15日,萨特永远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离开了他无限热爱的世界,享年75岁。噩耗传出,万民悲痛。顷刻间,悼念的电报如雪片般飞来。当时的法国总统德斯坦亲自向萨特遗体告别,并且发表谈话,表示“萨特的逝世,使我感到人类智慧的一盏明灯熄灭了。”4月19日下午,在通向蒙巴纳斯公墓的路上,送葬队伍长达三公里,来自巴黎和法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送葬者有五万多人。这大约是继著名作家雨果逝世后最盛大的葬礼了,萨特受之无愧。
萨特的一生,是充满坎坷的一生,也是特立独行的一生。他在政治上实践了自己的哲学观点,又用文学介入了政治斗争,在哲学、戏剧、小说、评论等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萨特的逝世,是20世纪法国文坛的巨大损失,没有人能够接替他留下的位置,产生像他那么大的影响。尽管人们对他私生活的指责不绝于耳,对他政治上的“无知”也颇有微辞,但他以文学和哲学的卓著成就无可辩驳地证明:“20世纪是萨特的世纪。”
萨特逝世六年后,波伏瓦也追随而去,她与萨特合葬在蒙巴纳斯公墓里,简朴的墓碑上,镌刻着他们的姓名和生卒年份。这对名义上没有结为夫妻的终生伴侣,死后永远融为一体了。